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你高中時候的女朋友?」黃力的嘴張得能塞下去一個椰子,「你沒有騙我吧?你還真是艷福不……」

  馮斯擺擺手:「你先坐著。我失陪一會兒。」

  他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走到那個女孩身前。距離較近後,他更能看清楚對方的五官。不會錯的,就是她,雖然五官算不上特別精緻,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野性和冷艷,這樣的面孔,如黃力所言,的確很受寫真攝影師們的歡迎——配合上性感的內衣或者泳裝什麼的,這種受歡迎還會翻倍。

  女孩注意到有人靠近,轉過頭來,當看清馮斯的臉後,先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落花時節又逢君啊,馮君。」

  馮斯苦笑起來:「這樣的偶遇,放在三年之前,你我大概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吧,黎微。」

  黎微是馮斯高中時代風流史中的一部分,當時兩人都在高二。兩個人的家庭都不大如意,馮斯失去了母親,和父親關係冷淡;黎微雖然父母健在,卻和雙親勢如水火。大概是出於這種同病相憐的心態,兩個人發展出了一段戀情。

  但時間長了,馮斯發現自己和黎微並不是太合拍。黎微這個姑娘性情太獨立,和一般的同齡女孩子相比,少了一些溫柔如水,卻多了一些霸氣。馮斯自己逃課打架、不和父親一起住,已經顯得頗有些叛逆了,黎微卻比他走得還遠——高二下學期,她自己選擇了退學。

  馮斯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黎微卻大不一樣,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若不是當初為了支援地方建設隨單位遷到這座小城,如今說不定也都是北大教授的級別了。但說來奇怪,書香門第熏陶出來的女兒卻偏偏對唸書學習毫無興趣,而且從小到大都喜歡和父母擰著干。

  她差點連高中都沒有讀,想要直接去考藝校,後來母親以死相逼,沒有辦法,還是勉勉強強進入了馮斯所在的普高,兩人同年級不同班。認識之後,馮斯曾經蠻好奇地問她:「你那麼想考藝校,是想當明星麼?」

  黎微從鼻子裡嗤了一聲:「明星有什麼好稀罕的?我就是想自由自在地活著,想工作的時候工作,想玩的時候玩,誰的臉色都不看,誰規劃的路都不走。」

  「誰規劃的路都不走……你是說你爹娘嗎?」馮斯說。

  「還能是誰?」黎微撇撇嘴,「我才不要像他們那樣無聊無趣地活著,把自己裝在一個烏龜殼子裡,從來不敢稍有反抗,卻總有著無窮無盡的抱怨。」

  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模仿著男人吸煙的動作,故意粗著嗓子說:「我這輩子啊,就算是給國家奉獻了,革命的黎斌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當初如果我沒有服從調配下基層單位,而是一直留在所裡,現在說不定都是副所長啦。」

  馮斯噗嗤一樂:「你還真學得像模像樣。」

  黎微沒有笑:「我就是不喜歡他這副一面怨天尤人一面故作偉大的德行。你要真想奉獻,就別抱怨;你要真不想來這座小城、想要留在大城市,當初就別服從調配。一個不敢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的人,在自己的一生被毀掉之後,成天叨叨些無用的廢話,有什麼意義?」

  「咱們這個年齡的人,好像很少有人想得像你這麼深。」馮斯感歎著。

  「不想的深一點,我也要和我家老頭子一樣被毀啦,」黎微說,「我才不要像他那樣過著只會用嘴抱怨的人生呢。」

  後來黎微真的用行動實踐了這番話。高二那一年的暑假,她瞞著家裡去北京旅遊,結識了一位專門拍攝各種性感寫真的知名攝影師,為他拍了一套泳裝寫真。這套寫真被放到一個知名的寫真網站上,被老家的同學看見了,於是引發了軒然大波。

