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幾天裡,由於地下室不辨白晝黑夜,馮斯只能把手機關機,隔一段時間開機看一下時間。從聖誕節那一天的夜晚開始,他已經被整整困了四天,而這四天裡的經歷,基本可以用「生不如死」這四個字來形容。
因為每一天裡他都要經受金剛無盡的折磨。這只古怪的黑貓似乎永遠不需要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利用和鐵籠的撞擊來對馮斯施展精神攻擊,馮斯稍微鬆懈一點,就會被它侵入,體會一下那種心臟都要炸裂一般的恐懼感。
這種感覺每體驗一次,都會讓人極大地消耗體力,更加嚴重的是折損精力,更何況每天都要經受若干次。就好像金剛直接找到了馮斯身上的恐懼開關,每一次都把開關開到最大,無論馮斯怎麼樣試圖抵抗,怎麼試圖在心裡建立起防禦的堡壘,都沒有絲毫作用。他一次次地像三歲的孩子一樣,被一隻蜘蛛或者黑夜裡一個可疑的暗影嚇得歇斯底里,直到這一波攻擊結束才能解脫。
僅僅四天時間,他就覺得自己的腰圍小了一圈,面孔都變得凸出了。再加上只有壓縮餅乾和麵包可吃,雖然熱量足夠,但營養嚴重不足,他渾身上下充滿了虛弱的無力感。
他甚至開始羨慕重症室裡的鬼魂——那些飄來蕩去的幻影——因為鬼魂們至少已經死了,不會再經歷痛苦了。而他,還不知道這樣的苦日子要熬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一想到池慧有可能就這樣關他一輩子,他就恨不能一頭直接在牆上撞死。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每次在最痛苦最難熬的時刻,他的眼前都會閃現出一些人的影子:姜米,文瀟嵐,馮琦州,曾煒……這些人讓他不願意選擇那種痛快的解脫。他想要活著見到他所想見的生者,他想要活著為死者討還公道。
這樣的信念讓他勉力支撐著。
第五天的某一個時段——因為又有一段時間沒開手機,馮斯不能確定那是哪一個鐘點——正當他再次經歷了金剛的精神折磨,正在一點一點喘勻氣的時候,地下室通向地面的樓梯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馮斯先是一陣興奮,但很快就聽出來,來的是他的哥哥:池慧。
腳步聲來到了重症室門口,果然是池慧。馮斯勉強坐將起來,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好久不見,兄弟。」
這是他那種蠢驢一樣的倔強,無論何時何地,都絕不輕易低頭。
「我來給你送吃的。」池慧展示了一下手裡的一堆大塑料袋。
「是『媽媽讓我來給你送吃的』吧?」馮斯說。
池慧一邊把袋子裡的食水取出來一邊回答:「那當然了。你知道我巴不得讓你餓死在這兒。不過,看你的狀況,你應該活不了多久了,倒也問題不大。」
馮斯哼了一聲:「那可不一定,老子一向福大命大。」
「那是當然了,你是了不起的天選者嘛。」池慧嗤笑著,「不但你信任自己,媽媽也信任你,這樣的信任實在是讓我開心。」
「開心?你開心什麼?」馮斯不解。
「我提醒過媽媽的,你的腦子那麼笨,壓根不可能猜到她到底期望你做什麼,多半要死在這兒。但她偏偏不信,堅持說你一定能理解到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麼。所以我就樂得順著她囉,反正到時候你真的被這只黑貓折騰死也不是我的責任。」
「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麼?」馮斯憔悴瘦削的面容上一片茫然,「鼠兄知道,媽媽知道,搞不好金剛和魏崇義也知道,可就是我不知道。」
