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高懸於天空的緣故,從天空城抬頭向上望,會覺得天空格外地藍,藍到近乎透明。蕭輕盈坐在院子裡,抬頭看著這樣的藍天,就會覺得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
洛夜行已經離開好幾天了,這幾天裡,她把屋子裡一切和雪嚴君有關的東西都收拾整理了一遍。雪嚴君的確留下了一筆不算太多也絕不算少的遺產給她,再加上這座宅院,假如她照單全收,倒是勉強可以過上一段時間不錯的日子了。但她並沒有這個打算,對財產多寡也並不在意,只是想找出父親死亡的真相。
她其實倒並不是非要查清這件事不可,然而除了此事之外,她好像也沒別的可做的。這幾天裡,她也曾抽空出門,在一些路邊所在留下血羽會的暗記,但並沒有任何人來聯絡她。她好像真的被組織遺忘了,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扔在這座九州最高的城市裡。
就當是打發時間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她對自己說。
她還真的去打聽了一下和這樁案子有關的情況,但並沒有太多新的收穫。別人的說法,也和洛夜行的說法差不多。除了有一個人說,那個被認為是殺害王國麟的兇手的老馴獸師,最初堅決不認罪,一直在喊冤枉,直到被用刑為止。
「我叔叔曾經在虎翼司做過低級衙役,」這個人說,「堂審的時候,他就在門口守門,一直聽到那個老馴獸師在裡面扯著嗓子爭辯,堅稱自己是被冤枉的。後來主審官大概也被他叫煩了,下令打他板子,打暈過去好幾次。他畢竟年紀大了,那種刑罰熬下來簡直是生不如死,所以後來終於還是認罪了。」
這不就是刑訊逼供、屈打成招麼?蕭輕盈想。這種事兒對於一個血羽會的成員來說,可半點也不新鮮。不過他們從來不會辦出「屈打成招」這種事兒,他們只是用嚴酷的刑罰逼迫手中的俘虜說出真相。然而官府很多時候卻並不需要「真相」,他們只需要一個「結果」。
官府比犯罪組織壞多了,蕭輕盈得出了這個結論。她決定去探訪一下那位並沒有被判死刑的老馴獸師,但願他還活著。
她喬裝改扮之後,帶了些金銀在身邊,很容易就賄賂了監牢的看守,得到了見老馴獸師的機會。這倒並不是說羽族的監牢就漏洞百出容易攻破,而是因為這位老馴獸師實在是太不重要了,就算任他逃獄都無所謂。
「真沒想到,那麼個老傢伙還有人願意去探訪。」獄卒滿意地把玩著手裡的金銖,「去吧,他反正是一個離死不遠的人了,你在天黑之前離開就行。」
「你就不怕我偷偷殺死他什麼的?」蕭輕盈故意說。
「你要是願意殺死他,那更好,就算是為國家節省糧食了。」獄卒輕鬆地說。
果然人類在羽人心目中壓根不能算人啊,蕭輕盈想。
她來到老馴獸師的監牢外,還沒有靠近就聞到一股惡臭味兒。獄卒摀住了鼻子:「老傢伙的腿都爛啦,臭得很,我就不過去了。你自己去吧。」
好在殺手一向擅長忍耐各種極端環境,這樣的惡臭對於蕭輕盈而言並不算什麼。但現在她裝的是一個普通的淑女,不怕臭反而顯得可疑,於是她掏出手絹,捂在鼻子上,作皺眉狀來到牢門口。
作為一個殺人經驗豐富的職業殺手,她一眼就能判斷出,老馴獸師估計連一個月都活不了了。老馴獸師完全瘦成了一把骨頭,面龐有若骷髏,雙眼半開半閉。他渾身膿瘡,右腿的整個小腿都已經潰爛,露出了白骨,無數的蒼蠅圍著他亂飛,而他似乎連驅趕蒼蠅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耳朵好像也不好使了。蕭輕盈隔著牢籠叫了他好幾聲,幾乎是要扯著嗓子喊了,他才勉強聽到:「誰啊?」
「我是來找你問一些事情的。」蕭輕盈說。
「問我……事情?」老馴獸師顯得茫然而昏聵,腦子好像有些反應不過來,「我有什麼事可問?」
「我想問一下,兩年前獵風館館主王國麟的那起案子……」
這句話造成的反應是她意想不到的。一聽到王國麟的名字,先前還毫無生氣的老馴獸師猛然間睜大了眼睛。他就像是被注入了什麼強心吊命的藥物,竟然拖著傷腿像野獸一樣在地上爬行,幾下就爬到了牢籠邊。蕭輕盈見他來者不善,連忙向後退了一步。
