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尖沙咀

  (一)

  我很喜歡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那部電影裡有我看過的最美的張曼玉,我把進度條從結尾反覆地往前拉,從張曼玉倚窗望著兒子的背影,她的兒子在海水中玩耍,她愛的男人張國榮在沙漠的那一邊,愛她的男人梁家輝在她身後削梨。

  那一刻萬籟俱寂,配樂響起,琵琶弦歷歷而動,簫聲嗚咽。

  張曼玉說:「我最好的時候,沒有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很多年後我當了作家富豪榜的榜首,但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候是在合肥度過的,那時我的夢想是當一個古惑仔。

  小時候我是一個沉悶的小孩,我爹一直叫我「書獃子」,私下裡我覺得自己蠻聰明,卻不知道怎麼證明給他看,夜深人靜的時候老爹把書獃子放在窗前的書桌上自習,自己看電視去了。他信任書獃子,因為「書獃子」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你叫他看書他就會照做,你給他支筆他就會寫字,你給他講妖魔鬼怪他就會相信。

  但我爹的「書獃子」只會思考關於妖魔鬼怪的事。我那時只需每晚看半個小時書就能維持成績,剩下的時間我默默地對著窗外的黑暗,思考是否有妖魔鬼怪在那裡徜徉,好像隔著一扇窗外面就是太古洪荒天地玄黃。

  不靠譜的事情想的太多,但在行動力上卻是個矮子。那時候我是個穿一身藍布學生裝、平生沒打過什麼架、成績在班裡倒數1/3、下垂眼角傻了吧唧的傢伙而我的班長則是一個穿著一身皮夾克、書包裡帶一把一尺長藏刀、成績在班裡排前十、四周學校兄弟有矛盾都賣他一個面子的英俊小生,我跟班長之間的差距真是令我可以仰頭仰到斷脖子。我就是在這種牲口的光環籠罩下長大的,他施加在我精神上的壓力之重簡直是一頭大象。

  我內心裡非常嚮往去當一個班長那樣的古惑仔,但家裡對我的要求是看到打架要繞著走。

  我最喜歡的漫畫是《俠探寒羽良》但是班主任說它是一部色情漫畫,北條司的畫風直到現在還在影響我,讓我相信姑娘腰細腿長是第一重要的。

  我最喜歡的影星是周潤發,後來我去買了很貴的Burberry風衣,模仿發哥在《英雄本色》裡的造型。

  但你們見過港片中經常出現用來烘托主角的眼鏡仔麼?如果不記得就去重溫周星馳的《逃學威龍》,我就是那樣的一枚眼鏡仔。

  因為班長、寒羽良和周潤發的緣故,一度在我窗外飛舞的妖魔鬼怪都呼風吸雲手持雙槍。

  擁有這樣美好想像力的眼鏡仔還是眼鏡仔,他距離他所夢想的一切太遙遠了。

  高中時我去了合肥的尖沙咀。

  真實的尖沙咀在香港九龍,如今是繁華的購物區,當年是小混混們闖蕩的地盤。我去過香港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去過真實的尖沙咀。不過在當年合肥少年的想像中,尖沙咀就是一片新時代的江湖,那是一片試煉場,將來想做大事的都得在尖沙咀混過。

  所以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尖沙咀,因為城中的少年們渴望一片江湖。合肥的尖沙咀叫城隍廟,準確一點的名稱是,城隍廟小商品批發市場。

  我的母校是合肥八中,合肥八中就在城隍廟對面。

  我在合肥八中讀書的時候,它還不是重點中學。它現在號稱總理母校,那時候卻透著幾分江湖之氣。混世的同學們下午放學出門得長眼色,前門後門地張望,免得有人在門外尋仇。如果己方人數不夠而發生了遭遇戰,十有八九要吃虧。不過尋仇的也得回家吃晚飯,所以偶爾路過操場看見某兄弟咬著草根看太陽落山,不用問你也知道是前後門各有幾個兄弟看住了,秋風殘陽,很是蕭索。