  黎微的父母顯然無法接受女兒和那種穿著暴露的照片聯繫在一起,在他們的觀念裡,那就叫做傷風敗俗。尤其當道貌岸然的班主任趕到他們家裡,嚴肅地告訴他們這種寫真網站一般都是淫媒的時候,老兩口幾近崩潰。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大吵一架、徹底決裂。黎微不等父母宣佈將她逐出家門,自己主動選擇了離開。她落落大方地獨自去往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絲毫不在意同校的學生們或明或暗的指指點點。馮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沒有多說什麼,但心裡清楚,兩人的這段感情無疑將就此畫上句號。

  「我問你,你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拍這套寫真就是陪人睡覺、甚至陪很多人睡覺嗎?」黎微忽然問。

  「不會。」馮斯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黎微看了他一會兒,嘴角浮現出一絲淺笑:「你說的是真心話。許多年後再見面,你會是這所學校裡我唯一一個還能當成朋友的人。」

  那以後黎微獨自一人去了北京,更換了手機號,沒有和任何人繼續保持聯繫,也包括馮斯。兩人都沒有想到,用不著過許多年,僅僅是三年後,兩人就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場合重逢了。

  黎微拍拍身邊的椅子:「坐下來慢慢說吧。」

  這個姑娘並沒有什麼變化,馮斯想,還是那麼坦然,那麼大氣,卻總讓人有一種距離她很遙遠的感覺,和姜米那種天生讓人感到親切的氣質正好截然相反。他順從地坐下:「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我先吧,也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黎微說,「我是為了求個清靜才來到這裡的。」

  「求個清靜?」馮斯一呆。

  「我前段時間認識了一個男人,我不喜歡他,但他老纏著我,」黎微說,「那個人和圈內的經紀人、攝影師什麼的都熟,總能掌握我的動向,每天我到哪兒開工他都開著輛蘭博基尼在屁股後面死追著。我煩了,正好前幾個月工作太累,又想找個地方清淨一段時間,於是找了個熟人,躲到這兒來了。這兒挺好的,安靜沒人打擾,每天吃的藥也都是假的……」

  「看來全世界人民都在瘋人院有熟人啊!」馮斯禁不住感慨一句,「不過你要圖清淨,出門旅遊一趟也好嘛,何必一定要往這兒鑽?」

  「旅遊更累,再說了這年頭哪兒還有給人清靜的旅遊的地方?全被蠢貨們紮著堆去尋找假冒偽劣仁波切或者『旅行的意義』了。」黎微一攤手。

  馮斯笑得咳嗽起來:「你還是和過去一樣嘴損,快趕上我了。」

  「那你呢,你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麼?」黎微看著他,「別告訴我你真病了。就你那沒心沒肺的德行,打死我也不相信你真會得神經病。」

  「神經病和精神病是兩碼事,別弄混了。」馮斯糾正她,接著臉色變得嚴肅,「我的確沒病,但具體原因不能告訴你。相信我,我只是為了不欺騙你,不然我隨口編一個謊話騙你是並不難的。」

  「我相信你,人都有難以言說的苦衷,」黎微沒有什麼不快,「我不問就是了。不管怎麼說,在這兒能遇到你,挺好的。」

  「我也覺得挺好的。」馮斯點點頭。

  遇到過去的戀人是一件頗為微妙的事情,尤其當新戀人剛剛離去不久、內心傷痛未散的時候。不過此刻身處精神病院這樣奇特的場所,能遇到一個舊相識,欣悅總會先壓倒其他的情緒。黃力只能瞪著憂傷而哀怨的眼睛,看著馮斯拋下他去和前女友言談甚歡,體會著舊愛壓倒新歡的孤寂。

  黎微果然成為了一名模特。她基礎條件不錯,但接受正規培訓太晚,加上機遇的問題,並沒能夠混到大紅大紫,儘管簽約了正經的模特經紀公司,能得到的工作機會也並不多。所以在經紀公司的平面與秀場安排之餘,她還得兼職做網絡模特,包括網店模特和令黃力垂涎三尺的那些性感寫真,也在一些影視片裡跑過龍套。按她的說法,有時累死有時閒死,不過足夠養活自己。

