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跟蹤關雪櫻和寧章聞的流氓,在一聲類似爆胎的巨響後,突然蹤影不見。他們其實是在一瞬間暈倒並消失了,然後被莫名其妙地運到了遠方。

  從那一天從路邊小混混嘴裡聽到了事情的真相後,關雪櫻就一直心裡不安。她反覆猜測會是誰在幫他們的忙,卻始終不得要領。而她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姑娘,知道馮斯和文瀟嵐也各有各的煩心事,何況他們遠在千里之外也幫不上什麼忙,也就一直沒有再把身邊的狀況告訴他們,而只是自己暗中留心。

  所以這幾天她玩的也並不痛快,腦子裡始終不能完全放鬆,不管是吃飯睡覺,還是爬山遊玩,總是留意著周圍的狀況。不過幾天過去了,卻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發生,一切都順順利利。兩人爬了山,也遊覽了附近另外幾個風景不錯的景區,寧章聞心情很好,在某個全部都是漢族員工假扮的「民族景區」參加篝火晚會時,甚至被「少數民族」美女拉起來,笨拙地跳了一會兒舞,這在過去都是難以想像的。

  於是關雪櫻又漸漸地放鬆下來。她是一個天性樂觀的人,即便在小山村裡遭受了十多年的歧視和虐待,也從來不曾放棄過希望。此時此刻,寧章聞高興,她也跟著高興,把第一天的遭遇慢慢拋諸腦後。

  回家前一天的晚上,兩人又來到賓館對面的一個小飯店吃宵夜。這家飯店雖然環境一般,但菜品都還不錯,燒烤尤其好吃。寧章聞尤其喜歡這裡的特色烤火雞翅膀,那碩大的烤翅拿在手裡,很有一種古代山大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覺,令人豪氣頓生。當然,他的酒量還是很淺,何況酒精也容易刺激神經興奮,所以他只要了一瓶啤酒,倒在杯子裡慢慢地喝。

  「以後有空的話,我們應該經常到外面玩玩。」寧章聞的臉上有些泛紅,一方面出於燒烤的熱力,另一方面也是酒精的作用。

  關雪櫻微笑著點點頭,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出來玩很好。看到你高興,我也高興。」

  「不過也不能老出來,還得努力多幫小馮賺錢,」寧章聞說,「我知道他賺到的錢一大半都分給了我,我心裡有數的。以前媽媽在的時候,我對錢根本沒有概念,現在才知道,活著原來要考慮那麼多。要是沒有你們,我覺得我自己一個人真的活不下去。」

  「活著不容易,所以要大家一起。」關雪櫻寫道。

  「可惜我除了能幫他賺一點錢之外,什麼都幫不上他了,」寧章聞說,「有時候我真覺得看不起自己。比起小馮的遭遇,其實我已經算是幸運得多了,但我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白癡。」

  「慢慢會好的,」關雪櫻安慰他,「世上無難事。」

  兩人談談說說,寧章聞不知不覺把一瓶啤酒喝得精光。他酒量很淺,喝了這一瓶啤酒就讓他腦袋開始暈呼呼的,嘴裡也開始嘟囔起一些不該在外面說的話,魔王、附腦、魔僕,聽得關雪櫻心驚膽戰,趕忙結了賬,把他扶回賓館。

  寧章聞的腦袋一沾到枕頭就睡著了。關雪櫻替他脫了鞋蓋上被子,然後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手剛一碰到門把手就忙不迭地縮了回來。如果不是因為她無法發聲的話,此刻已經尖叫出聲了——門把手忽然變得像烙鐵一樣燙手。

  著火了?這是關雪櫻的第一反應,但她很快又發現不像。那種感覺剛開始確實像是灼燙,但仔細一感受又不太對。那更接近於一種單純的痛感,似乎是一接觸到門把手,手指的皮膚就開始劇烈疼痛。

  她嘗試著拿過桌上的一個瓷杯,貼在門把手上,過了十來秒鐘之後拿回來一摸,果然一片冰涼,證明方纔的痛覺並非來自於熱量。她細細地觀察著那個古怪的門把手,忽然往後退了一步。

  門把手的邊緣隱隱有一點古怪的橙色亮光,彷彿是懸浮於空氣中的塵埃結成的界線。

  那是蠹痕!