「媽媽可能也知道你太笨,所以讓我來提醒你最後一次:別人需要那兩隻耗子,你不需要。你自己就是耗子,因為你是天選者。喏,就這麼兩句話,多的真的一個字都沒有了。」
「別人需要……我不需要……我是天選者……去你媽的天選者……」馮斯喃喃地重複著。
他忽然間再也無法控制住先前的矜持神態,重重一拳砸在病床上:「他們到底想要我幹什麼!到底要幹什麼!」
池慧沒有吭聲,似乎很欣賞馮斯這種歇斯底里的發洩。等到馮斯惡狠狠地把滿肚子的髒話都掏空之後,他才陰陽怪氣地開口了:「抱歉啊,你知道我是最聽媽媽的話的。她不讓我說,我是不會說出口的。」
「別裝腔作勢了,其實你也不知道,」馮斯邪惡地一笑,「因為媽媽其實根本不信任你。你只是她的一個打手,一條狗,我才是最重要的天選者,我才是她的兒子。」
池慧驟然間面色鐵青,看起來隨時都會爆發,馮斯卻毫不畏懼地和他對視。過了足足有一分鐘,池慧啞然失笑。
「你在嘗試激怒我,好讓我殺了你,」池慧的口吻充滿怨毒,「我不會讓你如願的,我要親眼看到你發瘋而死。」
他轉過身,冷笑著走了出去。突然之間,對面的牆上轟然塌陷出兩個大洞,碎磚塊到處飛濺,就像是被大錘鑿開的一樣,那顯然是池慧也在發洩胸中的怒火。
馮斯靜靜聽著池慧的腳步聲消失在地面上,頹然地重新倒在床上。在他的眼前,一個頭髮花白的駝背老婦人正在神經質地原地轉圈,嘴裡不斷念叨著無聲的話語。
別人需要巨鼠,我不需要。
這句話到底包含了什麼樣的暗示?
馮斯苦惱地思索著,絞盡腦汁地猜測著,卻怎麼樣也找不到答案。他嘗試著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去干擾金剛的攻擊,但金剛的蠹痕十分古怪,其他守衛人或是魔僕都會對天選者的精神力量極度敏感,偏偏金剛就半點反應也沒有。它還是不斷地把馮斯帶入恐懼的深淵,讓後者更加虛弱脫力。他甚至懷疑,照這麼下去,即便自己真的脫困,恐怕也得罹患心臟病或者精神類疾病,那樣的話,倒是又能回那家正規精神病院去和好基友黃力作伴了。
不過這些日子倒也並不是只能一味地受虐,馮斯仔細觀察了那些過去病人的幻象,漸漸有點猜到魏崇義把他們關在這裡究竟是在做些什麼了。他注意到,先前他對魏崇義的猜測有一定的錯誤,魏崇義應該的確是干了綁架之類的事情,但至少他弄到這個監獄一樣的地下重症室裡的人,都不是健全的人,即便不是精神病患者,也存在著精神不正常的因素。這些人本身就有精神缺陷,在這樣的極端環境裡呆著,再加上黑貓金剛的誘導,往往很快就能變成真正的重症患者。
以那位第一個出現在馮斯眼前的瘦弱少年的幻影為例,他在大部分時間裡都表現得癡癡呆呆,經常在床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然而,他每天都會有好幾次歇斯底里的大爆發。每到這種時候,他就會拖著腳上的腳鐐在重症室裡來來回回地奔走,直到鐵鏈把他拽住為止,難怪他的腳踝部位潰爛如此厲害。
魏崇義似乎是在用另一種方法尋找精神世界的秘密,馮斯猜想。和王璐等人擁有附腦移植手術不同,魏崇義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條件研究附腦,但他如此執著地用這些精神病人來實驗觀察,肯定也和魔王的世界有關——因為他和哈德利教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馮斯不由得對自己之前做出的猜想產生了懷疑。在和路晗衣交談後,他一度以為,魔王想要培養的,是能夠脫離人類大腦存在的極限強大的附腦,但魏崇義如此執著於這些根本沒有附腦的普通精神病患,似乎又在說明,大腦本身仍然是不可或缺的。
而這一切,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池蓮所說的「你不需要巨鼠,你自己就是」,又代表著什麼呢?
