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知道KeyWest的人不多,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準確翻譯它的名字。
「Key」在這裡是指海岬,這座小城在美國的最南端,位於從佛羅里達深入大西洋的海岬上,但因為它最終彎向西邊,所以名字中帶了west這個單詞,也許我們可以叫它「西岬」。
我喜歡這個名字,比某些人的音譯「基韋斯特」好,因為念著「西岬」這個名字,我想到的是儒勒。凡爾納在《神秘島》中描寫的那個鬱鬱蔥蔥的「林肯島」。
海風、沙灘、浪花和棕櫚樹。如同世界的盡頭,遠離人世千萬里,無憂無慮。
去西岬的那次,原本我的目標是紐約。我開車前往,但在印第安納州的高速公路上遭遇了平生最危險的大雪。
同行的朋友和我商量說,去紐約顯然不現實了,這樣的暴雪,往前也不會好走。這次旅行已經泡湯了,最好的辦法是把車留在當地,找個代駕的人在雪化後幫著開回去,然後飛回聖路易斯。可大家又不願意放棄,糾結了許久之後,我們忽然說,南方應該沒有下雪吧?我們往南開,就能避開這場大雪了,我們不去紐約了,我們去佛羅里達!
沒有任何研究,對於美國地理也算不上熟悉,只是出於一個簡單的想法,南邊是暖和的,不會有雪,於是我們決定轉頭往南開。
我開車去過很多地方,但那是我這輩子最不靠譜的一次旅行,手握一份地圖,在鋪滿大雪的高速公路上飛馳,向南,一直向南。像是盛大的逃亡,如果我當時手裡有一把吉他,我一定會縮在車座裡撥鉉歌唱。但我沒有,所以我在車內音響的高唱聲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吹亂我的頭髮,在飲料杯架上架了最大杯的可樂,把我的手肘架在車窗上,單手握著方向盤,逆著迎面來的時速九十英里的風,一直向南。
很多年以後,我在《龍族》裡寫了這一幕,那一刻我們像電光一樣奔馳,大聲說笑,車外的白雪麗埋著無數被棄的車,但是你不怕,因為你正在向著溫暖的南方而去,年少輕狂或者對陽光海岸的期待讓你覺得你可以跑得不限快,如同騎著曹操的明馬絕影,影子追不上你,光也追不上你,時間也追不上你。
窗外的雪開始融化,風越來越溫暖,高速公路的限速越來越高,路筆直向前,盡頭是一片藍色的天空。我們成功地突出雪地,一路打電話給紐約的朋友說,我們去不了啦,朋友說你們幹什麼去呢?我們驕傲地說我們正去向佛羅里達。
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你做著這件事,迫不及待地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的驕傲。
我們經過了Penscola,那裡有全美國最好的白色沙灘,伸入大海的釣魚橋讓我想到《最終幻想VIII》裡克勞德到過的小鎮。我們經過了漫長的島鏈,它們如同被穿起來的珍珠那樣進入加勒比海,連接它們的絲線是只有一條車道的高速公路。
我們的車邊是騎著哈雷摩托的車隊,這些哈雷摩托的愛好者喜歡在佛羅里達的公路上奔行,他們的車後座上插著俱樂部的小旗,一個個挺胸腆肚,如同騎著駿馬西征的蒙古人。
風裡棕櫚樹嘩嘩作響,目光所及的世界的1/3是路的顏色,1/3是棕櫚樹的綠色,1/3是海的藍色。
最後我們的車停了下來,因為再也開不動了,前方是一片茫茫的大海,海灘上的人們在陽光裡打排球,兩側酒吧的霓虹燈在暮色將至的時候紛紛亮起。
我打開車門走出去,微鹹的海風迎面吹來,太陽正在落山,那種感覺就像你終於追到了它,看到了最美的瞬間。
西岬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它是美國大陸的最南端,隔海和雪茄的故鄉古巴相望。在最艱苦的時候,有人抱著游泳圈游過整個大海來這裡。
它是恩斯特。海明威曾經的居所,他在這裡完成了一多半的作品,出沒在那些小小的酒吧裡,也曾和我一樣看過那裡的落日把?
它是海中的孤獨所在,墨西哥灣漲水的時候,它有時甚至會被淹沒在水下,只剩下那條高速公路可以逃生。
它是加勒比海的郵輪旅行必然的一戰,盛產石蟹和金紅蝦。
它充滿著慾望,皮膚曬得黝黑的女孩子穿著比基尼,裸露著漂亮的上身在九九藏書網棕櫚樹霞走過。
它又非常安靜,靠海的餐館總有露天餐位,總會有人靜靜地坐著,守著一瓶紅酒,直到陽光褪盡,海面上只剩下航標燈的光。
我們選擇了一家最安靜的餐館,坐下之後,優雅地墊上餐巾,看著窗外的落日,對侍者說:「我想要一份石蟹」。
這就是一切了。西岬是這樣的一座小城,我在那裡只待了二十四個小時,但我想我今生不會忘記它。二十五歲那年,我開車穿越十五個緯度,穿越大雪和寒風,穿越無盡的棕櫚樹和七英里的長橋,看見一片藍色的大海呈現在我車前,路邊餐館的門開合,海明威在那裡寫作他的《HillslikeWhiteElephants》。海中石蟹和金紅蝦遨遊,海灘上沙鷗起落,落日照在我身上留下長長的影子。我終於到達了西岬,和我心裡期待的地方一模一樣。這一刻前世今生光影交匯,我站在世界的盡頭,無憂無慮,平安喜樂。
西岬對我而言的意義和那段長路緊緊地聯繫在一起,那一年我到了西岬,如同旅人回到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