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北京城的火車站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很多人,而火車站外的道路無論什麼時候都很堵,假如你趕火車不多計算點提前量,一不小心就可能悲劇。眼下的馮斯就正堵在半道上,看著出租車外蝸牛一般爬行的車流,無聊地發著呆。在發生了下午的事情之後,文瀟嵐有些擔心馮斯的身體,原本勸他退了票改天再走,馮斯搖頭拒絕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你的那一番話,讓我想起了我的高光時光。」馮斯往腰上塗著紅花油,「氣可鼓不可洩,我得趁著有這股勁兒,趕緊出發。」

  「所以你也明白了,為什麼我對你……那麼好,」文瀟嵐的臉上微微一紅,「你當時說的話,我到現在都沒有忘記。其實那時候我也很迷惘,難保不會生起一些自暴自棄的想法,你不單是幫助了我弟弟,也幫助了我。」

  「所以說,有時候認識一個愛打架的朋友也不是壞事兒,」馮斯笑了起來,「關鍵時刻還能給你們灌點心靈雞湯呢。」

  此刻他坐在車上,又回想起了那段幾年前的事。

  當時他還在家鄉讀高中,正是和父親關係最緊張的時候。他早就做好了將來自己養活自己、脫離家庭的打算,讀書絲毫也不放鬆。但在讀書之外,肚子裡鬱積的種種負面情緒總是難以發洩。所以偶爾,他會和人找碴兒打架,甚至參與一些街頭群架。在這種小縣城,中學生之間的群架並不少見,大多發生在不同學校的學生之間。一般而言,當地警方也不願意去管,因為這些半大小子打架通常都是動拳頭,最多也就解個皮帶揮一揮自行車鏈鎖,弄出點輕傷,和流氓地痞間動不動就抄起鐵棍動刀子的陣仗不能比。小地方警力有限,不鬧出大事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高二結束後的那個暑假,馮斯的一位同學在籃球場上和一個外校學生發生了衝突,兩邊一共有十來個人捲入混戰,好幾個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兩所學校的學生關係素來緊張,這一下算得上是積蓄許久的怨氣來了一次總爆發,雙方約了一場大架,三天後在郊區一個廢棄的爛尾工地開打。

  這樣的場合,原本少不了擅長打架並且樂於打架的馮斯,但就在約架的前一天,他在別墅裡和馮琦州又吵了起來。假如馮琦州扯開嗓子和他對罵反而好點,但父親在他面前那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實在讓他無名火起。他狠狠一拳砸碎了擺在客廳裡的一件瓷器,手上割出了一條深深的傷口,差點要去醫院才能止住血,所以這一架他是沒法參加了。

  不能親自動手的馮斯,也不願意錯過這樣的熱鬧,於是決定去旁觀。約架那天的晚飯後,他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騎向郊區。經過一條小巷的時候,眼睛無意中一瞥,發現有兩個人正從巷口走進去,背影都很熟:一個是敵對中學一個剛剛畢業的高三學生,打架異常凶悍,並且時常使出陰毒的手段,有個外號叫「黑夾子」——黑夾子是當地一種昆蟲的土名,這種蟲尾部有一個大夾子,一旦夾住獵物或者敵人就死活不鬆開,其中還含有毒液,能讓人的手腫起來;另一個是那所中學的高一學生,名叫文鑫睿,是他的初中同學文瀟嵐的弟弟。文鑫睿和馮斯偶爾都會在街邊檯球館打打檯球,一次文瀟嵐去檯球館叫弟弟回家,碰巧馮斯也在,兩人算是認識了。

  馮斯和文瀟嵐並不是太熟,但對這個姑娘印象挺好。雖然她家庭條件不錯,相貌、學習、體育運動各方面俱佳,卻既沒有富家子弟的驕矜,也沒有優秀學生的傲氣。此時看到文鑫睿竟然會和黑夾子混在一起,他心裡「咯登」了一下,稍一猶豫,決定去看看。