這一天馮斯打開手機的時候,看了一眼日期,忽然間發現了一件事:今天是一月一日,元旦。
不知不覺中已經在這裡關了一個星期了,馮斯想。然後他又想,不知不覺中,一年過完了。
這真是亂七八糟可歌可泣的一年,一年中發生的事情簡直比他過去二十年經歷的還要多。他失去了兩個父親,得到了原本失去的母親,但這樣得到還不如沒有;他失去了作為普通人生活的權利,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一部分人的救星和一部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談了一場美妙的戀愛,卻最終收穫一個苦澀辛酸的結局;他一次次地被人揍成沙包,又一次次以奇怪的方式解決問題。
只是,這一次,問題可能很難解決了。池慧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那個給黎微移植附腦的守衛人——馮斯強烈懷疑是王璐——或許也在和他合作。有了這麼一個強有力的力量在背後支持,也難怪其他人一個星期的時間都無法找到他。
畢竟王璐、路晗衣等人從來都不算是自己的朋友,他們保護自己、幫助自己,只是為了自己身上可能蘊含的能威脅魔王的力量。假如這種力量老是不能被發掘出來,他們也不會一直無所事事地等待,而是會採取種種措施——哪怕這些措施會讓馮斯難受。
所以,眼前的困境必須靠自己來應對。這裡不會像在貴州山區的時候有四大高手,不會像在張獻忠地宮裡的時候有林靜橦和李濟,這裡只有馮斯,一個傳說中的廢柴天選者。
又一波精神攻擊襲來,馮斯突然間被激發起了某種難以遏制的怒火。這一星期以來,每到那種靜脈注射一般的恐懼感從心底升起時,他都會極力與之相抗,但每一次都是完全抵擋不住,最後總會體驗一下心臟被人捏爆的驚恐。這一回,他忽然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完全不加抵抗,反而逼迫著自己去害怕,逼迫著自己去回想自己生命中各種各樣曾經嚇到過自己的事物。
如果媽媽說的是對的,我就不應該死在這裡,馮斯發狠地咬著牙,來試試你能不能直接把我嚇死或者嚇瘋吧。
他真的不再有絲毫的抗拒,反而努力順應和引導這樣的恐懼。他把身邊飄忽的幻影都想像成怨氣不散的怨靈,似乎隨時可能吸乾他的生命;他回顧著這一生中看過的所有恐怖電影和恐怖小說,幻想那些妖魔鬼怪殺人狂徒都在身邊縈繞。他幻想著恐懼就像是水銀,一點一點地滲透全身,流進每一個血管。
他看見黑色長髮的無臉女鬼從門外低著頭爬進來,指甲在堅硬的地面劃出慘白的劃痕;他看見皮膚青色的畸形嬰兒從玻璃瓶裡鑽出來,身上不斷滴下福爾馬林液體;他看見被燒成焦炭的人仰天慘嚎,森白的牙齒顯得格外醒目;他看見吊死的老人在半空中飄蕩,還不忘對他擠出猙獰的笑臉;他看到蒼白如影子的老婦人從牆外無聲地飄進來,眼睛裡流出紅色的眼淚;他看到一副副白森森的手骨從地下探出,屈伸的五指間泛著磷光……
這一次的驚嚇感果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他真的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心臟卻越跳越快,彷彿要從嘴裡蹦出去一樣。與此同時,他有了一種過去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想要從體內脫離出去。
那是一種無法把握到實體的東西,根本找不到精確的存在部位,卻又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感知到。在模模糊糊之間,馮斯做出了決定:不管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它想要脫離而出,就讓它出去,管他媽的後果是什麼。
如果這是我的靈魂,靈魂出竅就會掛掉,那就掛掉吧。反正也算是一種解脫。
更加支持他這種判斷的是,那種熟悉的由於「催化」他人附腦而產生的頭痛又出現了。這說明他的附腦在這樣的恐懼刺激下終於開始工作了。妙極了,馮斯想,在附腦的催化下,金剛的力量還會增強,會更快地把我推向極限。
那個無法把握的東西還在持續地發出脫離的信號,像是四肢想要離開身體,像是頭顱想要離開脖頸,像是精神想要離開肉體。馮斯不管不顧,用盡所有的意念推動著這種感覺。頭越來越疼痛,脫離感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象化——他們聚集在了他全身的皮膚之下,躍躍欲動。
