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眼前的這座小區,一看就是有錢人住的。這裡無論地段、建築質量、綠化都做得無懈可擊,而小區內出出入入的車輛也都是名車。

  「我想起了一段相聲,」馮斯說,「以後我如果要死的話,就到這個小區門口來等著,看到一輛賓利就趕緊迎上去。這輩子死也要死在賓利的輪胎下。」

  「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高檔社區,不好辦哪。」姜米皺起了眉頭。

  「什麼不好辦?」

  「有錢人膽子都小,未必願意見我們這兩個陌生人。」姜米解釋說。

  馮斯看著小區每棟樓外站著的保安,點了點頭:「說的也是。咱們到這兒來,到底是找誰啊?」

  「按照我媽的日記裡所說,哈德利教授在調查的過程中,發現許多年前、曾有另外一位中國學者也曾調查過那座失蹤的道觀。那位學者的名字叫袁川江,是一個神話學家。」姜米說。

  「哦,我們是來找袁川江的?」

  姜米搖搖頭:「不,袁川江早就死了,得有好幾十年了。但是他的研究資料都留給了他的兒子,一個名叫袁志何的人,子承父業也在研究中國古代神話,哈德利教授主要接觸的就是他。」

  「這種偏門的學問……應該買不起這種高檔小區的房子吧?」馮斯有些疑惑,「在中國,最不值錢的大概就是知識。」

  「這個麼,我倒是在網上查過了,」姜米說,「這位大爺多年前就放棄公職下海經商了,現在是一個成功的書商,出版過不少暢銷書。你在微博上那些七拼八湊的心靈雞湯,搞不好就有出自他們公司的暢銷書的。」

  「那我倒是應該向他隆重致謝,」馮斯嘿嘿一樂,「說起來,他可真是比他爹聰明多了,賺錢才是硬道理。」

  兩人說笑著,來到了袁志何所住的那棟樓。向樓門前虎踞著的保安表明來意後,保安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表情:「袁志何?你們是他的什麼人?」

  「我們是出版社的實習生,和他們公司有合作,約好了來給他送資料。」馮斯回答。他知道兩人面相年輕,要冒充正式員工不太容易,所以使用了實習生的幌子。

  「難怪不得你們不知道呢,」保安打量了兩人一會兒,「袁志何死啦。」

  「死了?」姜米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馮斯卻相對鎮定一點,這樣的事情,他已經隱隱有所預料。

  「嗯,你們回去吧。有什麼事情,直接找他公司的人問。」這個保安看來是經過了物業叮囑的,口風極嚴,無論怎麼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兩人只能無奈地離開小區。姜米一臉不甘心:「要不然我們偷偷溜進去看看?」

  「您這是看多了貴國的影視劇了吧?」馮斯說,「你以為你是蜘蛛俠呢?」

  「其實沒什麼難的嘛,我又不是沒幹過……」姜米嘟噥著。

  「好啦,不用秀你的光榮史了,」馮斯說,「要弄明白袁志何死的具體狀況其實很容易,我打個電話就行了。」

  「你認識警察?」姜米有些驚詫。

  「警察倒是認識,不過不是能幫上忙的,」馮斯苦笑一聲,「我是要找一個網絡公關公司的人,那個人是我在微博上的營銷夥伴。他專門幫助圖書公司炒作暢銷書,和出版圈子裡的人都很熟,肯定聽說過什麼。」

  「還真是貓有貓道呢……」姜米的話語裡雖然有些譏刺,卻也不乏佩服。

  馮斯走到一旁,很快打完了電話,走回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很是凝重:「袁志何真的死了。而且,不只死了他一個。」

  「不只死了一個?」

  「他和他老婆、兒子,還有一個保姆,一共四口人。全死了。死因是煤氣中毒。他兒子好像也就是我們倆這個年紀。」

  姜米緊皺著眉頭,過了好久才說:「這種有錢人家裡的煤氣爐灶,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洩露?」

  「我也覺得不對,」馮斯說,「那個公關碰巧打聽到了一些細節。他說,不只是煤氣爐灶的質量完全沒問題,袁志何的廚房裡還裝了煤氣報警器。沒那麼巧煤氣洩漏和報警器壞掉趕在一起。但是除此之外,家裡沒有找到別人闖入的痕跡,也沒有丟東西。」

  「就是說,這應該是一場高明的謀殺了,」姜米思忖著,「按照你的形容,那幫自稱守衛人的傢伙一個個能力超人,估計警方也很難找到犯罪的證據。」

  「他們不可能找得到。」馮斯很確定地說。

  兩人有些愁眉不展地走在街邊。這一天是週末,北京城的街頭人山人海,被汽車限號憋得夠嗆的人們發洩式地把車都開到了路上,於是形成了平時堵早晚高峰、週末堵全天的景觀。但人們還是興致勃勃,還是精力十足,因為這是他們的生活。

