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時間不見洛夜行了,被洛夜行救走的風天逸也一直蹤影不現,連帶著白茯苓也消失了。天空城的氛圍變得沉悶壓抑,令蕭輕盈的心情也變得格外惡劣。
「我簡直覺得我現在不在天空城,而是在越州。」蕭輕盈喃喃念叨著。在她的頭頂,是藍得近乎透明的天空。
「越州?怎麼講?」湯崧問,「我很少出門,從來沒去過越州。」
「越州啊……不停地下雨,不停地下雨。天永遠是陰沉沉黑漆漆的,空氣就像是一張濕潤的汗巾,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擰出水來。」蕭輕盈搖擺著手,「特別是一旦遇上雨季,那雨可以一下就是一個月,綿綿密密沒完沒了。在那樣的地方呆久了,你會覺得渾身上下都像是要長蘑菇一樣,心情就像埋在了泥裡,呼吸都不暢。」
「照你這麼一說,現在天空城的氣氛還真有些像呢,」湯崧說,「儘管天氣其實不錯。你去越州幹什麼?殺人?」
「除了殺人,我還有別的事情可做麼?說起來,我讓你打聽的事情,查出來了麼?」蕭輕盈問。
「我已經讓人去查了,但是沒有任何官家的地方有白小姐的下落,」湯崧回答,「所以我猜測,她應該沒有被虎翼司城務司之類的地方逮捕,而是被其他的某個私人抓走了。」
「私人?」蕭輕盈眉頭一皺,「這位白小姐呆呆蠢蠢,怎麼會去得罪什麼人呢?不過也難說,可能就是太呆了才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不過另一方面倒還有些收穫,」湯崧說,「你真猜準了,翔瑞鸞驛和城務司之間,果然有一些糾葛。」
蕭輕盈打了個響指:「我就說嘛,這都是殺手玩爛了招數,一箭雙鵰,既處理了翔瑞鸞驛的老闆,又幹掉了虎翼司的高官。這事兒準是城務司干的。」
湯崧哭笑不得:「光憑這點兒怎麼可能定罪?就算你猜測我父親是被城務司殺害的然後再栽贓給風老闆,也需要證據啊。」
「所以說還是殺人痛快多了……」蕭輕盈撅著嘴,「說說看吧,一家運貨的商號怎麼會得罪到城務司了?」
「這件事兒還真是挺隱秘的,也有些讓人想不通,但那可能是唯一的線索。」湯崧說,「我上次也和你講過,翔瑞鸞驛在九州的名頭越來越響亮,以至於貴族們都以使用翔瑞鸞驛為榮,明明自家有空閒的僕人,仍然會使用翔瑞鸞驛去送東西,原有的人手有些不夠用了。所以風天逸打算把天空城裡的生意細分成不同的片區,再分設幾個支號,一來增加了人手,二來區域劃分更細,也增加了效率。」
「還真是個有頭腦的商人呢,」蕭輕盈說,「可是多開分號這種事兒能礙著誰呢?難不成城務司自己也想攬這樣的生意?」
「並沒有,城務司的性質不允許公開經商,何況翔瑞鸞驛的生意在九州完全沒有競爭者,誰想和他們搶生意著實不算明智。所以我才說讓人想不通。總而言之,就在風天逸籌備開分號的過程中,有一天把一份例行的動土木的報備文書交到了城務司,按道理,以風天逸的身份和翔瑞鸞驛的名頭,這樣的文書應該沒有任何阻礙地被批准。結果第二天就有人看到一名城務司的官員找到風天逸談話。」
「談話?談了些什麼?」蕭輕盈問。
「兩人是在一間茶社的雅間裡談的話,目擊者也只是碰巧遇到,當然也不會刻意去偷聽。但是他的確聽到雅間裡有爭吵聲,還隱隱聽到「分號」「不批准」等零碎的詞句。再後來,他眼看著城務司官員先走,風天逸後走,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估摸著是談崩了。」
「談崩了?」蕭輕盈思索著,「這可奇怪了,開分號是最常見不過的商業行為,風天逸又是寧州的紅人,城務司幹什麼不賣這個面子?」