  關雪櫻又看了一會兒,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整扇房門都被橙黃色的蠹痕封住了,使她無法脫離。她想了想,又走到窗前,發現窗口也被另外一圈深綠色的蠹痕封鎖住。她和寧章聞被困住了。

  她不能說話,但猜測用蠹痕困住他們的敵人必然有辦法觀察到她的動向,於是拿起記事本,在上面寫了幾個大字:「你們是誰?」

  寫完後,她高高舉起本子,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幾秒種後,她的耳朵裡響起了一個聲音:「不錯的姑娘,又聰明又冷靜,很有膽量。」

  這個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既好像就在她的耳旁說話,又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邊,完全無法判斷說話人的方位。而這個嗓音也很奇怪,近似於刻板的電子合成音,聽來金屬感十足,沒辦法據此猜測對方的性別年齡。

  關雪櫻沒有理睬,仍舊還是舉著剛才寫的那幾個字,又轉了一圈。對方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是誰?你應該先問一問你是誰。」

  對方發出一連串的怪笑聲。關雪櫻愣住了。她隱隱從對方這句話裡聽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但想了想之後,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對方又是一陣夜梟般的奸笑:「看來你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也好。那我先問你,你母親是什麼時候死的?」

  關雪櫻又是一愣。對她而言,早已去世的母親似乎是十分遙遠的陳年記憶了,著實沒想到有人會問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本子上寫下:「我十歲的時候,小學三年級。」

  「你還記得她多少事?」對方再問。

  這又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關雪櫻想了很久,發現一個令她有些傷心卻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關於母親,她並不記得太多。

  這倒絕不是因為關雪櫻記性不好,而是母親原本就是一個——用現在很流行的網絡用語來說——存在感十分薄弱的人。從關雪櫻記事起,母親就好像一直生活在家庭的邊緣。和其他那些每天下地幹活還得包干家務活的忙碌的山區婦女不同,母親從來不下地,也從來不幹任何家務活。她甚至不喜歡呆在家裡,總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而去,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幹了些什麼,然後到天黑了才回家。

  後來有一次,關雪櫻為了逃避村裡小孩子們的欺侮,一路逃到了山裡那座碧藍的深潭邊,才發現母親就在那裡。她坐在水潭邊的一塊石頭上,眺望著遠方,目光如同身旁的潭水一般深邃而不可捉摸。關雪櫻禁不住想:原來她每天都是在這個地方坐著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嗎?

  另外一點令關雪櫻奇怪的是:一向脾氣暴躁、專橫獨斷的父親竟然從來不干涉母親的行為。他不逼著母親下地,不逼著母親操持家務,也從不禁止母親出門。他對關雪櫻十分苛刻,動輒打罵,對母親卻連惡語相加似乎都沒有。

  在過去,關雪櫻也並不太知道一個正常的家庭應該是什麼樣——她對山外的世界所知甚少,能讀到的書同樣很少,而父親也不許她去村長家看電視。儘管母親的表現和村裡其他的女人們大不相同,她也只是以為那是家庭關係中的一種。但當來到寧章聞家裡之後,聽三位原本各自家庭都有些缺陷的新朋友講起小時候的事情,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母親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的母親、或者一個正常的妻子。

  儘管如此,她對母親還是懷著很深的感情,因為母親是唯一一個能制止父親關鎖虐待她的人。雖然母親並不總是制止父親,確切地說,當她喊出「別再打了」的時候,與其說是疼惜女兒,倒不如說是這樣的毆打令她心煩。但不管怎麼說,母親的存在讓她少挨了不少打,也好歹讀了三年書,這一點關雪櫻不會忘記。

  但母親的死讓關雪櫻連最後一點庇護都失去了。那是關雪櫻小學三年級行將結束之時的五月,某一天,母親按照慣例早早出門,但一直到全家人吃完晚飯,她都始終沒有回來。關鎖漸漸有些焦急,一時也顧不了他剛剛揍了關雪櫻一頓,命令關雪櫻和自己一同出門,然後分頭尋找。

