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李濟帶著一臉的頹敗,坐在一張佈滿油膩的長桌前,桌子上已經放著三個空啤酒瓶,穿在身上的汗衫胸口也滴上了幾滴油漬。這家小吃店在夏夜裡專門推出模仿成都冷淡杯的夜間飲食,每到晚間就吸引了很多學生和民工到這裡來,磕著毛豆花生,啃著鴨脖鹵雞爪麻辣小龍蝦,配上冰鎮啤酒,一群人邊喝酒邊說笑談天,吵吵嚷嚷地打發掉一個悶熱的夜晚。李濟混在其間,雖然孤身一人喝著悶酒,卻並沒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也沒有人認出來,就在幾個月前,此人還是這所學校的副校長。當然了,主管基建本來就只需要和特定的人群打交道,不像管行政的校長時時拋頭露面,沒人認識原本正常。何況李濟為人一向很低調,校內很多人都是只聞其名而不知其相貌。

  李濟就是那位請馮斯的父親馮琦州來看體育館風水的副校長。馮琦州死後,警方調查死者的社會關係,李濟請假道士來看風水的事情也就此曝光。說起來,這年頭種種封建迷信活動固然很猖獗,但到了高校這個層級,一般都還是得地下運作,如今不小心見了光,對這所理工科名校的面子來說,就不大好看了。

  所以這位副校長被撤職也是順理成章的了。李濟原本已經快到退休年齡,這麼多年來主管基建也撈了不少錢,此時被撤職,對退休後的生活不會有絲毫影響。只是事發之後,人們偶爾看到李濟,總是看到一臉的落落寡歡,想來是從權力的位置上下來之後,難以適應這樣的心理落差。所以昔日的副校長會拋棄掉平日裡的光鮮衣著,穿得邋裡邋遢地跑到路邊攤喝啤酒解悶,似乎也不足為怪。

  李濟就著一盤滷水毛豆和一盤炒田螺喝光了整整四瓶啤酒,還抽掉了好幾根煙,結完賬,打著飽嗝搖搖晃晃地騎上自行車。這也是這所學校的領導喜歡表現自己清廉風格的一種方式,儘管李濟不上班時開的是一輛敞篷的寶馬640i。

  這些日子裡,為了撤職的事兒,李濟沒少和充滿虛榮心的老伴吵架,吵到不可開交,最後一怒之下搬出家裡,在學校新修的青年教師公寓裡找到一間還沒分配出去的房間暫住,避開了老伴沒完沒了的嘮叨,也算求個耳根清淨。

  此時夜色已深,醉意微醺的老人騎著車,搖搖晃晃地騎出學校西門,沿著一條小道騎向教師公寓。騎了沒多久,路邊突然飛來一個硬物,砸在輪胎上,李濟吃了一驚,自行車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沒等爬起身來,身邊忽然圍上來幾個黑影,不由分說用破布堵住那張還帶著酒味兒的嘴。

  片刻之後,這一群奇怪的綁架者和被綁架者已經來到了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裡。時值深夜,建築工地裡早已沒有了其他人,似乎正適合罪案的發生。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堵嘴的破布剛被弄走,李濟就氣急敗壞地開了口,「是聯順達的人嗎?給你們說了很多次了,那筆工程款子是學校拖欠的,我也沒辦法!」

  「我們是為馮琦州而來的。」一個綁架者冷冷地說。

  李濟立刻不吭聲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我也就是腦子糊塗了一下,才去搞那些迷信活動,現在我也受到教訓了……」

  「這種時候你還需要撒謊麼?」對方嗤笑一聲,「你以為我們沒有調查過你的背景?八九十年代各種氣功大師最流行的時候,你就曾經在報紙上連續發文揭批偽科學,還和學校裡一位大力宣揚氣功的老教授展開過公開辯論。這所學校裡如果要找出一個人最不敬鬼神,那就是你!你怎麼可能真心請人看風水?老實告訴我們,當初是誰指示你把馮琦州騙到北京來的?」

