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處塗上了紫藥水,然後用繃帶包紮起來,范量宇的呼吸漸漸平穩。他躺在沙發上,胸口均勻地起伏著,心跳還算有力。
文瀟嵐當然知道紫藥水只對表淺傷口有作用,但此刻家裡也找不到別的傷藥,也不能把他送到醫院。更何況,針對普通人的治療手段未必對他有用。此時此刻,她只能期待這個怪物的特殊體質能夠發揮出獨特的效力,救他自己一命了。
安頓好了范量宇,她這才跑下樓,騎車回到先前周宇瑋昏迷的地方,但周宇瑋已經不在那裡了。她猜測應該是被路人發現,然後送到了醫院,於是連忙騎車去往附近的醫院,輾轉了兩家醫院,總算是找到了人。
周宇瑋始終昏迷不醒,但各項生命體征都基本正常,腦部CT做完了也沒有發現任何腦損傷。文瀟嵐鬆了口氣,知道范量宇重傷之下總算還是控制好了力度,周宇瑋應該如他所言,躺上一兩天就能恢復。
她打電話通知了周宇瑋的宿舍同學,重新回到寧章聞家,看著范量宇那兩顆醜陋的腦袋發著呆:該怎麼辦呢?
她忽然間覺得自己能體會到馮斯那種摻雜著無奈和憤怒的糾結心態了。那就是原本平靜的生活被一下子擾亂甚至撕碎後的應激反應。幾個小時之前,她生活中最大的難題還只不過是和前任男友看場電影之後談一談分手,然後突然之間,自己要被迫去窩藏一個殺人如麻的大怪物。這個大怪物背後還有許多追殺他的人,不是警察,卻比警察更加危險。比起這些,甩掉一百個男朋友只怕也算不了什麼了。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文瀟嵐抱著腦袋想了許久,想到頭都疼了,也沒有想出任何辦法。最後的結論只能是:順其自然,或者說得更直白一點,乾等著。
於是她在乾等中蜷縮在關雪櫻的床上睡著了。前一天飽受折磨的不只是馮斯,她也被折騰了個夠嗆,始終沒怎麼好好睡,現在終於有些熬不住了。
這一覺醒來的時候,看看日頭,已經是下午了。她猛然想起屋子裡還藏著一個煞神,慌忙起身跑到客廳。
沙發上是空的。范量宇並沒有躺在那裡。
她心裡一驚,正打算四處尋找,陽台那邊傳來範量宇的聲音:「別找了,我在這兒。」
這聲音聽上去還是有些虛弱,而且很含糊,像是嘴裡包了什麼東西。她一回頭,立即忍不住「啊」的一聲尖叫了起來。
范量宇正在咀嚼著什麼東西,難怪不得說話含含混混的。他的嘴角正在流出紅色的血,牙齒好像在嚼著什麼硬梆梆的東西,發出嘎崩的聲響。而在他的身上和面頰上,還沾著幾根或白或灰的羽毛。
「你在吃鴿子!」文瀟嵐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好像不屬於自己了。
范量宇大口地嚼了幾下,把嘴裡的東西嚥下肚子:「這鴿子不夠肥,不過還是將就能填填肚子。」
「你這個瘋子!你這個變態!你!」文瀟嵐憤怒得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這是小櫻辛辛苦苦養的鴿子,是為了訓練信鴿,不是拿來吃的!」
「只要是活物,就可以吃。」范量宇神色不變。
「你想要吃東西可以跟我說,我會給你買的!」文瀟嵐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尖叫,「可你為什麼要吃鴿子!」
「我和你們不一樣,」范量宇依舊平靜地說,「我需要新鮮的血。」
文瀟嵐說不出話來。
吃完鴿子後,范量宇隨手抹了一把臉,又轉向了廚房:「這屋裡看來沒什麼別的活物了,但願冰箱裡還能有點生肉。」
啪的一聲響,他的後腦勺被什麼東西擊中了,然後那個東西掉到了地上。扭頭一看,地上是一個空的礦泉水瓶,他禁不住笑了起來:「你的手邊就有瓷杯,比空塑料瓶重得多,也硬得多,你為什麼偏偏要用塑料瓶扔我?」
文瀟嵐一時語塞,范量宇搖了搖他的大頭:「這說明你雖然生氣,仍然還沒有生氣到會為了這幾隻鴿子而傷人,更不必說殺人了,這就是你們普通人的怒火——軟弱而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不能轉化成報復的憤怒有什麼用處嗎?唯一的作用只能傷到你自己而已。」
文瀟嵐怔住了,范量宇擺擺手:「所以,等到你真心想要對我下手的時候,再去展現你的憤怒,否則的話,把它收在心裡吧。」
他繼續走進廚房,真的從冰箱裡找出一塊凍得硬邦邦的生豬肉,就那樣放進嘴裡,像咬冰棍一樣卡嚓卡嚓大嚼起來。文瀟嵐呆呆地看著眼前這怪誕的一幕,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升騰的怒火卻忽然減弱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范量宇所說的話吧:「如果你不能傷害到對方,憤怒又有什麼意義呢?」