  想要混得好就得有幾個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姓唐。

  如今唐兄弟發達了,在杭州做手套外貿,手下頗有幾家廠子,我的皮手套都是在他那裡訂做。唐大哥說他的廠裡永遠留著我的手模,只要甩個電話過去說個顏色皮質,無論是新西蘭的鹿皮還是毛里求斯的黑牛皮,要黑的唐老闆給你做黑的,要綠的做綠的,沒那顏色了也好辦,唐老闆說了:「咱哪年不進個幾十萬英尺的皮子呀?要啥顏色,叫新西蘭農民給你染!」於是不幾日就有一雙合手的手套寄到宅門前,材質款型說是都不亞於Zegna。

  而在那個時候唐兄弟最渴望的是一輛山地車,二手也罷,這樣他會顯得酷一些,可以泡上班裡他最看好的妹子。

  唐兄弟報道第一天這麼自我介紹:「我姓唐,唐太宗的唐。」我被他唐宗宋祖的風姿震撼了。

  開學第一學期我成績排名第二,唐兄弟排名第三,唐兄弟被我的學習成績震撼了,從此我們決心一起混江湖。

  後來我看台灣版的《福星小子》,裡面二號男主面堂終大郎被翻譯作唐太宗,我忽然發現唐兄弟和面堂同學其實頗有相似度,所以下文我們不妨稱之為面堂兄。

  面堂兄教導我說人生裡幾件事是最重要的,第一當然是一個漂亮的妹子,第二是一輛山地車,第三是馳聘江湖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

  這個排列順序千萬錯不得,第一者是必須有的,沒有人生便會很多不幸福;第二者是達到第一者的手段;第三則是一個點綴,當你擁有了山地車和漂亮妹子之後,若不馳聘江湖,怎能讓世人知道你的風光?

  但我不是出於這個原因而立志當個壞小孩的,我是因為覺得面堂兄比我有魅力,所以準備和面堂兄好好學習一個男人的魅力之道。

  至於班裡那些早慧的妹子們,我還沒有在其中任何一人的長髮上空虛地繫上「我家」的標籤。面堂兄在我高三軍訓的時候,某次飯後散步時忽然說,兄弟我覺得你這幾日看蒙了,有慧氣,以你現在的資質,可以為你找個妹子了。

  原來我高中三年中,足有兩年半的時間,資質都不夠找妹子的,即便是我最要好的面堂兄也只能為我惋惜。

  但面堂兄的感情也未必有多麼順遂,如今回憶起來,我能記住的都是當年課桌間和面堂兄打王八拳的妹子,記得面堂兄喜歡的那個,記得面堂兄假裝喜歡的那個,記得一個總穿大一號高跟鞋小跑起來踢踢踏踏好比大河之舞的,還記得一個總穿粉紅色襯衫膝上半尺小黑裙,露著一雙少女型長腿,卻不合時宜的穿了雙塑料涼鞋的。

  所以面堂兄許諾的妹子也並未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每天下課後,依然是我和面堂兄騎著車在街頭並行,交流我們從雜誌上看來的,外面的世界。

  (二)

  面堂兄在高二那年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山地車,雖然是二手的,但總算是良好人生的開端,既然漂亮妹子暫時不可得,便只有先行闖蕩江湖做一番事業。

  闖蕩江湖就要追隨大佬,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這就好比陳浩南想出頭,光靠立志是不夠的,還得有B哥賞識他的志氣。

  學校裡有個混的很開的兄弟,我們姑且稱他為竿哥好了,因為他既高且瘦,渾似一條竹竿。在我們還穿校服和運動鞋的時候,竿哥已經穿上了修身西裝和尖頭皮鞋,夏天的時候還有一副雷朋墨鏡插在西裝內的口袋裡,但通常不戴,以免被班主任以「流氓裝束」為名沒收。

  和竿哥對視始終是很可怕的經驗,他的臉瘦得見骨,眼睛卻極亮,看你的時候目光焦點緩緩地從下面翻上來,散漫了很久之後才凝聚在你臉上。

  人家都說竿哥那種看人的方法是真正大佬看人的方法,你值得他認真看一眼,他才認真看你一眼。所以你若是被竿哥的眼神嚇到了,那是好事,這說明竿哥覺得你還行。

  很多人都說竿哥之所以混的開是因為有背景,竿哥的哥哥在城隍廟是排前三的老大,誰得罪了竿哥,在附近的街面上只有死路一條。委實說我和面堂兄只見得竿哥目光如電,卻很少見過竿哥的威武,因為成績不好,班主任經常當著眾人將他劈頭蓋臉地臭罵,也不見班主任橫死街頭。