  「可惜我不怎麼看國產片,不然說不定還會看到你的英姿呢。」馮斯說。

  「你也不愛看網上的美女圖片麼?」黎微瞅著他,「想當年,你可是召集班上的男生到你家裡去開賞片會呢。我現在都記得你爹想訓你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往事不要再提……」馮斯尷尬地笑了笑,「這兩年,身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最近的這大半年,我恐怕是沒有賞片的雅興了。」

  黎微若有所地點點頭,又問:「你爸呢?你們倆現在還老吵架麼?」

  馮斯的笑容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低聲說:「他死了。」

  黎微歎了口氣:「那你過得確實不容易了。」

  話題到了這裡,氣氛有些沉重,馮斯正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一名護士走到了他身邊:「15床,有人探訪。」

  精神病院的探訪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此時並不是探訪時間,馮斯立即猜到,一定是曾煒來找他了。他沖黎微點點頭,跟著護士去往探訪室,坐在那裡的果然是曾煒。馮斯在曾煒對面坐下,護士知趣地離開,關上了門。

  「怎麼樣,在這裡還行麼?」曾煒問。

  「老實說,比我想像的好得多,有時候還真會產生療養院的錯覺,」馮斯說,「不過手邊沒有電子設備,總覺得與世隔絕了。」

  「與世隔絕挺好啊,至少能保住你的命。」曾煒說。

  馮斯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曾煒:「曾警官,一直以來,都是你跟在我屁股後面,想要挖掘出我身上的秘密。但是現在我才發現,你身上藏著的秘密,並不比我少啊。論到深藏不露,你還真是個高手。」

  曾煒搖搖頭:「我也不是刻意要騙你的。我也需要先觀察你,弄清楚一些事情。」

  「你和我爸,到底是什麼關係?」馮斯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提起他的時候,可是完全像是在提一個陌生人。」

  曾煒淒然一笑:「我和他,有二十來年沒有見面了,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啦。」

  「二十來年,意思是不是就是我出生之後?」馮斯追問,「曾警官,我拜託你告訴我,我爸到底是什麼人?」

  「我會告訴你的,但不是此時此地。」曾煒說。

  馮斯搖了搖頭:「詹瑩教授曾經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離開了,第二天早晨,她死了。哈德利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拒絕離開,他很快也死了。現在我都不知道我該怎麼回答你了,似乎我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是錯的。」

  「不,那不是你的錯,」曾煒伸手握住了馮斯的手腕,「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一個勇敢的年輕人,你的堅強超乎我的想像。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完成你肩負的使命,一定!」

  曾煒的眼神裡有一種馮斯從來沒有見過的熱情和堅毅。馮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似乎完全陌生起來的曾煒,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片刻之後,曾煒收回手,往常那種玩世不恭的閒散眼神又回到了雙目中。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馮斯。

  那是馮斯被醫院收繳保管的手機和充電器。

  「手機還是你自己拿著,以免誤事,」曾煒說,「不過對外聯絡小心些。」

  「我什麼時候能離開這裡?」馮斯問。

  「等我處理好一些事情,」曾煒說,「我答應過你的父親,要保護你的安全,我不能食言。」

  馮斯怔住了。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曾煒默默地離開了。

  晚飯之後,他回到房間裡,打開手機充上電,開始收取他那個秘密賬號裡的電子郵件。萬能的寧章聞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這短短幾天裡,已經把那個在校園裡遭槍殺的老人的資料調查得一清二楚。馮斯看著寧章聞整理出來的東西,眉頭緊皺。

  「果然又是一樁大大的怪事,不過麼……西藏?」他自言自語著,「怎麼會和西藏相關?你大爺的,這事兒鬧到最後,不會要逼著我去一趟西藏吧?這是還嫌老子活得不夠折騰死得不夠快麼?」

  他沒有料到,這句無意識的發洩式的抱怨,最後卻一語成讖。

  儘管是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覺醒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