「我看,我們應該去找那名官員問一問。」湯崧說著,眉頭卻有些微皺。
蕭輕盈敏銳地捕捉到了湯崧的表情變化:「你怎麼了?累了?」
「不是,只是今天剛剛被我大哥訓了一頓。」湯崧勉強一笑。
「訓你?訓你什麼?」蕭輕盈一怔,「又怪你游手好閒有辱家風了?」
「的確是訓我有辱家風,不過不光是游手好閒的事情。」湯崧吞吞吐吐地說,「他注意到了我這段日子老是和你在一起,所以責怪我不應該……不應該……」
「不應該老是和平民混在一起,對吧?」蕭輕盈替他說下去,「別擔心,我們平民從小被人瞧不起慣了。不過,你要是……」
「我沒問題!」湯崧慌忙打斷她,「大哥也就是訓我,拿我沒什麼辦法。我們這就去找人去。」
那個和風天逸爭吵並不歡而散的官員是城務司裡的主事天灝,大約四十來歲。他是有名的寧南天氏的子弟,但卻並沒有住在規模宏大的天氏府邸,而是自己和夫人孩子住在單獨的小院裡。
「你們貴族家族不是都喜歡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麼?」蕭輕盈問。「為什麼他要自個兒搬出去住?」
「據說他並不是天氏的嫡系,而是遠房鄉下一支到寧南城討生活的旁系子弟。這樣的旁系子弟每一個大家族都有不少,他們的地位比嫡系低一些,往往會受到排擠、蔑視。」湯崧說,「雖然做到主事已經不低了,但想來由於出身的原因,還是會被其他人疏遠。所以他索性自己出去住。」
「還挺有骨氣的,」蕭輕盈斜眼看了一眼湯崧,「比某些混吃等死的大少爺強多了。」
湯崧看來已經習慣了被蕭輕盈揶揄戲弄,也不生氣,來到天灝家門口,伸手敲門。過了好一陣子,才有人來應門,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身材纖瘦,神色間充滿了警惕。
「我是天灝在城務司的同僚。我們想找一下天灝,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問他一下。」湯崧說。
「你撒謊。」婦人說,「我丈夫已經因病告假半個月了,司裡同僚都知道,不可能來找他。」
婦人如此直截了當,湯崧不由得有些難堪。婦人不再搭理他,準備關門進去,門卻被蕭輕盈一把拉住。蕭輕盈毫不客氣一腳跨進門裡,另一隻手亮出了一柄匕首:「帶我們去見他,或者我宰了你自個兒去找。」
婦人瞪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什麼,慢慢地在前面帶路。蕭輕盈握著匕首跟在她身後,湯崧小心地關上門。
這個院子確實不大,比雪嚴君的住房還要更寒酸一些。蕭輕盈注意到,院子裡堆放著紡車和各種亂七八糟的紡線,說明天灝的夫人可能一直在靠紡織補貼家用。
天空城居大不易啊,她想。
天灝的臥室沒有點燈,十分陰暗,裡面充斥著刺鼻的藥味兒。天灝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看上去真是病得不輕。
「二位是……」他剛問了三個字,就開始猛烈地咳嗽,後面的話一直說不出來,聽上去簡直要把肺都咳出來。
看著天灝的這幅模樣,湯崧有些為難,似乎是不好對一個被疾病折磨的人發問。蕭輕盈瞥了他一眼,手裡把玩著那把匕首,嘴裡咕噥了一聲:「廢物。」
說完,她忽然一回身,手中的匕首向著天夫人的咽喉刺去。湯崧大驚,想要阻攔,蕭輕盈卻早就算準了他的行動,飛起一腳把他踹到一邊,匕首仍然刺向目標。
湯崧摔倒在地,絕望地看著刀尖距離天夫人的咽喉要害越來越近,但就在這時候,一隻手斜刺裡伸出,握住了蕭輕盈的手腕。
那是天灝。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抓住了蕭輕盈的手。
