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離開稀樹草原的幻境後,文瀟嵐的臉色顯得有點難看。范量宇注意到了她的變化:「怎麼了,是不是又被魔王的情緒影響了?」

  文瀟嵐點點頭:「嗯。在剛才那段記憶裡,兩個魔王都產生了憤怒的情緒,只不過,長得像馮斯的那位是把怒氣擺在了明面上,而寧章聞表面上嘻嘻哈哈,卻在心裡暗中堆積著怨氣。他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沒有心機。」

  「這種情緒的滲透,我也沒有辦法幫你抵擋,只能靠你努力了。」范量宇說。

  「放心吧,我還撐得住。」文瀟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剛才兩位魔王的對話,又透露出了更多的關鍵信息。他們倆並不是族群中標準的存在,而都是經過了某種變異的異類,甚至於被視為廢物。但是,在這一場大劫難之後,兩個異類反而成為了拯救種族的希望,這倒是挺有趣的。」

  「更有趣的在於,他們提到了變異之前和變異之後的生存方式。」范量宇說,「那好像是兩種截然相悖的東西,而且似乎影響了他們之後的選擇。這一點很有意思。」

  「希望能很快揭穿謎底。我還真來興趣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那個傢伙的情緒滲透。他好像真的對一切新生事物充滿好奇,也願意嘗試不一樣的生存方式,和他渾身上下政委味兒的同伴不大一樣。」文瀟嵐說。

  「這話從一個優秀學生幹部嘴裡說出來真是毫無違和感……」

  下一個記憶迷宮已經很明顯地進入了真正的現代人類的時代,因為映入兩人眼簾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尊高度超過兩米的青銅雕像。這尊雕像文瀟嵐很早以前就聽馮斯說起過。

  那是惡神摩洛,迦南人所信奉崇拜的神明。馮斯曾經在關雪櫻家鄉的地下神殿裡見到過它,牛頭人身,背生雙翼,血盆大口怒張,從外形上就透出一種無法掩飾的邪惡和凶暴。

  而摩洛的神像所放置的地方、也就是這段記憶發生的地點卻並不是什麼神廟,而是一座位於一座高山山腰上的天然平台。從平台看出去,可以看到四周都是高大陡峭的山脈群,山上植被豐富,山頂卻能見到皚皚白雪,景色壯美奇麗。

  「這地方……看上去有點兒眼熟。」文瀟嵐說。

  「落基山脈。」范量宇說,「我到過這地方,雖然和當代的景觀並不一樣,但山體的走勢是差不多的。」

  「就是說,這裡是北美。」文瀟嵐說,「從地中海到北美,再到中國西南山區,摩洛他老人家真是無所不在啊。」

  「說明魔王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區域都在不斷誘導人們篩選守衛人的基因。」范量宇說,「所以後世的人們把摩洛稱之為偽神。」

  「這個平台上孤零零地除了摩洛塑像別的什麼都沒有。」文瀟嵐四處打量著,「一下子也判斷不出現在到底處於哪個時代。不過,如果年代稍微古早一點的話,這片大陸上應該只有印第安人。」

  「那只是普通人的常識。」范量宇說,「但在這個世界裡,很多常識是行不通的。喏,你看。那邊應該就是從山下進入這個平台的通道,有人來了。」

  文瀟嵐扭頭一看,一下子驚呆了:「這個打扮……中國人!我想想我以前上過的中國服飾文化的選修課,束髮,上衣下裳,腰袖收緊,玉魚配飾……這好像是殷商時代的打扮?」

  「沒錯,就是殷商。」范量宇說,「雖然我沒有上過什麼服飾文化選修課,守衛人的歷史課好歹學過一點。在北美的確存在過無法追溯來源的傳承殷商文化的中國守衛人,但後來無聲無息地全面消失,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他們怎麼到達北美的、為什麼要去北美、擁有什麼特殊的能力,始終都是未解之謎。不過,現在看起來,這個謎恐怕已經有了答案了。」

  「魔王。」文瀟嵐看著走上平台的這一群作殷商時代打扮的中國人。在這些人當中,有一個人無疑地位最高,被其他人簇擁著,而且被刻意地保留出距離以示敬畏。這個人的臉,並不是寧章聞或者馮斯的臉,而是另外一副真正陌生的面容。然而,由於已經和魔王產生了情緒上的共鳴扭結,文瀟嵐立刻就認出來了,這是魔王,一直和寧章聞共存的那位魔王。

  「對,是魔王。在這段記憶裡,我們看到的是他當時真正的形貌,而不是經過修改的形象了,說明到了這個時候,這個魔王已經開始偽裝成人形,出現在人類社會中了。」

  「不過,這次只有他一個,那個頂著馮斯臉的政委呢?啊!對了!涿鹿之戰!」文瀟嵐一下子想起來了,「既然已經至少進入了殷商時代,那麼涿鹿之戰已經發生了,他們倆早就分道揚鑣了!」

  「沒錯,這個狡猾的王八蛋跳過了涿鹿之戰的最關鍵的那段記憶。」范量宇說,「所以我們無法看到他和他的同伴之間發生爭執的具體原因和過程。不過,沒有了另外一個傢伙的掣肘,他可以徹底地肆無忌憚、完全實現自己的想法了。」

  上來的一共有三四十個人,全都是中國人,這數量比文瀟嵐想像的要多一些。不過,並不都是成年人,還有兩個被抱在懷裡的小小的嬰兒。她忽然想到了古人對惡神摩洛的祭祀方法,心一下子抽緊了。