會把我的皮整個揭開麼?馮斯想著,但是管不了這麼多了。
衝出去吧……鑽出去吧……衝開一切阻撓吧……
猛然之間,腦子裡一陣劇痛,就像是有一根燒紅的釘子穿過顱腔直接釘進去了一樣。這疼痛超越了忍耐的極限,讓馮斯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
「啊!!!」馮斯撕心裂肺地慘叫著,彷彿把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了這一聲尖銳的嘶吼中。與此同時,他好像隱隱聽到了咯登一聲輕響,雖然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這聲音來自於他的頭顱裡。
像是有什麼碎裂了,卻又像是有什麼終於被開啟了。那個一直在體內掙扎著想要鑽出去的東西,隨著這一聲喊釋放出去了。
那一剎那,充塞全身的驚悸消失了,頭顱裡的劇痛消失了,身體的疲勞和虛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熟悉的欣悅感,巨鼠曾經帶給過他的那種欣悅感。但這一次,這樣的快樂並非來自巨鼠,而是來自於他自己。
「你不需要那兩隻老鼠。你自己就是。」池蓮如是說。
馮斯只覺得全身上下充滿活力。他輕快地跳下床,睜開眼睛,看到房間裡的鬼影全部消失無蹤,卻多了一層奇特的色彩。
一種宛如彩虹般的七彩的色澤,在空氣裡隱隱閃爍著。那種瑰麗而絢爛的色調,就像是被朝陽染成金色的雲彩,帶有一種強大的、無可阻擋的生命力。
馮斯怔怔地看著這動人心魄的顏色,面頰上忽然流下了兩行熱淚。錯不了,這是他的蠹痕,屬於他自己的蠹痕,天選者的蠹痕。這層蠹痕從他的身上釋放而出,瞬間充滿了整個重症室,在他的蠹痕面前,金剛所施加的幻覺就像脆弱的肥皂泡一樣,頃刻間消失無蹤。
天選者的附腦,終於覺醒了。
在這一片蠹痕中,馮斯感到自己的頭腦從來沒有那麼清晰澄明過,過往的思維死角似乎都被一把無形的巨錘狠狠砸成了碎片,與巨鼠有關的所有謎團開始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張密密的網,真相就在網的中央。
兀鷹組織的信仰……尼古拉·勒梅與《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辟榖失敗活活餓死的喇嘛……瘋狂的歐洲人……劉鑫在雪山裡的遭遇……自己和曾煒在冰天雪地中的掙扎……吞沒雪山席捲天地的大洪水……
馮斯笑了起來。他拖著腳鏈,一步步地走到重症室門口。由於先前池慧在牆上轟出了兩個大洞,他不必再做出趴在地上的狼狽姿勢,也可以通過其中一個牆洞看到金剛。金剛渾身的毛幾乎都要豎起來了,在鐵籠子裡瑟瑟發抖,幽深的綠瞳裡充滿了恐懼。
對力量的恐懼,對比他更強大的敵人的恐懼。
「謝謝你,金剛。」馮斯衝著金剛揮手致意,「謝謝你幫我激發出了我的蠹痕。而我也終於弄明白了,巨鼠也好,媽媽也好,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平伸出自己的右手,閉上眼睛。附腦又開始劇痛,但這一次,是出自馮斯主動的操控。他沒有任何懷疑,沒有任何迷惘,用不可阻擋的信心在腦海裡描畫著一個具體的形象。蠹痕在閃光,週遭的一切彷彿也隨著這閃光而發生振動。空氣中隱隱有電光在流轉,隱約的轟鳴聲有如遙遠的天雷。
這就是答案,儘管還只是第一步的答案,但我已經找到了解開這道題的第一步。無比重要的第一步,開啟未來的第一步,改變這顆星球命運的第一步。
「附腦負責力量,大腦負責想像,」馮斯輕聲地自言自語,「誰也離不開誰。我過去的猜測是錯誤的。」
當疼痛達到極致時,馮斯猛然間爆發出一聲怒吼,就像一個初上戰場的勇士終於射出了他的第一箭。然後他緩緩睜開眼睛,望向自己的手心,剛才還空空如也的手掌之上,此刻卻多了一樣東西。
一把帶著迷人的金屬色澤的鑰匙。它原本並不存在於這世間,卻隨著馮斯在大腦中的想像與描畫,最終化為實體,化為不可磨滅的物質。
它是馮斯憑空創造出來的。
這就是天選者蠹痕的秘密。
馮斯合攏五指,緊握著這把冰涼的鑰匙,心潮起伏。過了許久,他才蹲下身子,把鑰匙插進了腳鐐上的鎖孔,用力轉動。
喀噹一聲,鎖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