「看來你雖然病得連話都不能說,身手還是滿麻利的嘛。」蕭輕盈並不掙扎,笑吟吟地說。
天灝的臉色十分難看,緩緩鬆開了手。
「求求你們,不要再逼我了,」天灝低聲說,「我只是一枚棋子,聽別人擺佈的棋子,除了按命令做事,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拿來騙這位閉門造車的湯少爺大概是可以的,對我卻沒有,」蕭輕盈伸手指了指坐在旁邊低眉順眼、彷彿身體正在不斷縮小的湯崧,「我既然來到了這裡,就一定要你把實話說出來,不然的話我不會走了。」
她緊跟著又換出一臉真誠:「你放心,我問你的話,都會絕對保密,肯定不會讓別人知道的。」
天灝仍然猶豫不決,臉上陰晴不定,蕭輕盈正想繼續誘騙,天夫人卻忽然說話了:「夫君,告訴他們吧。」
天灝一愣:「可是,可是……」
「老是這樣裝病是躲不下去的,」天夫人說,「我雖然不知道你和翼大人之間到底有什麼秘密,但我知道,最近天空城已經亂到不像話了。如果這些事兒和你有關,你就算逃開了罪責,能心安嗎?」
天灝長歎一聲:「好吧,我說。我和翼大人,許多年前就認識了……」
「翼大人?是誰?」蕭輕盈打斷他。
「應該是城務司監察使翼嘉桐,」湯崧說,「天灝先生的頂頭上司。」
天灝點點頭:「沒錯。你們可能也知道了,我不是天氏嫡系,想要往上爬原本是很困難的。最初的時候,我只是在寧南城城務司跑腿,連個正式的編制都沒有,翼大人卻一直對我青眼有加,一路提拔我,後來更是把我帶到了天空城。我當然也察覺到翼大人是想要利用我,但是利令智昏,為了爭一口氣,沒有抗拒……」
蕭輕盈一臉不屑,湯崧卻同情地點點頭:「我能理解。生活在貴族之家的確是不容易,出身不夠好的人在羽族社會想要往上爬就更難了。」
天灝神色陰沉:「在律法之外,我替翼大人幹了不少事情,雖然每件事都算不上特別嚴重,但如果加在一起的話,把我關個二三十年只怕也沒什麼問題。當然,那些事情也都沒有造成什麼不可收拾的後果,可是,風天逸這一次卻大不一樣了。」
「那個翼大人,到底為什麼要和風天逸作對?」蕭輕盈問。
「我也不知道。翼大人吩咐下來的事情,我從來只管辦事,不問緣由。」天灝說,「那幾天,翔瑞鸞驛呈上來幾份文書,是我經辦的。文書本身沒有問題,翔瑞鸞驛就是想要新開分號,他們完全按照規條提供了全部所需的資料,幾塊地皮也都是從別人手裡轉手買下的,以翔瑞鸞驛的等級,不佔用新地皮就無需走那些拿地的繁文縟節,我就有權直接批准。所以我基本只相當於走了個過場,只用了兩天時間就通過了他們的申請,剩下只需要翼大人硃筆一圈,他們就能破土動工了。」
「但是翼大人……他不批?」湯崧問。
「奇怪就奇怪在這裡,」天灝說,「我把文書交給翼大人的時候,他問了我一句:『你都看完了,沒什麼問題吧?』我告訴他一切合乎規範,沒有問題。於是他提起筆來,想要翻到最後一頁直接落筆,但忽然間,一陣大風吹過,吹開了窗戶,把桌上的文書吹得遍地都是。我連忙追著撿拾,翼大人也彎下腰,順手撿起就落在腳邊的那幾頁。就在我把其他紙張撿回去之後,我發現翼大人的臉色變了,變得十分難看,好像是充滿了某種緊張不安,甚至於是惶恐。」
「就是撿起了幾頁紙?」湯崧思索著,「也就是說,他多半是看了那幾頁紙之後,才發現了什麼讓他惶恐的事物?」
「很有可能。」天灝點點頭,「但是他很快就把紙張覆蓋在一起,我也無法看清到底是哪些內容讓他一下子那麼不安。總而言之,他猛地一拍桌子,說翔瑞鸞驛發展太快,照這麼下去豈不是分號要遍佈天空城?天空城是羽皇耗費心血規劃出來的,不是單純的商業城市,不能任由商號隨便擴張。他要我約談風天逸,讓風老闆放棄這個念頭,或者至少是少開兩家。」
