蚩尤、雨師和風伯漫步在涿鹿城的大街上,也許是沒了刑天這個總是招惹女人的傢伙,他們少了很多被人追打的機會,這些日子過得顯而易見地平靜起來,平靜得單調。
「蚩尤,玄天大典的時候你那麼想衝上去,為什麼又不願意告訴魑魅和雲錦?」雨師想起這個事情來,「她們要是知道你有過這麼膽大妄為的念頭,估計會樂開花的。我覺得現在的女人都喜歡夠凶夠狠的男人,她們覺得這種男人比較有雄性魅力,比如刑天。她們看了這種男人會有衝動。」
「你也不是善類,公主和妖精怎麼就沒看上你?」風伯說:「說起來蚩尤你可真是奇怪,那是行刺誒,不躲你還想往前衝?黃帝那傢伙確實殺人如麻,不過又沒滅你我全家,他對你爺爺還蠻尊重的樣子。」
「風伯你當時什麼想法?」雨師問。
「我嚇壞了,心想這可不得了,那麼多神將一動手,地面都得砍裂啊。急著往桌子下面鑽,可沒鑽進去。」
「怎麼?」
「你鑽在裡面啊,把地方都佔了。」風伯撇了撇嘴。
「我不說是因為我沒想通,我覺得自己那時候神罩罩的,」蚩尤望著天空停下腳步,「就是心裡有個聲音對我說,干軒轅黃帝!殺了他!好!特別有參與精神。可是我仔細想想覺得我為什麼要跟著紅日往上衝?是很出風頭,可也犯不著我去拚命啊。在女孩面前有面子是很好,不過有面子就得人頭落地了。」
「說得也有道理,那麼你還瞎激動?」
「人激動就像貓叫春,沒辦法啊!」蚩尤長歎。
「這位公子!」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忽然出現在他們三個面前。
「,別擋路,」風伯上去在他胸口一推,「沒看見我們涿鹿城刀柄會的兄弟們吃飽了在消食麼?你木樁一樣戳在我們面前,是要我們幫你往下砸砸深麼?」
漢子顯然吃了一驚,有些窘迫,「在下只是想賣一把寶刀給公子。」
「嗯?為什麼要賣給我?我好像從來不用刀的。」蚩尤說:「我們這樣的質子在涿鹿城裡持刀夜行,很像是要造反誒。」
「唉!」漢子哭喪著臉,「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只見漢子匡啷一聲拔出懷裡抱的寶刀,舞一個燦爛的刀花,在街心擺開了架勢,一時風采無二,凜然生威。他將寶刀揮舞開來,且歌且歎,「可憐我東出若水,經行千里,遠來涿鹿,投親訪友。不料路上生枝節,山賊劫掠盡行囊。千辛萬苦到涿鹿,隔年親人又遠遷。嗚呼,當真好生的悲慘。吾其悲悲悲……」
周圍聚起一大幫閒人看他舞刀,前三後四左五由六,一團雪光如球,一起鼓掌喝彩,「好!再來一段!」
「我下狠心,賣寶刀,湊齊川資好還鄉,孝順嚴父拜高堂。誰知道涿鹿妄稱大,無人有慧眼。家傳刀雖好,只得銅鐵價。我只求天開眼,賜我識刀人!」漢子一套刀舞完,踏著小步進到了蚩尤面前,「只求公子開慧眼,憐我貧苦買寶刀!」
刀柄會三兄弟面面相覷,漢子已經被四周砸過來的銅板打了個鼻青臉腫。
「好!再來一段啊!」閒人們高喊。
「原來也是外鄉來的英雄!」風伯微微點頭,「那我們兄弟是該仗義援手的。」
「喂,壯士,」蚩尤問,「我們怎麼知道你這是寶刀?我十個銅板買把菜刀也切得肉!」
他這是擔心自己身上錢不夠。
「公子不信?看!」漢子一手擎刀,旋身劈斬,只聽唰的一聲輕響,街邊買瓜果的攤子上,一條布幌被斬作兩段,切口竟沒有一絲起毛。
「真好刀!」人群裡一條漢子跳將出來,「壯士,我也是愛刀之人,這刀不如賣給我,我出五百銅板!」
賣刀的漢子顯然沒有想到會忽然有這麼一個意外,愣了一下,奮起一腳把他踹了回去,怒叱:「聒噪什麼?沒看見我和這位公子談買賣麼?有事一會再說!」
賣刀漢子又堆起誠懇的笑容對蚩尤說:「公子憐憫小人,買了吧!」
蚩尤伸手進兜裡摸摸,露出窮酸的笑來,「我沒有那麼多錢嘿,我連五十個銅板都沒有……」