  關鎖的尋找漫無目的,但關雪櫻卻知道母親平時喜歡呆在什麼地方。她直接奔向了半山腰的深潭。果然,母親就在那裡,但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潭邊,而是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她趕忙跑到母親身邊,發現母親已經陷入了昏迷,胸前有一道深深的傷口,身下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母親沒有再醒來。在送往醫院之前她就已經停止了心跳和呼吸。警察來了,草草勘察一番,得出「搶劫殺人」的結論,也一直沒能找到兇手。總而言之,母親就這麼死了,也讓關雪櫻的生活從此陷入完全的黑暗,直到馮斯來到山村、打破了村裡百年不變的死寂後,她近乎賭博般地求馮斯帶他離開,這才總算是改變了命運。

  儘管生性樂觀豁達,但在離開山村後,她也並不願意去回想過去的事情——誰願意沒事兒做就去回憶那些讓自己不快活的事兒呢?此刻重新想起來,她才意識到:母親可能的確有一些不同尋常。別的不提,哪個搶劫犯失心瘋了會到那麼窮的山村裡去搶劫一個山道上的女人?

  關雪櫻不知道自己改如何回答對方的問題,只能默然站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對方的怪笑聲再度響起:「可憐的姑娘……看來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是誰?你知道嗎?」關雪櫻寫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幫助你自己想起來,」對方那刻板機械的語聲裡隱隱透出一聲狡黠,「你敢不敢試試?」

  關雪櫻的手揪著自己的衣角,臉上的表情變化不定。最後她拿起本子,重重寫下幾個字:「敢。但是請不要傷害寧哥。」

  「我可以答應你不傷害他——他對我沒用。但必須連他一起帶走,否則他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會給我們惹麻煩。我可以讓他始終保持昏睡,這樣你所經歷的一切他都不會看到。」對方說。

  關雪櫻又想了一會兒,咬了咬牙,重重點了點頭。剛剛點完頭,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像失重一樣飄了起來。

  在最初的驚慌之後,關雪櫻逐漸鎮定下來,弄清楚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好像是被帶入了另外一個不同的空間,在這片空間裡,她的周圍都是一片黑暗的虛空,什麼都接觸不到。好在已經聽馮斯講過許多類似的細節,所以她能猜得到,這大概是自己被捲入了蠹痕之中。

  她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要幹什麼,自己也無法發聲呼喊,只能就這樣懸浮在這片大小未知的黑暗領域裡,想像著自己是一個宇航員,正在太空中行走呢。

  在這樣一片絕對的黑暗中,她也把握不清時間的長短,所以也不知道眼前重新亮起來的時候到底間隔了多長。總之在一個毫無徵兆的瞬間,失重的感覺消失了,她的腳踏到了實地上,黑暗消散,眼睛裡見到了亮光。

  由於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眼睛剛剛接觸到光亮,一下子不能睜開。但她先聽到了聲音:水聲,巨大的潮汐聲,和在電視裡聽到的潮水的聲音完全一樣。同時她也注意到了,腳底下踩著的地面有些軟,似乎不像是平時踩慣了的硬地。

  過了幾秒種,她才能勉強睜開眼睛,看清楚了周圍的環境。然後她的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看到了海!

  氣勢磅礡、無邊無際的大海,此刻就呈現在關雪櫻的眼前。這一片深藍色的水域向著遠方無限延伸,在黑夜中看來,給人一種幽深的恐懼感。她初步猜測,這應該就是距離兩人的落腳地大約幾十公里遠的那座海濱。沒想到那麼短的時間內,她就被帶到了這裡。

  關雪櫻坐在沙灘上,只覺得內心一陣陣的發緊,彷彿全身的汗毛都要倒豎起來,心跳陡然間加快了許多。她想要站起來,卻只感覺到兩腿軟綿綿的沒有什麼力氣,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坐在地上。

  馮斯說得沒錯,她真的是怕水。從前在老家的時候,她甚至都不敢太靠近那座深潭。事實上,一般性的和水接觸她並不畏懼,否則她也不敢做飯洗衣了,但是像家鄉的潭水那樣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水體,那種足夠把一個人淹沒在其中的水體,卻總是能讓她感覺到呼吸不暢。她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只是安慰自己,以後遠離那些江河湖海也就罷了。這一次出門旅行,寧章聞也因為她的緣故而沒有打算來海邊。但沒想到,最後還是出了這樣的意外。

