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雪櫻站在街邊,遙望著前方那座據說年費就需要二十萬、入會還有資本門檻的高檔會所,心裡有些興奮也有點惴惴不安。來到北京快一年了,雖然也經歷過幾次被綁架被盯梢的經歷,但她從來沒有主動在「大事」上為馮斯提供過幫助。這一次,自己不但提出了一個好主意,還能親身參與其中,想想還有些許小小的激動呢。她在心裡一次次地排練著范為琳出現時自己應該做出的動作和偽裝出的表情,生怕到時候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讓路晗衣的手下看出了破綻。
但等啊等啊,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范為琳一直沒有現身。即便關雪櫻這樣一向淡定而有耐心的人,也會感到有些焦躁,左顧右盼之間,她注意到一個陌生人走近了她。那是一個臉上戴著黑框眼鏡、面相斯文的中年男人,腋下夾著一個陳舊的公文包,穿著一身樸素的廉價西服,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上完課準備買菜回家的中學老師。
但這個中學老師模樣的男人卻徑直來到了關雪櫻身邊,笑瞇瞇地對她說:「別等了,那位姓范的小姐在今天早上就已經落入我們路家的手裡了。」
關雪櫻心裡一沉,明白這一番籌劃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路晗衣的法眼。范為琳曾說過,她的蠹痕大約就等於隱身加穿牆,但那麼厲害的人還是被路晗衣抓起來了,顯然自己也別想逃了。
她看著對方,意思是詢問對方準備怎麼處理自己。眼鏡男人笑了笑:「放心,我不會為難你,事實上今天我們家少爺根本就不打算對你怎麼樣。只不過,出了一丁點意外,我希望你能夠幫幫我們的忙。」
「我?幫你們的忙?」關雪櫻雖然不能說話,眼神裡的詫異已經表達了她的疑問。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伸手指了指會所的方向:「那裡面出現了一點小狀況,你去了或許能有點用。」
關雪櫻想了想,在手機上打字:「雖然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能幫忙,但是我去。」
她跟隨著中年男人走進會所。從外面看起來,會所並無異樣,只是大門上掛著當日下午因故暫停營業的通知。但進門之後,她就發現,一樓的大堂裡站滿了人,其中有幾個她還見過。從那幾個見過的人來判斷,這群人都是前來參加婚禮的守衛人。然而,四大高手都不在其中,馮斯也不在。
她朝著和她最熟的何一帆揮揮手,何一帆走向她,神色間充滿了不安:「出事了。」
關雪櫻自己也感覺到了。在她的腳底,明顯可以感受到地板的輕微震顫,就像一場局部的地震。而且她還注意到,會所裡的燈全都處於熄滅狀態,這裡的電力系統好像也損壞了。看上去,在這座會所的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
「簡單地說,四大高手、林靜橦、路晗衣的姐姐,還有馮斯,這些人現在全都在這座會所的地下了,而且處境很危險。」何一帆說,「估計他們現在都處在某個幻域裡,所以沒有辦法利用守衛人的一些常規手段傳遞出信息。但是,最後傳遞出來的信息是梁野的一句話。梁野說,要我們找到你,把你帶過來。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麼需要你。」
「我下去。」關雪櫻沒有多問,用手勢表達出這個意思。
中年男人點點頭,領著關雪櫻走向樓梯。關雪櫻邊走邊掃了一下,發現所有的守衛人都顯得十分緊張,甚至稍帶惶恐。她明白,地底下發生的事情絕對小不了。
下了兩層樓之後,應該是到達了地下二層。但前方卻已經是樓梯的盡頭,沒有路了。關雪櫻正在詫異,中年男人不聲不響地捏緊拳頭,猛地一拳砸在了地面上,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下方是空的。
這間會所的地下並不只有兩層,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第三層。
「唉,這回修理費用又少不了了……」中年男人喃喃地說。
