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從和范量宇認識之後,文瀟嵐就從來沒有見過這顆小頭有過任何生命的跡象,甚至於范量宇會經常性地把這顆頭按進身體裡去藏著,簡直像是擠掉一顆臉上的痘痘一樣無所謂。所以她也並沒有太在意過這顆頭顱,還時不時地拿出來把范量宇取笑一番。在她的猜測中,這顆先天畸形的頭顱應該是生下來就已經死了,或者直接其中並沒有大腦,雖然由軀體提供營養物質而並未乾枯朽壞,卻也沒有任何用處。

  但到了這時候,她才明白過來,不但這顆頭顱是活的,而且,彷彿范量宇真正的力量就蘊藏在這顆頭顱中。這個雙頭人一向被所有人稱之為怪物,一向是公認的守衛人中的最強者,但人們卻沒有料到,他還遠遠沒有展現出自己最強的威力。

  此刻,小頭顱上睜開的雙眼裡一片血紅,瞳孔卻呈現出黯淡的灰色,和范量宇蠹痕的顏色幾乎一樣。那片灰色中透露出的殘忍和肅殺,讓范量宇看上去已經不再是個人,而是近乎於魔。

  「大頭,你這是怎麼回事?」文瀟嵐很是焦急,「別做傻事啊!」

  但范量宇已經不能回答她了。隨著小頭顱的覺醒,大一點的那顆頭像是在瞬間被吸乾了生命力,那張總是齜牙咧嘴帶著或邪惡或嘲諷的怪笑的臉變得僵硬死板,有如被冰凍一般,連嘴唇都不能動了。彷彿范量宇的靈魂已經發生了轉移,轉移到了新的頭顱之上,而舊有的那個人消失了。

  然而,在這樣的轉移完成之前,文瀟嵐看得清清楚楚,在她熟悉的那張臉上,那雙她熟悉的眼睛最後轉動眼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短不過剎那,卻又長若一生。

  那雙眼睛隨即閉上。文瀟嵐認識的那個范量宇,徹底消失了。

  而「另一個」范量宇卻在這一刻圓睜雙目,發出一聲粗礪的嘶嚎聲。那聲音充滿著野獸的狂野和暴戾,已經完全不再有人的意味包含其中。這一聲吼叫甚至吸引了兩位正在各自用蠹痕性命相搏的魔王的注意。「寧章聞」轉過頭來,目光裡頭一次有了微微的詫異,金剛的眼神裡也流露出一絲不安。

  「小文,你們在搞什麼名堂?」「寧章聞」居然還能用朋友對話一般的口吻向文瀟嵐發問,似乎渾忘了正是他不管不顧和自己的同伴開始火並,才把文瀟嵐置於這種瀕死的境地。

  文瀟嵐想要回答,卻發現自己已經有些張不開口。魔王的力量好像已經浸潤到她的全身,正在一點一點吞噬她的細胞,讓她連呼吸都感覺到困難了。先前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范量宇身上,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也撐不住了。

  這樣也好,文瀟嵐自嘲地想,和一個怪物在一起呆了那麼久,我終於也要自己變成怪物了。但願能變成一隻美麗的妖獸,不要太醜……

  正想到這裡,已經更換了頭顱的范量宇突然間站起身來,原本被壓縮到極致的蠹痕像緊壓後鬆開的彈簧一樣,爆炸般地擴張開去。文瀟嵐眼前一花,只覺得視線完全被籠罩在一團灰色的光暈中,身體卻一下子像被無數鋼針穿透一樣,全身上下每一處都感受到難以忍受的劇痛。

  她「啊」的一聲痛叫出聲,隨著這一聲叫喊,身上那股化骨綿掌般的無形壓力陡然消失,痛感也不再持續。眼前的灰色光暈瞬間散去,她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另外一處地點,先前寧家的客廳、兩位魔王、小頭顱覺醒的范量宇全都不見了。

  唯一還在她身邊的,只剩下還被她緊緊握住手的范為琳了,但范為琳仍然在昏迷中,不過狀態沒變,還是有穩定的呼吸和心跳。文瀟嵐把對方輕輕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確定自己全身上下並沒有異狀。看上去,在脫離了魔王交鋒的戰場後,那股侵蝕她的力量消失了,或者說,暫時消失了。

  她這才顧得上探尋一下自己所處的方位。這裡一片黑暗,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塵土味,她用手機打開手電筒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好像正處在一間小型的電影院放映廳裡,正前方能看到一塊大屏幕,身邊則是一排又一排帶有高靠背和隔板、標注著排號座位號的皮革座椅,但座椅上佈滿灰塵,應當是很久沒有用過了。

  我應該沒來過這裡,但又好像對這兒有點熟,這是怎麼回事?

