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見到天空城的時候,蕭輕盈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這座亙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偉大城市,就這樣突兀而粗暴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出現在高不可攀的雲端之上,彷彿天空都被它撕裂了。
「天空城飛得太高了,平時很難看得清楚,」她身邊另外兩個等待擺渡的人正在聊天,「今天運氣不錯,天氣好,隔得老遠都能看得很真切。當然了,我們馬上就要實實在在地踩在天空城的地面上了,那可不是單純地看一看能比的。」
「我還是覺得,離得遠遠地看著,更讓人感到震撼,」第一個說話者的同伴說,「等我們真的踩上去了,就會感覺自己其實只是進入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羽族城市,就像舊齊格林、寧南、雁都、厭火一樣。但是這樣仰望它……真像是在看著天神創造的奇跡。」
蕭輕盈雖然沒有搭腔,心裡卻也贊同著這個人的話。抬頭仰望的時候,天空城的確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神跡」一樣的詞彙。此刻,在她的眼中,天空城就像是一座島嶼,漂浮在白雲組成的海洋之上,那些隱約可見的精緻建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恍若海市蜃樓。
這是一座城市,羽人一磚一木辛苦營建的城市,它取代了過去的青都齊格林,成為羽族新的都城,新的中心。
但它卻並沒有植根於大地之上,而是漂浮於天空。
蕭輕盈還記得自己以前和師兄關於天空城的對話。師兄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向她解釋清楚,那塊令城市起飛的谷玄星流石有多麼難得,而秘道家們又是如何花費了近百年的時間,才找到了利用太陽和谷玄的星辰力相互震盪、以此製造出上升巨力的方法;那些設計巧妙的巨大風帆又是怎麼樣賦予了天空城移動的可能性,儘管它在一般情況下並不會移動,只是持續盤踞在舊齊格林的上空,使得這座城市仍然擁有傳統的東西南北的方向。當然,一旦移動起來,這樣的東西南北就得顛倒了……
「哎呀嘮嘮叨叨那麼一大堆,煩死我了,反正我也聽不懂……」蕭輕盈嘟噥著,「總而言之,知道是一塊天上掉下來的破石頭然後秘術師們閒得無聊想法子讓它飛起來的就行啦。」
「太陽和谷玄,截然相反的力量,竟然能用來產生飛翔的動力,那麼偉大的事情,你卻無動於衷。對牛彈琴,你不愧是組織裡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代名詞……」師兄歎息著,「隨你怎麼想吧。不過我真是很羨慕你能得到這一次的任務,我也很希望去天空城逛一逛看一看哪,畢竟那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奇跡。但是我們十姓之外的羽族人,是很難得到批准的。」
所謂「十姓」,指的是「風羽經天翼、鶴雪緯雲湯」這十個羽族的高貴姓氏,它們都起源於最初被人類皇帝冊封的貴族家族,並且綿延至今,歷史上羽族的羽皇和大城邦領主基本都脫離不開這十個姓氏。而蕭輕盈的姓氏「蕭」,以及師兄的姓,都不在十姓之列。