老馴獸師身體癱在地上,用枯瘦的雙手抓住牢籠,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張開嘴,用嘶啞而微弱的聲音吼叫著:「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王國麟!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蕭輕盈看著他激動的模樣,忽然間有了主意。她貼到牢籠旁邊,壓低聲音說:「我是虎翼司派來清查冤案的,知道你的案子有冤屈。你趕緊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我興許能想辦法還你清白。」
老馴獸的喉嚨裡又是發出一陣怪響,看來情緒亢奮到了極處。他閉上眼睛,稍稍平復了一會兒心情,這才繼續說話:「我是冤枉的。我並沒有殺王國麟。他被殺的時候,我在家裡睡覺,什麼也不知道。被帶到虎翼司去的時候,我一見到是雪嚴君大人親自主理,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因為我聽說過雪大人的名頭,他一向秉公辦案、明察秋毫,手底下沒有出過任何冤案。我想,最多被關上幾天,雪大人一定能找出真正的兇手,為我洗脫冤屈。」
「可是,雪嚴君死了。」蕭輕盈歎了口氣。
老馴獸師渾身顫抖:「是的,他死了,就在我被押到虎翼司沒兩天的時候。新接手的那個臭扁毛……那個臭扁毛……他竟然直接就對我刑訊逼供,逼我認罪。雪大人明明告訴我,他在屍體上發現了疑點,那個臭扁毛就像完全沒聽見一樣……」
蕭輕盈身子一震:「你說什麼?雪嚴君在屍體上發現了疑點?」
「是的,雪大人親口告訴我的,他說如果我真的是冤枉的,也許對那具屍體的檢驗結果就能說明問題。可是他死了,別人就再也不管了……」
蕭輕盈已經聽不進老馴獸師的絮絮叨叨了。屍體,王國麟那具已經被猙吃掉了一大半的屍體,居然還藏著什麼玄機?父親從屍體裡找到了關鍵的證據,卻還沒來得及公佈出來,就已經遇害了。這會是巧合嗎?
恐怕不是巧合。作為一個職業殺手,蕭輕盈最擅長把殺人現場佈置成意外,或者栽贓誣陷他人,以掩蓋殺人的真實動機和幕後買兇人的身份。當聽到此案中可能有被掩蓋的證據時,她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就是為了這個關鍵的疑點,有人鋌而走險殺死了雪嚴君,目的是讓老馴獸師的罪行坐實。
那樣的話,就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了,也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殺人動機是什麼了。
過了好一會兒,蕭輕盈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低頭一看,老馴獸師瞪大著眼睛,卻已經不再有呼吸,雙手還死死地抓著牢門上的木欄。剛才那一番激動的訴說,消耗盡了他最後的一點生命力。
「你放心地去吧,」蕭輕盈低聲說,「我會想辦法弄清楚這件事的真相,還你一個清白。」
離開監獄後,蕭輕盈在街邊信步閒走,心裡琢磨著老馴獸師的話。現在她可以確定,雪嚴君的死絕不是簡單的逃犯尋仇,那兩個逃犯的身後,絕對有人指使,目的就是不讓雪嚴君找到真正的兇手。可是,現在老馴獸師死了,那兩個逃犯也被問斬了,王國麟的屍體更是應該早就化成枯骨了,到哪裡去找證據呢?
雪嚴君在屍體上發現了疑點,老馴獸師如是說。屍體……屍體……檢驗屍體?
蕭輕盈的眼前忽然一亮。以雪嚴君的身份,應該不會親手檢驗屍體,而是會使用虎翼司專門的仵作。那麼,短短兩年時間,這個仵作不大可能改換地點,很大程度上或許仍舊在虎翼司裡任職。
這個仵作,應該就會知道王國麟的屍體上隱藏了怎麼樣的秘密。
蕭輕盈回到雪嚴君的家裡,睡了一覺,等到天黑之後,鑽進了虎翼司。憑藉著出色的潛伏技能,她沒有被發現,很快找到了驗屍房。出乎意料的是,驗屍房裡居然還亮著燈。
居然這麼敬業,這倒是省了我的麻煩,蕭輕盈想。她原本打算利用自己長期鍛煉的隱藏術藏在驗屍房裡,等待白晝仵作來上工時記住對方的長相,然後等到下工後去跟蹤,現在卻可以直接和對方碰面了。
她先謹慎地探查了一下周圍,確認沒有其他人在附近,這才悄悄來到驗屍房門口,從門縫裡向裡面張望。她沒想到,驗屍房裡竟然有兩個人,這就稍微有些不好辦了。不過她還是耐心地觀望著,等待時機。
驗屍房裡傳出嗆人的藥物味道和屍臭。此刻呆在裡面的,是一老一少兩個仵作,正在各自檢驗一具屍體。
「這兩天怎麼會那麼忙啊?」年輕仵作抱怨著,「這幫貴族也真是的,沒事兒做比什麼武決什麼生死?害得我下了工都被重新叫回來。」
「仵作這個行當就是這樣的囉,」老仵作說,「忙的時候忙死,閒的時候閒死。不過這兩天確實不尋常,連著死了好幾個人。」