  他從另一個方向繞進了那條小巷,小巷另一頭正好有幾個臭氣熏天的垃圾桶,擋住了他的身形。捏住鼻子縮到垃圾桶後面,他看見黑夾子正在把一樣東西遞給文鑫睿:一把長柄的折疊刀。這把刀打開後刀身長大概有二十厘米,已經屬於管制刀具的範疇,足夠給人帶來致命的傷害。黑夾子平時在街頭鬼混的時候,就時常把這把刀甩來甩去地扮酷。

  但現在,他把刀給了文鑫睿。

  「你真的想好了?」黑夾子問。

  文鑫睿重重地點點頭:「想好了,我一定要做。」

  「那好吧,」黑夾子陰陰地一笑,「打起來的時候,我會讓人盡量把顧楓隔出來,讓他落單。你看準機會,朝他的肚子上狠狠來一刀。」

  顧楓是馮斯所在學校打群架的頭兒,是一個高三復讀生,身強力壯而又敢玩命,一向是黑夾子的死對頭,黑夾子沒少在他手裡吃虧。

  「沒問題,交給我了。」文鑫睿的聲音在發抖,顯然心裡十分害怕,但嘴上卻還在逞強。

  黑夾子拍拍文鑫睿的肩膀,滿意地走開。文鑫睿站在原地,呆了足足有三分鐘,然後狠狠地一跺腳,把折疊刀塞到牛仔褲褲兜裡,準備離開這條小巷。但剛剛走出兩步,他的脖子忽然被人緊緊勒住,然後一把按在地上。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他已經被按住雙手,死死壓在了地上,褲兜裡的刀子也被人掏走了。

  「是誰?」文鑫睿又驚又怒,拚命掙扎,但雙手被牢牢按著,無法發力。倒是對方毫不客氣地在他的腰間用力頂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只好乖乖地不動了。

  過了一分鐘,對方才放開了他。文鑫睿從地上彈起來,轉身準備拚命,等看清對方後,硬生生收住了拳頭:「馮哥,怎麼是你?你捉弄我幹什麼?」

  馮斯手裡把玩著那把折疊刀,反問他:「你今年16歲了吧?」

  文鑫睿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點點頭。馮斯冷笑一聲:「16歲的人了,一腦子豆腐渣。這一刀捅下去,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承擔一切後果。」文鑫睿倔強地說。

  「喲,還真是了不起呢。」馮斯點著頭,忽然一拳擊出。文鑫睿躲閃不及,這一拳正打在臉上,打得他再次摔在地上,滿眼金星。

  「顧楓是什麼人?成年的流氓都不敢和他單挑,就憑你這反應,連我的拳頭都躲不開,還想傷到顧楓?」馮斯蹲了下來,一把揪住文鑫睿的衣領,「黑夾子如果真想幹掉顧楓,第一不會選這種打群架的公開場合,第二不會找你這種毛都沒長齊的菜鳥。你被他耍了,知道嗎?」

  「我……我被耍了?為什麼?」文鑫睿一臉茫然。

  「我他媽哪兒知道為什麼?」馮斯把文鑫睿拽起來,兩人一起坐在小巷骯髒的地面上,「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本來有,前些日子掰了。」文鑫睿說。

  「那就不應該是你的原因了,照我看,憑你的斤兩,還不至於讓人動用黑夾子去想辦法坑你——除非因為女人。」馮斯思索著,「沒記錯的話,你媽是做房地產的吧?好像我爸的那棟別墅就是你媽他們公司的項目。」

  「沒錯。」文鑫睿點點頭。文家的財富基本都來自文瀟嵐姐弟的女強人母親,父親只是縣政府裡一個普通的公務員。

  「你媽最近生意上有沒有惹到什麼人?競爭對手、政府官員什麼的。」

  「我平時不太關心她的生意……」文鑫睿苦思冥想,「啊對了,前幾天吃飯的時候,她的確抱怨過,好像是為了什麼拿地的事兒,在和一個競爭對手競價吧,對方逼得很緊,毫不退讓。」

  「那就是了,」馮斯站了起來,「回頭群架打起來的時候,在那個廢棄工地的暗處,肯定藏著帶了相機的人。只要你掏出刀子來,不管傷沒傷到顧楓,你的英姿都會被記錄下來,作為你母親的家庭醜聞,到時候是公開還是讓你母親私下讓步,都是他們佔主動了。」