  唯有一次讓我見識到竿哥所在的江湖。那天我跟竿哥在明教寺前有過,那座寺廟在三國時候曾是曹操教習弩箭的地方,又名教弩台,是有尚武之風的古跡,街面兩側擺滿了小攤,我和竿哥側身而過,梧桐葉飛旋著在我們身邊落下,如今想起來那是個肅殺的秋天。我有意無意地問起竿哥關於城隍廟裡的事情,竿哥說話不多,只是糾纏於即將到來的期中考試。這時後面一條身影疾步而來,一個高過我一頭、比竿哥寬出一掌的男孩一拍竿哥的肩膀,問說你是不是誰誰,竿哥下意識的回答說是,隨即就是一掌狠狠地抽在竿哥的臉側,對方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說讓你記住,隨即颯沓如流星地消失在前方。那一刻對我而言真是電光石火,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竿哥捂著臉吐出一大口鮮血和兩枚斷牙,整張臉一直從下頜一直腫到眼角。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扇耳光能把人打成那樣,第一次親眼見到鮮紅的血從人嘴裡噴薄而出,我嚇傻了,竟然說出了讓我事後覺得一生英明喪盡的話來,我說,那是誰?我帶你去找老師!

  竿哥未流露出「傻逼啊道上的事情你報警管屁用」的表情,而是問我要了手帕,擦盡了嘴角的血跡,淡淡地說,沒事,我欠他們點東西,打完就算了。竿哥說今天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你路上小心點,但也別怕,他們不會對你怎麼樣,我們只是同學。然後竿哥也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我獨自一人站在古教弩台下,只覺得天地悠悠世界廣大,江湖如此猙獰多彩,而自己如此渺小。

  在那個年代,所謂「人人敬畏者便是英雄」,大家都敬畏竿哥,我和面堂兄也信著竿哥,非常渴望竿哥帶我們見見傳說中的老大。但竿哥總是拒絕,只說哥哥事情很多,還要進貨什麼的,實在沒空見我們。

  「進貨」二字讓我和面堂兄心潮澎湃,覺得那生意危險又刺激,不知是海關罰沒的打口磁帶、黑漆漆的獵槍還是上面印有暴露女郎的外國雜誌。

  於是越發地想見大哥,想見一個人太久了,他在你心中的形象就越發高大,最後隱約有朝聖般的渴望。

  沒機會朝覲大哥,我和面堂兄只能討好竿哥。面堂兄在街頭的遊戲機店和檯球吧都是有信用的人,打聲招呼老闆就知道是面堂兄到了,遊戲幣打折不說,有時候還能賒賬,面堂兄便邀請竿哥去遊戲機店和檯球吧瀟灑,我在三人中地位最遜,只能敬陪末座。敬陪末座的意思是玩那個叫《吞食天地》的三國遊戲時,竿哥當仁不讓地選了最能打的關羽,面堂兄以色取人選了白面小生趙雲,而我只能選莽漢張飛、土鱉魏延或者老當益壯的黃忠。

  關羽以為自己最能打所以要衝在前面,趙雲覺得自己很帥所以也要衝在前面,很快就戰死沙場,最後往往活下來的是我那瘦小的黃忠,失去了大哥們的保護小黃忠注定死路一條,他在熊熊烈火的戰場上蹦蹦跳跳,射出無力的羽箭。

  若干年後面堂兄在杭州凱悅酒店請我喝茶,隨身帶著雪茄箱,由年輕漂亮的助理捧著,我們步出凱悅酒店,在西湖邊漫步,走到一家能夠抽煙的茶吧中坐下,助理把雪茄箱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退到我們看不到的角落裡。面堂兄打開雪茄盒,建議我嘗試他從美國買回來的Padron千禧紀念版,說比高希霸黑金版還都要牛逼很多,國內的高希霸黑多半都是印度煙葉冒充的假貨。