「公子有多少都可以!」賣刀漢子兩眼放光。
「為什麼他出五十個就可以買?我出五百個都買不到?」想買刀的漢子不服氣,一個鯉魚打挺跳了回來,也是一身好筋骨。
「叫你不要喊不要喊,不喊會死啊?」賣刀漢子惱火起來,跳起來一個旋踢,把買刀漢子放倒在地,跟上去使勁踹了幾腳,「我叫你再喊!再喊!」
「你怎麼能跟這位公子比?」他回身指著蚩尤,「你有這位公子……這般的英雄之相麼?」
四周圍觀的幾十雙眼睛從上到下地掃視蚩尤,又上下打量要買刀的漢子,一齊搖搖頭,像是一排整齊轉動的撥浪鼓。
「那四十個銅板,再多沒有了。」蚩尤覺得再不好拒絕他的誠意了。
「成交!」漢子接過蚩尤的銅板,把寶刀放進了蚩尤的懷裡,「好刀還要好主人啊!」
眼看著蚩尤他們三個在眾位閒人的目光歡送下茫然地走遠了,賣刀漢子掂了掂手裡的四十個銅板要往袖子裡揣。
後面瓜果攤的老闆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切了我的幌子,賠錢!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五十個銅板!少了不幹!」
「喂!」賣刀漢子大怒,「你可親眼看見我剛才買了隨身寶刀才賺了四十個銅板,你搶錢啊?」
「你這外鄉的強龍怎麼敢在我這地頭蛇面前猖狂!」瓜果攤老闆一抖身上的葛布衣,露出精赤的上身,從腰際到頸間,好一條青龍紋身盤著,老闆抄起西瓜刀在手中掂掂,一拍胸口咚咚作響,「搶錢怎麼了?叫你知道我在這條街的名號叫……」
他忽然啞巴了,看見那些閒客還有賣刀漢子都冷著臉從後腰拔出短刀來,幾十柄短刀光芒耀眼。
賣刀漢子從腰帶裡摸出塊鐵牌往老闆面前一丟,「雲師鐵虎衛巡街,你的攤子被查封了。」
蚩尤一邊走一邊揮舞那柄寶刀,有點困惑,「喂,我們走了什麼狗屎運?這寶刀,四十個銅板?」
「白菜價。」風伯說:「天下偃武休兵不打仗,兵器賣不動了麼?」
「不虧,寶刀也切得肉,」雨師伸手要搶,「說起來我家廚房裡的刀鈍了好幾年了。」
「喂喂!我的!我的,我出的錢!」蚩尤把刀舉向天空不給他,寶刀反射日光,獰亮的刀身一閃而滅。
后土殿,刀柄會的全員跪在殿下,如同外地人進涿鹿城那樣左顧右盼,眼裡透著稀罕和嘖嘖的讚美。
這裡一切都是金色的,巨大的金色陶磚從台階下一直鋪到黃帝的座位上。四十八根巨大的金絲楠木支撐起了整個大殿,長長的金色絲幔飄拂下來,遮掩了四周的金甲甲士和黃帝的寶座。
雨師摸著腳下的陶磚,嘖嘖讚美,「好氣派!好風光!想不到大王連讀書的地方都這麼堂皇,那他家的飯屋豈不是和天宮一樣了?」
「別顯出一幅鄉下人的嘴臉,」風伯跪在他背後,不屑地哼了一聲,「真丟我們刀柄會的臉,你以為大王和你一樣就知道吃?飯屋修好看了有什麼用?睡覺的地方應該最壯觀才對。」
「就是就是,」蚩尤壓低了聲音,兩眼放光,「聽說大王有好多御女!」
「是!那麼多御女,不造一棟大屋子,晚上睡覺怎麼容得下?」雨師贊同。
「笨!」風伯低低地啐了他一口,「說你沒見識,你還夠淫蕩,讓所有的御女在一個屋子裡跟黃帝睡覺?人家各有各的寢宮的!不過我喜歡你這個創意。」
「不是你說要把睡覺的屋子修得壯觀麼?」
「那是因為可以滿地鋪上蓆子,以地當床,隨便打滾,那有多爽!」風伯說。
「對了,為什麼大王要把我們召來?我們最近沒犯什麼事兒吧?我們都不跟瘋子多來往了。」蚩尤有點惴惴不安。
「詔書不是說召我們觀看寶刀麼?」風伯說。
蚩尤懷裡抱著他新買的寶刀,刀上繫著紅綢,新配的鯊魚皮鞘富麗堂皇,蚩尤這些天很得意,總配著這刀在涿鹿城最繁華的街上出沒。
「大王什麼寶刀沒見過?」蚩尤不同意。