范量宇雖然已經可以在屋內輕微活動了,但看來傷口狀況仍然不是太好。吃完了鴿子和生豬肉,他重新躺回到沙發上,又不動了。但他的身畔開始出現了一圈淡淡的灰色光暈,和周圍的透明空氣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蠹痕嗎?」文瀟嵐忽然問。
范量宇點點頭:「你最好別靠近,這玩意兒你恐怕承受不住。」
「我聽馮斯說過了,你好像特別喜歡拿他當肉墊玩。」文瀟嵐說。
「這小子屁本事沒有,還總喜歡在臉上擺出一副『我有志氣我骨頭很硬』的德行,我最煩的就是這種貨色,」范量宇說,「骨氣這種東西,是需要實力做底蘊的,不然的話,不分場合地充硬漢,無非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而已。」
「你這種天生的強者,大概是沒有辦法理會弱者的心態的吧。」文瀟嵐聳聳肩。
「天生的強者?」范量宇扭過頭看著她,眼神裡充滿了嘲弄。
「怎麼了?我說錯了嗎?」文瀟嵐說。
「你認識我嗎?你瞭解我嗎?你怎麼知道我是天生的強者?」范量宇翻著白眼。
文瀟嵐支支吾吾:「我……我猜的。」
「那我就告訴你,你猜錯了,」范量宇淡淡地說,「我被親生父母拋棄的時候,我在垃圾堆裡刨食的時候,我被人關在鐵籠子裡賣錢展覽的時候,我被一群小地痞打得跪在地上討饒管他們叫爺爺的時候……這些你都沒有看到過。」
文瀟嵐愣住了。她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殺人無算的怪物會對她說起這些往事,而且是那麼悲慘的往事。范量宇的神情淡然,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也沒有絲毫語調上的波折,一雙眼睛空洞洞的沒有任何情緒,但不知怎麼的,越是這樣的語氣,越讓她感到一種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心酸。
我在為了這個可怕的怪物而感到悲傷?文瀟嵐嚇了一大跳。她有些慌亂地轉過身,走回到關雪櫻的房間裡,匆匆關上門。
我這大概就算是所謂的濫好人吧?文瀟嵐想,見不得也聽不得任何悲慘的事情,一聽到就心軟,哪怕對方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太陽落山之前,她出了一趟門,去小吃店買了點兒盒飯之類的食品,往回走的路上又拐了個彎,去到針對職工家屬開設的小農貿市場。
回到寧章聞家裡的時候,她手裡拎著的除了熟食之外,還有一隻拔掉了毛的生雞和兩條肥大的活鯉魚。鮮活的鯉魚在塑料袋裡不停掙扎著,發出簌簌的聲響。
「前幾年鬧過禽流感之後,北京對活禽買賣管理得很嚴,」文瀟嵐對范量宇說,「所以活雞活兔什麼的我實在沒本事幫你找了,只有活魚和生雞,將就了吧。」
范量宇接過袋子,看著正在玩命蹦跳的鯉魚,啞然失笑:「我這是要變貓了……謝謝。」
「你居然會說謝謝?」文瀟嵐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這是做人的基本禮貌,我經常也會對馬上就要被我殺死的人說謝謝。」范量宇一本正經地說。
文瀟嵐心頭一跳,不敢接茬,拎著自己的盒飯正準備回到房間,范量宇忽然叫住了她:「這裡不是大學宿舍,有廚房,冰箱和廚房裡有米有肉有蔬菜,你為什麼不自己做飯吃?」
文瀟嵐臉一紅:「我不會。」
范量宇嗯了一聲,走到她身邊。文瀟嵐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范量宇手很快,已經把她手裡的袋子搶了過去。
「牛肉炒飯……香腸炒飯……」范量宇吸溜著鼻子打開盒蓋,「牛肉炒得太干,米飯太黏,香腸都快變質了,要不就是黑心豬肉灌出來的。這種垃圾你也能吃得下?」
「我呢,本來是有其他選擇的,」文瀟嵐氣鼓鼓地說,「但是家裡藏著一顆定時炸彈,醫院裡還躺著一個因為我而無辜受難的人,我哪兒還有時間挑揀?不泡方便麵就不錯了。」
「這麼說是我的錯了?」范量宇歎了口氣,「那我就補償一下吧。」
說完,他一揚手,把兩份炒飯都扔進了垃圾桶。他不由分說,把哭笑不得的文瀟嵐趕進了她的房間,然後走進廚房,關上房門。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之後,香味開始傳了出來。
幾十分鐘之後,餐桌上擺上了三個菜:兩條紅燒鯉魚,一盆川味口水雞,一盤香菇菜心。高壓鍋裡的米飯也散發出陣陣清香。范量宇解下身上的圍裙:「好久沒做過熟菜了,將就吃吧。」
