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座城市。
另外一間精神病院。
重病患者區。
病房分佈在長長的走廊兩側,每一個病房都是單間,鐵門、鐵鎖。此時已經是深夜時分,重病區的燈光大多已經關閉,只有走廊上還剩幾盞昏暗的指示燈,那慘白的光芒更加渲染出一種令人壓抑不安的氛圍。
所有的病房門都已經被鎖住,除了一扇。在這樣夜深的時刻,一名醫生依然在工作,跟在他身邊的除了一名護士,還有兩個手持警棍的強壯保安。更加特別的是,門口還站著一名穿著警服的警察。
而他們所面對的病人,只是一個看起來身材偏瘦的男青年。他一頭亂髮,面色蒼白,眼窩深陷,正被束縛帶固定在特製病床上。
「葉明強,今天感覺好些了嗎?」醫生問。
「還是那樣,頭暈,暈的厲害,心悸,多汗……」名叫葉明強的病人喃喃地說,「我早說過了,別逼我吃那些藥,副作用太大了。」
「但是你是病人,你必須吃藥,吃了藥病才能好。」醫生說。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沒病,我說的都是真的,」葉明強說著,忽然提高了聲調,「錢警官,這些話你應該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吧?」
守在門口的警察哼了一聲,並沒有回應。葉明強轉動著全身為數不多還可以活動的部位——脖子——又望向醫生:「吉大夫,我被轉到這家精神病院之後,你已經給我做過無數次測試了,你覺得我像瘋子嗎?我的精神不正常、判斷力有問題嗎?」
吉大夫躊躇了一下:「實話實說吧,就算是在正常人當中,也很難找到幾個人能得到像你那樣的高分,單單從測試分數來說,你的確不像一個精神病人。但是你所陳述的事實實在是太荒謬、太不合常理,如果你堅持你的看法,我們對你的精神評估就不太可能合格。其實,你……」
他看了一眼門口的警察,欲言又止,葉明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如果我始終堅持自己頭腦清醒沒有精神類疾病,我就會被最終定罪,那麼殘忍的虐殺情節,那麼惡劣的社會影響,絕對會被判死刑。但如果我認了自己有精神病並且通過司法鑒定,就有可能從輕處罰。」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但是我沒有殺他,我真的沒有殺他,他是自殺的,就在我面前自殺的。我已經說過上萬次了,他是自殺的!」
葉明強的情緒有些激動起來,吉大夫擺了擺手:「好了,先別說了。我給你注射一針鎮定劑,你先睡覺,明天我們慢慢談。」
「我不需要什麼慢慢談!」葉明強咆哮起來,「為什麼還要我不斷地重複再重複!我說過了,他是自殺的,我沒有碰他!」
他開始不安分地掙扎起來,兩名保安連忙上前按住他,但葉明強卻越動越厲害,聲調也越來越高。吉大夫歎息著說:「葉明強,我理解你試圖證明自己無罪的心情,但是那種事情,在生理學上是不可能發生的。單說失血量,健康人的總血量在四千到五千毫升,一個人一般失血達到一千五百毫升就已經很難堅持住、基本都會昏迷過去,那大概是三分之一的血量。可是死在你面前的那個人呢?他的血幾乎流乾了!更不用不提那些被掏出來的臟器,維繫人體正常運轉的內臟都被你掏出來割成了碎片,你能想像一個沒有心臟的人……」
「我說過了,那!不!是!我!干!的!」葉明強的整個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用一種和他纖弱的體型完全不相稱的驚人力量拚命掙扎,就像是一頭不甘心被網住的野獸。病床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束縛帶彷彿隨時可能會被掙斷。警察警惕地走進房門,伸手指向葉明強:「葉明強!不許鬧!」
「都是你們這些警察草菅人命!」葉明強似乎要把嗓子喊出血了。「我沒有撒謊,他是自殺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親眼看著他拿起刀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我親眼看見他把自己的腸子掏出來,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我親眼看見他的血流了一地……都是我親眼看見的!」
吉大夫又歎了口氣,打了個手勢,兩名保安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死命壓住了葉明強,護士迅速給他注射了一陣鎮定劑。葉明強的掙扎開始變得虛弱,幾十秒鐘之後,他不再動彈,嘴裡最後嘟噥了兩句「我親眼看見的……」,頭一歪,陷入了昏睡中。
吉大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轉頭看著警察:「錢警官,他轉移到我們醫院,已經快兩個月時間了,幾乎天天都這樣,我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了。」
錢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法律程序,必須走完,沒辦法的。不過說真的,我還真覺得他病得非同尋常,一般的殺人嫌犯,能撈到精神鑒定的機會,那簡直是求之不得,他居然堅決自稱自己沒病。」
「越是聲稱自己沒病,可能病得越厲害!」護士在一旁小聲嘟噥著,「我看過他殺人的報道,太可怕了!把人凌遲碎割,那不是古時候才有的酷刑嘛!他也真敢下手,最可笑的是殺完人非說別人是自殺,這不是把法院當成傻子麼……」
吉大夫沒有回答,兩條眉毛絞到了一起。
一個小時之後。
重病患區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病人們要麼自己睡著了,要麼被迫睡著了。就在這時候,一個黑影悄然出現,他用鑰匙打開了葉明強病房的門,走了進去,然後把門反鎖上。從走廊裡的微光,可以勉強辨認出他的面容和體型。
這是先前協助制服葉明強的兩名保安之一。