  我知道面堂兄兩年前還不抽雪茄,而我也對煙草沒什麼興趣,但我們還是很有儀式感地用長梗的松木火柴熏烤了Padron千禧紀念版,都用彭的雪茄剪剪去末尾,點燃了,吸一口,讚美它醇厚的香氣,並內行地說要是在封閉的室內這香氣只怕是更加動人,可惜凱悅酒店早已禁煙。

  面堂兄頻頻地稱讚他的高級雪茄,言下之意是此等高級貨價值一千塊一根,只會與我這種真朋友分享,若是那種不懂格調不夠資格的朋友,便只能享用雪茄箱上層的大衛杜夫而已。我懶的應對,於是含含糊糊。

  面堂兄見如此高級的雪茄都不能令我衷心感佩他的高義,不禁有些沮喪,又抽了一會兒雪茄之後,他忽然說我可不是隨口說,我們真的是真朋友,我當年還請你和竿哥打遊戲機勒!

  我說去你媽的,可是你每次都把趙雲選跑了!

  除了玩街機和打檯球,我和面堂兄還練習槍棒。

  《水滸》中說梁山英雄好漢不近女色,終日裡只是練習槍棒打熬身體,多年以後我發現「槍棒」是「女人」的反義詞,槍棒使男人團結一心女人使男人分崩離析,槍棒的世界和女人的世界絕不相容,所以林沖那美貌的老婆必須死,唯有這樣他才能投奔槍棒的世界從此再無弱點。

  邁克爾·曼導演的《盜火線》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了這個真理,RobertDeNiro扮演的大盜是那種值得其他男人跟他去賭命的男人,但他遇到了心愛的女人,所以最後他死了,也害死了他的兄弟們。

  但是男人總是一再地犯相同的錯誤,他們雖然習練著槍棒,但時刻準備著為了某個女人脫離槍棒的世界。

  我和面堂兄練習槍棒,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沒有可愛的女孩。

  但是面堂兄是個理論家,他說出來的理由要更加冠冕堂皇,他說我們闖蕩江湖,沒好身板是不行的,聽說道上的兄弟們經常打群架,為了情義有之,為了心心相印的妹子也有之,這時候我們不能縮頭,而且妹子們都喜歡運動型的男生,槍棒之術除了闖蕩江湖之外也有討好妹子的副作用,何樂而不為呢?

  總結下來還是為了妹子,面堂兄這輩子都沒超出他的三原則,除了山地車升格成了法拉利之外。

  槍棒教頭面堂兄已經找好了,據說是一位身懷絕技的老拳師,開有一間武館,名曰「神行太保」。我私下裡疑心這間拳官其實不是教拳的而是訓練郵差的,這方面我比面堂兄讀書多,神行太保戴宗在《水滸》裡就是個送信的,並不能打,和玉臂匠金大堅、神醫安道全一樣算是梁山上的文職幹部。

  但我還是跟面堂兄一起去了,因為面堂兄說老拳師太德高望重了,去看看也好,至於如何身懷絕技,面堂兄主要是說老拳師能夠徒手打開啤酒瓶,甚至一掌削斷酒瓶頸,不德高望重大概做不到。

  拳館很偏遠,騎車很久才到原先似乎是一間中專,後來被老拳師包下了場子。院子裡幾十號少年每人手持一塊板磚,隨著教練的號令一下下往自己腦門上砸,原本叫體育館現在叫訓練館的房間裡,十幾個腿法花哨的女孩正以大劈叉般的高難度動作去踢教練手臂上的墊子。

  我和面堂兄都很喜歡。

  走進辦公室幾位師父正在聊天,想必說的都是江湖上的大事,牆壁上掛著拳館自己印刷的神行太保掛歷,掛歷上短褲皮靴露大腿的妹子騎著國產的嘉陵摩托車,上面寫著「神行太保」四個大字。我這才知道這裡的神行太保跟戴宗沒有什麼關係。

  老拳師因為和面堂兄的父母認識,格外禮遇我們,親自接見。

  去之前面堂兄再三囑咐我說我們這番拜師不同於那些報名上個班的閒散學徒,乃是門下親傳,所以師父若是流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便要立刻跪下磕頭,把師徒名分定下來,免得師父日後反悔。這招後來面堂兄用在妹子身上,屢屢奏效,所謂當出手時要出手。

  但師父並未跟我們談及江湖中的事,反倒對我們想考名牌大學表示了很大的認可,「我年輕的時候其實也考過托福啊,可惜沒能拿到簽證,否則已經在美國勤工儉學了罷?」最後師父幽然長歎,留飯。

  飯桌上師父並未表演徒手開啤酒瓶或者削瓶頸給我們看,我有點惶恐。

  我感覺出在我羨慕師父的江湖的時候,師傅也在羨慕我的生活,可為什麼?不是每個男人都該去江湖麼?在我們的尖沙咀建立一番功業,轟轟烈烈地活過。勤工儉學又算得了什麼?德高望重的師父怎麼能說勤工儉學?

