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香近臭。
這是馮斯第一時間反應出的四個字。之前他一直覺得黑色魔花聞上去帶有一股肉香,此時此刻進行著零距離的親密接觸時,他才能嗅出花瓣上有一種肉香也掩蓋不了的腥臭味。就像是正在腐敗的血的味道。
馮斯一陣噁心,想要遠離這種氣味,但那些柔韌的花瓣把他裹得死死的,根本不可能發力掙脫。花瓣上開始分泌出一些黏糊糊的液體,先沾到他的腳踝處的皮膚上,有些癢癢的,過了一會兒,皮膚開始變得麻木,無論痛還是癢,都沒有感覺了。他猜測這應該是魔花吃人所需要的消化液,也就是說,他的整個身體會被這種消化液迅速地腐蝕、消化,到了最後連骨架都不剩下來。
這樣至少不是最壞的結局——因為這種消化液能起到麻醉神經的效果,讓自己感覺不到那種被消化被腐蝕的感覺。起碼死得不痛苦吧?馮斯自嘲地苦笑一下。由於下肢已經逐漸麻木,並且這種麻木感一路向上攀升,他也無法分辨消化液到底到了什麼地方,自己是不是已經連小雞雞都已經被消化掉了……
想到這裡,他又順理成章地掛念起了姜米,雖然姜米不大可能和一個連小雞雞都沒有了的男人在一起啦,但她現在怎麼樣了呢?在用魔花對付自己的同時,那些殭屍會不會已經把姜米啃成了骨頭渣子呢?
而在這片詭異的天地之外,文瀟嵐一個人呆在房間裡,身上還帶著一隻魔蟲,又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呢?
他一會兒想到姜米,一會兒想到文瀟嵐,一會兒想到寧章聞和關雪櫻,居然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等到麻痺感已經靠近心臟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我大概會死得比他們都早吧?這種麻痺到底只是表皮還是深入到內臟?如果心臟也一起麻痺的話,那就什麼都不用想啦。
臨近死亡的時候,馮斯驚奇地發現自己並不怎麼害怕,只是內心充滿了遺憾。他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太短暫,短暫到都還沒有找到真正的快樂。他想要繼續唸書,想要繼續賺錢,想要繼續和朋友們在一起吃喝玩樂,還想要無所顧忌地好好談一次戀愛……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卻已經所剩無幾,那種強烈的悲傷讓他覺得自己的淚腺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
平時在朋友面前,他比較擅長克制自己真正的喜怒,讓別人看到的總是一張沒心沒肺的嬉皮笑臉。但此刻,被包裹在這個誰也看不到的狹小的死亡空間裡,他已經無需再掩飾什麼。淚水流了出來,沾在他的臉上,也沾在了魔花的花瓣上。不知道怎麼的,貼著他面部的那一小片花瓣居然如同動物一般顫抖了一下,馮斯的面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顫動。
魔花觸碰到我的淚水居然會抖動,是為了什麼?淚水中的鹽分讓它感覺不適麼?馮斯在等死的間隙中無聊地瞎猜著。有這個可能性,因為除了吞食自己的這一次之外,這些魔花並沒有直接吃人,而是通過巨樹的樹幹來吸取死人們的養分,樹幹內部大概會有一些處理機制。那麼,照這麼說……
馮斯突然間渾身一震,想起了一點十分重要的東西。在川東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他坐在摩天輪上,好容易從玄化道院的幻境中拿到了那個寶貴的木盒、得到木盒裡的黑色魔花,卻不小心把手上傷口流出的血液滴到了花朵上,然後……那朵花迅速枯萎、化為灰燼,讓馮斯懊惱得差點要從摩天輪上跳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馮斯真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幸好雙臂被花瓣裹住動彈不得。我他媽真是天字第一號大蠢貨!馮斯激動地想著,我的血,我的血啊!這種黑色魔花難道不是害怕接觸到我的血嗎?解救自己的法寶就在自己的血管裡流動著,你在那兒淒淒慘慘慼慼個毛啊!