「這個理由太牽強,」蕭輕盈說,「反正每次擴張都得讓城務司批准,這次批了,下次不批不就行了?怎麼會連最初的這幾家都不許?何況先前他還剛剛說了沒問題。」
「我雖然不解,但一向對翼大人都是絕對服從的,所以我也沒有多問,約談了風天逸。」天灝說,「但是你們也知道了,風天逸這樣的大人物,當然不可能會服氣,他和我吵了起來,絕不同意翼大人的提議,還威脅說要把這件事鬧到羽皇那裡去,讓翼大人吃不了兜著走。」
「這倒是風老闆的典型作風,霸道而強硬。」湯崧評價說。
「這樣的人,怎麼會喜歡那種小笨蛋呢?」蕭輕盈若有所思。
「你在說什麼?」湯崧有些奇怪。
「啊,沒什麼沒什麼,」蕭輕盈擺擺手,「那後來呢?」
「我回去向翼大人匯報了,問他需不需要擇日再找風天逸談談,他卻搖搖頭,說風天逸生性狂妄霸道,再談也沒用,不必費事了。此事他自然會想辦法解決。可是我沒有料到,幾天之後,就出了那件事。到那時候我才知道,翼大人所謂的辦法竟然那麼可怕,殺害一個羽族重臣,再陷害一個九州知名的富商,這完全……完全超出了我過去替他做過的任何一件事。」天灝說著,身體有些止不住地顫抖。
「所以你怕被牽連進去,才選擇了裝病躲在家裡誰也不見?」蕭輕盈哼了一聲,「幼稚!湯擎都能被他殺掉,他要是真想對付你,你還能有命?」
天灝低著頭,不敢應聲。
離開天灝家之後,蕭輕盈和湯崧都有些興奮。這下子終於找到一點突破口了。湯擎的被殺,風天逸的被冤枉,總算是和某個特定目標聯繫起來了。
「雖然原因還不很明朗,但如果能想辦法找到這位翼大人,也許就能問出來。」蕭輕盈說。
「翼嘉桐沒那麼容易接近,」湯崧說,「我上次就和你講過,城務司管的東西很多,許多商人都和城務司來往密切,這當中也免不了有些摩擦齟齬,還有不少牽涉到黑道。所以城務司對翼嘉桐一向保護嚴密。你要刺殺他或許有可能,想要抓住他問話基本沒可能。」
「在我的字典裡,就沒有『沒可能』三個字,」蕭輕盈高昂著頭,「總能找到辦法的。這是好不容易才揪出來的線索,我絕不能放過這個老混蛋。」
湯崧看著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禁不住笑出了聲,心情也輕鬆了許多。然而兩人並沒有走出多遠,即將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湯崧忽然一把拉住蕭輕盈,拽著她躲到了路旁。
蕭輕盈正想發作,湯崧低聲說:「前面那條路,剛剛走過去的那一隊人,領頭的兩個都是虎翼司的,剩下的估計也是。你最好別被他們發現了。」
「我當然不能被他們發現,不過,我很想跟著去看看他們又遇到什麼麻煩了。」蕭輕盈滿臉都是幸災樂禍。
湯崧無奈,只能跟著她悄悄盯梢在後面。走著走著,他發現了一些不對勁:「他們是去虎翼司的方向。」
「虎翼司?難道是去約架?」蕭輕盈似乎更來興趣了。
「不是。有幾個人不斷回頭和同伴說話,看他們的表情很輕鬆,而且是很明顯的幸災樂禍——就和你現在的表情一模一樣。」湯崧說,「他們並不是去約架,倒好像是城務司發生了什麼事,需要他們去解決。別跟了,跟到了也進不了城務司,我們先回你父親家裡,我去打聽。」
蕭輕盈很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承認湯崧說得有理。她回到雪嚴君家,不耐煩地等著,到了黃昏時分,湯崧回來了,看表情有些凝重。
「我們的運氣真是不錯。」湯崧苦笑著。
「運氣不錯?」
「是啊,我們想要去拜訪的那位翼嘉桐翼大人,就在今天下午自殺了。我們看到的那些虎翼司的人,正是去調查他的自殺案的。」
蕭輕盈狠狠摔掉了手裡的茶杯。碎片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