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石匠們來到了青峰山。
白色的霧靄之下,這座青城山的支脈顯得輪廓模糊,帶有幾分不祥的神秘氣息。或老或少的石匠們踩著霧氣中濕漉漉的山道,被繩子牽成一串,愁眉苦臉地挪動著步子。在他們的身邊,張獻忠的士兵們手握利刃,虎視眈眈。
突然之間,一名石匠掙脫了繩索,一把推開身邊的兵士,拚命向著遠處跑去。然而剛剛跑出幾步,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從人叢中射出,準確地命中他的後背,箭頭從胸口穿出。他甚至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倒地身亡了。
「都不要動歪腦子,」一個充滿威嚴的聲音響起,「大西王的規矩你們知道,好好聽話,自然能活命;有敢耍花招的……這就是榜樣!」
他沒有再多說,只是輕輕抽了一下腰刀,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山林間響起,令人心驚膽戰。
阮嵩悄悄側頭看去,說話人是一個滿面陰鷙的中年男人,一雙上斜的吊眼裡寫滿了精明與殘忍,拿在手裡的弓還沒有放下。他認出來了,這是張獻忠四個義子中的長子——張可旺,本名孫可望,素以勇悍奸詐而著稱,為張獻忠的大西軍屢立戰功。張獻忠攻克成都後,他被封為平東將軍,位列諸將之首。從剛才射出的那一箭來看,反應奇快、又準又狠,倒是不負其名。
堂堂平東將軍,怎麼會親自來監管採石頭這種瑣事?阮嵩陡然意識到,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他們此行的目的,恐怕不會是普普通通的「採石料」,而極有可能牽涉重大。
阮嵩是青城山下大觀鄉的一名石匠,生在天府之國,原本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卻不幸趕上了各路反賊紛紛起義討伐大明的烽煙歲月。就在幾個月前,闖王李自成的大軍殺入北京,傳承276年的大明朝一夕覆亡;而很快地,大西王張獻忠先克重慶、再破成都,整個四川陷落了。
人們都寧可打進來的是李自成,因為張獻忠實在太過殘暴。據說此人年少時家境窮困,迫於無奈隨父親入川販賣私鹽,由於馱運貨物的驢拉屎髒污了當地富商的大門,父子倆被狗腿子硬逼著吞驢糞,父親被生生逼死,從此張獻忠對四川恨之入骨。多年以後,他的大軍終於打進了四川,以「澄清川獄」為口號,在蜀中殺人無算,令人聞之膽寒。大西軍所過之處,倘若直接投降那還好,如果當地軍民敢於抵抗,就會遭受血腥屠殺,留下十室九空的慘景。
有錢人家紛紛想法子逃離四川,阮嵩這樣的窮人無路可去,只能聽天由命。不過現在看來,他的命實在不算好。張獻忠突然下令,要徵用三百名石匠到青峰山採石,身為石匠的阮嵩正好在青城山腳下,也在徵召範圍內。
他無從抗拒,就這樣被押到了青峰山,但平東將軍的出現已經讓他意識到此行的特殊。而進山的路途更加讓他感到不對勁。士兵們經過了好幾處適宜採石的採石場,卻都沒有停住腳步,而是不停地驅趕著石匠們往青峰山深處走去。除此之外,山裡出現了比石匠人數更多的士兵,好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也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處險要的所在。前方突然竄出幾隻野生的大猴子。青城山的猴子向來習慣了向人乞食,眼下見到一大幫人過來,多半把他們當成了當地山民或者遊客,二話不說就撲將上來。
張可旺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寒光,又舉起了手中的硬弓,但弓箭還沒有發出去,一旁卻響起一個焦急的聲音:「老爺,不要殺它們啊!」
張可旺並沒有放下弓,只是把頭轉了過去,正看見阮嵩那張充滿乞求的面孔。他冷笑一聲:「哦?你是想命令我?那麼給我一個不殺它們的理由,否則的話,我殺了你。」
阮嵩渾身冷汗直冒:「老爺,我、我……它們是我的朋友。」
「朋友?」張可旺微微一怔,放下了弓箭,「說說看,怎麼個朋友法?」