馮斯掙扎了一下,發現自己實在無力去咬任何其他部位,唯一能咬破的就是舌頭和嘴唇了。武俠小說裡那些咬舌自盡的先烈們的形象一一從眼前飄過,讓他實在不敢下口,只能一發狠,兩排牙齒用力閉合,咬破了下唇。
還是很疼,不過想來會比咬破舌尖好得多,馮斯一邊疼得歪著臉一邊想。嘴裡有了腥鹹的味道,說明下唇已經開始流血,他不再猶豫,衝著身前吐了兩口唾沫。被唾液沖淡了的血會有用嗎?他有些忐忑。
但沒想到的是,效果出奇地好。剛剛唾了這一口,包住他的這朵花就開始劇烈地震盪,一股近似於絲綢被火點燃一般的焦臭味傳來。緊跟著,馮斯的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僅僅是這麼一口帶血的唾沫,竟然把魔花的花瓣完全燒穿了。
馮斯簡直恨不能自己變成星際爭霸中的刺蛇——被廣大玩家暱稱為口水怪——能夠用無窮多的口水來開路。不過幾下唾吐之後,魔花上出現了好幾個大洞,手臂可以活動了,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嘴邊,狠狠地咬破,然後用手指上流出的血塗抹到魔花上。一陣嗤嗤的聲響後,被血沾到的地方竟然冒出了青煙,破洞越擴越大,已經到了足以讓他的身體鑽出去的地步了。他迫不及待地把上半身探了出去,抓住一根樹枝,腳下準備用力的時候才注意到,雙足還處在麻痺狀態,根本無法用力。
他心裡一緊,不由得有些慌,正在這時侯,大概是在他的鮮血的刺激下,魔花整個身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對於半個身子還在花裡的馮斯來說,這一抖無異於地震。他手上一滑,身體劇烈前傾,不受控制的雙腿也無法發力夠住點什麼玩意兒。
他的身體從魔花的懷抱裡竄了出去,而魔僕先前所使用過的浮力此刻也並不存在。於是,我們的天選者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從一百多米的高空筆直地墜落下去。
變故發生得太快,馮斯甚至都來不及產生恐懼,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但很快的,他開始感受到了某種阻力,這種阻力顯著地減緩了他的下墜之勢。剛開始他以為是魔僕又用先前那種浮力拯救了他,但緊跟著他發現不對,因為他的耳朵裡分明可以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響。
他連忙低頭一看,托住自己背脊的赫然是一片血紅色的雲——屬於李濟的那些魔蟲。魔蟲默契地組合成了一張活的飛毯,把他平穩地帶到了地面,算是救了他一命。此時雙足的麻痺稍有緩解,馮斯已經勉強可以站立,他瞥了一眼,似乎腿上的皮膚也沒有怎麼變色,看來這種花毒是屬於慢慢生效的那種,短時間內殺傷力並不強。
他心裡微微一寬,這才想起一個問題:這些魔蟲是怎麼鑽進大門已經被封閉的金字塔的?他抬頭看向出口處,這一看讓他大吃了一驚,還處在半麻痺狀態的雙腿一下子支撐不住,使他摔倒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的馮斯甚至顧不得站起來,對著出口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你怎麼了?」
封住金字塔的那道石門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似乎是被燒熔開的大洞,一個女性的身影正站在門裡。她的身邊環繞著數之不盡的紅色魔蟲,看起來聲勢浩大。而在她的腳邊,先前那些鑽出地面的殭屍已經全部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撕扯成了碎塊。
然而,這個人卻並不是馮斯想像中的李濟,而是……姜米。
是的,那就是姜米。她的臉上再也沒有分毫平日裡輕鬆俏皮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整個面部都扭曲了的冷酷和猙獰。她的視線掃過馮斯,目光中沒有半點溫情,有的只是仇恨和嘲諷。