  很多年以後偶爾上網看新聞,看到合肥神行太保武術學校的總教頭、我那位久不聯繫的師父去加州參加某國際武術界的大會,和「好萊塢武打巨星阿諾德·施瓦辛格先生」的合影,在胸前波濤洶湧的州長面前師父顯得很瘦小,但笑得很開心。

  我也很為師父開心,他終於實現夢想去了美國。

  (三)

  就這樣我和面堂兄習練著槍棒,討好著竿哥,渴望著江湖。

  傍晚的時候我們騎著車沿著河岸回家,把濕透的練功服塞在車前的筐子裡,車輪在地上走著扭曲的軌跡。面堂兄說我們切不可把練功服露在外面,這樣那些攔路打劫學生的傢伙便知道我們是神行太保的人,要是他恰好又知道師父的威名,只恐拔腿就跑。面堂兄期待的是那些惡棍在打劫漂亮女孩的時候被我們迎面撞上,我們扮豬吃虎地走過去,他們冷笑著向我們走來,然後我們顯露出看家拳法,當著妹子的面將歹徒放翻在地,然後報上神行太保拳館的名號,騎著車載著妹子翩然離去,自此人生圓滿。

  我和面堂兄在拳館裡稱不上什麼人物,拳館分為短期班和長期班兩種,短期班通常是兩個月,可以在散打、國術和硬氣功中選擇一項,兩個月結束後,散打的包你能徒手開磚,國術流的包你能通一家拳法,硬氣功包你銅頭鐵額。

  其實你在家練習也能成功,某硬氣功班的少年通過考試的那天用頭撞開了一塊硬磚,我問他何以練出如此神功,他說主要是兩個月來都以頭撞磚,漸漸覺得頭皮起繭,於是無所畏懼,一頭撞去便可成功。我說你撞完腦袋不暈麼,少年說不暈,就是覺得撞了倆月之後頭頂有點平,怕是髮型不好看了。

  長期班中都是師兄師姐,三年畢業可得中專文憑,我親眼見過師兄們踩著牆壁借力,飛身直上二樓。師姐們有些比我和面堂兄還小,長髮飄飄,運一口氣單手劈斷三塊紅磚之後略略臉紅,面若桃花。

  至於我和面堂兄這種親傳弟子算是師父走後門進來的,教練們對我們不必付什麼責任,師父自己大概勤於背單詞考托福,也沒空來指點我們,便只能跟著一茬又一茬在短期班練拳架、撞磚和劈磚,惆悵地看著班中漂亮的妹子們成功的手劈紅磚或者頭頂開磚之後瀟灑離去,只留下我們兩個像是滄海橫流中的礁石。

  有一度我很渴望師傅在某個黃昏忽然向我走來,在我的頭頂敲那麼三下,這樣我深更半夜去他屋裡,他就會傳我七十二般變化……啊不,我的意思是某種絕世神功。

  但師父從沒有出現過,我在晚霞中衝拳,拳風漸漸作響。

  面堂兄想我們這拳法也許在師兄眼裡不過是皮毛,但面對江湖野賊已經可以奏效,總是躍躍欲試,我也揣著一樣的心思。

  漸漸地到了高三,功課越來越忙,畢業一天天臨近,我們和江湖之間的距離卻沒有變得更近。那一天,竿哥忽然說他大哥想問問我們高考的事情,看他該怎麼報志願,說我和面堂兄的成績比較過硬,說出來的話他大哥大概會相信,拜託我們幫忙。

