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瀟嵐在很短的時間裡轉換了無數次夢境。她陷身於731部隊的鼠疫實驗室,無數只巨大的白鼠磨著牙齒圍住她;她奔跑在乾熱而廣闊的非洲大草原上,身後追隨著數百萬隻行軍蟻,就像是一條流淌的黑色河流;她在西伯利亞的雪原裡艱難跋涉,遠方一片白茫茫之中,隱隱閃爍著貪婪的綠光,飢餓的狼嗥聲能聽得很分明……
總而言之,在每一個夢裡,都有無數亂七八糟的東西追逐她、包圍她、撕扯她,在每一個夢的結局處,她都最終變成了一具散發出磷光的慘白骨架。她很惶恐,想要醒來,但一次次掙扎的結果都不過是逃出了一個夢境、繼而進入另一個更加可怖的夢境。無論哪一個夢,她都無法擺脫被或大或小的野獸、昆蟲、怪物、妖魔活生生吃掉的命運,最後都是變成白骨一堆。右臂上的魔蟲一直在活躍地動來動去,讓她在睡夢中都不斷感到疼痛,這大概是這一連串噩夢的根源。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驚叫一聲睜開眼睛,眼前看到的東西卻讓她差點驚叫第二聲。她看到了一張醜陋的佈滿疤痕的大臉,正在冷冷地盯著她。幸好半秒鐘之後,她就反應過來,這張大臉是她的熟人:范量宇。
那個原本讓她一看到就緊張得要死,卻一不小心結下了共同禦敵的奇特交情的范量宇。她甚至都不敢使用「友情」這個詞,而只能馬馬虎虎說「交情」,因為她實在不能確定這個雙頭怪物到底會不會把她算作是他的朋友。
「一覺醒來看到您這張臉,還真是挺貼心的……」文瀟嵐的手臂依然疼得厲害,但還是勉強說了句笑話。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蠻橫無理的怪人面前,她就是不想流露出絲毫的軟弱。
「嘴歪了,啤酒瓶。」范量宇冷冰冰地說。
「你在說什麼?」文瀟嵐一愣。
「我說你嘴都疼歪了,就別在我面前充女漢子了。」范量宇說。
「我不是指這個,我知道我嘴歪了……我是說你剛才叫我什麼?」
「啤酒瓶。」
「為什麼要這麼叫我?」
「因為上次,你試圖幫我一起打架的時候,抄起了一個啤酒瓶,」范量宇面無表情地說,「這個形象給我……留下了一些印象,比你的名字更好記。」
文瀟嵐瞠目結舌,一時間想要跳起來揍人,但幾秒鐘之後,她鬆開拳頭,笑了起來:「好吧好吧,啤酒瓶就啤酒瓶,能讓你這樣的大人物記住我的外號,我也算臉上有光了。不過抱歉本啤酒瓶現在沒力氣陪你聊天,手疼死了。」
范量宇二話不說,握住了她的胳膊。他的體溫原本很低,此時手掌卻帶著灼熱的溫度,猶如燒紅的烙鐵,文瀟嵐咬牙忍受著,沒有哼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感到先前手肘裡疼痛的感覺驟然消失,與此同時,范量宇放開了手。那隻小小的魔蟲被一股無形的吸力吸在了他的掌心,拚命拍打著翅膀掙扎也無法掙脫。范量宇五指合攏,一聲輕響,把魔蟲捏成了齏粉。
「食肉魔蟲,雖然低級,卻也挺噁心人的,」范量宇說,「這種魔蟲可以迅速把血肉轉化為能量,並且在進食的同時進行高速的分裂生殖。也就是說,只需要一隻,也能吃光了你。」
「還能分裂生殖……我還以為這一隻最多把我咬穿一個洞呢。不管怎麼說,多謝你啦!」文瀟嵐心裡輕鬆了許多,無意間一抬眼,這才發現剛才那個忽而膨脹忽而縮小的黑洞已經消失了。如今在房間中央,懸浮著一個幾乎只有沙粒大小的小點,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
「我好像是要被吸進一個大洞裡,卻被另一股力量拖了出來。」文瀟嵐說,「那個大洞哪兒去了?」
「它現在變成了這個紅點,」范量宇伸手一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在裡面了。」
「在裡面?」文瀟嵐一怔,「那他們……還好嗎?」