那一瞬間馮斯感受到了一種萬念俱灰。我陷入了一個圈套?姜米一直以來的純真善良其實只是偽裝?她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這樣的感覺,簡直比被魔花的毒液腐蝕還要難受,差點讓他有一種抓起一把刀子直插自己心臟的衝動,但很快的,他發現了一些不對勁。姜米的神情明顯有些呆滯,額頭上沾著一些血跡,仔細一看,太陽穴附近好像有一道新添的傷口。他猛然間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濟,你這個老妖婆!」憤懣之下,他拋掉了之前一直保持著的對李濟的禮貌,「你的進化完成了,人的大腦和魔的附腦合二為一了,是嗎?你扔掉了你的肉身,鑽到了姜米的身體裡,是不是?」
「姜米」咧開嘴,發出一陣得意的笑聲。雖然那嗓音依然是姜米的,笑聲中透出的憤懣、怨毒和瘋狂,絕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所能擁有的。馮斯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他慢慢爬起來,並不急於和李濟對話,而是先看了看周圍的形勢。
在他的頭頂,成千上萬的魔蟲真的形成了一朵紅色的雲。它們圍繞著巨樹不停地盤旋,試圖接近樹幹上的黑色魔花。而魔花也動作齊整地搖晃著,從花瓣裡釋放出一種黑色的煙霧,魔蟲遇到氣體就不得不繞開,似乎這種氣體對它們殺傷力不小。從地面看上去,高處就彷彿是有一條兇惡的紅色巨龍圍繞著一道黑色的海浪在轉動,場面蔚為壯觀。
而先前露出腦袋和馮斯說話的魔僕,此刻卻並沒有現身,不知道它是不是正在躲在暗處觀望。
看清楚了魔蟲和魔花暫時誰也奈何不了誰之後,馮斯邁動著仍然不太靈活的雙腿,一步步走向石門,靠近了被李濟劫奪身體的姜米。走近後他才能看清楚,姜米太陽穴上的傷口不算太大,流血也並不大,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他想起路晗衣曾告訴過他,附腦的形態大致上像一隻肉蟲子,並不很大,所以這個傷口也比較小。只是想到附腦已經深入到姜米的頭顱裡,不知道會對她的腦子和神經產生什麼影響,實在讓馮斯分外揪心。
姜米雙目赤紅,看著馮斯走近,揮了揮手,數百隻魔蟲直飛向他,把他圍在中間。
「你為什麼要強佔別人的身體?」馮斯咬著牙,被咬破的下唇仍然在流血,「破壞你大計的人是我,有什麼事,衝著我來不就行了嗎?」
「這個你就冤枉我了,我並不是非要和小姑娘過不去,只是我的肉體已經毀滅了,必須要依賴一具新的身體,如此而已。」說話聲也是姜米的聲音,但腔調怪怪的,配上她那張年輕美麗的面容,讓人無端端生起駐顏不老的千年老妖的錯覺。
「肉體已經毀滅了?」馮斯一怔,「這是……進化的結果嗎?」
「是的,我都難以相信這一次的進化能帶來這樣的結果,」李濟的笑容充滿得意,「我的精神意志已經全部轉移到了附腦裡,可以拋棄掉過去無用的人類大腦了。而且我可以以附腦的形態自由移動,自由侵佔他人的身體。」
「自由移動……自由侵佔他人的身體……」馮斯禁不住身子微微一顫,「那你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了。」
「而且是力量強大、擁有蠹痕的怪物。」李濟哈哈大笑。暗紅色的蠹痕激發出來,籠罩住她的身體,令姜米的面孔看上去居然頗為妖艷。
「你的蠹痕……有什麼功用?」馮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也一直在尋找它的功用,」李濟的笑容微微一窒,「我只知道這個蠹痕力量強大,可以和林靜橦那個騷娘們的蠹痕對抗,但是具體它又怎麼樣的效果,我也在摸索中。不過麼……」
她微微抬起下頜,示意馮斯看向高處:「似乎現在我不需要催動蠹痕也可以得到這些花。」
馮斯抬頭看去,果然,李濟的魔蟲已經佔據了相當大的優勢。魔花雖然還在不斷用黑霧保護自己,但黑霧的濃度和覆蓋面積都已經顯著減小,體現出某種疲態。倒是李濟的魔蟲依然不知疲倦地飛舞著,讓人聯想到夏日嗡嗡的蒼蠅。
已經有一些魔蟲降落到了魔花上。雖然魔花拚命抖動著花瓣,想要驅趕走這些蟲子,並且分泌出致命的消化液溶解掉了其中一些,但魔蟲的數量實在太大,一旦找到落腳之處就蜂擁而上,開始用它們細小的腳爪鉤住花肉,把魔花往外拉扯。不久之後,終於有第一朵魔花被連根拔起,在魔蟲們的帶動下,開始向著樹下飛去。李濟看著這朵黑色的妖異之花,目光裡充滿了期待。
她伸出手,迎向這朵正在向她飛來的魔花。馮斯站在一旁,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該看著這朵花落入這個老妖婆的手裡呢,還是想辦法阻止。但轉念一想,面對已經完成了一次全新進化的李濟,他的任何行為大概都只是螳臂當車。恐怕只能幹看著了。
