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兩天後,寧章聞終於甦醒過來。他敘述說,當時他看書看得太專注,完全沒有留意到有人靠近,只是突然一下脖子被人勒住,叫都叫不出來,然後腰間一痛,很快就意識模糊了。

  「那個人顯然手法非常熟練,經驗老到,」馮斯說,「警察告訴我,現場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個人是怎麼下手的,他們只是聽到你從椅子上摔到地上,然後看到地上開始流淌鮮血,才知道你被刺了。更可惡的是,恰恰是你坐的那個區域的監控探頭被弄壞了,對方肯定是有備而來。所以,到現在警方也沒有鎖定嫌疑人。」

  他頓了頓,又說:「寧哥,都怪我,害得你弄成這樣。以後……」

  「該做的還要做,」寧章聞的臉上毫無表情,「你再說,我就不高興了!」

  寧章聞是個固執的人,他說出來的話就不容更改,馮斯不敢多說。何況此刻也不宜惹他發火,寧章聞不只是腹部被刺,傷及大網膜、小腸和胃壁,摔下去時頭也在地板上狠狠磕了一下,顱腔內有輕微血腫。雖然血腫不太嚴重,保守治療就能慢慢自我吸收消散,但頭部的疼痛讓他的脾氣更加容易被點著。所以,這幾天裡馮斯和文瀟嵐凡事都順著他。

  「不能幹躺著,」寧章聞用力拍打著床單,「腦子不動,反而頭疼。快講講那本書,我的古文不太好,沒看太細。」

  馮斯無奈,只能把那兩條故事細細地向寧章聞複述了一遍。寧章聞把頭靠在枕頭上,仔細思索著,似乎這樣真能讓他把注意力從頭疼上轉移開:「於志可發高燒的時候,說了很多話。邪米思干大城,是什麼地方?」

  「就是撒馬爾罕城,以前花剌子模帝國的首都,現在屬於烏茲別克斯坦。」馮斯說,「丘處機的弟子李志常在《長春真人西遊記》裡把它稱作邪米思干大城。」

  「是不是郭靖背著降落傘打掉的那座城?」文瀟嵐插嘴問。

  馮斯「撲哧」一樂:「沒錯,就是那座城,那當然是金老爺子杜撰的了。老爺子寫的是小說,不必一定依循真實歷史。在《射鵰英雄傳》裡,成吉思汗剛剛打下撒馬爾罕,全真教的牛鼻子道士們就到了。事實上,成吉思汗是1220年打下撒馬爾罕的,丘處機1221年冬天才到撒馬爾罕,並且在那裡過冬。」

  「也就是說,這群道士在撒馬爾罕城過冬的時候,於志可見到了類似視肉的怪物。兩丈高是多高?」寧章聞問。

  「我查過了。宋代官方定的一尺約合三十一厘米,但民間所形容的一丈,一般還是按照一尺二十三厘米來算的。比如身高八尺的人大約一米八四高,算是當時的魁梧大漢。如果按三十一厘米,那就一堆人比姚明都高了。不過即便往小了算,一丈大概是兩米三,兩丈高的話,也得有四米六,比普通的非洲象還要高。而在淮南王的那個故事裡,小偷見到的怪物只有小馬大小,顯然是還沒有長大,也正好印證了楊麓說的話:時機未到。」

  「按理說,如果於志可見到了什麼怪物,肯定是會告訴師父的,為什麼《長春真人西遊記》裡完全沒有提到過?」文瀟嵐又問。

  「大概是丘處機不願意提及吧。」馮斯說,「丘處機是有道高人,不願意把這些過於污穢邪惡的怪力亂神公之於世,更何況,這件事說不定還和道教的名聲有所牽扯。不管怎麼樣,收穫已經很大了,我們現在基本上可以確認,黑白照片上的那種怪物,是由人工馴養的,可能具備著某些驚人的力量,也可以長到身軀很龐大,但是豢養它的過程十分漫長。邪米思干大城裡養怪物的人,和那個名叫楊麓的富商,一定有著某種聯繫。」

  「甚至可能是同一個人。」寧章聞的聲音有些陰沉。

  「同一個人?」文瀟嵐很吃驚,「那怎麼可能?從西漢到南宋,一千多年啊!」

  「我們現在面臨的事情,可能用常理解釋嗎?」寧章聞反問道。

  病房裡的氣氛忽然間變得沉悶起來。過了一會兒,寧章聞先打破了沉默:「我還想到了點別的。」

  「什麼?」馮斯問。

  「從概率上來說,沒有那麼湊巧。我找了那麼多古書,什麼都沒有,偏偏這一個人的一本書,一本書裡的一個篇章就提供了兩條線索。要知道,我國現存的古籍超過八萬種。」

  「那你的意思是……」馮斯皺起眉頭。

  「不是巧合,一定是有意的。」

  「什麼是有意的?」文瀟嵐問。寧章聞雖然在兩人面前話比較多了,但總體而言說起話來還是言簡意賅,甚至有時候讓人難以明白。

  「作者,那個作者,一定是有意把這兩則故事湊在一起的,甚至可能寫這書的目的就是為了保存這兩條線索。」

  「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寧章聞還沒說話,馮斯已經插嘴了:「我想大概是因為……在歷史上也有一些像我們這樣的人,想要和這些神秘的存在相對抗。至少從這本書來看,那種長得像大腦或者巨大視肉的怪物,在西漢時代就已經存在了。但我猜測,沒有文字記錄的年代可能更加久遠,甚至可能追溯到史前。」