  「你怎麼了?」姜米側頭看著馮斯,「怎麼看得那麼出神的樣子?街上有很多美女嗎?」

  「有很多,不過最漂亮的那個站我旁邊呢。」馮斯不動聲色地隨口拍馬屁。但他的視線仍然流連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流連在那些接踵摩肩的紅男綠女、街邊小食攤的鍋裡升騰起來的煙霧、不停排放的汽車尾氣、扔得遍地都是的小傳單上,彷彿那些東西裡真的蘊藏有什麼能吸引他的美好。

  「那你也沒顧得上看她……你是不是想到了些什麼?」姜米又問,「看著你這會兒的眼神,我一下子想起那些在海裡漂了兩年剛剛上岸的水手。」

  「說得你真的見過那些水手一樣……」馮斯笑了笑,「我就是很羨慕這些人罷了。多好啊,上學,工作,賺錢,戀愛,結婚,養孩子,慢慢活到老死。」

  「慢慢活到老死……」姜米咀嚼著這句話,「說真的,我還沒問過你呢。你一下子就跳進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是不是很煩躁很不爽?」

  「不是一般的不爽啊,」馮斯說,「那種感覺,打個比方,就像是你本來在好好地洗著澡,噴頭裡出來的洗澡水突然變成了油,沾的你滑溜溜油膩膩的一身,你說你煩不煩?」

  「是挺煩的。」姜米同情地點點頭。

  「而且這個世界還很危險啊,打另外一個比方,就像是被突然扔進了一鍋正在開著小火燒的涼水裡。雖然一時半會兒水溫還低,但還是會逐漸升高,最後難逃被煮死的命運。」

  「所以你看著這些人,其實是在……羨慕?」姜米問。

  「我就是在羨慕,」馮斯衝著街上一揮手,「做個普通人是最值得羨慕的。我他媽的羨慕他們,羨慕死了,羨慕到現在就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一場群架,被打到鼻青臉腫躺在地上罵街再被警察叔叔銬到局子裡去。」

  後來馮斯也覺得很奇怪。這一番話他沒有對文瀟嵐說過,沒有對寧章聞說過,沒有對關雪櫻說過,也沒有對那些和他打過交道的守衛人們說過,卻偏偏對著認識還不到一天的姜米脫口而出。他只能猜測,或許是比起其他的朋友與敵人,姜米身上有一些和他更加接近的地方。

  但說都說了,也無可挽回。他只能借口到路邊去買飲料,好稍微穩定一下情緒。等到把飲料買回來,姜米正在若有所思地發著呆。

  「怎麼了?」馮斯把姜米要的橙汁遞給她。

  「其實……除了這個袁志何,倒也有另外一個人可以找。我本來、本來不想找他的。」姜米說話有些吞吞吐吐,和她之前神采飛揚的二貨德行完全不一樣。

  馮斯很是奇怪:「你咬著舌頭了?還沒見你這樣說過話呢。到底是什麼人你不想找?」

  「我的生父。」姜米咬咬牙,還是說出來了。

  「生父?哦,詹教授離過婚?」馮斯問。

  「不是,他們壓根沒結婚,」姜米的表情看來很煩躁,「他和我媽媽是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認識和戀愛的,但是我媽媽懷孕後,那個男人……他甩了我媽媽。他們倆都是哈德利教授的學生。」

  馮斯略一思索,已經想明白了這層關係:「也就是說,雖然後來詹教授沒有再跟著哈德利教授了,但你的生父卻還和他在一塊兒。難道當時他也回中國了?」

  「當時他本來就在中國,」姜米說,「他在美國生活得很不習慣,最後還是選擇了回國。哈德利到中國的時候,因為一個人行事不太方便,曾經請他擔任臨時助手。所以理論上來說,他對哈德利的調查應該瞭解一些,但他當助手的時間段是什麼、具體跟進到了哪一步,我也不知道,只能去碰碰運氣了。」

  馮斯盯著姜米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其實一開始,你並不打算去找他,是聽我發了那幾句牢騷之後,才改變主意的吧?」

  「我可不是為了你,」姜米把臉轉開,「就算我再討厭他,為了我媽媽,我還是得去試試。」

  「知道啦,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謝謝你。」馮斯說。

  「好啦,別廢話了,快走吧!」姜米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這一次出租車來到的是一套陳舊的老式小區,每一棟樓的外牆都在脫皮剝落,和先前的富豪區形成鮮明的對照。坐在門口傳達室的老頭隨口問了兩句,放兩人進去了。

  「看到這樣的小區我就覺得很親切,」馮斯說,「我爹發財之前,住的就是這樣的舊樓房,連看門老頭兒都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的生父是一個奇葩,」姜米撇撇嘴,「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面,只是看到過照片,然後聽我媽說起過關於他的一些事情。說實在的,我不想見他。」

  「到底奇葩在何處?」馮斯禁不住有些好奇。

  「斤斤計較,比娘們兒還喜歡算計,極度自私,外加膽小如鼠,」姜米說,「這倒也罷了。我媽最恨他的就是不敢承擔責任。當初她發現自己懷孕之後告訴我生父,他居然死活不承認,差點鬧到要去做親子鑒定的程度。所以我媽媽也寒心啦,任由他離開了。」