  她還是陰差陽錯地來到了海邊。

  這就是海啊,關雪櫻膽戰心驚地想著。雖然在電視上看見的時候也很大,可是身臨其境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雖然大海在腳下,她卻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彷彿那一望無垠的大海其實是鋪在天空之上的,帶有一種令人難以言說的巨大的壓迫感,隨時能把她碾壓成粉塵。或者換一種說法,大海就像是一頭正在咆哮著的巨獸,那些翻滾的海浪就是尖銳的獠牙,準備著把她撕成碎片再吞進肚腹裡。

  她越想越覺得那種恐懼感像流動的水銀一般蔓延向全身,令她全身發冷,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最後她索性抱著腦袋在沙灘上縮成一團,不敢再向眼前這令人畏懼的大海多看一眼。

  「怎麼樣,你有沒有想到過,你為什麼那麼怕海?」那個聲音不懷好意地問。

  關雪櫻連寫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能用雙手胡亂地搖動,來表達「我不知道」的意思。對方嘿嘿笑了幾聲:「要不然我來幫你?」

  幫我?怎麼幫?關雪櫻莫名其妙。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突然之間,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懸空了,緊跟著撲通一聲,渾身上下一片冰涼,一股莫名的柔和力量從四面八方湧來,擠壓著她的身體。

  我掉到海裡了!關雪櫻一下子反應過來。儘管她並不能發聲,還是本能地張口準備尖叫,腥鹹的海水立刻鑽進了她的嘴裡。她猛嗆一口,胡亂地擺動著四肢拚命掙扎,頭顱終於鑽出水面,呼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但她畢竟沒學過游泳,緊跟著身體再度下沉,又被海水完全吞沒了。

  好可怕啊,關雪櫻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像被抽空了。那麼多的海水,恐怖的水,把人包圍在其中無法掙脫的水,這完全就是她經常做的那個噩夢的重現。她沒想到,這個噩夢竟然會轉化為現實。在這片完全看不到邊際的無底深淵之中,關雪櫻舉得自己變成了一片沒有份量的小小樹葉,在水流裡忽上忽下,無法自主。向上看,透過水面照下來的月光才能帶給人一丁點希望,但那月光太茫遠,無法捕捉;向其他方向看去,到處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帶著那種恐怖的壓迫感,讓人體會到自己有多麼的渺小無助。

  就在這樣極度的恐慌之中,關雪櫻的腦子裡忽然間閃過了一絲亮光,就像有一道塵封已久的大門被硬生生地推開了,她看到了一些奇特的畫面。或者說,她自己也融入了那個畫面之中,成為畫面裡的一份子。

  關雪櫻看到了另外一片海域。和眼前這片還算寧靜的海域不同,畫面裡的大海怒濤翻滾,雷鳴電閃。烏雲遮蔽了整個天空,海水如同沸騰一般地拚命攪動著。在這片魔鬼一樣的海面上,一艘輪船正在艱難地行駛著。其實這艘輪船相當大,應該是那種電影裡時常能見到的現代的客輪,但在大海面前卻顯得那麼渺小和卑微,只能在風口浪尖上無力地掙扎搖擺,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傾覆。

  而關雪櫻自己,身形陡然間縮小了許多,似乎是變成了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她正被人抱在臂彎裡,隨著船身的搖晃而不停顛簸,短小的四肢無力地伸展著。由於角度問題,她無法看清楚抱著自己的究竟是誰,但鼻端卻能在海水和風暴的氣味裡嗅到一絲獨特的香氣。

  已經逝去的母親身上曾有的香氣。

  我是在被母親抱著的嗎?這是哪裡?這是什麼時候?關雪櫻一陣迷糊。

  身邊是一片片的驚呼聲和哭喊聲,顯然船上的人都很緊張害怕,唯恐翻船。但母親的臂彎穩定而有力,沉著地一手抱住她,一手扶住船舷,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過也許是出於神秘的第六感,關雪櫻能夠感覺到,母親其實還是在擔心著一些東西,卻並非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海上風暴,而是其他的一些事物,隱藏在風暴背後的事物。

  風暴仍然在繼續。天空忽而被雷電照得有如白晝,忽而陷入完全的黑暗,連一點點星月的光輝都見不到。在這樣忽明忽暗的壓抑氛圍中,當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的時候,關雪櫻忽然發現,母親的身邊多了幾個人!這幾個人所站立的方位,和她小時候被村裡孩子圍著打時孩童們的站位相仿,堵住了母親可能離開的每一條路線。