關雪櫻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對方,不明白為什麼在這種緊要關頭他還關心著金錢上的損失。中年男人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頂:「抱歉,職業習慣,我是這裡的經理。守衛人也要在俗世裡活著,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唉,現在不說這個了,我先送你下去。」
他先跳到那隱藏的地下三層的地面,然後小心地把關雪櫻接了下來:「你躲在我背後。雖然他們應該不會傷害你,但萬一打起來了,可能就顧不上注意到你的存在了。」
「那你呢?」關雪櫻在手機上打出這三個字。
「無所謂,我的命本來就是路家的。」中年男人輕輕一笑,點亮了一個大號手電筒,當先向前走去。關雪櫻緊跟在他背後。
前方是一道長長的走廊,看得出來曾經精心裝修過,但現在卻是一片狼藉,牆上全都是又長又深的裂痕,無數牆皮和磚塊掉落在地上,真的像是遭遇了一場地震。除此之外,關雪櫻還隱隱感到一些頭暈,就像是有一些看不見的射線穿透了身體一樣。
「我從來沒有在魔僕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過那麼強的蠹痕的力量,」中年男人感歎說,「他已經極力抑制自己的力量了,但就是那麼稍微小小的一丁點波動,就達到了這樣的效果……真的未必比魔僕差啊。」
「他是誰?」關雪櫻問。
中年男人搖搖頭:「身份所限,這個問題我無權回答,你還是進去親自問吧。」
兩人繼續前行,關雪櫻只覺得頭暈的感覺越來越強,甚至於有些輕微的眼花了。但她生性堅強,只是默默地一直跟在男人身後,一步都沒有拉下。倒是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異樣。
「抱歉,你只能忍忍,我的能力有限,沒有辦法幫你抵禦這種精神震盪。」中年男人說,「我只能盡快把你帶進去,四大高手和小姐一定可以幫到你。」
關雪櫻點點頭示意自己無礙。她一路走一路數著,發現自己前後穿過了三道鐵門,不過這些門都已經被砸爛了,旁邊還各自倒臥著一具屍體。
好厚的門,關雪櫻看著那些被砸爛的鋼板,這樣的門竟然有三道,是為了關住什麼東西啊?
最後,兩人來到了第四道門前。這道門照例也被砸碎了,但門裡透出一片幽藍色的詭異光亮。仔細一看,可以看出那是一個懸浮在半空中的藍色光球。在光球下方的地面上,散落著許多亮閃閃的玻璃碎片和一些斷裂的金屬鎖鏈。那些鎖鏈每一根都比關雪櫻的胳膊還粗。除此之外,地上還流淌著一種黑色的液體,散發出刺鼻的腥臭味。
伴隨著光亮和臭味的,是中年人所說的「精神震盪」,讓關雪櫻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一陣陣的噁心想吐。
「你知道守衛人所使用的幻域吧?」中年男人問。
關雪櫻扶著牆,勉強點點頭。中年人來到她身邊,不費什麼力氣就把她的身體橫抱了起來。
「他們現在都在幻域裡。我送你進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也無法預料了。」
他站到藍色光球旁,身上泛出淡淡的紫光。紫色的蠹痕在藍色光球上切割開一個大洞,關雪櫻的身體被送入了洞裡。光球把她吸了進去。
短暫的黑暗後,眼前重新亮了起來。但還沒有看清楚週遭的一切,她的腦子裡就嗡的一聲,像是有一個蜂巢被打翻了,馬上天旋地轉地摔倒在地上。
一隻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的後背,隨即,她感到手背上一燙,好像有什麼灼熱的液體滴在了上面,隨即頭腦一陣清明,眩暈感完全消失了。定睛一看,扶住自己的是梁野,而手背上多出來一點血跡。她想起文瀟嵐曾經和她講過,這是一種守衛人用來保護「外人」的秘術。
「自己小心。」梁野說著,放開了手,向著前方走去,紅色的蠹痕徐徐展開。
關雪櫻慢慢站起來,看清了周圍的情狀。和她之前想像的種種或恐怖或離奇的場景大相逕庭,這一片幻域實在太過平凡,平凡到不像是能在守衛人的黑暗世界中見到的。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風格的大雜院,擠在一起的陳舊平房,破損的青石板,到處堆放的雜物,磨得光光亮亮的竹椅,窗台邊的蔥和蒜,輪胎上很多補丁的永久自行車……這樣的地方關雪櫻雖然沒有住過,但也在雜誌畫冊裡翻到過。
大雜院的中央一共有八個人,其中六個關雪櫻都認識,分別是四大高手和馮斯、林靜橦。剩下的兩個人她卻從沒見過,一個是一個身段婀娜、相貌卻異常可怕的女人,就像是被毀過容;另一個人比這個女人還駭人。
這是一個身上只圍著幾片破布的男人,渾身的肌肉發達到簡直不正常,頭卻小得可憐,而且一張臉上幾乎沒有肉,緊繃的皮下全是骨頭。