「有什麼好去的?要是可能的話,其實我巴不得和你換。」蕭輕盈撇撇嘴,「我可受夠了那些自以為高貴的貨色們的白眼。我其實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麼要勞神費力建立這麼一座城市?就在地面上不是方便得多麼?搞得現在不管是運物資還是運飛行能力不夠的人都得靠擺渡,白白浪費人力物力。」
「所以說你是個不愛動腦子而且完全不關心世事的蠻牛!蠻牛!」師兄嗤之以鼻,「天空城早期的雛形可並不是現在這樣的城市,就在幾年前,它還只是一座懸浮於空中的堡壘,目的一半是為了繼續進行對星辰力的使用的採集和研究,一半也是為了探討軍事上的用途。」
「軍事?我們羽人反正自己就能飛,還需要一座飛翔的城市來幹什麼?」
「你真是……蠢到無可救藥!」師兄以手扶額,「你也不想想,雖然我們是個能飛的種族,有多少人能一直不停地飛行?即便是十姓裡血統最純的精英,大多數也每天飛行不到一個對時就會疲累不堪,但戰爭一旦開始,就不會給人休息的機會。尤其是人類,在和我們長達千年的戰爭中,越來越熟練地掌握我們的習性、捕捉到我們的弱點。」
「但是我們有森林可供休息啊,」蕭輕盈有些不服氣,「累了的時候,飛到大樹的頂端休息,恢復體力再繼續飛,不也可以麼?」
師兄讚許地點點頭:「你終於也學會動腦筋思考了。沒錯,森林是我們賴以和人類對抗的重要工具,但人類也在想方設法地破解我們的利器。他們在歷次戰爭中要麼避開森林決戰,要麼以放火、秘術摧毀樹根之類的手段消滅森林,讓我們無所依憑……」
蕭輕盈打斷了他:「啊!我明白了!要是有一座浮在天空中的城市,就不怕他們放火燒啦!我們的戰士就可以隨時出擊、隨時休息。」
「就是這麼個意思。」師兄說,「有了天空城,就相當於我們多了一座不可擊落的堡壘,無論華族、蠻族、誇父還是河絡,想要對我們動手,都得多掂量掂量了。事實上,早期的堡壘建成後,並沒有真正投入過和異族的戰爭,因為我們已經足夠強大了,但它的震懾作用至少還是挺大的。」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一個羽族稱雄的時代——可是我還是覺得不關我的事,」蕭輕盈伸了個懶腰,「我安心地做好自己的殺手就行了。殺人類也好,殺誇父也好,殺羽族同胞也好,對我而言都一樣。」
「你他媽一輩子就是一頭蠻牛……和你的名字完全南轅北轍……」
「你呢?你這種疊到一起就能圓潤地滾起來的肥豬有什麼資格說我?」
兩人的對話在師兄的一臉悻悻之色中結束,所以蕭輕盈也忘了問他,在羽族的軍力已經稱霸九州、令各族畏懼退讓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把原有的堡壘擴建成為龐大的城市。但當真正站在天空城那遮蔽一切的陰影中時,即便頭腦簡單如她,似乎也可以意識到一些什麼了。
——天空城是一種象徵,一種無論多麼勞民傷財也要完成的象徵,一種宣告著羽族重新崛起的偉大象徵。這座城市高懸於九州的頭頂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高唱著凱歌打敵人的臉。
「這些種族啊國家啊的事情,還真複雜呢……」蕭輕盈自言自語著,在擺渡人的指揮下,跨入了擺渡舟。擺渡舟名字裡帶個「舟」字,外形也像船,其實卻是一種飛行器,利用和天空城升起一樣的原理上升與下降的交通工具,用來為這座雲天之上的城市運送每日所需的巨量物資。而那些血統不夠純正、飛行能力不夠強的羽人,以及少量被批准入城異族人,也只能通過擺渡舟才能進城。
某種程度上,站在擺渡舟裡幾乎意味著恥辱,但沒有辦法,血統高貴的精英終究是少數。
