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

  常聽古典音樂的人總喜歡用數字編號來指代音樂作品,像是暗語,透著某種外人聽不懂的高深,比如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或者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

  其實很多人都寫過第六交響曲,跟老柴這部名聲不相上下的就有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田園交響曲》),此外馬勒的《第六交響曲》、西貝柳斯的《第六交響曲》,也都是經常出現在音樂會節目單上的作品。

  不過老柴這本交響曲還是太有名了,用更多人知道的名字來說,它叫《悲愴》。

  這個名字僅看字面意思就引人神往,大約作曲家和作家一樣,都被看做是「文章憎命達」之輩,一首曲子其名為悲愴,便覺得它凝聚了作曲家一生的精髓。它確實太有名了,乃至於貝多芬同為傑作的《第二十四鋼琴奏鳴曲:悲愴》經常被誤會成老柴的作品,所以以前讀某雜誌上的故事,寫鋼琴家激憤地彈奏老柴的《悲愴》,當時疑惑說是否《第六交響曲》有鋼琴版,後來聽比較資深的愛樂人說沒有。不過倒是聽說貝多芬的第九有鋼琴版,至今不曾聽過。

  我二十歲的時候第一次聽《悲愴》,教我音樂鑒賞的老師談及這部交響樂的時候顯得意味深長,他說這是一部需要時間來體會的作品,我們這些學生未必能領會,他自己也是三十歲聽的時候大為悲愴,甚至不能自已。

  那一次我睡著了,因為單聽第四樂章,除了前半部分,後面實在缺乏被老柴自己稱為noisy的段落,老師說對了,就是聽不懂。

  後來聖路易斯交響樂團上這本作品,我決心重聽一次《第六》,如果仍未成功地使自己悲愴,我就等到三十歲上再聽。

  那次倒沒有睡著,雖然自稱聽懂了也未必,不過在樂聲中聽懂音樂的朋友講《悲愴》的故事,終於略略聽得下去了。想起老師以前說的話,也許時間就是這麼堅硬的障礙,二十歲的人,終不能理解三十歲乃至於四十歲的悲愴,反過來也一樣。

  這是老柴最後的作品,首演後的第十天,他死於不知名的原因。因為老柴本人的同性戀傾向,不少人認為他是因為迷戀一個貴族少年而使他的朋友們感到羞恥,於是共同決定請他自殺。這個說法非常讓人失望,遠不如莫扎特未完的《安魂》來得神秘。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老柴迴光返照的作品。

  聞絃歌而知雅意,以低音提琴起本身就說明作曲家並不準備給我們一部轟轟烈烈的抗爭作品。我的研究生老闆也聽些古典音樂,他說老柴「浪漫」,而不願稱為「悲傷」,但我的朋友說悲傷入骨,彷彿陷在沒有解答的困惑中,就這麼死去。

  樂隊大約兩管辦的編制,特意增加的低音管在提琴部的配合下極度低回,有近乎哀樂的感覺。而提琴部演繹的第二主題優美則優美,卻依然帶有悲哀的氣氛,是一種哀婉。不過加上銅管,那種低沉的痛苦就讓人覺得不忍了。

  第二樂章毋庸多言,誰都知道交響樂是種有制式的音樂,必然有些段落是用來填充和調劑的。一個悠揚美麗的樂章也便於在曲折後趨近老柴本身所期待的悲傷。

  第二樂章是個轉折,第三個也是,銅管部早早地爆起了喧囂的衝鋒,戰鬥、奮起、悲壯……管它叫什麼都可以。提琴部在這裡是配合鋼管部的,強烈的轟鳴讓我想到貝多芬,這種感覺如此激烈,導致第三樂章後聽眾一致鼓掌。這是在像一個完美的結束。

  關於最後一個樂章我和我的朋友產生了一些爭論。他說最後一章根本陷入了絕望和黑暗,我說最初的鋼管部和提琴部的對話中,鋼管部還部分繼承了第三樂章的激情,只是在連續的對話中,激情最後被吞沒。提琴部最後奏起了極盛後的哀歌,終結在低音提琴上,和開始完美地扣成了一個環。我以為老柴希望表現的是一種一生情緒的變化,從第二樂章的輕快到第三的激烈到最後的悲哀。而第一樂章則是點題。或者說第一樂章的整個內涵被後三個樂章擴展成篇。

  到了最後,始終只是死亡和安靜,歸於低沉的宿命感。

  指揮沉默約二十秒,一片寂靜,起立鼓掌三次,開門,門外的風已經冷了。

  其實這些都不是我想說的,我只是忽然記起了走在風中去找車的時候朋友給我講的故事,斯大林死時,莫斯科大劇院循環演奏第四樂章,整個莫斯科便如一隻巨大的銅管,悲愴的呼聲在銅管中碰撞激盪,永遠被囚禁於此。

  那一刻我覺得有點懂了從未去過的俄羅斯。

《龍與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