「我就是喜歡猴子,經常放著正經的石匠活兒不做,跑到山上去餵猴子,這一片的猴子基本都認識我,和我很親近。我還照著它們的模樣捏面人……」
「都認識你?親近你?」張可旺若有所思,「那麼,如果我讓你指揮猴子,它們會聽你的嗎?」
「只要給我足夠的餵它們的食物,它們肯定聽我的!」阮嵩自信地說。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衝著那幾隻猴子招招手,猴子們果然乖乖地竄了過來,圍在他身邊,顯得很是親暱。
「如果要讓這些猴子帶路呢?」張可旺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些突然變得聽話的猴子。
「只要是人能走得了的地方,我想是沒問題的。」阮嵩說。
張可旺短暫地思索了片刻,忽然又笑了起來。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很溫和,反而讓阮嵩有一種汗毛倒豎的感覺。
「其他人原地紮營,會有人送帳篷食水過來。」張可旺高聲命令說,「至於你,跟我來。」
阮嵩很快就明白了張可旺想要讓他做什麼,那是一個乍一聽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原來是張獻忠聽聞傳言,在青峰山某處有一個「靈穴」,集天地之靈氣於一體,風水極佳,若能在那裡修建墳墓,可保大西朝萬世基業。而這個靈穴所在之處,據說只有猴子才能找到。
然而阮嵩聽完之後卻心頭一震,雖然他並不知道所謂的靈穴或者萬世基業到底是真是假,但千真萬確的,青城山的猴子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每隔幾年,這裡的猴子都會產生一種不被旁人注意的騷動,只有總是和猴子很親近的阮嵩才能注意到這樣的變化。每到了這個時候,這些猴子就會失去和人類嘻戲討食的興趣,甚至變得暴躁而充滿攻擊性,成群結隊地躲入深山。阮嵩曾經嘗試著跟著這些猴子,想要看看它們到底去什麼地方幹些什麼,但一來越往深處道路越艱險,猴能走,人難行;二來當他跟得久了之後,猴子們竟然會對他充滿敵意,做出攻擊的威脅。所以最終他也沒弄明白這種奇特的騷動到底從何而來,但卻對這種週期算得很準確:每三年一次。算算日子,今年的「騷動期」馬上就要來了。
這絕對不會是巧合,阮嵩想,張獻忠是算準了日子才派他的義子來這裡的。他一定是打定主意,由士兵們找到靈穴,然後立即派石匠去修建墓穴。不過在意外地發現了自己這個猴子王之後,張可旺可以省掉很多力氣了。
有了士兵們開山劈路,阮嵩的跟蹤十分順利。他熟悉和猴子有關的一切,能夠從一切聲音、氣味、糞便、痕跡中找到猴子們的去向。幾天之後,他找到了一個狹窄到幾乎只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的巖縫,那些暴躁的猴子就是從這個巖縫鑽過去,然後消失不見的。
張可旺估量了一下那個巖縫,派出一名身材較瘦的士兵,命令他鑽過去查看一下。士兵小心地貼著巖縫鑽了過去,一小會兒工夫之後,巖縫那邊突然傳來他淒厲的慘叫聲。那叫聲裡充滿著痛苦和恐懼,聽得阮嵩只覺得兩腿發軟,幾乎要站不穩。很快地,叫聲消失了,士兵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巖縫那邊只剩下猴子們嘰嘰喳喳的叫聲。而空氣中開始瀰漫開一股血腥味兒。
「看來找對地方了,很好。」張可旺並不為損失掉一名士兵而感到可惜,反而十分滿意。他衝著阮嵩勾了勾手指頭:「你,過去看看。」
阮嵩大驚失色:「這……這不是過去送死嗎?」
「別人去是送死,你不是猴子王麼?」張可旺皮笑肉不笑地把手放在刀柄上,「如果你說的是真話,猴子都喜歡你,它們不會傷你的;如果你說的是假話,猴子不殺你我也會殺你。所以,過去吧。」
阮嵩知道張可旺的命令不容抗辯,否則的話,他的腦袋頃刻間就會落地。他只能強忍著恐懼把身體縮進那道巖縫,摸索著向前一點一點移動,每走一步都擔心自己會被巖縫卡住,生生餓死在裡面。好在這樣可怕的事情最終沒有發生,他還是走出了那道狹長的巖縫,眼前一下豁然開朗。