  李濟面如土色:「沒、沒有人指使,我真的只是一時糊塗……」

  「我沒有時間和你兜圈子,」綁架者抽出一把錚亮的匕首,「我問一次,你不回答,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剁完手指挖眼睛。」

  「沒有啊!真的沒人指使,就是我自己腦子發昏了,你們千萬相信我啊!」李濟惶急地嚎叫著,拚命掙扎,但身體被人死死制住,哪裡掙得開?綁架者顯然是那種真正的心狠手辣之輩,看見對方還在硬撐,毫不猶豫地手起刀落。卡嚓一聲,老人發出淒厲的慘叫,左手小指已經被乾脆利落地切了下來。斷指落在地上,血花飛濺,李濟也疼得幾乎暈了過去。

  「還不說?真有點老革命的硬骨頭呢,」綁架者的笑聲分外冷酷,「要不就是小指你不在乎,那換食指怎麼樣?」

  他獰笑著再度舉起刀,李濟嗚咽著,痛得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卻還是不肯說。眼看還沾著血的匕首即將切下李濟的食指,對方的動作卻突然間停住了。與此同時,其餘的綁匪們也都發出了一陣驚愕的聲響。

  他們都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議的變化。足以令人心臟停止跳動的可怖的變化。

  ——落在地上的李濟的血滴,彷彿突然間失去了重力的束縛,慢慢漂浮起來。它們凝結成一粒粒渾圓的血珠,帶著一種妖異的美感,折射出夜的光彩懸浮在黑暗之中。

  「不好!快跑!」握刀的綁匪敏銳地察覺到危險的臨近。但他這一聲喊已經太晚了,還沒等人們挪動腳步,幾聲細不可聞的輕響後,半空中的血珠紛紛炸裂開來,化為一片猩紅色的血霧,瞬間把這五名綁匪連同李濟一齊籠罩在其中。

  血霧中頃刻間響起了一連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聽上去簡直不像人聲。在朦朧的紅色血霧中,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見五名綁匪拚命掙扎抓撓,像是極力想要擺脫掉什麼沾在身上的東西,但這掙扎的過程十分短暫。幾秒鐘之後,他們就倒在了地上,很快都不動了。

  血霧漸漸消散。這時候可以看清楚,躺在地上的五名綁匪,赫然已經全部化為白骨——乾乾淨淨的白骨,上面連一絲血肉都沒有存留下來。他們的衣服基本是完整的,只有一些可能是先前在地上翻滾留下的擦痕,然而衣服下面原有的皮膚和血肉卻全部消失無蹤。這些白森森的骨架在微弱的光線下發射出慘白的光,每一具骷髏的頭顱都大張著黑黢黢的嘴,彷彿仍在竭力慘號,已成枯骨的雙手還保留著抓撓的姿態,可想而知死前遭受了極其劇烈的痛苦。即便是在這個悶熱的夏末之夜裡,這地獄般的圖景也足以帶給人深深的寒意。

  而唯一一個沒有變成骷髏的,是李濟。李濟艱難地用雙膝支撐起身體,慢慢直起腰來,摸索著在地上找到了剛才被砍斷的那根斷指,把斷指的斷面重新貼在了手指上。雖然疼得渾身哆嗦,汗如雨下,但這一動作的後果卻頗為驚人:斷指處竟然慢慢開始接合起來,然後傷口逐漸癒合。幾分鐘過後,左手小指已經完全恢復原狀,半點也看不出來它曾經被切斷過。

  李濟這才喘著粗氣從地上爬起來,眼光掃過地上那幾具猙獰的白骨,突然間雙腿一軟,重新跌坐在地上。

  「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想這樣……」李濟嘴裡嘟嘟囔囔著,「可是我也沒辦法,我控制不了,控制不了啊!」