  文鑫睿也站了起來,臉色陰晴不定,馮斯繼續說:「這還算是輕的,到時候在混戰中,他們很有可能會製造機會,甚至強逼你傷害顧楓,弄死他都有可能——那就不是幾張照片的問題了。」

  文鑫睿沉默了許久,最後開口說:「你說得對,不過我還是要去。」

  「明知道是陷阱,還要往裡面跳?」馮斯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怎麼了,對這個世界感到厭倦了?」

  「如果我真的被人拍到行兇的照片,或者真的傷到了顧楓甚至殺了他,也沒什麼不好的。」文鑫睿兩眼望天,「能給我媽光輝的聲譽上添點污點,我挺高興的。」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馮斯臉上興趣更濃,「說說看,你媽怎麼就那麼招你恨了?」

  「她和我爸上個月辦了離婚,我爸已經搬出去了,」文鑫睿說,「她嫌我爸膽小懦弱沒本事,當了那麼多年公務員也爬不上高位,又不敢幫她去找領導通關係,對她的生意完全幫不上忙。」

  「可以想像,標準的國產黃金檔家庭劇情節,」馮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你姐姐和我同一年級,明年該高考了,你也馬上上高二了,正是文理分科的關鍵時候。真可憐啊!」

  「我媽根本就沒有把我們倆放在心上!」文鑫睿咬牙切齒地說,「姐姐哭著跪在地上求她不要離婚,還是半點用都沒有。我要報復她!怎麼能讓她難過,我就要怎麼做!」

  「胸懷大志!」馮斯蹺起大拇指,「來,你看這是什麼?」

  他向文鑫睿伸出手,文鑫睿定睛看去,忽然「啪」的一聲,臉上火辣辣地疼,竟然是馮斯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剛才那一拳也就罷了,現在又來一耳光,文鑫睿火冒三丈,抬拳就要反擊。但馮斯的打架經驗比他豐富太多,搶先一拳打在他胸口的隔膜肌上,痛得他一下子連氣都喘不過來,被馮斯輕鬆地絆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捂著胸口,耳中聽到馮斯冷酷的聲音:「報復?放你媽的屁!你這樣報復到誰了?

  「我不管你媽是怎樣一個冷血、硬心腸的人,我也不管你爸有多可憐,你和你姐有多慘,我只知道一件事:他們離婚了,你們的家庭破裂了,這是個事實,你崩了自己的腦袋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報復?你的命是你的,你的生活是你的,你未來的前程也是你的,犧牲掉這一切換你媽一張哭臉,你他媽的這是什麼豬都不如的智商?你去監獄裡撿肥皂,你媽活生生被氣死,你圓滿的家庭就回來了?回得來嗎?」

  文鑫睿慢慢坐直身體,無言以對。馮斯在他面前蹲下,語氣稍微溫和了一些:「動動腦筋吧,自暴自棄從來都是豬腦子才會做的事情,因為它最終只會傷害你。那只是一種『我傷害了自己,所以這個世界一定會為我難過吧』的幻覺。事實上,世界是絕不會為你難過的——人家都懶得看你一眼。你要是始終放不下過去,乾脆去死吧,死了一了百了,不死就得忍受。來,這把刀子給你,也讓我現場觀摩一次抹脖子。」

  「死……」文鑫睿目光黯淡,垂下頭去,似乎看都不敢看被馮斯搶去的那把折疊刀。馮斯拍拍他的肩膀:「不想死?不想死就好好活著吧,像個男人一樣好好活著。當年我媽死的時候,我也覺得我找到了放縱自己的理由,後來一想,這樣做能改變什麼?唯一能改變的是以後吃牛肉麵連多加一個蛋都加不起,虧的還不是自己?人生就是這種東西,不能改變過去,但還有機會改變將來。」

  文鑫睿沉默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說得對,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我不能對不起自己。」

  「再送你一句言情小說的台詞:越是沒人愛,就越要愛自己。再說了,你至少還有個願意管教你的姐姐,就別讓她心焦了,回家去吧,沒準她又在到處找你了。」馮斯把文鑫睿拉起來,「打群架這種事兒,你真是不適合,以後也別摻和了——水平太差,只能拖後腿。」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著自己正在流血的右手:「媽的,為了教育你這個二貨,老子的手又破了……」