蕭輕盈站在擺渡舟的邊緣,看著腳下的景物一點一點變小,漸漸無法分辨;頭頂的城市卻在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和通常依托於森林建起的羽族城市不同,為了達到足夠的強度,天空城的主要材料是由特殊的黏土燒製而成的磚石。整座城市的基礎結構是一些直徑上百尺,高接近千尺的巨型石柱,這些石柱構成了城市的主體,也成為了安裝風帆的基礎。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天空城是粗糙的。當接近這座城市時,你會發現,那些依托石柱而建的建築物,一座座設計精巧、美輪美奐,完全不輸於人類的南淮、天啟等大城市。尤其是高踞於城市頂端的羽皇皇宮,石質的宮殿和鬱鬱蔥蔥的園林並舉,猶如一座壯美的空中花園,堪稱九州建築史上的奇觀。
連我這樣的粗人都會覺得它漂亮得讓人窒息啊,蕭輕盈想。
很快,擺渡舟把這一批次的乘客送到了天空城的關口處。蕭輕盈走向守關的城務司官員,遞上了她的路引和其他證明文書。官員打開文書,細細地驗看著。
「嗯,從寧南城來,準備和建造司談新建風帆的材料供應……」官員審讀著她的資料,「我也出生在寧南城。城中心那棵年木怎麼樣了?枝葉還是那麼茂盛嗎?」
「去年因為一次雷擊,引發了大火,已經燒得不成樣子啦。」蕭輕盈擺出一臉的遺憾,「我們寧南城的居民為此還進行了遊行抗議呢,城務司對年木的保護也太不上心了,那畢竟是我們羽族的傳統啊!」
「是嗎?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官員搖搖頭,「你們所提供的這些風帆材料,還是河絡打造的嗎?」
「不是,河絡並不擅長航海,他們的獸皮帆布經受不起高空的強風。我們所用的技術,一半是羽族的,一半是吸取了人類造船業的一些經驗。」蕭輕盈回答得滴水不漏。
官員合起材料,在路引上印上紅章,遞還給蕭輕盈:「謝謝,還真讓我長了見識。請進城吧。」
蕭輕盈笑容可掬地收好東西,通過了關口,心裡暗自慶幸自己事先為了背熟各種材料所花費的苦功。這年頭當殺手可不容易,為了偽裝自己,得填一肚子亂七八糟的知識。
在客棧安頓好之後,蕭輕盈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飯,然後去往城西南。在那裡有一個人工修建的湖泊,事先安排好的接頭人會在那裡和她會合,把刺殺對象的詳細信息交給她。通常,當組織要刺殺的人物極為重要的時候,就會採取這種方法,以防洩密。
會是要我刺殺什麼人呢?蕭輕盈一邊走一邊好奇地猜測著。天空城是一座王公貴族雲集的城市,也有不少的富商居住在其中,而即便是那些開客棧開餐館賣布料賣果蔬的,甚至打掃清潔的,也都經過了嚴格的篩選。換句話說,這座城裡隨手扔一塊石頭大概都能砸到一個有身份的人。
「算了,不猜了,反正馬上就能知道。」蕭輕盈搖晃了一下腦袋。那個人工湖泊就在前方不足百步的距離了。
然而,剛剛走出幾步,她忽然聽到前面有一陣異樣的嘈雜聲響,像是有人在打架。蕭輕盈雖然在國家大事之類的地方總是懶得動腦子,對於個體之間動刀動槍打打殺殺卻有著職業的敏感,她快步跑向前,轉過一個彎後,眼前就是人工湖了。
果然有人打鬥。但和她之前的預想不同,這不是一場尋常的街頭鬥毆,而是幾個真正的高手之間的對決。她一眼就能分辨出,參與這場戰鬥的一共有四個人,其中三個是一夥的,合攻剩下的那一個。
三個合攻的都是羽族的武士,兩個看來很年輕,手中持劍;另一個年紀稍大,空著兩手,從他的出手動作可以看出是個拳術的行家。他以自己綿綿密密的拳勁逼住對手,不讓對方脫身,兩個年輕武士伺機不斷以長劍攻擊要害,爭取造成殺傷。