他站在昏睡中的葉明強面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打了個響指。隨著這一聲清脆的響指,他的身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既沒有通過病房門,也沒有通過裝了鐵柵欄的窗戶,而是就這樣突兀地瞬間現身。
那是守衛人四大高手中唯一的女性,臉蛋胖乎乎、總是掛著人畜無害的純真微笑的王璐。
「怎麼樣,你覺得他說的是實話麼?」王璐問。
保安沉吟了片刻:「我覺得……是實話的可能性相當高。這個人無疑被兇案現場刺激得很深,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會失控,但除此之外,他對其他任何事物的反饋都十分正常,比正常人還正常。我還專門偷看過他的測試報告,思維清晰,邏輯縝密,怎麼也不像是精神存在障礙的人。」
「也就是說……那是真的了?」王璐的神色非常罕見地有些凝重,「那種恐怖的儀式又回來了。這也就意味著,西藏的那一支黑暗家族,終於復甦了。」
「現在只能做出這樣的推斷了。」保安的聲調有些微微發顫,「小姐,我不是太瞭解那一段歷史,他們難道比……比川東那消失的一支還厲害?」
「不,雙方各擅勝場,並不能說他們更厲害。」王璐揪著自己圓乎乎的下巴,就好像上面長了鬍鬚,「但是,川東的那些道士,雖然蠹痕很強大,行事也霸道無禮,總算還在『人』的範疇內。他們所追求的,無非還是提升自己的力量,擊敗所有的敵人,可西藏那一支完全不同——沒有人知道他們想要幹什麼。他們殘殺其他家族的人,卻也用這種不可思議的自我凌遲方式來殘殺自己;千百年來固守著雪域,無情地剷除入侵者,卻也從來不向外擴張,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固守著雪域……也就是說,可能在西藏藏著一些他們必須堅守的秘密?」保安猜測著。
「誰也不清楚,畢竟誰也沒有真正接近他們的秘密,那樣需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各大家族都承受不起。」王璐說,「不過這一次,事情可能會出現轉機。」
「您這麼看重他們,是因為他們也有可能幫助我們提升能力嗎?」保安有些好奇地問。
王璐嘟起了嘴:「反正在你們心目中,我就是貪得無厭只知道追求力量的貨色……力量當然是一方面啦,可是還有一些更加重要的東西。」
「是什麼呢?」
「這可能又是一條線索,來幫助我們尋找魔王的本源。我就是不甘心這樣稀里糊塗活一輩子,卻連自己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我想,梁野、路晗衣、范量宇他們,和我的想法都是一致的。這是一個冒險,卻也是一個好機會。」
「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也可以馬馬虎虎活著的……」保安輕歎一聲,「所以我注定是個小角色,而你們是大人物。」
王璐自嘲地笑了笑:「大人物?其實我們都不能算做人的。把這個傢伙弄醒吧,讓我問問他。注意控制著他的情緒。」
保安點點頭,伸手在葉明強的額頭輕輕觸碰了一下。幾秒鐘之後,葉明強睜開了眼睛,當視力漸漸習慣黑暗之後,他看清了眼前站著的兩個人,有些詫異。
「長話短說吧。葉明強,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願意相信你的人。」王璐說,「我要你再把當時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你……真的願意相信我?」葉明強的眼神裡閃動著希望的火花。
「不願意相信你,我為什麼要到這鬼地方來浪費時間?」王璐說,「如果你講出一切,而我又認為你並沒有騙我的話,或許我還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去。」
葉明強渾身一震:「把我弄出去?你沒有騙我吧?」
「即便我想騙你,這也是你唯一的機會了,」王璐聳聳肩,「信不信我,由你。」
葉明強躊躇了一小會兒,咬咬牙:「好吧,我說。」
二十分鐘後,葉明強結束了他的講述。在此過程中,他有好幾次都陷入了無法控制的癲狂狀態,但站在一旁的保安每次都迅速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蠹痕的力量撫慰了葉明強的神經,令他重新鎮定下來。對於這位偽裝成保安的守衛人而言,儘管這個怪誕而充斥著血腥味兒的故事他已經聽過好幾遍了,但每多聽一遍,仍然難免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湧起。
這太可怕了,他想,如果這一切真的和那個神秘的西藏教派相關,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群怪物啊?
王璐則閉著眼睛,似乎是努力在自己的大腦裡形成這個故事的圖像。過了好久,她才睜開眼睛:「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當那個人對自己實施凌遲的時候,你看清楚了他的表情嗎?」
葉明強瞪大了眼睛,眼看情緒又要失控,保安眼疾手快,再度利用蠹痕壓制住對方。葉明強重重喘了幾口氣,身體不再掙扎,聲音卻依然發顫:「他看起來……極度幸福,極度快樂。」
「是不是有那麼一種……天國的大門就在眼前的感覺?」王璐斟酌著詞句。
葉明強失魂落魄,重重地點了點頭。
王璐不再多問,擺了擺手,保安會意,很快讓葉明強重新陷入昏睡。緊跟著,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破碎瓷片突然出現在葉明強垂在床邊的腕部,割開了他的動脈,那是王璐利用自己空間轉換的蠹痕,將這塊瓷片瞬移到了葉明強的手腕上。沉睡中的葉明強沒有絲毫知覺,鮮血順著傷口汩汩地流出,慢慢在地上。
「到明天早上,他們發現你自殺身亡了,自然會把你弄出去的。」王璐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純潔的微笑,「我沒有騙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