  我和面堂兄受寵若驚,在一個黃昏,跟著竿哥一起走進了熙熙攘攘的城隍廟。我們在人流中穿梭,覺得自己胸也變闊了,力氣也變大了,隨時都想把對面走過來的人撞開。當然咯,我們這是去見大哥,我們終於在尖沙咀找到了老大,我們會跟老大說我們在練功夫,加上竿哥幫忙說情,沒準老大會答應罩我們,從此我們在學校裡也是和竿哥一樣令人敬畏的人物……也許比竿哥稍微差著那麼一點點。

  竿哥的大哥坐在夕陽下,穿著軍綠色的衣服,背後的貨架上擺著竿哥腳上穿的皮鞋,空中的貨架上掛著竿哥身上穿的皮衣。

  那竟然是個退伍軍人,在夕陽中默默地抽著廉價的香煙。

  我和面堂兄都給震了,一時間手足無措,拘謹地站在貨架旁叫大哥好!

  大哥愣了一下,笑了起來,對竿哥說你又跟外面的人瞎吹牛。

  那個黃昏裡大哥給我和面堂兄講了很多故事,按照大哥自己說就是他不懂事的時候做過的事。其中有他們從香港倒違禁雜誌的故事,藏在音像店裡賣給那些走進來之後什麼磁帶也不看,但是有膩膩歪歪不走的中年男人;還有他在雲南的山路上往一個兄弟的貨車上扔了燃燒瓶的故事,因為那兄弟加價嗆了他們要的貨;還有他跟部隊裡的戰友僱人挖電線的故事,還說起他自己以前的女朋友,據說現在是深圳那邊有名的歌星,晚上在酒吧裡唱一場能拿1000塊錢,我和面堂兄想像那女人的風騷入骨,不禁有色授魂銷之感,一如陳子昂登幽州台,感念天地之悠悠,愴然涕下。

  說完故事之後大哥說你們想聽就講給你們聽,不過小孩子要好好學習,我就是把學的東西都還給老師了,否則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看攤子。

  如今想來他那時候也只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可說這話的時候配合指間的劣質捲煙,滄桑的像個老人。

  作為回報我們給大哥講了報志願的訣竅,大哥讓竿哥那支筆坐在旁邊記,他不自己記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沒有食指,我和面堂兄都注意到了大哥那殘缺的手,傷口已經長得很光滑了,想來是很久以前失去的那根手指。

  大哥感謝了我和面堂兄,說本來按道理該請你們兩位吃個飯,可明天杭州還有一批鞋子過來,我得去上貨。我和面堂兄這才明白了竿哥所謂「進貨」的意思。我們在暮色中離開城隍廟,竿哥幫著他哥哥把一塊塊的門板上上。

  大哥並未許諾要罩我們,我們也不敢再去找大哥。大哥並未給我們意氣風發的感覺,他蒼老而無奈,臉上的皺紋中卻帶著一絲絲的凶狠。

  我們心目中的大哥應該像《古惑仔》中的陳浩南,英俊瀟灑,義氣勇敢,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可我在大哥身上再度看到了在師父身上看到的疲倦,我看得出大哥很希望竿哥好好讀書考好大學,將來不要跟他一樣在城隍廟看鋪面。

  高考日近而學業越來越忙,拳館早已是不去了,孝敬竿哥的時間也沒有了,每天學校裡充斥著戰鬥的氣氛,老師們都在你的耳邊激情怒吼說,堅持!堅持!堅持!這是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戰,考上好大學你們就會出人頭地!

  好像他們都是指揮法軍跨越聖伯納隘口的拿破侖。

  然而忽然間大哥的消息就來了,是在報紙上,一場嚴打期間,大哥作為涉黑團伙的小頭目被抓了,罪名列了很多,遠比大哥自己說的那些嚴重。我和面堂兄一下子就惶恐了,生怕某一日在校門口攔我們的不是混混而是警察,如果我們被帶到派出所去問話,該怎麼回答?出於江湖義氣我們當然應該守口如瓶,可是作為即將高考的好學生我們則應該竹筒倒豆子把能說的都說了。

  怎麼大哥就變成涉黑團伙的小頭目了呢?平日裡我們嘴裡有實力能罩我們的大哥,是那麼值得巴結的大人物啊,可你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就用了另一套價值觀來看他,覺得他多麼危險和下等,馬路上看見都讓人想要繞著走。