范量宇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一個被極度壓縮的閉鎖空間,裡面的一切雖然產生了空間畸變,卻都是真實存在的,和你進入的蠹痕領域不一樣。裡面會發生什麼,只有裡面的人才知道。」
「這麼說來,把我拖出來的那股力量,應該是你吧?」文瀟嵐問,「你怎麼不幫忙把馮斯他們一起弄出來?」
「我不是神,沒有力氣照管那麼多人,」范量宇硬邦邦地說,「何況,那個小子原本就應該進去。要解決這一切,得靠他自己。」
「要是馮斯也有你這樣的本事就好了,我也不必那麼擔心他,」文瀟嵐疲憊地坐在床邊,「要真遇到什麼事,他也和我一樣,除了抄起啤酒瓶,多餘的事情幹不了。」
范量宇冷哼了一聲:「你的腦子果然是啤酒瓶做的……你還真以為我成天叫他廢物,他就真的是廢物了?」
「這個麼……廢物當然不是,我只是說,面對著什麼妖獸啊魔僕啊什麼的玩意兒,他確實不如你們頂用嘛。」文瀟嵐愣了愣神。
「面對普通的妖獸,可能的確是這樣,」范量宇一臉的高深莫測,「可是真正面對魔僕,可能就不一樣了。雖然我一直沒能找出他的附腦到底有什麼力量,但我有這種預感,一旦那種力量發揮出來,一定很驚人。」
「但願如你所說吧,」文瀟嵐抬頭看著天花板,「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遇到了些什麼。」
馮斯遇到了一個號稱要吃掉他的傢伙。
聽完這句話,他下意識地想逃,看了看身後那一堆友好的殭屍,心知絕無可能,只好放棄。正當他在無可奈何地猜測著自己會怎樣被「吃掉」時,大樹上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音,他抬頭一看,發現那些依附於樹幹生長的黑色花朵都開始——抖動起來。明明在這個封閉的金字塔內並沒有流動的風,這些花還是如同被風吹過一樣抖動起來,帶動起一圈黑色的波紋。
然後他的身體就飄了起來。這一回,沒有任何有實體的東西觸碰到他,殭屍們都只是,他就像是一個被磁石吸引的鐵塊一樣,向上飛起,一路攀升到了大樹的頂端,下方姜米的驚叫聲漸漸模糊。那股無形的力量托著他,把他放到了樹頂由幾根光禿禿的粗大樹枝交纏而成的「網兜」上,然後就消失了。在馮斯的身前,樹幹的頂部,是一朵巨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黑色花朵,直徑至少超過了三米,在它的面前,大王花也只能算是小兒科了。
這時候他才能真正看清楚這種黑花的具體形態。它其實並不是純黑色,更確切地說是色調偏向暗紅,但色素沉積太深,乍一看就差不多是黑色了。它狀如圓盤,由四十來片碩大的花瓣構成,正在散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味兒。
「媽的,我都餓了……」反正也無路可逃,馮斯索性說起了笑話,「你要是能吃就好了。」
「吃倒是能吃,不過味道肯定不好,而且……你也未必敢吃。」對方嘿嘿地笑了幾聲。巨大的花盤抖動起來,從花蕊裡鑽出了一個東西。
一顆人類的頭顱。
馮斯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支撐他身體的只有那幾根樹枝,別說後退,動作大一點都說不定會讓他摔下去。他只能忍住那種見到一個和人體不銜接的頭顱的不適感,硬著頭皮看向這個奇怪的腦袋。
他的第一反應是:比例好奇怪。這顆頭乍一看只是普通的人頭,有著一張略帶圓肥的年輕男人的面孔,但仔細端詳,比正常的人頭要大上一圈,五官比例也不大對勁,鼻子和嘴巴顯得過於小,一雙招風耳又太大了點。
而最不正常的是那兩隻眼睛,在這顆原本已經大了一號的人頭上,眼睛卻還要大出許多,看上去簡直像是三星堆出土的石像,再加上長長的頭髮和鬍鬚,給人一種遠古的穿越感。