  「如此極品,你媽當初是怎麼看上他的呢?」馮斯問。

  「因為他在外人面前總是能做得道貌岸然,」姜米說,「只有相處久了才能發現他的缺點。人類不都是這麼擅長掩飾自己的麼?」

  「說得也是,要不然你就別去了,」馮斯說,「我很清楚這種不得不面對一個不想見的親人的痛苦。我直接去找他就好了。」

  「不,我們還是一起去,」姜米堅定地說,「一味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更何況,我也想親眼見見他。」

  「他現在是幹什麼的?」

  「聽說曾經在大學教書,後來離職去了個什麼研究所,但始終混得不如意,不然也不會住在這麼破的小區——這裡連新自行車都找不出幾輛。」

  兩人一同來到姜米的生父所住的那棟樓,爬上五樓,敲響了房門。防盜門打開了,一個戴著金絲眼鏡、面相白淨斯文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打量了一下兩人:「你們找誰?」

  「請問您是楊謹先生嗎?」馮斯問。就這麼一個照面,他相信了姜米所說的話:這個人確實看上去道貌岸然,一副知識分子的形象。

  中年男子點點頭:「我是楊謹,你們是?」

  馮斯正想說話,姜米忽然插嘴:「我叫姜米。」

  楊謹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馮斯能敏銳地捕捉到,楊謹的眼神裡閃過了一絲極度厭惡的光芒,這樣的厭惡讓他心裡突然感受到某種冰山一樣的尖銳和寒冷。

  「你來找我幹什麼?」楊謹問。他的語調變得硬梆梆的,既包含著抗拒,也包含著反感。

  姜米不可能感受不出這種情緒。她看著楊瑾,緊咬著嘴唇,眼圈忽然有點紅。

  「你別誤會,」姜米用同樣生硬的語氣說,「我只是有些過去的事情想要問你,無關我媽媽,只是和哈德利教授有關。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普通路人。」

  楊謹冷冷地哼了一聲:「路人?那我沒有義務回答任何一個路人的問題。你去找別人吧。」

  他退回到門裡,真的想要關門,姜米一把按住鐵門:「我媽死了!」

  楊謹的身子微微一震,停住了手:「她……詹瑩她死了?」

  「就在幾天前,就在北京,被人謀殺了!」姜米大聲說,「而這件事和哈德利教授在中國的經歷有關。所以你必須告訴我當年的事情,必須!」

  楊謹半天沒有吭聲,有一個瞬間,馮斯覺得自己似乎在楊謹的眼睛裡捕捉到了那麼一丁點淚光。這個拋棄女友也拋棄了女兒的男人,似乎表現出了某種懺悔的意味。

  楊謹推著門的手一點點鬆開,馮斯以為他會讓自己和姜米進屋了,但沒想到,楊謹突然間大吼一聲:「別來煩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他猛地手上用力,重重地做出關門的動作。姜米情急之下,伸手攔在門縫裡,防盜門狠狠地夾住了她的手。她疼得臉都在抽搐,卻強忍著既沒有叫出聲來,也死活不肯收回已經被蹭破了一層皮的手腕。

  但是她的臉上,已經流下了眼淚。

  馮斯鐵青著臉,用力把防盜門重新掰開。楊謹這樣文弱的人自然力氣不及他,眼睜睜看著門被拉開,嘴裡驚慌地警告著:「你想要幹什麼?我警告你快放手,不然我打110報……」

  最後那個「警」字還沒有說出口,馮斯已經硬把鐵門拉開。他瞪著楊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報你媽!」

  他一把拽過楊謹,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楊謹哪兒經得起這麼一拳,被打得仰面倒下,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馮斯在他面前蹲下:「姓楊的,你聽著,姜米是個有身份的人,而我不是,我只是個愛打架的混混。你今天要是不把她想要的給她,我會每天陰魂不散地纏著你,纏得你一輩子不得安生。」

  楊謹的臉腫得老高,哼哼唧唧了老半天,最後艱難地說出幾個字:「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快點滾!」

  馮斯冷冷地打量了他一陣子,點了點頭:「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舉動——他站起身來,拉住姜米的手腕:「別搭理這個王八蛋了。我們走。」

  姜米想要抗拒,但力氣遠不如馮斯,被馮斯生拽著下了樓。剛一走出單元門,她就一把狠狠甩開馮斯的手腕:「你什麼毛病?幾秒鐘前還學著地痞流氓的樣子威脅人呢,怎麼一轉眼就放棄了?我不管,我今天非得問到答案不可。」

  她正準備上樓,馮斯攔住了她:「別上去!你沒有搞明白狀況!」

  姜米莫名其妙:「搞明白狀況?什麼狀況?」

  馮斯把她拉到一邊,貼著單元門一樓的樓道站立,似乎是在躲避某種視線。他壓低聲調,輕聲在姜米耳邊說:「屋子裡有其他人。」

  「其他人?」

  「是的,其他人,敵人,可能會要命的敵人,」馮斯說,「也許你的生父的確對不起你母親,他過去也的確是一個混蛋,但是剛才,他趕我們走千真萬確是為了保護你。」

《覺醒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