  我和面堂兄躊躇了很久很久,最後證明我們想得太多了,警察叔叔並沒有來找我們,老師也沒有,但原本也是同一屆高考的竿哥無聲地從班級裡消失了,竿哥並沒有來跟我和面堂兄道別,也許在他們那個龐大的江湖世界裡,我和面堂兄這樣孝敬他打遊戲的邊緣青年算不上什麼,不值得他專程來道別。

  我考上北大而面堂兄考上了浙大,我們最終也分道揚鑣。

  面堂兄送了我一架貝殼雕刻的帆船作為臨別的贈禮,我意外於他這麼講究禮儀和體面,很為沒有給他準備禮物而遺憾。

  貝殼船上雕刻著很俗的「一帆風順」,並不似我和面堂兄在高中三年的志向。以我們當初聊的那些理想,船上應該刻著「忠義雙全」。

  (四)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我和面堂兄再度在合肥見面,我戴了一塊精工的機械表,而面堂兄已經繫上了看起來很高級的金利來皮帶,面堂兄見我就伸出手來,我再度意外於他的禮儀和體面,趕緊跟他握手,面堂兄一個翻腕把我制服,開始鑒賞我的手錶,嘴裡念叨著說,表不錯。

  面堂兄說新買了手機,跟竿哥聯繫上了,竿哥人在城隍廟,不如晚上去找竿哥吃飯,又說我們倆上了大學而竿哥似乎是沒有參加高考,見面的時候就別臭牛逼地爭著買單了,飯錢都由他出,就說他今年拿了獎學金,活該請客。

  面堂兄一直都是這種風骨,難怪他日後在生意場上人見人愛一枝花。

  我們在城隍廟盡頭一間說不上氣派的檯球廳看到了竿哥,竿哥還是以前那樣,瘦得像根竹竿,手裡拿著同樣細細長長的檯球桿。因為屋裡地方不夠,街面上還撐了兩張二手檯子,竿哥不似以前那樣沉默寡言,很熟練的安排著家住附近的閒散青年打檯球。

  我有了新手錶,面堂兄有了新皮帶,但在這幫閒散青年裡顯然是吃不開了。他們穿著城隍廟裡買來的潮款夾克衫和螢光色的運動鞋,帶著他們同樣衣著新潮但布料很少的妹子來打檯球,妹子們的腿長長細細,打球的時候翹著臀,身體扭出好看而擰巴的曲線,一如面堂兄當年暗戀的那些女同學。青年們眼中霸氣外露,我和面堂兄因為看起來太像體面人而不得不迴避他們牛逼的眼神,更不敢久看他們的妹子。

  換了當年我們就會拿根桿在球檯邊轉悠,或者乾脆上前跟他們的妹子挑戰。

  竿哥見了我們是真心高興,從旁邊的小賣部裡買來礦泉水請我們喝。

  我驚訝於竿哥戴了一副框架眼鏡,說竿哥我記得你不戴眼鏡的啊,竿哥說我視力其實一直不好,就是覺得出來混戴眼鏡特別沒面子,所以不戴,現在做生意要記賬,必須得戴眼鏡了。

  我恍然大悟高中的時候竿哥為何以眼神犀利成名,他那是在使勁地看你,因為他視力不好,近視散光,外加有點斜視。

  我們不太敢說自己的近況,面堂兄是真的剛拿了獎學金,我正在琢磨著考托福出國的事,於是就把話題轉到大哥身上,面堂兄說這不是大哥當年的鋪面麼?怎麼?服裝的生意不做了?還是檯球廳比較賺吧?

  竿哥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哥死了。

  其實大哥很快就給放出來了,因為身上並沒有什麼大事情,但是抓進去了一陣子後,街坊鄰居都對他畏若虎狼,店裡屯的那些貨沒走掉,供貨的兄弟沒收到錢,第二年也不給貨了,服裝皮鞋的生意就算黃了。

  最麻煩的是大哥的女朋友飛了,說是家裡不同意她跟大哥的婚事,但竿哥狠狠地說,那女人有別的人了。

  大哥鬱悶了很久,從陰影裡走了出來,想要東山再起,但是沒有本錢了,於是就跟著朋友的車去雲南倒貨,據說還是那種沒通過邊檢沒交關稅的貨物,「可正經的貨誰還帶他呢?」竿哥是這麼說的。