「抱歉,我雖然很努力地想要演化為人,但還是稍微困難了一些,」頭顱張開嘴說道,「用了那麼多的時間,也只能初步形成一顆腦袋,模樣還不是太像。」
「你是一個魔僕,涿鹿之戰中失蹤的魔王的魔僕,對嗎?」馮斯發問,「我上一次遇到的魔僕,也曾針對我所擁有——確切說是可能擁有但至今還沒有展現出來的蠹痕給過很高的評價。似乎只有魔僕才能看出我的力量到底在哪裡。」
頭顱上下擺動,做出一個點頭的動作:「是的。我是一個魔僕。」
馮斯想了一會兒:「那你算是我見過的第二個魔僕了。但是從你控制的這一片空間來看,你比我以前見過的那個魔僕強得不是一點半點,可是它都能很輕易地重組成完美的人型,為什麼你變個腦袋出來都那麼難?」
「變化外形是很容易的,重要的在裡面的東西,你明白麼?」魔僕說。
「你是指……大腦?」馮斯反應很快。
魔僕讚許地點點頭:「你很聰明。是的,其他的體膚器官都可以模仿,但腦子不行,它的構成太過複雜。」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完美地變成一個人類,一個真正的人,」馮斯說,「但是人的力量並不如你,你的目的是什麼?」
魔僕眨了眨眼睛,卻並沒有回答馮斯的問題。它咧著嘴,擠出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年輕人,告訴我現在是哪一年?」
馮斯告訴了它,魔僕有些意外:「嗯?沒想到我已經沉睡了快四百年了。現在是什麼朝代、哪個皇帝在位?」
馮斯被問得一愣:「皇帝?啊對了,你消失的時候是明朝末年。現在已經沒有皇帝啦,理論上,每一個人都是國家的主人……」
他乾巴巴地把政治課本上的定義向魔僕解說了一遍,原本以為對方會很困惑,但魔僕似乎對這種政體的變更渾不在意,很輕易就接受了:「原來已經沒有皇帝了,難怪你直接用西元紀年來告訴我年代。那麼張獻忠呢?他的下場如何?」
「他被清軍——就是頂替了明朝的那個朝代、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殺死了。大西國滅亡了。」馮斯說。
魔僕輕歎了一聲:「不出我所料,他果然沒能撐下去。這個人對我其實還算忠心,腦子也不笨,就是心太軟了,終究還是難成大事。」
「心太軟了?」馮斯打斷它,「張獻忠入川後可是殺人如麻,後人甚至杜撰說他立了一塊七殺碑:『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當然這碑文其實是假的,那七個殺字的原文是『鬼神明明,自思自量』,但是也說明了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個殺人魔王嘛。」
魔僕看著馮斯,緩緩地說:「不,張獻忠只是一個在亂世中想要活命的人,並不喜歡殺人。他殺死那些人,都是遵從我的命令。」
馮斯渾身一震:「你說什麼?」
「那些人,都是我下令殺的。」魔僕重複了一遍。
馮斯沉默了一會兒。於他而言,明末清初的歷史已經過去了快四百年,那些死去的人,其實不過是一堆冰冷的數字罷了,他倒還不至於因此產生聖母式的正義的怒火。只是想到那數十萬乃至於上百萬的人口,竟然就在這個非人類的怪物操縱下冤屈地丟掉了性命,實在是讓他很不舒服。
那種感覺,就好像人類只是棋盤上的一枚枚棋子,可以隨便魔僕拿起來、放下去,擺在任何它喜歡的地方,或者直接扔進棋簍裡。而進一步去推想的話,在人類歷史上,又有多少大事件像張獻忠屠川那樣,其實是受到了魔僕甚至於失蹤已久的魔王本人的干擾呢?
他不禁產生了一種很迷茫的感覺:我們的世界所前進的方向,到底有多少是出自我們的本意,又有多少其實只是魔王的安排?而魔王和魔僕安排的這一切,到底對地球的進程產生了多麼大的影響、他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個一直困擾著他的終極謎題再次在眼前清晰地閃爍:魔王是誰?魔王想要做什麼?