前方是一塊四面環山的谷地,面積不小,從峽谷頂端投射下來的陽光照亮了谷地上的一切。阮嵩第一眼就看見了猴子,數以百計的猴子,一個個神情猙獰,充滿了狂暴的情緒。在它們的身前,躺著先前那名士兵的屍體,早已經被尖銳的猴爪撕扯得血肉模糊,腸穿肚爛,很多地方露出了白骨。
太慘了。阮嵩不敢多看。他移開視線,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兩步,猴子們立刻圍了上來。它們一個個張牙舞爪,雙目赤紅,露出口中尖利的牙齒,阮嵩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抱著頭縮成一團,等待著想像中被猴爪襲擊的劇烈痛楚。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了好久,他試探性地睜開眼睛,發現猴子們似乎還是認出了他,儘管還是一個個一臉凶相,卻強行控制著它們的情緒,並沒有撲上前來擊殺他。
他心裡微微一寬,慢慢站起身來,想到張可旺的弓箭和腰刀,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退路,只能邁開步子向前走。猴群仍然死死盯著他,但還是讓開了一條道。在這條道路的盡頭,是一個散發出強烈腐臭氣息的山洞。阮嵩來到山洞口,朝裡面張望了一下,洞裡面太黑暗,看不清什麼東西,只能隱隱見到幾個綠色的光點。
是什麼東西在幽暗的山洞裡泛著綠光?
阮嵩有些好奇,把頭探進了山洞裡,突然之間,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把他一下子捲了進去。沒有任何實體,那只是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他瞬間拖進了山洞深處,然後壓倒在地上——就像是空氣忽然有了重量。他的整個身體都不能動彈,只能勉強梗著脖子抬起頭,這一看讓他差點魂不附體。
——在他的身前,有一大團正在緩緩蠕動著的巨大黑影。黑暗中他看不清具體形貌,但可以隱隱分辨出這個東西形狀近似橢圓,有點像一塊巨大的岩石,但整體是柔軟而蠕動著的。在這塊「岩石」的正面,有四五個綠色的光點忽閃忽滅。
阮嵩猛然反應過來,那些光點是這個東西的眼睛!這是一個擁有生命的、可怕的怪物,正在用自己的眼睛觀察著他。
他嚇得幾乎尿了褲子,只感覺那股腐臭味一直繚繞著自己,有一些來源不明的氣體流動流遍全身,就像是在檢查他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緊跟著,那股無形的力量拉開了他的衣襟,把裡面裝著的東西都抖了出來。當天被抓的時候出門太急,衣兜裡只有一張汗巾,幾枚大西朝發行的大順通寶,以及一個剛剛完成的小面猴。
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翻檢了一番,一枚大順通寶和那個小面猴一起漂浮起來,升到半空中。阮嵩明白,這個怪物是在仔細地觀察這兩樣東西。他一時想不通,為什麼怪物會對這兩樣玩意兒產生興趣。
過了一會兒,怪物發出一聲近似於喘息的奇怪聲響。這一聲響就像是一個信號,猴子們一下子湧進了山洞。這一次,它們再也不顧及和阮嵩多年的友情,七手八腳地把阮嵩抬了起來,就像抬著一根木頭一樣,抬出洞去。他試圖掙扎,換來的卻是猴子們幾下重重的抓撓和撕咬,令他再也不敢造次。
猴子們把他抬到空地的邊緣,扔到地上,然後幾隻身材特別壯碩的猴子推動著幾塊大石頭爬到他身前。它們高高舉起石頭,準備向阮嵩的腦袋砸下去,阮嵩沒有絲毫反抗能力,只好閉目等死。
但就在這生死繫於一線的時刻,幾聲尖銳的破空之響傳來,幾隻猴子幾乎在同一時刻倒地,胸口都插著一支利箭。不用看,光聽聲音,阮嵩也知道這些救命的箭支來自於張可旺。這一剎那,原本凶神惡煞的張可旺在他心目中簡直就是救命的神仙。
不只是張可旺,張可旺所統領的士兵們也一起出現了。他們全副武裝,兵器精良,只付出了很少的代價就殺光了這些猴子。到了這時候,阮嵩才想起一個問題:那道一線天一樣的巖縫如此狹窄,自己都只是勉強擠過來,比自己強壯得多的張可旺是怎麼過來的?那麼多的士兵有是怎麼過來的?