  幾年後回想起來,馮斯忍不住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原來那個時候文瀟嵐也躲在一邊,聽到了他所說的話。現在想想,雖然粗口連篇,自己那番話居然也堪稱義正詞嚴,有點心靈雞湯的味道。這一鍋心靈雞湯,不只給文鑫睿灌下去了,似乎連帶讓他的姐姐也對自己另眼相看了。

  他忽然有些隱約的想法,自己也許可以在北京多待一段時間,和文瀟嵐多一些相處的機會,說不定兩人的關係能有一些詭異的變化……可惜這個想法連存活的時間都很短。以他現在的處境,和女孩子談戀愛無異於拖人下水,何況他還有很多問題亟待解決,當前的首要任務就是直接殺回老家。而這一趟,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好歹算是救了你們一命,你直接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不就完了嗎?」一個小時前,他這樣對何一帆說,「你們不殺我、不抓我,偏偏就這麼晾著我,讓我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轉,很有快感是嗎?」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你是一個好人,站在我個人的角度上,我十分願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何一帆鄭重地說。

  「但是,對吧?」馮斯哼了一聲,「『但是』是全天下最混蛋的兩個字。還有,我還沒認你們當朋友,我們之間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

  「沒錯,我要接的就是『但是』,我家的長輩嚴禁我向你透露任何信息,而且原因絕不是為了耍你。這麼說吧,正因為你太重要了,所以這一切必須留給你自己去查找和發掘,目的只有一個:不能給你留下任何先入為主的印象。」

  「留個印象至於那麼礙事兒嗎?就算是相親也得先看看照片吧?」馮斯相當惱火。

  「非常礙事,你的精神狀態每一絲最細微的變化,都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將來……所以,這些東西不能由我們親口告訴你。這一點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我家的長輩交代得非常鄭重,我沒有辦法違抗。」

  何一帆深吸了一口氣,在臉上故意裝出一種老成的威嚴,粗著嗓子說:「你們都是年輕人,年輕人之間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或許你們就會產生友誼成為朋友。那你一定要記住了,如果你真的珍惜這個朋友,就必須要讓他自己去尋根溯源,這個過程中包含著一些生死攸關的抉擇元素,一步踏錯就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什麼抉擇啊!」馮斯暴跳如雷,「這些老梆子不那麼扭捏裝逼會死嗎?」

  「會死的。」何一帆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所以馮斯只能鬱悶地去趕火車。總算運氣沒有壞到頂點,驚驚險險地趕在最後五分鐘擠上了車。此時正是大學生暑假回家的高峰,火車上滿眼都是年輕鮮活的面孔,看著那些同齡人無憂無慮的神情,馮斯忽然間好生羨慕。

  其實我也應該和他們一樣,花著父母的血汗錢吃喝玩樂,逃課玩網游而不是把網游當成賺錢工具,馮斯想。我也應該花錢買最時新的iPhone送給女朋友,每天在宿舍樓下和她做難捨難分依依惜別狀;我也應該沒事兒做就去泡吧K歌,然後在把醉意矇矓的女孩扶回去的時候趁機揩油;我也應該假期湊一堆人出去旅遊,男男女女在一起遊山玩水,再找機會發展點更深入的關係……

  有很多事情似乎都適合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去做,卻唯獨和自己無緣。在營銷微博慢慢經營起來,以及找到寧章聞這個技術型幫手之前,他除了在網游裡賺辛苦錢之外,還兼職了幾份家教。大學裡倒是不乏需要打工掙生活費的貧困生,但馮斯不是貧困生,他的父親很有錢,可他偏偏以比貧困生還苛刻的標準來壓搾自己。

  至於現在,擺在面前的問題就不只是錢了。他的手機裡有一份加密文檔,上面記錄整理了從父親去世的那天夜裡開始出現在生活中的種種謎團,光是看一眼都足以讓人眼花繚亂:

  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的生母后來到了哪裡?

  我到底是什麼人?有何德何能受到那麼多人的青睞?

  我的父親為什麼要收養我?祖父在信裡所說的「家族使命」又是什麼?