  為了避開檢查他們就夜間行車,最後從一個陡坡上滑了下去,撞在了山巖上。其實不是多麼嚴重的交通事故,駕駛室裡的人都沒事,但是大哥在那群人裡算是新手,地位最低,他在後面的車斗裡押車,腦袋撞在鐵欄上,搶救了幾天,腦內積水還是淤血而死,合夥的人沒有出現在醫院,但是送來了八萬塊錢,說是大哥應得的那份,雖然貨物還沒賣出去,但提前給了。

  竿哥說這已經是比較義氣的做法了,跑這種生意,總有風險。人家給了八萬,人的事情就黑不提白不提了,過去了。

  他用這八萬快錢把家裡的一些欠債還了,開了這個檯球廳。竿哥說還得謝謝我和面堂兄教他打檯球,那時候跟老闆熟,老闆跟他講開檯球廳的生意經,現在都用上了。

  面堂兄卡嚓一聲就哭了,誰也不知道他哭啥,他也就見過大哥那一面,名字都不知道,沒有資格哭靈。大哥那麼江湖的人物,當年也有很多兄弟吧?他沒了,江湖上有的是人為他難過,我們又算什麼。

  我勉強地站起來說,竿哥我們吃飯去吧,老唐拿獎學金了,活該他請客。

  竿哥說我不去啦,我還得看著場子,晚上特別多人來打球,晚上才是最熱鬧的時候。過了今年這個檯球廳要是還能經營下去我就雇個人和我一起看場子,你們明年暑假回來,我就能抽身陪你們去吃飯了。

  夜幕降臨,我和面堂兄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越走越遠,竿哥拄著和他一樣細瘦的球桿,站在泥巴地上,檯球桌邊,一盞裸露的白熾燈下衝我們揮手。我忍了兩個小時最後還是稀里嘩啦地哭了,我想大哥那遠在廣州很紅很漂亮的前女友,你現在在哪家酒吧裡風情萬種地唱歌,你知道那個還惦記你的男人已經沒了麼?你知道你之後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欺負了你喜歡過的那個男人麼?你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回合肥來找她玩命?我們江湖中人恩怨兩清,我們忠義雙全。

  這世上的每個男孩都為他們的女孩闖蕩江湖,如果女孩沒了,他們會很孤獨。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竿哥,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們去找竿哥的時候,檯球廳已經關張了,附近的人說竿哥一家都搬回老家去了,那個不大的鋪面盤給別人了,正在裝修,準備開一家女鞋店。

  城隍廟改叫女人街了,買的都是女人的衣服鞋襪和小飾品,這裡不再是男人的江湖。

  竿哥說冬天太冷,檯球廳的日子最難過,因為沒法在外面支檯子,要是熬過冬天那生意就會越來越紅火。看起來那個冬天太冷了,竿哥沒能撐過去。

  我和面堂兄騎著車經過長江路回家,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快要分別的時候面堂兄忽然詛咒發誓地說我一定要找到竿哥,我記得我聽竿哥說過他是潛山人,我去他老家找他!我說嗯!

  這時有個裙子很短腿很長的女孩尖叫著從街邊跑過,她原本穿著高跟的塑料涼鞋,跑了幾步後涼鞋散架了,她扔掉了鞋繼續跑,光腳踩在水泥地磚上,披頭散髮,緊緊地捂著胸口。

  幾個彪悍的男人在後面追,為首的一個人拿著警棍。

  我和面堂兄一晃神的工夫,女孩和男人都跑出去幾十米了。

  我說這是警察在追人麼?面堂兄說好像穿的不是警服啊,我說那是道上的?

  面堂兄說管他是不是道上的我都得報警啊,我有手機!

  報警用掉了差不多一分鐘,女孩和男人們已經跑遠了,那淒厲的喊聲也聽不見了。我和面堂兄站在長江路的交叉路口,各跨一輛自行車等著警察來,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說……我們是神行太保的人啊!

  面堂兄訥訥地說……是啊,我們是神行太保的人啊……

  忽然地秋風蕭瑟,萬家燈火。

  別了,我的尖沙咀,我那麼嚮往著你,卻從未到達。

《龍與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