馮斯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而魔僕也給了他意料中的答案:「誠實地說,我一直只是遵循主人的命令行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你就不好奇嗎?」馮斯有些洩氣地問。
「我們……並不太有人類的感情,」魔僕的聲音帶有流暢自然的抑揚頓挫,「當然我們也在學習,也在揣摩人類的性情,歡喜、悲傷、憤怒、壓抑……但總體而言,這些情感無法影響到我們忠實執行主人的命令。忠誠是刻在我們骨子裡的東西,永不磨滅。我不需要管主人的意圖,即便知道,也不會說出來。」
「那麼,你一直在幫魔王做什麼?難道就是胡亂殺人麼……」馮斯說著,忽然皺起了眉頭。他細細地想了一會兒,似乎有些豁然開朗:「我明白了,殺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你其實是需要死人,用死人來養這些花。」
他伸手指向身下的樹幹,超過百米高的長長的樹幹上,那些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黑色花朵彷彿是感受到了他的惡意,開始輕輕搖擺起來,令整個樹幹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正在輕微呼吸的黑色巨蟒。
「你很聰明,不過並不只是這些花那麼簡單,」魔僕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張獻忠雄強的兵力和不斷的殺戮保證我能得到足夠的人——無論活的還是死的——來進行研究。」
「研究?」馮斯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我說過了,我一直都在揣摩人類,甚至不惜把自己改造成人類,」魔僕說,「手裡多一些觀察的對象當然是有必要的。」
「人類對你而言,就是一些拆開來觀察的模型,對麼?」馮斯冷冷地問,「你的主子,到底想要利用人類來做些什麼?」
「我已經說過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魔僕搖晃著他那顆比例失調的人頭,「告訴你一個我的猜想吧:就算是他們自己,也未必清楚。」
馮斯點了點頭,但隨即猛然意識到點什麼,一下子跳了起來,差點一腳踏空從樹枝上摔下去。他抓住還在搖晃的樹枝,以一種十分狼狽的姿態趴在樹枝上,不顧一切地大吼起來:「你剛才說什麼?他們?他們?你說的是他們嗎?」
「是他們。」魔僕點頭。
「也就是說——魔王不只一個!」馮斯覺得自己的嗓子發乾。
「當然不止一個,」魔僕陰笑著,「事實上,是有兩個。而且這只是我所知道,我不能確定是不是還有第三個、第四個。」
馮斯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努力整理著思緒。他發現,守衛人們過去對於魔王的推測顯然出現了重大偏差。在過去,所有人以為魔王只有一個,並且沿著這個基本前提去猜測魔王的身份以及失蹤的原因。
但是現在,這個前提必須修正——至少有兩個魔王!那麼推理的過程也將全然不同了。一個單獨的魔王個體可能會因為某種離奇事件受到重創而不得不選擇消失,但多個魔王同時受創?幾率就會降低許多。畢竟在涿鹿之戰時,魔王相對人類而言力量仍然佔據絕對上風,否則那一場離奇勝利的戰役也不會被守衛人看成是奇跡。
在一場決定人類命運的重大戰役中,兩個或者兩個以上原本處於優勢的魔族領袖同時出問題,這是為什麼呢?那時候可沒有炮彈這樣的東西。其實答案已經呼出欲出,馮斯很容易地就做出了判斷。這個判斷十分有趣。
「他們……是不是內訌了?」馮斯慢慢地說,「在那場關鍵戰役中,兩個魔王因為意見不同,導致了他們由爭吵到動手,結果兩敗俱傷,對不對?」
「我不知道。這不是我應該去揣測的問題。」魔僕神色木然,但眼神裡卻流露出掩飾不了的哀傷。如它自己所說,它雖然還不是人,卻一直在努力地接近人,這個淒涼而失落的神情,十分生動而傳神,就像真人一樣。