馮斯干看著,看著一朵接一朵的魔花漸漸被拔出,而第一朵被徹底拔出的魔花已經快要落到李濟的手上了。不對,那不是李濟的手,而是姜米的手,馮斯有些苦澀地想著。那是姜米白皙柔嫩的小手,總是那麼溫暖柔滑,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好像自己的心就能鎮定下來。現在,這隻手處於李濟的掌控中,這位曾經的校長將會用這隻手接下魔花,然後會發生什麼,馮斯也難以揣測了。
眼看魔蟲們已經飛到身邊,只差不到半米,李濟就能得到第一朵她夢寐以求的魔花了。但就在這時,馮斯的耳邊聽到一陣隱隱的風聲。那並不是魔蟲的飛行所帶動的空氣流動,聲音聽起來極不尋常,就像是有什麼極尖細的物體以高速飛過。或者更準確地說,像是……氣球漏氣。
是的,就像是氣球漏氣那種聲音,氫氣迫不及待地從狹小的空間拚命釋放出來的感覺。伴隨著這個古怪的聲音,那朵近在咫尺的魔花突然間撕裂成了好幾片,隨即化為碎片。那些攜帶魔花的魔蟲更是頃刻間粉身碎骨,和魔花碎片一起撲簌簌落在地上。
馮斯還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聽到頭上傳來類似的呼嘯聲——聲音卻響亮得多。他再度抬頭,只見所有圍繞著魔花盤旋的魔蟲都已經匯聚到了一起,在一道看不見的界限所圍成的領域裡不由自主地瘋狂打轉,簡直像是滾筒洗衣機裡上下翻滾的衣物。只是那一大團刺眼的血紅色匯聚在一起,讓人多看幾眼就禁不住噁心。
而再仔細看一看,可以發現,那道「看不見的界限」其實還是有一點點蹤跡可尋的。淡綠色,那是一道淡綠色的蠹痕,只有目力很好的人才能勉強分辨出來。魔蟲是被困在這道淡綠色的蠹痕中,如同被捲入了龍捲風的風眼。
「王八羔子!」李濟狠狠地罵了一句。她對蠹痕的操控還不是很熟練,一時間難以讓自己的蠹痕達到百米高處與魔僕相抗,只能不斷釋放出新的魔蟲。但她馬上發現,無論補充多少魔蟲,最終的下場都只是被「龍捲風」捲入,於是只能停手。
那綠色的湍流越來越劇烈,發出刺耳的呼嘯聲,當瘋狂的旋轉達到某種極限時,高空中爆出一團團濃烈的血霧,有如煙花綻放。所有的魔蟲都被空氣本身的力量碾壓、碎裂,化為血雨。幸好馮斯躲閃及時,不然就要被這一堆黏糊糊的固液混合物淋個滿頭滿腦。
當最後一隻魔蟲的斷腿掉落到地上之後,金字塔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李濟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大概也是感受到了魔僕的真正力量,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馮斯一面耐心地等待著,一面不斷活動雙腿,以便盡早消除麻痺感,回頭需要逃跑時才不會累贅。
過了一會兒,從大樹的頂端鑽出了一個巨大的物體。它貼著樹幹高速滑下,一面滑一面伸展開長長的肢體,整個體型就像一隻巨蟒。馮斯原本以為這樣碩大的身軀會對魔花造成損傷,但仔細一看,它所經過之處,每一朵魔花都張開花瓣,形成一種類似滑輪般的效果,令它的外皮可以從魔花上潤滑地擦過。
這個巨大的長型物體以一種水滴般的流暢沿著樹幹滑了下來,馮斯也看清了它的全貌。這是一條巨蟒,有著暗綠色的皮膚,皮膚上點綴著金色的奇怪花紋。馮斯目測了一下,它的身長估計接近三十米,而吉尼斯世界紀錄所記載的最大的蛇也不到十五米,當然了,在這樣一個非人類的世界裡,別說三十米,哪怕是三百米,也不會讓他覺得太驚詫。
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這條巨蟒的頭顱。那裡並沒有一個三角狀的蟒蛇頭,而是……一顆人頭,先前和馮斯有過對話的魔僕的人頭。此刻它的蛇尾高高盤起,上身挺立,畸形的人頭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兩人。
「蛇身人頭……我好像想到一點什麼……」馮斯自言自語著。
魔僕哈哈大笑:「是啊,你應該能想到些什麼,需要我提醒嗎?」
馮斯搖搖頭:「不用。我猜想,你就是伏羲,人首蛇身的伏羲,對麼?」
魔僕又是一陣長笑。笑完之後,它長長的蛇身彎了下來,人頭來到距離馮斯幾乎呼吸可聞的距離,慢吞吞地說:「伏羲氏是不存在的,只不過是一個神話,一個傳說。我不是伏羲,我只是魔王的忠實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