這一男一女鬼怪一般的相貌看得關雪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稍微鎮定下來,開始留意觀察八個人的情狀。那個骷髏一樣的男人處在核心位置,四大高手與林靜橦分別佔據著五個不同的方位,對他呈包圍的態勢。五個人身上都有明晰可見的蠹痕,骷髏狀的男人身畔也有著一圈藍色的蠹痕。六個人的蠹痕並沒有相互碰撞,但看得出來,其餘五人都顯得有些緊張,這個骷髏臉男人卻相當平靜。
馮斯和被毀容的女人站在外圍,身上都沒有蠹痕。看到關雪櫻走近,馮斯連忙跑了過去。
「別靠近,躲遠點,」馮斯說,「有點危險。」
不等關雪櫻發問,他就開始講述先前發生的事情:「范為琳一直沒有出現。既然你能被帶到這兒,可能已經有人告訴你了,她被路晗衣抓起來了。」
關雪櫻點點頭,馮斯接著說:「我沒有辦法,只能先參加完婚禮再說。婚禮結束後,我剛剛準備坐電梯下到一樓,突然停電了。等我撬開電梯門翻出去之後,整個會所已經被緊急封閉了。會所的經理告訴我,路晗衣一直在會所隱秘的地下三層關著一個人。但是不知道怎麼的,就在婚禮的這段時間裡,那個人突然掙脫了束縛,引發了一場騷亂。那個人力量很強,單憑路晗衣根本制不住,於是連同傷沒好利落的范大頭,四大高手帶著林靜橦一起下去了,路晗衣的姐姐——就是那位女士——也一同前往。」
關雪櫻指了指馮斯,馮斯會意:「我本來是沒打算下去的,在守衛人面前,我根本只能當活靶子。但我也很好奇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就留在會所裡沒有離開。結果沒過一會兒,大頭怪就跑上來,二話不說把我揪了下去……」
馮斯一臉的憤憤不平,關雪櫻咧著嘴無聲地笑了起來,似乎是一想到馮斯被范量宇像抓豬仔一樣抓走的既生氣又無可奈何的場景就覺得可樂。
「你還笑得出來!真不仗義……」馮斯嘟噥著,「我被他揪到這裡來,他才告訴我說,這裡出了大狀況,如果讓這位仁兄跑出去,北京城說不定都要被他毀掉一半。」
關雪櫻驚詫莫名。馮斯搖搖手指:「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可能是誇張,大頭怪都那麼說了,那就是事實了。所以我也跑到這兒來了,如果有需要的話,至少我可以幫那幾位大佬充當一下催化劑。」
關雪櫻伸手指了指骷髏臉的男人,意思是詢問此人的身份。馮斯微微猶豫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奇怪:「啊,這個人叫路鍾暘,是路晗衣的大哥。沒錯,就是我上次和你說過的,路晗衣把自己的大哥關在地底,關了很多很多年。大家都以為他早就死了,其實並沒有。另外……另外……」
馮斯抓耳撓腮,似乎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有些為難。不過,還沒等他說出口,這個大雜院的中心忽然起了一些變化。那個骷髏臉的男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鍾暘身上的蠹痕陡然間急劇擴大了範圍,一下子把身邊的五個人都捲了進去。范量宇等人的蠹痕被壓制到了最小的範圍,只能剛剛好護住自身。
這個人好厲害啊,關雪櫻想,就算是貴州山區裡的老祖宗,好像也不能把四大高手逼到這個份上。當然了,此刻的范量宇力量還沒有完全恢復,但多了一個和四大高手差不多的林靜橦,此消彼長,並不比那時候弱。
「等會跟你說,我得去演催化劑了。」馮斯好像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他近乎狼狽地逃離關雪櫻身邊,來到蠹痕碰撞的邊緣,用自己的蠹痕創造出一把小刀,然後割破手臂讓血流出來。
這個蠹痕還真方便,關雪櫻想,至少不用咬破手指頭了,那樣可太疼了。不過,馮斯到底想跟我說什麼話呢?
不過現在顧不上想這個,她仍舊關注著幾位守衛人的動向。馮斯曾經和她講過,他的血雖然能對旁人的蠹痕起到催化作用,卻並不是每次都靈,有點像段公子的六脈神劍,需要碰運氣,不知道這次的運氣如何。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一會兒,終於看到范量宇等人的蠹痕上泛出更加閃亮的光澤,範圍也有所增長,似乎是有了反擊的力道,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看得出來,儘管馮斯這一坨人形催化劑起效了,路鍾暘的力量仍然佔據著上風。從表情來看,他甚至有幾分悠然自得。
難道他能取得這樣壓制性的優勢,卻仍然未盡全力?那他出全力會是什麼樣的呢?