「魔王失蹤了,但是他們留給你的任務還在,或者應該說,他,」馮斯有意無意地不斷提起兩個魔王之間的區別,「所以幾千年來,你仍然在忠實地執行命令,培育著這些黑色的花,是麼?」
魔僕沒有回答,但也並沒有否認。馮斯心裡冒出了一個更加大膽的猜想。由於缺乏足夠的證據支持,他無法肯定這個猜想的正確性,但此時此刻,好容易遇到一個相對高級的魔僕,他不願意放棄這個試探的機會。
「那麼,讓我來做一下毫無根據的胡亂猜測吧。」馮斯緊盯著魔僕碩大的雙眼,「這種魔花我並不算太瞭解,但可以肯定一點,他可以和附腦所產生的精神力量發生共鳴,並且能極大強化這種力量。我並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把這座金字塔藏進那只面猴的,但我知道,就在張獻忠死去的幾十年之後,有人從這裡得到了一朵黑色的花,並且連同那個面猴一起帶到了川東,引發了一場奇特的災難。」
他簡單描述了一下玄化道院消失的前因後果:「所以說,假如那一朵花的力量,就能夠帶動一個道觀裡上百個道士完成那樣的奇跡,你在這棵樹上種了至少有幾千多花吧?你的這位主人,一定是想要激發很多人的附腦。也就是說,他想要利用人類的力量。」
魔僕依然沒有回答,眼神裡微微流露出一絲讚許的意味,馮斯明白,自己所猜想的大致方向並沒有錯。他不禁提高了音量:「千百年來,守衛人們一直猜測魔王是想要滅絕人類,或者滅絕地球上的生物;還有一部分人猜測魔王是想要幫助地球上的生物取得進化,不過這兩種說法都沒能得到廣泛的認可,因為它們都有一定的道理,卻也有很多解釋不通的地方。但是見到你之後,我覺得我可以做出某種更加接近事實的推測。」
「你不妨說來聽聽,」魔僕重新恢復了平靜,「如果能遇到一個可以猜出這一切的人類,我也會覺得很欣慰的。」
馮斯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魔王的確是在幫助地球上的物種進行進化,加速從低等物種到高等物種的演化速度,但這樣的進化並不是無限制的。魔王並不是好心的上帝,想要培養出什麼完美的高級物種,他們只是一直在等待一種符合他們需求的物種出現。而人類,就恰好是這個符合需求的物種,人類出現後,魔王就不必再繼續干預進化了。」
「所以人類獲得附腦絕不是出於偶然。魔王用一次次的殺戮教會人類他們的強大,誘惑人類接受附腦,運用附腦去對抗他們。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人類符合他們需求的地方:能夠和附腦共存,而別的動物都做不到!魔王是想要利用移植了附腦的人類來實現他們的終極目的!」
馮斯一面說,一面留神著魔僕的反應。從對方細微的面部反應,他可以判斷出,自己的這一番推理基本上是八九不離十。果然,魔王並不是什麼試圖毀滅世界的殺人狂大魔頭,也不是什麼幫助地球生物糾正進化方向的代理上帝——他們只是幾個、或者一群懷有某些不可告人目的的更高級生物,想要培養出合適的工具來幫助他們完成那些目的。
人類,就是他們最終找到的最合適的工具。
「但是到了人類逐漸開始掌握附腦之後,魔王的內部卻產生了分歧,」馮斯繼續說,「我當然不知道究竟是哪方面的分歧,只能瞎猜了:是不是他們當中的某一位對人類的力量產生了恐慌?他發現,把附腦贈予人類中的守衛人之後,守衛人的力量進展得過於迅猛,也許會失控……」
說到這裡,他忽然住口了,因為他看到,魔僕的眼神裡出現了某種明白無誤的情緒——嘲弄和蔑視。也就是說,這一句他猜錯了,人類的進步並沒有給魔王造成什麼威脅感,在魔王的眼中,這仍然是一群任由他們宰割蹂躪的……害蟲。雙方的力量對比,依舊天差地遠,懸殊到涿鹿之戰原本應當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那麼那個意外的結局難道真的是內訌造成的?可是,如果不是因為人類所造成的威脅,他們還有其他什麼理由來自相殘殺呢?
他禁不住看向魔僕,魔僕仍然是一臉譏刺的神情,還隱隱有那麼一點驕傲,似乎是在說「你的智力也不過如此」。它對於人類表情的理解還真是精到啊,馮斯想,可惜的是,進化得還是不夠完美,這張臉的比例太奇怪了,簡直像是現代派藝術家的雕塑作品……
等等!「進化得不夠完美」?