「可不是?尤其是昨天,湯擎那樣的虎翼司副監察使,居然在虎翼司內部、在自己的廳堂裡被殺了,這樣的事情簡直是聞所未聞——這裡可是天空城啊!昨天的屍檢是您負責的,發現了什麼沒有?」
「死因倒是一目瞭然,被一柄極輕薄的匕首刺入心臟,當場死亡。那把匕首的工藝很不尋常,就算是一般的河絡工匠都不容易打造出來,像紙一樣薄,卻兼具硬度和韌性,刺入心臟後幾乎沒有流血。」老仵作回答說。
「聽他們說……湯大人……是被翔瑞鸞驛的大老闆風天逸殺死的?」年輕仵作忽然壓低了聲音。
「還沒定罪呢,不能說得那麼絕對,」老仵作說,「不過他確實有著最大的嫌疑。據說昨天上午,兩人約定見面,就在風天逸走進廳堂之前的兩分鐘,湯擎都還活著;結果風天逸走進去後,很快喊起來,說是湯擎被殺了。虎翼司的人連忙衝進去,卻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的痕跡。風天逸自然就成為了頭號嫌疑犯。」
「這不就是賊喊捉賊麼?」年輕仵作說,「總覺得風天逸這麼做不合情理啊。那麼多虎翼司的人就在隔壁,幾乎就是當著別人的面殺人,是不是也太笨了點?」
「的確不合情理,但辦案講的不是動機和情理,是證據。」老仵作說,「首先現場只有他一個人,其次,那把匕首,是風天逸的收藏品。」
「這可真是說不清了……」年輕仵作搖搖頭,「你還好,資歷到了,檢驗的都是湯大人那種大人物的屍體,我就淨撿些邊角料,今天下午那一具差點沒把我臭死。」
「怎麼了?他們在哪兒發現了死了很久的腐屍?」老仵作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不是,新死的,不過也和腐屍差不多了,是一個關押了幾年的老囚犯,全身流膿,又髒又臭的。」年輕仵作說,「本來直接捲上蓆子隨便葬了也就是了,偏偏牢裡有規矩,非要先驗屍,真是毫無意義。不過這個囚犯,當初犯事兒的時候還蠻有名的呢。」
「哦?什麼案子?」老仵作來了興趣。
「你還記得兩年前被推進籠子裡喂猙的那個鬥獸場老闆嗎?」年輕仵作說,「死的就是殺他的那個人類馴獸師。」
老仵作放下手裡的工具,面色顯得有些陰沉。年輕仵作很奇怪:「您怎麼了?」
「那個馴獸師……那個馴獸師……」他嘴裡低聲念叨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啊,沒什麼。只是想到此人殺人手段如此凶殘,有些不大舒服。還是繼續幹活吧。」
蕭輕盈鬆了一口氣。就從剛才兩人的最後兩句對話、以及老仵作那極不自然的表情,她就可以可以判斷出,老仵作沒有說實話。他即便不是兩年前配合雪嚴君驗屍的人,也一定知道一些什麼。
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粒小石子,在手裡掂了掂,左手把驗屍房的門推開一條小縫,右手石子飛出,噗的一聲正打在年輕仵作的太陽穴上。仵作兩眼翻白,叫都來不及叫一聲,就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失去知覺。
老仵作悚然回頭,正看見蕭輕盈走進來。她來到老仵作面前,直截了當地說:「我是雪嚴君的私生女。」
聽到雪嚴君的名字,老仵作一下子向後退出了兩步,踉踉蹌蹌地差點摔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鎮定下來,扶著桌子慢慢走到蕭輕盈面前。
「嗯,你的眼睛,你的鼻樑,還有嘴角……的確很像雪大人。」老仵作端詳著蕭輕盈的面容,「你來這裡,是為了找我?」
「我想知道,兩年前,在王國麟的那件案子裡,你和我父親究竟發現了什麼?」蕭輕盈此前從不願意稱呼雪嚴君為父親。但此刻,似乎是為了取得老仵作的信任,她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口。
不過,好像也並不算太為難,比想像中好很多。
老仵作有些驚奇地看著蕭輕盈:「你可能是弄錯了吧?」
「弄錯了?」
「當時和雪大人一起查案的,並不是我啊。」
蕭輕盈一愣:「可是剛才提到那件案子的時候,你的神態……很不尋常。」
老仵作歎了一口氣:「因為你所想要問的那個人……是我的徒弟。」
「你的徒弟?」
「是的,我的徒弟。而且你可能不知道,就在雪大人去世後沒幾天,他……他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