  渾身髒污的前副校長癱軟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

  就在這樁奇特的慘劇發生的同時,馮斯正站在宿舍裡,面對著另外一個奇人——雙頭怪人范量宇。在他所遇到過的這些自稱「守護人」的特殊人群中,范量宇是力量最強大的,同時也是性格最暴虐的。這個人會毫無理由地對他人製造傷害,並且享受對方痛苦的神情,好像那種痛苦對他而言就是最好的下飯菜一樣。

  「怎麼了,這次不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幾句了?」范量宇壞笑著。

  「好漢不吃眼前虧,」馮斯悶悶地說,「現在就算你要我跪下唱征服我也多半要聽命。」

  「所以我才說了嘛,你雖然是個廢物,腦子還算清醒。」范量宇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大晚上的跑到我的宿舍,把我的室友都弄昏,不是就為了誇我兩句吧?」馮斯說,「話說你沒把這幫孫子怎麼樣吧?」

  「這裡好歹是學校,我要是把他們搞出點毛病來,不好收場,容易暴露你的身份。所以就是單純地讓他們昏睡一下而已。」范量宇說。

  馮斯鬆了口氣:「那還好。那麼,今天找我有何貴幹呢?」

  「我是來給你送一個警告的。」范量宇翻著白眼。

  「是又有人想要抓我或者殺我了嗎?」馮斯並不顯得吃驚,「這已經算是生活常態了。沒什大不了的。」

  「有這個覺悟就好,那我走了。」范量宇點點頭,真的轉身就走。

  「哎……等等!」馮斯忙叫住他,「你還沒說到底是什麼人呢?」

  「你不是不在乎嗎?你不是說已經是生活常態了嗎?」范量宇冷笑著,「那又何必多此一問。」

  「好吧,你贏了,范大爺,」馮斯忍氣吞聲,「你還是告訴我吧。」

  范量宇伸出手,指著馮斯的鼻子:「小子,你這輩子才經歷過多少點事兒?別以為親眼見過魔僕和妖獸,被人揍過幾次屁股,就覺得自己毛長硬了——你還差得遠呢。死亡這種事情,不是用來掛在嘴上逞能的,等你像我這樣在生死的邊界線上走過幾十個來回之後,再來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狗屁模樣也不遲。」

  馮斯無言以對。他發現這個雙頭怪物不只是下手狠辣,說話似乎也能直指人心。他一向自詡聰明智慧,但在范量宇面前,卻好像被X光照射一樣,完全被看透了。

  「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想死,嘴硬這種事是最無謂的,」他輕輕歎息一聲,「所以我向你道歉。請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你倒是的確有些優點,」范量宇瞪著他,「比如知錯能改,還不算蠢到家了。」

  「我大概就剩這個優點了……」馮斯哼唧著。

  范量宇從衣兜裡取出一部手機,這個場景讓馮斯感到很違和。他隨即釋然,覺得還是自己的偏見在作怪,似乎總感覺守衛人就是一幫被從時光的洪流中截留出來的老古董,其實全然不是這樣。事實上,他們並沒有與世隔絕,儘管隱藏著自己的身份,但仍然生活在凡塵之中,甚至可能掌握著超越凡人的科技力量。

  范量宇在手機上劃了幾下,調出一段視頻,然後把手機遞給馮斯。馮斯盯著屏幕,只見上面出現了一棟灰撲撲的舊樓房,大概有六層樓,窗戶破爛得幾乎都沒有玻璃,大門也只剩下半扇,幾道縱橫交錯的封條封住了門。整棟樓呈現出灰暗破敗的色調,彷彿能嗅到蜘蛛網塵封的氣息。

  「這是南方某座小城裡廢棄的舊醫院的手術樓,」范量宇解釋說,「因為開發方面的糾紛,一直沒有拆掉,也沒有再被使用。」

  攝影人繼續向前走,輕鬆地從封條下方的空隙裡鑽了進去,走入手術樓裡。樓道裡沒有燈光,視頻上登時漆黑一片,只能看到一點點模糊的影子,拍攝人還故意一邊走一邊伸手按樓道裡的電燈開光,示意整棟樓已經完全失去了電力供應,因此電燈都無法點亮。