  然後他們開始說話。關雪櫻驚異地發現,這些人說的話她聽不懂,並不是普通話或者任何一種漢語方言。仔細分辨之後,她發覺這些人說的是日語!雖然她並未學過任何外語,但這些人說的話,和她在寧章聞家看過的那些網絡下載的日劇是完全一樣的腔調,那種獨特的發音和咬字很容易分辨。

  日本人?關雪櫻想不通了。母親怎麼會出現在這樣一艘海輪上,又怎麼會被日本人糾纏呢?不過接下來,更加讓她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母親也開口了,和這些人進行對話。她一開口,關雪櫻就能分辨出,這的確是母親的聲音,然而她說的同樣不是中文,而是……日語。

  母親在和這些人用日語對話!

  關雪櫻完全懵了。這個把自己抱在臂彎裡的女人,有著熟悉的香味和熟悉的聲音,但開口說話卻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關雪櫻不懂日語,不知道母親說的是否算流利,但可以肯定她說得飛快,和圍住她的幾個人進行了一番十分激烈的對話。從語氣上判斷,似乎是對方在提出要求,而母親則在嚴厲地拒絕,氣氛相當緊張,到了後來,已經完全變成了爭吵。

  在母親又甩出了一長串的話語後,對方好像被徹底激怒了,竟然從身上拔出了武器。由於角度問題,關雪櫻無法看清那到底是刀還是槍,但可以感覺到母親的身體有些僵硬,顯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威脅。

  但就在這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巨浪打了過來,客輪在浪尖上幾乎形成了垂直的角度。站在甲板上的這幾個人全都猝不及防,身體從甲板上往下滑,掉進了海裡。母親的手這一回也沒能抱緊關雪櫻,她的身體從母親懷裡飛了出去,同樣栽進了海中。

  冰冷的海水立即包圍了關雪櫻全身。這一瞬間,她終於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麼那麼害怕大海了:因為她曾經這樣孤獨無助地沉入過海裡。她只是個嬰兒,別說不會游泳,就算會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力氣對抗這憤怒咆哮的海洋。那些無所不在的海水,眼看就要把她活生生吞掉,讓她的身體失去生命,迅速腐爛,最終化為枯骨,化為塵土。

  關雪櫻感受到了那種瀰漫於身體髮膚每一處細微角落的恐懼,足以把她撕扯成碎片的恐懼。海水築成的高牆把她重重地壓在水面之下,讓她覺得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倒流了,四肢就像木頭做的,根本不能動彈,甚至於連呼吸都忘記了。

  這就是海洋啊,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命中注定的墳墓?

  就在關雪櫻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身邊的海水卻忽然間消失了,那種無所不在的液體的壓力沒有了,身下又接觸到了雖然柔軟但卻結實的、可以依靠的沙地。

  她拚命咳出鼻腔裡、嘴裡和氣管裡的海水,那種氣管都要被撕裂一般的極度難受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過了好幾分鐘她才緩過勁啦,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從海裡撈了上來,被放到了陸地上。她不會被淹死了,至少暫時如此。

  她再伸展了一下肢體,看到自己的手腳身軀也恢復了正常的十七歲少女的大小,也就是說,那一幕海上幻境也消失了。現在自己處在現實的世界裡。

  到了這時候,她才有餘暇打量一下周圍。寧章聞果然也一起被帶過來了,正趴在沙灘上輕微地打著呼嚕,看來倒是沒什麼危險。而把兩人綁架過來的那個人就站在不遠處。他中等身材,身上穿著一件長長的風衣,臉上帶著一個滑稽的福娃面具,看不見臉。

  關雪櫻想要向對方問話,卻發現帶在身上的這本記事本已經被海水浸透,完全沒法書寫了。她想了想,蹲下身子,在沙地上寫了幾個大字:「你要幹什麼?」

  「真是個勇敢的姑娘,」對方笑了起來,「剛剛從生到死走了一圈,你居然能那麼快就鎮定下來,還能提問。」

  關雪櫻沒有搭腔,對方向前跨出幾步,走到她身前:「我不是衝著你來的,你沒什麼用。我是要你母親留下的東西。」

  關雪櫻愣了愣,蹲在地上寫道:「媽媽沒留下過任何東西。」

  「不,她肯定留下了,只是不知道在哪兒,」對方獰笑著,「所以我需要你來幫助我找到它。」

  關雪櫻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對方歎了口氣:「不明白不要緊,我會幫助你的。」

  他有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關雪櫻身前。關雪櫻緊張地向後退,卻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過。