他扭頭看向巖縫,不由得大吃一驚:巖縫被整個鑿開了,雖然還是很狹窄,但已經足夠讓一個壯漢通過了。
「真麼想到啊,你的命居然那麼大,」張可旺來到阮嵩身邊,語氣裡既有些嘲諷,也有些驚奇,「五天了,你居然活了下來。」
「五天?什麼五天?」阮嵩莫名其妙,「我來到這裡只有一小會兒啊,恐怕連一個時辰都沒有吧?」
後來阮嵩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只在山洞裡呆了不足一個時辰,怎麼會外間就過去了整整五天,讓張可旺有時間調集石匠鑿開石縫,陰差陽錯地救了他的性命。
不過在當時,他也無暇去細想,因為還有更加吸引人視線的一幕——士兵們用長長的繩索捆住了那隻怪物,把它從山洞裡拖了出來!到這時阮嵩才真正看清楚了怪物的樣貌。它就像是一大塊淺灰色的肉塊,沒有四肢,沒有頭顱和面孔,只是在身體的前端有那幾隻綠色的眼睛。只看了幾眼,他就覺得有些噁心,連忙轉開頭。
這之後,石匠們被強迫著以怪物所呆的山洞為基礎,開始在那裡不斷開鑿挖掘,逐漸修建成一個龐大的建築物。而怪物也被押運進了建築物的最深處,不知道要放在那裡幹什麼。辛勞幹活之餘,阮嵩也忍不住要猜測,這個怪物到底是什麼?這個靈穴的本質又到底是什麼?張獻忠修建這個結構奇特的宮殿,到底要幹什麼?
反正,他絕對不相信這裡僅僅是一個可以保佑王朝的風水寶地。從那個污穢而邪惡的怪物身上,他能夠感受到一些深入內心的恐懼,足以令人戰慄的恐懼。那是一些超越了王朝更替興衰的絕大秘密,可惜以阮嵩的見識,實在無法想得更遠。
張獻忠又陸陸續續抓來更多的民伕,和石匠們一起在深山裡高強度地勞作了一年,飽受各種折磨,不斷有人死去,又不斷有新的石匠和民伕補充進來。數月後,阮嵩終於找到機會,借助猴子的幫助逃離了青峰山,從此躲藏起來,直到張獻忠兵敗被殺才敢回家與家人團聚。短命的大西王朝頃刻間風流雲散,張可旺也恢復了孫可望的本名,在繼續抗擊清廷多年後,選擇投降,引清軍入川。
從大明到大西,再到大清,阮嵩經歷了三個朝代,自覺這輩子經歷豐富多彩,沒有白活。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始終還是那個隱藏於青峰山中的宮殿。大西王朝覆滅後,當年的那些入山的石匠全部不知所蹤,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逃出來了。他也曾試圖再去尋找那座宮殿,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就好像那些原本熟悉的道路被某種神秘力量施展了障眼法。
那座用無數石匠的生命築成的宮殿,和宮殿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從此消失不見了。
倒是過了些年之後,一則流言開始四處紛傳:張獻忠死後,留下了一處秘密寶藏。
這則流言說,張獻忠多年來積攢了足以填滿24間房子的金銀財寶。在大西國破之前,他把所有的財寶都藏到了一個秘密地點,並且設計了一頭石牛和一隻石鼓作為標記。至於這些價值連城的財寶具體藏在哪兒,有各種不同的說法。有說埋在錦江河底的,有說沉入岷江的。
最後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張獻忠以採石料為掩護,命令其義子張可旺驅趕著三百石匠,在青城山的支脈青峰山開鑿了一座巨型地宮。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金銀財寶,就藏在這個誰也找不到的地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