「你不知道,」雨師很有把握地說:「這男人是越來越貪,恨不得把名馬快刀珍寶小姑娘都據為己有,他就是有再多的寶刀,也一定想搶你的。」
「那是我買的寶刀,叫你們來幹什麼?」蚩尤犯嘀咕。
「切,」風伯學他的口氣,「那是我買的寶刀,叫你們來幹什麼?兄弟之間義氣第一,不分彼此,你的也是我的!」
「只要他別說借雨師風伯兩個的腦袋試試刀就好。」雨師說。
「大王駕到!」
前面的侍衛威武地長呼,可黃帝還在後面使勁地搓手,一邊搓手一邊小跳,擰動肩膀活動筋骨。
「大王,你在幹什麼?」風後不解。
「以前還真沒什麼表演經驗,有點緊張。」黃帝說。
「其實很簡單的,一定都不難,」風後重複他的計劃,「大王你上殿之後,猛一睜眼,看見質子們帶著寶刀,先愣一下,而後以眼神表示慌亂,再退一步,最後慘叫說『啊!』就行了。」
「聽著倒也不需要什麼演技,就是眼神忒多了些。不過四方諸侯能信他們的人質要刺殺我麼?」黃帝說:「以我多年沙場,這幾個娃娃就算給他們幾百柄刀,也休想傷我一根汗毛吧?」
「他們若有質疑,就反問說,誇父部的紅日不也圖謀不軌麼?你們還敢否認?」
黃帝頻頻點頭,指著風後的鼻子,露出欣賞的笑容,「你夠狠,我很喜歡!」
一團燦爛的雲霞湧進了后土殿,閃現在絲幔的背後,雲霞中籠罩著金光燦燦的身影,高大修長,令人不敢逼視。
「黃帝陛下駕到!」甲士高呼。
從未如此接近黃帝,蚩尤悄悄抬起頭,想透過絲幔看後面那個天下人人都得畏懼的人,「這就是紅日要殺的人?」
絲幔被緩緩拉起,軒轅黃帝的真容終於顯露出來。蚩尤詫異的發覺黃帝長了一張令他有點失望的臉,眼睛不大,眼角下垂,兩頰有點橫肉,微微外凸的上唇大概還有點兔子牙。黃帝也看見了質子們手中的寶刀,猛地愣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來,然後那平靜的眼神慌亂了,再然後他急退了一步。
四周的甲士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從未見過黃帝如此驚恐不安。黃帝哆嗦著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的樣子。
「說啊,大王,別忘詞!」風後在帷幕後面提醒,「慘叫一聲說『啊!』就好了。」
黃帝忽然記起了這件重要的事,急忙放開嗓子說:「啊!就好了!」
風後按住額頭,心想見過緊張的沒見過這麼緊張的。不過他畢竟是王佐之才,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拔出青鉞,虎吼一聲跳出帷幕。
「有人行刺!有人行刺!」風後大吼,銳利的眼睛掃視四周,看見了質子們手中的寶刀,「何人膽敢帶刀進入后土殿?何人敢來行刺大王?你們果真是逆賊!諸部要謀反麼?」
雨師風伯的臉色慘白。風後的一連串推理之流暢,令他們歎為觀止,從一柄刀直接上升到了天下和平還是戰亂的大事。雨師想如果因為這件事他老爹被黃帝征伐了,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拿下!拿下!」風後大喝。
就在鐵鏈將要鎖上雨師雙臂的時候,一條身影閃出來擋在雨師面前,猛一伸手,氣宇軒然,阻止了甲士們逼近。后土殿上靜到了極點,所有人都注視著橫刀而立的蚩尤。蚩尤腿肚子打戰。
「丞相,你的陰謀我看透了!」蚩尤說:「別以為我們是待宰羔羊,我早知道后土殿上不准帶兵器,大王傳我們來看刀,分明是陷害我們!所以……」他拿出一張帛書抖開,「我把大王的親筆信留著了,在這些士兵面前我展示出來,你們的陰謀就要破產!」
「果真有我的親筆信?」黃帝愣了一下。
風後也搖頭,「絕不可能!大王文字,歪斜如危房,哪有你那信上的字體那麼飄逸?」