  「那這種怪物豈不是一直都和人類共存?」文瀟嵐身子微微一抖。

  「不知道,我需要更多的資料。」寧章聞說。

  「更多的資料……就需要我去找了。」馮斯說,「這學期的考試已經全部結束,你的傷也沒有大礙了。我打算請一個鐘點工照顧你,然後就去我祖父的老家看看。」

  「不必請鐘點工的,我這個暑假可以不回家,我原本就打算留在北京找個實習機會。」文瀟嵐說。

  「不需要鐘點工,也不必你留下。」寧章聞平靜地說,「我媽已經死了,我想,我也需要學會自己活著了。」

  「我們都需要學會自己活著。」他又補充說。

  馮斯猶豫了一下,最後點點頭:「說得也是。」

  期末考試全面結束,暑假開始了。

  大學生們在中學時代抱怨如山的暑假作業時,總會收到老師們畫出的餡餅:「趕緊考上大學,大學的暑假就是真正自由的暑假了。」但事實上,大學生的暑假也並不完全自由,雖然沒有一堆堆的作業,卻有著各種各樣的實習和社會實踐要求,馮斯所在的專業就安排了實習任務。

  當然了,這一類社會實踐,大多就是走走過場,最後無非就是求一個實習單位的紅章——實習單位對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學生也足夠頭疼。作為一個能夠靠各種歪門邪道完全養活自己的能人,馮斯對此類走形式的實習嗤之以鼻,早早就和張聖垠說好了,到時候到他那裡去討個章。馮琦州畢竟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騙子,有了一定積蓄之後,就為自己註冊了一個文化公司——基本上天底下的騙子公司,都會用科技、文化、投資之類的外皮來包裝自己,這樣看起來就更體面了。他去世後,公司一直是張聖垠在打理,雖然失去了台柱「忘虛子」大師,但張聖垠通過自己的努力網羅了一群和馮琦州一樣靠著陰陽風水騙錢的高人,並且和馮斯一樣,努力開拓網絡渠道,公司運營得還挺不錯。

  「怎麼樣,我讓張聖垠也給你蓋個章?」馮斯對文瀟嵐說。

  文瀟嵐白了他一眼:「我不像你坑蒙拐騙無所不能,實習對我來說還是挺重要的。」

  「這年頭的大學生,個個是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實習無非就是端茶倒水打字跑腿,人家還嫌你們添麻煩兼浪費午餐券。」馮斯一臉的神氣活現,就好像他自己不是大學生一樣,「說真的,你去跟張聖垠手底下的『大師』們多聊聊天,瞭解一下他們是怎麼臉上閃耀著國粹的光輝,把別人的錢騙到自己腰包裡來的,絕對比你端茶倒水一個月長見識多了。」

  「你這話說得我真想去了……」文瀟嵐噘著嘴,「但是我已經聯繫好公司了,是一家知名外企,以後寫到簡歷上,比那個騙子文化公司漂亮多了。」

  「婦人之見……」馮斯擺擺手,「隨你吧。我已經買好票了,今晚就出發。」

  「你多小心,那地方窮山惡水的,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馮斯笑了笑:「還是那句話,反正我又不會被拐去當媳婦兒,怕什麼?我倒是不放心寧哥,你有空多去看看他。」

  「我已經教會他用洗衣機啦,」文瀟嵐也笑了起來,「就是他始終掌握不了放洗衣粉的量,洗出來一缸全是沫。今天早上他還自己煮了個雞蛋,雖然煮爆了,總算還能吃,而且並沒有把房子點著。」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善哉善哉。」馮斯作勢撫摸著頜下並不存在的長鬚。

  這時候距離發車時間還有若干個小時,天色尚早,馮斯優哉游哉地到小吃店吃了一份桂林米粉,吃完想起還沒買路上吃的方便麵。雖然手裡握著父親留下的千萬身家,但他的心結一天打不開,這幾百萬大洋他就死活不會去動用,只能繼續過著窮人的日子,連火車上的盒飯都捨不得吃,得靠泡麵充飢。

  他嫌校內的品牌超市排隊太長,於是來到一家空間狹小的私人小超市,結果碗裝方便面架子前一字排開三個女生,絮絮叨叨地以銀行對賬般的精細挑選著方便麵。他抄著手在一旁足足等了有兩三分鐘,真希望手裡有把鎯頭把這三個雞婆的女人一一敲死。就在這時候,方便面架子背面裝礦泉水的貨架旁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男一女說著話走近。他們的聲音很陌生,但說出來的話卻讓馮斯渾身一震。

  「不就是死了一隻猴子嗎,你已經發了三天脾氣了,至於嗎?」說話的是一個男人。

  女人的話音就像機關鎗一樣緊跟著噴射而出:「一隻猴子?馴養它花了多少心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上哪兒去找一隻這麼能幹的猴子?」

  「好吧好吧,就算它無可取代,反正都死了,你又何必老是惦記著?」男人說。

  女人似乎更加惱火:「還不是因為你的疏忽才讓它跑出去的!不然它怎麼會被害死?」

  兩人好像是隨手拿了水,腳步聲開始向超市門口移去。馮斯心裡一動,從貨架一側探出頭,正好看見那一男一女結賬的背影。女的身材嬌小,看來還是個沒有成年的小姑娘;男的卻異常高大,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

  錯不了!和廣場紅歌大媽的描述完全相符,這就是他一直在苦苦尋找的猴子的主人!實在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這樣一個意外的場合發現了他們。

  三個女生依然猶豫不決,到底是買老壇酸菜牛肉麵,還是買私房牛肉麵,馮斯恨不得抱住她們一人親一口。如果不是這三個大姐耽誤了他的時間,他很有可能買好方便面之後正好和這兩位猴子的主人狹路相逢。而自己不認識他們,他們卻認識自己,肯定會選擇避開。

  上帝保佑方便麵,上帝保佑選擇障礙症的娘們兒,馮斯暗自慶幸。

《覺醒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