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馮斯始終沒有回來。

  原本計劃好的熱熱鬧鬧的平安夜,最終變成了淒風苦雨的一夜。大家先是找出暫時不用的棉衣被子之類厚重的東西擋住沒有了玻璃後呼呼灌風的窗戶,然後還是把關雪櫻精心烹製的火雞大餐吃掉了,但每個人都食不甘味。文瀟嵐一直等到將近凌晨四點鐘,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和關雪櫻擠在一張床上小睡了片刻。

  到了早上七點半,手機上的鬧鈴響起,文瀟嵐爬了起來。關雪櫻也被驚醒,有些吃驚地看著文瀟嵐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收拾東西。

  「你接著睡你的,」文瀟嵐說,「我得上課去。」

  關雪櫻更為詫異,張了張嘴,文瀟嵐知道她想說什麼,回答說:「總不能不上課吧?而且這是這學期最後的幾堂課,可能劃重點的。」

  關雪櫻拿起手機,在上面打出兩個字:「學霸」。

  文瀟嵐謙虛地笑了笑,急匆匆出門而去。

  早上第一節課,上課的人不多,或許是學生們都在昨晚的平安夜消耗了太多精力。即便是來上課的人,也大多無精打采呵欠連天。老師倒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寵辱不驚地站在講台上,自顧自地照本宣科。

  文瀟嵐照例是坐在第一排,但前一天實在睡眠不足,讓熱愛學習如她也有些吃不消,漸漸進入雞啄米的惡性循環狀態。她只好不斷地掐自己的手背,提醒自己絕對不能睡著,切不可壞了二十餘年來從不在課堂上睡覺的清白之身。

  然而一來前一天夜裡只睡了不到四個小時,二來整晚擔驚受怕心緒不寧,此刻真的是有些熬不住了,手背掐得青腫似乎也不大管用。她用手托著下巴,在心裡發狠地想著要不要效仿古人錐刺股,真的往大腿上扎那麼一下。就在這時候,教室的後門被推開了,一個像是遲到學生模樣的人背著書包匆匆進門。

  遲到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但比起完全翹課,也算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所以老師繼續寵辱不驚。文瀟嵐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她連忙用手摀住嘴,差點尖叫出來。

  來的居然是范量宇。雙頭怪人范量宇。

  從帽兜的體積來看,范量宇應該是又使用了上次的把戲,把他那顆畸形的小頭生生按進了肩膀裡。儘管如此,他那佈滿傷疤的大腦袋也足夠駭人了,所以他還是把帽兜拉得很低,盡量不讓人看到他的臉。但文瀟嵐對他的體型步態實在太熟悉不過,就算他穿著戲裝甩著水袖也照樣能一眼認出來。

  范量宇徑直走向第一排,坐在了文瀟嵐身邊,成為今天第二個坐在第一排的「學生」。

  「書包哪兒來的?」文瀟嵐小聲問。

  「路上弄暈了一個學生,隨手搶的。」范量宇說著,真的像一個學生一樣拉開書包,把文具盒、教科書取了出來。只是他沒有劫對對象,教科書並不是這門課的,好在老師光顧著講課,也並不會去留意。