蕭輕盈再把視線放到被圍攻者身上,這一看她就嚇了一跳——這正是她的接頭人!按照上級下達的命令,將在這一天和她接頭的是一個身穿灰色衣衫、手背上有蠍子刺青的人類。而眼下,這個穿著灰色衣衫、手背上紋著蠍子圖案的人,正在遭受圍攻。他赤手空拳,並沒有攜帶武器,在三人的攻擊下左支右絀,身上已經有好幾道鮮血淋淋的傷口。看起來,他支撐不了太久了。
蕭輕盈的第一反應是上前助拳,但剛剛跨出半步,又停住了。如前所述,她對於那些「大事」渾不上心,在這樣的具體而微的事件上卻總是能做出準確的判斷,否則也不會成為組織中炙手可熱的王牌殺手。此地是天空城,羽族最重要的城市,四處佈滿眼線,她出手未必能幫助同伴取勝,卻絕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至少,現在在斗圈周圍已經圍了好幾十個好奇的看客了。
對不起了,兄弟,蕭輕盈在心裡默默地說。我救不了你,只能眼睜睜看著你被抓走。不過,我仍然會努力想辦法完成這次的任務,讓你不會白死。
接頭人十分頑強,武功也著實不弱,但畢竟以一敵三,還是難以招架。他的出招越來越凌亂,完全陷入了羽人拳術家用拳和掌織成的密密麻麻的網羅之中,身上流血的傷口也讓他的動作越來越遲鈍。而老辣的拳術家看出了對方已到強弩之末,更是加快了拳速。
接頭人知道自己已經身處絕境,驟然使出險招,不顧防守,拼盡全力向著拳術家當胸一腳踢去,似乎是希望對方能做出閃避動作,給他讓出一條逃生的道路。但拳術家已經猜到了他的搏命手段,兩膝微曲,雙臂交叉於胸前,不躲不閃,硬生生擋下了這一踢。羽人的身體相對人類而言較為瘦弱,尤其是骨質中空,對方又用足了全力,只聽卡嚓一聲,拳術家的兩條小臂一起骨折了。
但接頭人的所有力氣都用在了這一腳上,身體無法在作出其他的變化了。一名一直在一旁伺機偷襲的青年劍客看準時機一劍刺出,正刺中他來不及收回的腿彎。這一劍既準且狠,生生削斷了他的腿筋,接頭人悶哼一聲,頹然倒地。另一名劍客手起劍落,一劍刺穿了他的肩膀,劍尖繼續刺入地面,竟然把他活生生釘在地上。
拳術家這才緩緩垂下被踢斷的雙臂,來到接頭人身前。他的臉上並沒有一絲痛楚,聲音也依舊沉穩:「告訴我,你來天空城有什麼目的?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接頭人還沒來得及說話,遠處已經匆匆趕來一隊巡邏的士兵。雙臂骨折的拳術家使了個眼色,一名劍客會意,從身上取出腰牌向士兵們晃了晃:「虎翼司辦案!這個人是血羽會的刺客!」
士兵謹慎地走上前驗看了腰牌,隨即鞠了個躬,協助三人把受重傷的接頭人拉起來用繩子捆綁好。等到這一行人離開,圍觀的民眾才開始唧唧喳喳地議論起來。
「血羽會?是那個寧州最大的幫會組織嗎?」
「可不是!聽說他們尤其擅長刺殺,這次是不是想要到天空城來殺什麼大人物啊?」
「得押到虎翼司去好好審問審問!」
蕭輕盈靜靜地聽著人們的議論,心裡想著:審問是沒有用的。既然能在天空城做接頭人,那絕對是用什麼酷刑都沒法撬開嘴的硬漢子。但是接頭人被抓走了,自己卻連要殺的人是誰都還不知道。天空城和其他普通的城市不一樣,組織想要再派人進城也得頗費周折,短期內很難辦到。
也就是說,自己就像是一隻被扔進烏鴉群裡的麻雀,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好在蕭輕盈是一個相對頭腦簡單的人,這樣的頭腦簡單帶來的好處就是,她的心特別寬,很難得為了什麼事愁眉不展。眼下接頭人已經失陷,木已成舟,她發了一會兒呆之後,索性把這件事暫時拋諸腦後。
反正著急也沒用,還是靜心等待組織派來的新接頭人吧,她想。既然任務暫時無法執行了,左右無事,我正好去處理一點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