  他走過手術樓的一樓,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門,開始走上了一段長長的方向向下的樓梯,看來是這棟樓的地下室。雖然屏幕上無法看清樓層,但從腳步大致能判斷,此人至少下了兩層樓,可能已經來到了地下二到三層,那差不多應該是這棟樓的最底部了。

  底層仍然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屏幕上隱隱可以看到滿地的垃圾、胡亂堆放的破舊桌椅和大門敞開的一個個空空如也的科室房間,就像一張張不安分的大嘴。即便是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看著這段模糊不清的影像,馮斯也能感到一種古怪的寒意在升騰,心裡剎那間想起了無數以醫院為背景的恐怖故事。

  也許正像剛才范量宇的用詞,醫院是一個處於生與死的分界線上的地方,這樣獨特的氛圍最能夠孕育出恐怖與陰森,馮斯想。

  拍攝人已經走到了走廊的盡頭,前方是一扇緊閉著的大門,似乎上了鎖。但不知拍攝人用了什麼手法,鎖被輕鬆地打開,他伸出手,推開了門。炫目的光亮立刻從門內傾瀉而出。

  這個地下走廊盡頭的房間裡竟然有電力供應!

  在白色的燈光下,攝像頭裡的圖像也重新清晰起來。可以看出,這裡是醫院的太平間,只是由於多年沒有使用,已經遍佈灰塵和蛛網。拍攝者來到停屍櫃前,隨手拉開幾個格子,裡面都是空的。

  「不都是空的嗎?有什麼好看的?」馮斯禁不住問。

  「你又不是沒有見識過蠹痕,怎麼會問出那麼蠢的問題?」范量宇嗤之以鼻。

  馮斯一下子反應過來。所謂蠹痕,是利用附腦的力量激發出的特殊空間,擁有和日常世界完全不同的物理法則,就像是一塊木頭被蛀蟲蛀出了空洞一樣。利用蠹痕,既可以創造出充滿殺傷力的戰鬥方法,也能開闢一片獨立的異域。

  也就是說,在這個看起來空空如也的太平間裡,其實還隱藏著一片空間。那麼在這一片蠹痕當中,究竟會隱藏著些什麼呢?

  馮斯的好奇心被大大激發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屏幕。只見拍攝者在空蕩蕩的太平間裡不斷地走來走去,兜著圈子,好像是在尋找著某些破綻。大約七八分鐘後,他停住了腳步,看來是已經發現了蠹痕的範圍並且準備著手侵入。

  但還沒等他開始行動,畫面突然開始劇烈抖動,給人一種天旋地轉的暈眩感。馮斯仔細分辨,發現這種抖動是因為拍攝人一時間顧不上保持手機穩定了——有其他人出現!

  那些人大概就是在太平間裡構造異域的人,馮斯猜想著。此時拍攝者已經隨手把手機塞入了衣兜裡,所以只能聽到一陣陣激烈而雜亂的打鬥聲,卻再也見不到畫面了。片刻之後,聲音轉化為了急促的腳步,看來是拍攝人開始奔逃,而他的敵人們窮追不捨。

  「可以停下了,」范量宇說,「後面除了逃跑之外,再沒有新的內容,直到手機由於電量用盡而中斷拍攝。」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馮斯問,「你特意把這段視頻拿給我看,說明它是和我有關的。拍視頻的人是誰?」

  「是我們家族的調查員,」范量宇說,「幾天之前,他失蹤了,但我們在醫院附近的一個角落找到了記憶卡。他的手機是特製的,可以在危機狀況下通過一個小開關快速彈出記憶卡,並且記憶卡裡藏有一個微型信號源。所以雖然敵人殺死他並搶走了手機,卻無法找到這張記憶卡。」

  「調查員?調查什麼的?」馮斯又問。

  「調查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家族。」

  「暗處的家族?」

  「是的,隱藏在暗處,比我們更加危險的家族,」范量宇說,「和我們不一樣,他們也許直接想要你的命。」

《覺醒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