馮斯就好像看到一道緊閉的大門被推開,明亮的光線從大門後面傾斜而出,照亮了思維的死角。他發現了真相。
「我總算明白了——不是人類有了威脅,而是他們的進化方向出了問題!」馮斯用凌厲的目光盯著魔僕那對畸形的巨大眼球,「魔王中的一部分認為人類進化出錯,已經無法再利用,應該像之前的低級物種一樣被抑制、從食物鏈的頂端趕下去,以便再培育更高級的物種;另一部分卻認為人類還有改造的餘地,那麼多辛辛苦苦的付出不應該被輕易毀掉。這就是魔王之間產生的根本分歧。」
魔僕的眼神變了。它的嘴唇緊抿,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了幾下,雙目瞇成了一條線,更加顯得這張臉怪異難言。隨著魔僕表情的變化,馮斯忽然腦袋裡微微一痛,他有些警覺,知道這是自己的精神和魔僕產生了感應。這說明魔僕產生了比較大的情緒波動,以至於無法控制精神力量的膨脹。
但話已經說到這裡了,他還是必須硬著頭皮追問下去:「所以,其實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一個解釋這一切、解釋整個人類歷史和未來命運的問題:魔王,到底想要利用人類來做些什麼?」
這句話問完之後,魔僕仍舊沒有應答。在沉默中度過了大約半分鐘之後,馮斯的頭痛陡然間加劇。他早有經驗,知道魔僕大概是動怒了,但這正是他要的結果。他很清楚,自己和魔僕之間的力量對比,大概就像一個幼兒園孩子抱著籃球試圖單挑喬丹,常規方式下勝算為零。他只能激怒對方,期待對方的精神力量出現劇烈的波動,那樣說不定有機會能激發自己那種攪屎棍一般的「催化劑」力量,來個渾水摸魚。
當然,如果失敗的話,自己將會變成這個魔僕的食物,如同它之前所說的那樣。
馮斯忍著頭痛,注視著魔僕的舉動。魔僕瞪著銅鈴一樣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雙方的目光交匯,馮斯從魔僕的眼神裡看出了一些頗為複雜的情感,那裡面有貪婪,有期待,有憤怒,有興奮,有猜度,但還有另外一種掩藏不住的東西——惋惜。
「你在惋惜些什麼?」馮斯問,「你吃掉我,也許可以得到很驚人的力量,因為我就是一坨了不起的催化劑麼。但你為什麼要惋惜?」
「因為你的蠹痕,你還沒有找到激發方法的蠹痕,」魔僕輕聲說,「它太漂亮,太完美了,如果說我這一生中除了為主人服務之外還有什麼私心的話,就是想要見到你的蠹痕。」
「我的蠹痕到底是什麼?」馮斯問。此時此刻,他恨不能一把揪過魔僕痛打一頓,來讓它吐露真相,來解除那個一直盤旋在自己心裡的疑團:我究竟能做什麼?
「你們中國人相信轉世投胎,」魔僕邪惡地一笑,「等你轉世之後,也許就能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直支撐著馮斯身體的那些枝條一下子收了回去,身下變得空空如也。但那股先前把他從平地吸到樹頂的吸力又出現了,使他並沒有跌落下去,而是懸浮在半空中,有如失重的宇航員。他先前還曾設想,也許可以不顧一切地貼著樹幹跳下去,借助拉扯那些黑色花朵減緩下墜的力道,但想到跳下去也沒用——下面無數殭屍正在嗷嗷待哺呢,於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看來,就算是想跳,身體也跌不下去了。
他只能懸在高空,眼睜睜地看著從魔僕的身下鑽出幾根長長的黑色籐蔓,輕而易舉地把他捆成了粽子。然後這個大粽子被籐蔓捲著帶到了魔僕身前,看著魔僕猙獰的神情和嘴裡露出的歪歪斜斜的牙齒,馮斯不禁有些恐慌:它不會是打算就這麼一口一口地把我咬碎了吞掉吧?那樣的話,還不如從高空摔下去變成一灘肉泥痛快呢……
正在想著,魔僕的頭顱卻無聲地縮了回去,馮斯的眼前只剩下了巨大的花朵。這朵比大王花還大的魔鬼之花展開了花瓣,以一種如同情人擁抱一般的甜蜜姿態擁住他,把他緊緊包裹在了花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