  「你們這些恐怖分子……太變態了!」文瀟嵐歎為觀止,側頭看了一眼那本整備范量宇裝模作樣翻開的教科書,扉頁上寫著書主人的名字:張吉順。

  這孩子可真是既不吉也不順啊,上課路上都能遇到凶神……文瀟嵐想著,忽然差點樂出聲來。不知道怎麼的,范量宇這麼一胡鬧,她的精神頭提起來了,沒那麼睏倦了。

  「有沒有馮斯的消息?」她問。

  「我們的人正在四處找,」范量宇說,「別緊張。我早就說過了,如果他能那麼輕易被幹掉,那反正也不可能指望用他去對付魔王,死了就死了唄。」

  文瀟嵐哭笑不得:「他對你們而言可能就是個工具,但對我而言是朋友!怎麼可能死了白死!你這個大頭怪對生死的事情從來都是這樣不在意的嗎?」

  范量宇淡淡地回答:「不是。有時候我也在意的。」

  文瀟嵐一愣,又想起了那個照片上的女孩。她連忙轉移話題:「好吧,天選者死了活該……那你們呢?你們昨天晚上是不是也遇到什麼大事情了?」

  「你怎麼知道?」范量宇反問。

  「有人告訴我的。」文瀟嵐把平安夜發生的事情簡要告訴了范量宇。

  范量宇點點頭:「原來那小子是天選者的雙胞胎哥哥,這倒是十分有趣。他能想出這個辦法來把我們四個都騙到了,說真的比馮斯那個廢物厲害多了。」

  他也大致把前一夜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聽得文瀟嵐驚奇不已:「你們四個,和那些西藏來的瘋子歐洲人打起來了?結果呢?」

  「我們殺了他們幾個人,」范量宇輕描淡寫地回答,「除我們四個外,我們的人也死傷了幾個。不過正要到打得興起的時候,對方突然撤退了。」

  「撤退?為什麼?」

  「他們應該是用他們特有的方式傳遞了某些重要訊息,比和我們打架還重要的訊息,所以都撤了。」范量宇的語氣裡分明帶著一絲遺憾,顯然是昨晚那一架沒有打過癮。

  「行啦行啦,成天腦子裡就想著砍人……」文瀟嵐拍拍他的手背,「不過我很好奇啊,你們四個算得上是守衛人世界裡最聰明最厲害的了,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就被池慧用假信息騙到三里屯去呢?你們就沒有起疑心?」

  「他給我們看了一樣極重要的東西,」范量宇說,「重要到別說陷阱,就算是火坑我們也會跳下去。」

  他只說了這一句,沒有再多說。文瀟嵐也乖覺地沒有追問下去。

  「你跑來裝學生上課,就是為了告訴我馮斯的消息嗎?」她又問。

  「我路過這裡,想著可以順便告訴你一聲,」范量宇說,「而且我也突發奇想,想要試試坐在教室裡聽課是什麼滋味。」

  順便路過怎麼會知道我在哪兒上課?文瀟嵐想要問,卻最終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琢磨著范量宇所說的「試試坐在教室裡聽課是什麼滋味」,從當中聽出了許多隱忍的往事,心裡忽然又有些止不住的難受。

  「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問過你。」文瀟嵐輕聲說。

  「什麼問題?」

  「你今年多少歲了?生日是什麼時候?」文瀟嵐說。

  你今年多少歲了。生日是什麼時候。

  這個問題顯然大大出乎范量宇的意料之外。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鐘,才緩緩開口:「你問這個問題幹嘛?」

  「為什麼不能問?」文瀟嵐反問,「我們是朋友啊,朋友之間問一下生日難道不是最尋常的麼?」

  「我們不是……」范量宇嘟噥著說出了四個字,卻猛然停住了,沒有把話說完。他想了想,重新說:「我……之前沒有朋友,不知道這種事。」

  這句話就算是默認文瀟嵐是他的朋友了。文瀟嵐心裡一熱,忽然間覺得眼角有點潮乎乎的感覺。

  「我……其實既不知道自己具體多少歲,也不知道生日是何年何月何日,」范量宇斟酌著詞句,「因為我生下來就被父母丟棄了。」

  這是一個在文瀟嵐預料之中的答案,但她還是無法抑制自己的難過。她低下頭,悄悄地擦了一下眼角。

  「只能說,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開始估算,我今年……大概是二十六七歲吧,也許二十八。」范量宇說。

  「原來你那麼年輕,」文瀟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還以為你四五十歲了呢。」

  「那要照你說,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做什麼?」范量宇問。

  這個問題又是讓文瀟嵐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想了一會兒:「二十六七歲的人,除了那些苦逼的博士,大概都應該進入了事業的發展期了。他們不像剛畢業的時候那麼缺錢了,所以下了班會有空閒約朋友出去玩,每年都會擠時間安排旅遊。這個年紀的人,不少都已經結婚或者準備結婚,甚至於連孩子都有了。他們……他們……」