  她非常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但當摩洛神像的底座被填入炭火的時候,她知道,歷史的真實是不會因為她的不忍心而有絲毫改變的。她轉過身去,不忍心再看,但不管怎麼摀住耳朵,嬰兒尖銳的啼哭聲還是無法被擋在耳膜之外。

  幸好這裡沒有嗅覺,文瀟嵐想,不然聞到那股皮肉被炙烤焚燒的味道,我搞不好要崩潰。

  過了許久,范量宇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結束了。殘骸也被弄走了。」

  文瀟嵐這才敢睜開眼轉過身來。果然,血腥殘忍的嬰兒獻祭已經結束了,方才參與獻祭的人也大多退下,平台上只剩下了七八個人,魔王自然也在其中。摩洛的銅像仍然在冒著尚未消散殆盡的青煙。

  「這一兩年來,失敗率很高啊。」魔王說,「看來,那些土著人的體質有問題呢。」

  留在身邊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太敢說話。而姜米也明白,魔王所說的「土著人」,指的應該是北美大陸的原住民:印第安人。只不過在當時,他們還沒有得到哥倫布所贈與的這個因為誤解而得來的名稱。

  最後還是一名手下猶猶豫豫地開了口:「回神使,其實,我們自己的成功率也並不是很高,畢竟神的恩賜並不是一般人能夠輕易獲取的。何況,我們能得到的土著人的新生兒也非常有限,因為……」

  魔王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凌厲的光芒:「看來我閉門休養的這段時間,又發生了些新的事情啊。說說看。」

  文瀟嵐注意到,魔王說話的口吻和之前幾幕回憶中已經有了很大的區別。和自己的同族交談時,即便他內心不同意對方的觀點甚至有所牴觸,至少口氣也是溫和的,還能低姿態地開開玩笑。但在這些人類面前,他完全是居高臨下的,顯然是把自己當成了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所謂「神使」。

  所以你和我們在一起時的和顏悅色都是假象嗎?文瀟嵐想,還是說,那是被寧哥對小櫻的情感所感染的結果?

  而「閉門休養」這四個字,似乎也說明,他的身體狀況仍然沒能從涿鹿之戰的傷害中徹底恢復過來。看起來,兩位魔王直接碰撞的後果的確是驚世駭俗的。

  幾名手下又是一陣躊躇,看來是平素就對魔王十分畏懼。好半天才有人用底氣不足的聲音說:「他們開始有力氣反抗了。」

  「哦?反抗?」魔王眉毛一揚,似乎是反而來了興趣,「就憑他們那些粗劣的弓箭和斧頭?我可是賜予了你們神力的。」

  說話的手下更加惶恐,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其他人也都趕緊跟著下跪。手下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他們好像……也有了神力。」

  魔王先是一怔,緊跟著臉上卻反而現出了一絲笑意:「他們也有了神力?你們確定嗎?」

  「很肯定。」對方回答,「就在神使您休養的那段時間,我們和土著人發生了一次衝突,雖然殺死了他們十來個人,我們也死了兩人,還有一個重傷。」

  「他們居然能殺死你們兩個人了?」魔王興味更濃,「怎麼殺的?用的是神力嗎?」

  「是的,仲乞用神賜的火之力焚燒一個土著人,但那個土著人竟然把火之力反彈回來,燒死了我們的一個人。」手下說。

  「仲乞?」魔王想了想,「嗯,他的火之力已經算是不錯的了,居然能被人彈回來?還有其他的異狀麼?」

  「還有另外一個土著,好像可以干擾我們的心靈。」另一名手下說,「面對他們的時候,他身上閃爍出神力之光,然後我們突然就開始莫名感到恐懼,士氣大為低落。」

  「嘖嘖,了不起,真是了不起。」魔王感慨一聲,「居然已經進化出精神干擾的力量了。沒有我的扶持,完全自己琢磨出來的……人類啊,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手下們面面相覷,不明白「神使」的用意。魔王思索了一會兒:「休整一下,明天對土著人展開一場襲擊,多帶點人,不要懼怕死傷。這一次,我要近距離觀察一下那些土著人的神力到底到了什麼程度。都退下吧。」

  那些「神使」的奴隸們退下後,魔王背著手,慢慢走到了平台邊緣。北美大陸的熱風吹過山間,帶動著他的長髮飄揚而起,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華夏子民,似乎還有那麼一點流落異鄉的悵惘。

  但這樣的悵惘,不會是來自華夏或者北美,文瀟嵐想,整個人世間,對於他而言都是異鄉。只不過,和那位已經和他分道揚鑣的同鄉相比,他並不是特別在意身處異鄉這種事兒。

  文瀟嵐此刻已經可以較為清晰地觸碰到魔王的情感。在他的心裡,有著對過往的眷戀,有著對陌生文明崛起的憂傷,但更多的是一種興奮和期待。那種情緒很像她參加校內演講比賽等待公佈名次時的心境:很緊張,很擔心最終的名詞會不如意,卻又期待著自己能挺進三甲甚至蟾宮折桂、然後享受全場熱烈的掌聲。

  「我現在能夠確認,他真的是想要放棄掉自己的同族了。」文瀟嵐對范量宇說,「所以,他是一個叛徒,另外那位才是忠臣——這可是兩條路線的鬥爭。」

《覺醒日·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