蚩尤有點心虛,看了看那份帛書,「飄逸?哪裡看得出飄逸?」
「這裡,」風後指著帛書,「這字體一看就是少君自己模仿的,果真是倉頡教出來的學生!」
蚩尤還在猶疑間,風後「唰」躍步而出,把帛書扯了回去,三下兩下撕碎,吞到了肚子裡。
蚩尤木然地站著,腦袋裡嗡嗡的一萬隻蜜蜂在飛。風後施施然走回黃帝身邊,聳聳肩,「親筆信?什麼親筆信?把他們都給我拿下!」
蚩尤全身乏力,癱在地上,指著風後大喊,「好不要臉!這陰謀早就被人使過了,長眼的人都能看穿你的詭計!」
「喔?有人用過了?」
「林沖就是這麼被發配的!」
「林沖?」風後笑,「那是誰?是你們九黎那種小地方傳說裡的人物吧?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
質子們終於聳拉下腦袋,被拖了下去,風後在他們背後桀桀地笑,「其實我並不需要天下人信服,只是要找個理由。手裡的兵多,別人自然會信服,這種道理最簡單,可你們不明白啊!」
蚩尤記得他很小的時候,九黎的夏天是深綠色的,籐蔓生機勃勃,炎帝支起一張竹床鋪,在星空下給他講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林沖的英雄,他勇敢正直而且天下無敵。可是最終他被陷害在了一個叫白虎堂的地方,失去了一切。
蚩尤那時候很傻,固執地問:「林沖不是天下無敵麼?」
炎帝說:「是啊,天下無敵又怎麼樣?」
蚩尤不解,「天下無敵的人怎麼會被陷害呢?」
炎帝愣了一會,微笑,還是那句話,「天下無敵又怎麼樣?」
於是蚩尤終於也沒能理解為什麼天下無敵的大英雄會被陷害,他只是有點哀傷地想著那個英雄的背影,想到他獨步在雪夜的草料場中,北風吹動他長矛上的酒葫蘆。於是英雄轉頭北去,踏著一地碎瓊亂玉,只剩下一行孤獨的腳印。
最後被大雪掩埋。
天下無敵怎麼就這樣完蛋了?他該大喝一聲說呔!拔出寶刀來!一刀砍下,齊排的人頭落地!叫陷害他的人都去死!
蚩尤後來給雨師說這話,雨師也很同意,於是雨師說他記得聽傳聞林沖也在東面的神山上混跡,如今他和晁蓋盧俊義等等英雄為伍,再不受那奸人的鳥氣。蚩尤覺得若這真是結局,也算很爽快了。
但是現在他明白炎帝的話了,九_九_藏_書_網陰謀無需多麼巧妙,白虎堂也無需規矩森嚴,只要後面站著很多的兵。如果有很多的兵,讓人根本不敢說話,那麼陰謀耍得再蠢也沒有關係。
天下無敵又怎麼樣?何況他們三個毫不無敵,天下都是他們的敵人。
蚩尤被押出后土殿,迎面對上雲錦的眼睛,雲錦的淚唰地落了下來,蚩尤想要跟她說些什麼,也許是最後告別的話,但他的嘴被甲士用一個桃子塞上了。
后土殿上,風後抹了一把冷汗,語氣有點抱怨,「大王,你只說『啊』就足夠了,你說什麼『啊就好了』,恐怕那些質子心裡嘲笑。」
「有點緊張,緊張。」黃帝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大王不用緊張,這后土殿裡都是我們的人,你看他們亮出大王親筆信,我不是照舊把它給吃下去了?誰敢壞我們的事?」
「那個叫蚩尤的長得真是不好,看了讓人心裡不舒服,自然地緊張起來,」黃帝回想著蚩尤的相貌,「我覺得跟年輕時候的炎帝比,他只是差了一把斧頭。」
風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掐住自己的喉嚨,大口乾嘔。
「炎帝雖然是個強敵,你也不必搞得如此誇張,」黃帝吃了一驚,「滅我們自己的威風。」
風後勉強地擺了擺手,「不是,我給帛書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