  文瀟嵐說不下去了。她忽然頭一低,趴在桌子上,把眼淚藏起來。范量宇靜靜地坐在一旁,什麼話也沒有說。

  刺耳的下課鈴聲響起了,這是兩堂課中間的十分鐘休息時間。文瀟嵐霍然抬起頭來,用手絹細細擦掉淚水,衝著范量宇努努嘴:「收好東西,跟我走!」

  「走?去哪兒?」范量宇一頭霧水。

  「陪我逃課!」文瀟嵐迅速把桌上的東西掃進書包,一把揪住范量宇的胳膊,把他往外拉。范量宇沒有抗拒,把他從那位倒霉的張吉順手裡搶來的書包背在身上,順從地跟在她身後。

  「會騎自行車嗎?」走出教學樓後,文瀟嵐問。

  「會。」范量宇只說了一個字。

  文瀟嵐從教學樓外的停車區推出了自己的車:「你帶我。我指路。」

  范量宇依然沒有抗拒,順從地坐在了座椅上。文瀟嵐跳上後座,右手很自然地扶住了范量宇的腰。范量宇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把文瀟嵐的手挪開,但最後,手落在了車把手上。

  「指路吧,啤酒瓶。」范量宇說。

  他在文瀟嵐的指點下,騎著車離開校園,來到附近的一處社區公園。鑒於廣場舞大媽們都喜歡到空地面積較大的廣場去跳舞,這個公園相對比較安靜一些,加上昨晚下了雪,氣溫較低,現在公園裡基本沒有什麼人。

  文瀟嵐把范量宇帶到公園中央的人工池塘,兩人在池邊的長椅上坐下來。冬季的池塘早就凍上了,冰面平整如鏡,夏季用的青蛙造型噴泉滑稽地立在冰上。

  范量宇看來不太明白文瀟嵐把他帶到這裡的用意,但他並沒有問,只是靜靜地坐著。文瀟嵐的目光看著遠處,好像是在盯著掉光了樹葉的枯枝發呆,忽然之間,她笑了起來。

  「今天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天。」她說。

  「為什麼?」范量宇問她。

  「因為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啊!」文瀟嵐一臉的興高采烈,「我這樣的優秀學生居然也有翹課的時候,想想都覺得好刺激!」

  「你的人生也太容易刺激了……」范量宇哼了一聲,但面容顯得很溫和。過了一會兒,他也笑了起來。

  「我還是第一次不為了任何事情、就是這麼在人類的公園裡閒坐呢。」范量宇的口吻好似他是個外星人,「雖然冬天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和幾隻麻雀可以看,不過,心情很平靜。」

  「這就是為什麼我帶你來這兒囉,」文瀟嵐說,「我平時遇到不順的時候,就喜歡跑到這兒來坐著。雖然我的不順在你眼裡完全是些雞毛蒜皮都不如的小事——考試沒上90分、學生會工作不順利被人穿小鞋、和男朋友不能好好相處——但總歸是心情不好。在這裡坐一坐,一個人靜一靜,夏天的時候聽蛤蟆亂叫,慢慢就會好一些。」

  「你帶我來這裡,是覺得我需要平靜?」范量宇問。

  「不是,其實就是……和朋友分享一下自己的秘密,」文瀟嵐說,「儘管是不值錢的秘密,但也只有對朋友才能分享。」

  她在一句話裡提到了兩次「朋友」。范量宇咧咧嘴:「好吧,謝謝你的分享。」

  文瀟嵐忽然歎了口氣:「其實,剛才把你拽出教室的時候,我是想找個地方給你過生日。」

  「生日?」范量宇不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所以我想把今天作為你的生日嘛。」文瀟嵐說,「漫畫裡不都是那樣嗎?兩個朋友中的一個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另一個就說:那就以我們認識的那一天作為生日吧。而對我來說呢,今天你居然跑來陪我上課,然後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真是意義非凡。所以我覺得,拿今天作為你的生日,也不壞。」