關雪櫻目不轉瞬地盯著戰局的變化。突然之間,她的耳中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震得她連忙伸手摀住耳朵。隨著這一聲響,路晗衣的哥哥所釋放出的蠹痕消失了,其餘五人也緩緩地收回了蠹痕。看得出來,路鍾暘依然氣定神閒。
「天選者果然是與眾不同,這種催化劑一樣的能力,過去雖然也存在過,但沒有誰能達到你發揮出的效果。」路鍾暘微笑著說,「至於晗衣和靜橦,你們幾位的力量也比十多年前強了很多,尤其是靜橦,你移植了附腦嗎?」
林靜橦看著路鍾暘,臉上的表情複雜之極,最後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關雪櫻注意到,在場的幾個人當中,馮斯和范量宇相對表現得淡漠一些,梁野對路鍾暘十分關注,但也並沒有太多情感的波動。
但剩下的三個人就不一樣了。路晗衣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恨意,這樣的神情在一向城府極深的他身上甚為罕見;林靜橦的眼神裡則既帶著悲傷,也包含著一種熾烈的感情,讓關雪櫻立馬判斷出,這兩人之間一定有著非同一般的過去。
而路晗衣的二姐、路鍾暘的妹妹,那個面容被徹底毀掉的女子,則始終低垂著頭,身子在微微顫抖,雖然看不見表情,也能看出她此刻的情緒一定是激動到了極點。
這幫人之間,看來有著錯綜複雜的糾葛過往,關雪櫻想。
「小顏,這麼多年真是委屈你了。」路鍾暘的視線從人們身上逐一掃過,最後停留在了路晗衣的姐姐路顏的臉上。看著那張鬼怪一般的彷彿被上帝所遺棄的面龐,他的目光裡飽含著痛楚。
「沒什麼委屈的,家族的責任,總是需要有人承擔。」路顏的語氣很平淡,「晗衣那時候還小,雖然也搶著想要代替我,但是我終究是做姐姐的,所以趕在他之前喚醒了血脈。沒什麼大不了的。」
聽到這句話,路晗衣狠狠地握了一下拳頭,看得出來憤恨已極。
「我只後悔沒有能在事情發生後第一時間找到你,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所以姐姐才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命運!」路晗衣咬牙切齒地說。
路鍾暘輕歎一聲,並沒有回答,又看向了關雪櫻,關雪櫻有些害怕,但還是勇敢地和他對視著。她驚奇地發現,這個骷髏臉的肌肉怪物望向自己的眼神裡,居然包含著一種明白無誤的親切。
「很像,確實很像她,也很像我。」路鍾暘用近乎溫柔的語調說。
像她?像我?到底是什麼意思?關雪櫻莫名其妙。但路鍾暘所說出的下一句話,卻像一道霹靂一樣,一下子劈得她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真沒想到,我還能在臨死之前見到我的女兒。」路鍾暘說。
關雪櫻眨巴著眼睛,愣了好一會兒,有些可憐巴巴地望著馮斯,似乎是在希望馮斯解釋這突然從天而降的叫她「女兒」的男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馮斯歎了口氣,重新走回到她身邊。
「這個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鍾暘,確實是你的親生老爸。」馮斯說,「我也是剛聽他們說起的。而且我之前對你媽媽所代表的神秘組織的性質判斷也有誤。」
「有誤?」關雪櫻用眼神發出詢問。
「他們所掌握的科技力量,比我們之前想像的都還要大得多,絕不僅僅是可以抑制附腦那麼簡單。」馮斯說,「具體是怎麼回事,你爸爸還沒來得及說,路晗衣就忍不住對他動手了,然後就是你先前看到的場景,好在他手下留情了。唉,路晗衣原本是我所認識的最冷靜的一個守衛人,看來他是真的恨死了自己的哥哥。」
「好在晗衣最後還是殺不死我,我總算還能把過去的一切先講出來。」路鍾暘的語聲有些淒然,「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關雪櫻又是一愣,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路鍾暘已經繼續說下去:「很抱歉,我的女兒,我很想像一個正常父親那樣抱一抱你,但是我渾身都是劇毒,沒法讓你靠近。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一切終結之前,把我和你母親的過往講給你聽,發生在十八年前、你出生之前的那些過往。」
關雪櫻咬著嘴唇,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