  我出生的夜裡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玄和子」四處尋找未出生的小孩,是遵循什麼標準?

  清代照片上的怪物、於志可在撒馬爾罕城所見到過的「視肉」和淮南王劉安所見到的「視肉」,是否屬於同一物種?它到底是什麼?化名楊麓的富商又是什麼人?

  林靜橦和俞翰身上所展現出來的怪異功能從何而來?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勢力到底是什麼?

  俞翰體內的「附腦」究竟是什麼?

  ……

  此外,還有另外一個謎團,那就是當初在家裡的儲藏室裡擊倒他,搶走了馮琦州所留下的重要資料的人是誰。認識何一帆和俞翰之後,他立馬認定那是俞翰干的,何一帆卻矢口否認。

  「前一天晚上派出猴子鑽進你家裡的的確是我,但猴子受傷之後,我忙著給它治傷,第二天並沒有讓俞翰去找過你。這件事我沒有必要騙你的。」何一帆說得很肯定。

  馮斯琢磨了一下,何一帆的確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騙他。再仔細想想,當天用餘光掃到的那個打了他頭的身影,雖然很粗壯,卻似乎並不很高,至少不是俞翰這種醒目的鐵塔一樣的體形。那麼會是誰呢?難道是林靜橦的同伴,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家族的?

  這些問題到現在一個答案都沒有,那一個個問號就像一個個尖銳的鉤子,鉤得他一陣陣頭疼,當然還有全身各處瘀傷的疼痛。最後他只能收起手機,靠在座位上漸漸沉入夢鄉,下午的那一番折騰實在是太累了。

  但他睡得並不踏實,發生了下午的事件後,他總覺得記憶裡還有點什麼玩意兒被觸動了,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這種貓爪撓心般的感覺總是讓他痛苦不堪。到底是什麼東西讓我產生了某些聯想?我到底遺忘了什麼重要的細節?

  馮斯在半夢半醒之間一直執著地想著,於是在淺層夢境裡,俞翰一次又一次地把寧章聞的房間砸成蜂窩,一次又一次地眼睛裡閃著危險的綠光,痛苦地說他撐不下去了,附腦太強大了,而文瀟嵐則一次又一次地大耳光扇到俞翰臉上,直到他慢慢清醒。

  這一段情節裡一定蘊含著什麼,馮斯在夢境中掙扎著、尋覓著,不停地重複著那些片段,突然之間,似乎是由於緊急停車,他的腦袋撞到了桌子之類硬邦邦的東西,一下子把他疼醒了。而這一撞,讓他瞬間開了竅。

  原來我所需要的關鍵詞就是「腦袋」和「疼」啊,馮斯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一邊揉著額頭被磕到的部位,一邊興奮地想著。我終於明白令我一直感到不安的究竟是什麼了,那是當俞翰和何一帆不停地重複著「附腦」這個新名詞的時候,提醒了我一件事。

  ——我顱腔裡的腫瘤!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馮斯差點把這件事給忘掉了。在父親去世的夜裡,他的頭部也受到了撞擊,因此在醫院做了CT,結果醫生在他的顱腔裡發現了一個很微小的良性腫瘤。當時醫生說這個腫瘤短期內沒什麼大礙,甚至保守治療就可能治好,他就沒有太放在心上。此時此刻重新想起,他忽然間意識到了點什麼:如果這並不是什麼腫瘤呢?

  會不會和俞翰一樣,我的腦袋裡面也被植入了一個附腦?

  這個附腦會在什麼時候「覺醒」,開始和我的精神世界產生衝突?