  「那你又為什麼改變主意了呢?」范量宇問。

  「因為我轉念一想,生日這種東西,一年只有一天,」文瀟嵐說,「普通人應該享受每一天的生活才對,不需要什麼理由也可以像過生日一樣高興。或者說,只要快活,每一天都是生日。」

  「非常好的理由。」范量宇點點頭,「可惜我不是普通人。」

  文瀟嵐的頭低了下去:「我知道的。我只是在想,哪怕讓你享受一小會兒普通人的生活也好,哪怕是一小會兒……」

  「我很享受。」范量宇打斷她。

  文瀟嵐一怔,范量宇緩緩站了起來:「剛才,我在這個凍成了冰坨子的池塘邊,和你一起坐了十二分半鐘,看著光禿禿的樹枝,聽著麻雀亂叫。那是我一生中最平靜、內心最沒有波瀾的十二分半鐘,一直到死的時候我都不會忘記。謝謝你。」

  文瀟嵐抿著嘴唇,也跟著站起來。她看上去很想哭,卻又努力維持著嘴角邊的笑容:「今天聽你說了好幾次謝謝了,還真是不習慣呢。好啦,去吧,回到你砍人的世界裡去吧。不過最好是能把馮斯活著帶回來。啊,我差點忘了,別忘了把你搶來的書包扔到學校裡別人能撿到的地方!暴力狂!」

  范量宇擺了擺手,把帽兜往下扯了扯,快步離開。

  文瀟嵐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這才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出社區公園。她真的困了,騎車的時候覺得自己可以在自行車上直接睡著,一回到宿舍就直接趴到床上,再也不動了。

  原來逃課的感覺這麼美好,她在迷迷糊糊中想著,那麼肆無忌憚,那麼愜意,還有一種對抗世俗的快感,難怪不得馮斯那個渾小子總逃課。

  她原想就這麼一覺睡到下午,但剛剛到中午時分,手機就響起來了,一看號碼,赫然是馮斯打來的。她立馬睡意全無,趕緊接起電話:「你還沒死啊!」

  電話那頭傳來馮斯的聲音:「你在哪兒?我去教室找過你,你居然沒上課。今天劃重點呢。我擔心你有什麼事。」

  這番話說得文瀟嵐皺起眉頭。她感覺到了什麼不對。以馮斯一貫的調性,聽她說出那句「你還沒死啊」之後,怎麼也應該嬉皮笑臉地和她臭貧幾句。而且雖然馮斯總是在擔心她,卻從來不喜歡把這種擔心掛在嘴邊。可是剛才,馮斯完全沒有半分開玩笑的腔調,而且語氣裡隱隱有一些沉重的味道。

  「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文瀟嵐急忙問,「你放心我什麼事都沒有,在宿舍睡覺呢。」

  「我很好,什麼事都沒有,你放心,」馮斯還是那種隱隱帶著些肅穆的腔調,「這幾天幫我好好照顧小櫻寧哥他們,我出門一趟。」

  文瀟嵐花了兩秒鐘才意識過來馮斯所說的「出門一趟」是指出遠門:「你又要去外地?去哪兒?」

  「其實都算不上外地,很近,」馮斯說了一個地名,「就在京郊。」

  「確實很近。」文瀟嵐稍稍鬆了一口氣。馮斯所說的那個地名,就在北京郊區的某處所謂的「風景名勝」,其實無非是些很普通的山山水水,只不過能靠漂亮的名字唬一唬人。那個地方有短途列車可以抵達,現在還通了旅遊專線,坐大巴兩個小時就能到——假如不堵車的話。

  「但是你去那兒幹什麼?」她還是忍不住問。

  「查一些事情。」馮斯回答了一句無懈可擊的廢話。

  「我知道了,你多小心。」文瀟嵐說。

  掛掉電話後,文瀟嵐坐在床上心潮起伏。她和馮斯是那麼熟,以至於對方有一點點變化她都能立即捕捉到。馮斯打電話的感覺和過去有了不少微妙的區別,除了那股隱隱有些肅穆哀傷的感覺外,似乎還增加了一些決斷和果敢。

  在從平安夜到今天中午的這段時間裡,馮斯到底經歷了些什麼呢?

《覺醒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