文瀟嵐只覺得自己吃驚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她試著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肉送到嘴裡,魚肉鮮嫩,湯汁濃淡適宜。再嘗嘗口水雞,鮮香麻辣,十分爽口。單從做菜的水準來看,范量宇似乎並不遜色於天生大廚關雪櫻。
「我服了。人不可貌相。」文瀟嵐喃喃地說。
「快吃吧,」范量宇說,「不過我建議你不用去醫院,他沒事,差不多明天就能醒。你去看他,他也不會早醒一秒鐘。」
「你不過來一起吃麼?」文瀟嵐岔開話題,「你是只能吃生的,不能吃熟食?」
「其實吃倒是能吃,不過生的、尤其是生血對我的附腦更有益,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生吃了。」范量宇回答。
「吃熟的會有反作用嗎?」文瀟嵐追問。
「那倒是不會有。」
「那就坐過來,一起吃。」文瀟嵐拍了拍身邊的板凳。
范量宇側頭看著她,看得她一陣心虛:「喂,應該我看你的眼神比較像在看怪物吧?怎麼倒過來了?」
「我只是不太習慣而已,」范量宇聳聳肩,「我得有很多年沒有和人同桌吃飯了。確切地說,是很多年沒有安安穩穩坐在桌子上吃飯了。」
但他還是坐了下來。文瀟嵐替他盛了一碗飯,他捧著飯碗,有些愣神。
「當年還能和人坐在桌上吃飯的時候,每頓飯前,我們都會念叨點什麼,」他說著,閉上了眼睛,嘴裡用虔誠的語聲開始祝禱,「覺醒之日,萬物俱滅。」
念完後,他又嘿嘿一笑:「不過念不念都是狗屁。」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你們那些家族用來警醒自己的話嗎?」文瀟嵐問。
「差不多吧,」范量宇說,「都是一些可笑的廢話。狗屁。」
「雖然你這麼說,但你還是在為了阻止魔王覺醒而努力。」文瀟嵐說。
「別把我說的那麼高尚,」范量宇說,「如果單憑我的意願,我更情願魔王醒來,去找他痛痛快快打一架,死了拉倒。我不過是在踐約而已。」
「踐約?什麼人的約定?」
「與你無關。」范量宇硬邦邦地說。
文瀟嵐忽然有些壓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是那個吊墜裡的相片上的女孩子嗎?」
砰的一聲,桌子一陣劇烈震動,連菜盤裡的湯汁都濺了出來。那是范量宇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他忽然站起身來,一下子逼近到文瀟嵐身前,雙目中流露出狼一樣的凶光:「你偷看了我的項墜?」
文瀟嵐嚇得渾身一哆嗦:「我……我只是隨便看了一眼……」
范量宇的身上帶有一種恐怖的壓迫感,讓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向後退,直到靠在了牆上退無可退為止。范量宇卻也緊跟著逼到她面前,喉嚨裡發出一陣兇惡的咆哮聲,整張醜陋的大臉都因為極度的憤怒而繃緊了,看上去彷彿真的會隨時張口用牙齒把文瀟嵐撕得粉身碎骨。不知不覺中,他身上開始浮現出淡灰色的蠹痕,不受控制地向外擴散。
文瀟嵐的右手無意間觸到了蠹痕的邊緣。她立刻感到右手好像被烙鐵燙了一下,十分之一秒後,那種灼痛感又立即轉化為千萬根鋼針的攢刺,接著是被重物錘擊般的感覺、被鈍刀割裂般的痛楚……她慘叫一聲,一跤跌坐在地上,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范量宇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蠹痕失控了,連忙把蠹痕收了起來。儘管如此,他仍然餘怒未消,拖著殘疾的腿歪歪斜斜地走回到沙發旁邊,靠了上去,不再說話。
從蠹痕收回的一剎那開始,那些劇烈的痛感就消失了,但文瀟嵐仍然心有餘悸。她不聲不響地站起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心裡想著:那個照片上的女孩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一提到她就會讓范量宇凶性大發?
正在這時侯,手機響了。她連忙擦乾淨眼淚,拿起手機,一看,是關雪櫻打來的。
關雪櫻不會說話,但馮斯還是掏錢給她買了手機,畢竟發發短信還是很有用的。而有時候,關雪櫻和其他人之間需要及時聯絡的時候,就會先發一條短信,然後再撥打對方的電話,意思是提醒對方趕快看短信。
於是文瀟嵐直接按掉了這個電話,打開短信收件箱。裡面果然有關雪櫻剛剛發來的短信,點開之後,裡面的內容立刻讓她忘掉了幾分鐘前發生的一切。
「我們好像被人跟蹤了,」關雪櫻在短信裡寫道,「但是又好像有人在保護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