  它的覺醒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這些想法在腦海裡攪作一團,就像是被纏在漁網裡掙扎的海龜,簡直要讓人透不過氣來。馮斯煩悶地抓著頭髮,發現自己再也睡不著了。

  在胡思亂想中熬過了一個白天,當火車上的第二個夜晚來臨時,睏倦終於主宰了他的身體。天亮之後,火車就將抵達貴陽,應該好好養精蓄銳一下了。馮斯把頭靠在座椅上,身子隨著火車的行進一搖一晃,再度進入了夢鄉。夢裡似乎又發生了許多事,但過後即忘,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個不同的夢境,在最後一個夢裡,他爬上了一座直聳入雲的高塔,然後一不小心手滑了,整個人從塔上摔了下去,強烈的失重感讓他一下子醒來。他睜開眼睛,當眼前的視線由模糊轉為清晰後,他完全呆住了。

  如果不是我還在夢裡,那就一定是我見了鬼了,馮斯扶著身前的小桌,慢慢站了起來。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手腕,指甲把皮膚掐破了,火辣辣地疼。他很快就判斷出來,這不是夢,而是現實,眼前的這一幕令人難以置信的場景並不是夢。

  在此之前,他並不是沒有見到過,也不是沒有聽說過一些超越日常認知的事物,比如翟建國所描述的他出生時的血腥場景,比如父親留下的清代老照片上的怪物,比如不會被金屬刀刃傷害的林靜橦,比如眼睛會變成奇怪的慘綠色、皮膚上血管暴起、發起狂來力大無窮的俞翰。但描述畢竟不是親歷,照片可能作假,不被刀傷和眼睛變綠固然很離奇,但從視覺效果上來說,一個街頭魔術師就能做到。總而言之就是四個字:不夠震撼。

  「但是現在震撼得過頭了吧?」馮斯喃喃自語,「大場面這種東西,隨時可能要命的啊……」

  ——他發現火車上的一切全都陷入了一種停滯狀態,絕對的停滯狀態,就好像時間被完全凍結了,在這列火車上停止了運行。

  火車上的每一個人都彷彿變成了泥塑,再沒有絲毫動彈。馮斯對面坐著的一對中年夫婦,此刻正相互倚靠著處於睡眠中,丈夫正在打呼嚕,嘴張到一半,就此定格。妻子則似乎是在睡夢中無意識地伸手捋自己的頭髮,她的手指搭在額頭的髮梢上,也沒有下一個動作了。

  坐在馮斯身邊的年輕人並未睡覺,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字體很密集的大部頭書,應該是那種盜版的網絡小說合集。他的指頭正捻起一張書頁,準備翻頁,但只翻到一半就停下了。

  這些人不會是在我睡覺的時候被換成了蠟像吧?馮斯冒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他伸出手,奓著膽子輕輕碰了一下身邊這個年輕人的皮膚,柔軟而溫暖,這是個活人,絕不是什麼蠟像。

  馮斯舉目四望,發現整個車廂裡都是同樣的境況。一個黑臉膛的父親正在怒目圓睜訓斥他調皮的兒子,那對瞪大的眼睛甚至能看清其中的血絲,而他的兒子正在咧嘴大哭,一滴淚珠剛好從下巴上滴落,就那樣懸在空中,晶瑩透亮。一個黃皮寡瘦的老女人站在過道裡吸煙,煙霧凝聚成一團凝固的朦朧,竟然讓她的臉看來有了幾分詩意。幾個通宵不睡的民工模樣的男人在打牌,正好到了洗牌的時候,那一張張撲克牌在空氣裡呈現出規整而又充滿動感的排列。

  馮斯嘗試著翻動身邊年輕人手裡的書頁,發現他碰一下,紙張就輕微地動一下,隨即繼續靜止,彷彿是完全失去了慣性,也失去了地心引力。除了這些冰凍一般的場景之外,他還發現,連一切聲音也消失了,車輪和鐵軌接頭處的撞擊聲都完全聽不見了。

  想到這裡,他拉開窗簾,想要看看火車現在行進在什麼地方。但剛一拉開窗簾,他就嚇了一大跳。

  火車竟然懸浮在半空中!

  此時的火車,就像飛機一樣,正在半空懸浮,周圍是一片灰暗濃重的霧氣,什麼都看不清楚。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空氣變成了透明的冰塊,而火車與火車裡的人則是被凍在冰塊裡的游魚,馮斯產生了這樣的古怪聯想。最為古怪的是,在這個巨大的「冰塊」之中,居然還有一條魚並沒有被凍住,還能活蹦亂跳地四處亂游。在整個時間都停止了的時候,這條魚成了脫離時間而單獨存在的怪物。

  那就是他自己。

《覺醒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