  「我很會看人,你知道嗎?」綁架者不緊不慢地說,「只需要接觸一小會兒,我就知道該怎麼對付你。你很勇敢,也很堅強,如果從你身上下手,也許會耽擱很多時間,最後也未必能撬出什麼。但如果我換一個目標呢?」

  他緩緩地把身體轉向昏迷不醒的寧章聞,意似悠閒地邁開步子。關雪櫻大驚,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方卻突然間停住了腳步,悶哼一聲。

  「是誰?」對方發出一聲有些驚惶的喊叫。

  什麼是誰?關雪櫻莫名其妙。緊跟著,她忽然覺得腦子裡一陣暈眩,渾身失去力氣,一頭栽倒在沙灘上。失去知覺之前,她隱隱地看到,前方好像多出了一個黑影,和綁架他的人站在一起。

  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賓館裡,回到了寧章聞的房間。寧章聞依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自己則靠在椅子上,身上搭著一床毯子。窗外已經發白,樓下賣早點的小販們已經開始勞作,發出各種嘈雜的聲響,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那一刻關雪櫻甚至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剛才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蠹痕、海水、童年記憶都只是夢裡的幻境。但是很快她就發現這並不是夢:她的衣服還稍微有些潮濕,可以看到析出的白色鹽粒。而她的嘴裡,仍然殘留著海水的苦鹹味兒。

  她站起身來,咕嘟咕嘟喝掉了兩杯水,定定神,回憶著先前發生的一切。她有些明白了,那些跟蹤者是衝著自己的母親來的。按照剛才那個綁架者的說法,母親似乎藏了什麼東西,十分重要的東西,重要到這個人把自己綁架到海邊來逼問。而救回自己的人,雖然動機不明,估計也是和這件東西有關。

  關雪櫻雖然文化程度不高,頭腦卻十分聰穎,把前後的時間聯繫在一起,產生了一個猜測:那些在暴風雨中的海船上威逼母親的人,也許同樣是為了這樣東西而來的。而從他們和母親都說日語的事實來看……或許母親根本就是日本人,是從日本逃到中國來的!

  她就是為了那樣重要的東西才逃離日本的嗎?

  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來到寧章聞家裡後,寧章聞教她用電腦,當講到上網使用搜索引擎時,她很好奇:「這個什麼都能找到嗎?也可以找到我嗎?」

  「你沒有什麼名氣,恐怕找不到你,」寧章聞說,「但興許能找到和你重名的人。」

  關雪櫻興致勃勃地要求寧章聞搜一下試試,與是寧章聞輸入她的名字,點擊鼠標後,微微一怔:「啊,倒是沒什麼和你重名的名人,但是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啊。關雪櫻這三個字,是日本的一種櫻花。這上面說,日本的大正十年,知名畫家橋本關雪的夫人在京都哲學之道旁種植了一種美麗的櫻樹,這些櫻樹後來成長成片,變成了京都著名的觀賞景點,所以人們就用橋本關雪的名字來命名,稱其為『關雪櫻』。你的名字很有詩意呢。」

  那會兒關雪櫻只是為了自己有一個漂亮的名字而感到高興,現在想起來,這個名字裡,或許包含了一些別樣的意味,或者說暗示。

  關雪櫻搖了搖頭,發現自己原本看起來簡單明瞭的身世卻在一剎那間變得迷霧重重。過了一會兒,她又想到那段海輪上的疑似童年回憶。之所以說「疑似」,是因為回過頭細想,假如那一幕是真的的話,就算她能記得住被海水淹沒的感覺,也沒可能分辨出旁人說的是什麼語言——正常的小嬰兒不可能記住這些毫無意義的發音。儘管有些修練氣功的人會使用諸如「回嬰望憶」之類的說法,但那些說法畢竟難以證實,搞不好只是氣功大師們的騙術。

  這是不是能說明一點:我和馮斯一樣,都是不正常的人類?關雪櫻剎那間陷入了憂鬱。

  身後的寧章聞又開始打呼嚕。

《覺醒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