  文瀟嵐一邊想著,一邊在放映廳裡四處查看。這裡看來真的是很久沒人使用了,遍地灰塵雜物,甚至還有乾癟的死老鼠。文瀟嵐走了一圈,手電筒忽然晃到了一個座椅上放著一張卡片一樣的東西,走上前撿起來一看,發現那是一張過去她所在的學校的開水卡。最近幾年學校推行一卡通,這種只能打開水的開水卡早已被淘汰,文瀟嵐也只是在學生會見到過以前的學長留下來作紀念用的廢卡。

  見到來自自己學校的東西,她忽然知道了這是個什麼地方。這是距離學校不遠的生活一條街上的通宵電影院,名為影院,其實無非是用一塊大屏幕播放盜版影碟的鐳射廳,但因為那種私密性比較高的座椅設計,以及主打「通宵播放」的曖昧屬性,成為了校內不少狗男女在開房之前互相探索的場所。遺憾的是,在幾年前,一對狗男女探索得興起,居然不管不顧進入了實質階段,然後被人用手機偷拍下來上傳到網絡上。

  此類鐳射廳本身就屬於違法經營,大概是考慮到給學生們提供娛樂便利,原本派出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下鬧出醜聞,那就不能放過了,通宵影院順理成章被關閉查封,但鋪面並沒有轉讓給別人,也沒有再經營,就這麼一直荒廢著等拆遷。

  而這座通宵影院所在的生活一條街,距離寧章聞家的直線距離,大約有三公里。也就是說,在那一瞬間,范量宇不但打破了魔王的空間閉鎖,還把文瀟嵐和范為琳這兩個人足足轉移出去了三公里,安全地放到了這裡。

  「看來那顆小頭還真是比大頭管用啊……你這個混蛋……」文瀟嵐自言自語著,忽然間內心充滿了悲慼。她明白了范量宇最後說的那句「活下去」的含義,也明白了范量宇最後失去神智之際望向她的最後那一眼。

  因為他明白,當小頭顱覺醒之後,曾經的那個和文瀟嵐一起打架,一起坐在公園裡喂鴿子,一起參加化裝舞會的范量宇,將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許那副帶著兩個腦袋的駭人的軀殼還會繼續存在,但那個時而粗野、時而纖細、時而暴躁、時而悲傷、時而剛強如鐵、時而溫柔如水的靈魂,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你這個混蛋……」文瀟嵐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只覺得心裡被掏空了一塊,那種無處訴說的傷心憤懣混雜在嗆人的塵土氣息裡,簡直要讓她喘不過氣來。過了好久她才注意到范為琳在地上發出微微的呻吟聲,連忙跑了過去。

  「發生了什麼?這是哪兒?」范為琳慢慢坐起來,捧著頭問。

  文瀟嵐把先前發生的一切向范為琳複述了一遍。范為琳聽完後,低下了頭,很久都沒有說話,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文瀟嵐驚訝地發現她的眼圈紅了。

  這個鋒利得像把剔骨刀一樣的女人,竟然也會有想哭的時候?文瀟嵐實在是覺得自己跟不上世界的變化了。

  「范量宇……他終於還是那麼做了。」范為琳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早知道一定會有這麼一天,但當真的發生的時候,還是覺得……覺得……」

  「大頭的那兩個腦袋到底是怎麼回事?」文瀟嵐強行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鎮定,「那個小頭不是死的嗎?怎麼會活過來,而且還那麼強大?」

  「你不是一直都喜歡叫他怪物麼?」范為琳歎了口氣,「但顯然你並不知道他之所以成為怪物的原因。以他的力量,原本已經是守衛人世界裡的最強者了,但那還遠遠不是他的極限。真正徹底把他和其他人區分開的,是小頭裡面沉睡著的力量。」

  「沉睡著的力量?」文瀟嵐怔怔地重複了一遍。

  「我們家族之所以看重他,不僅僅是因為大頭裡蘊藏的力量。」范為琳說,「那個小頭之所以一直像是個擺設,其實是被身體強制陷入了沉睡狀態,就好比一種基因開關,因為那裡面潛伏著人類中最接近魔王的力量,一旦醒來,人類的身體很難支撐得住。這是一種獨特的變異,在過去的守衛人歷史上也總共只出現過一兩例。」

  「那按你的說法,一旦覺醒他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你們為什麼還要那麼看重?」文瀟嵐盯著范為琳,「是想要把他當成一錘子買賣的人肉炸彈麼?」

  「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分別?」范為琳毫不躲閃,「對於我們大家族來說,每一個族員都是這樣的炸彈。我們不是人。」

  文瀟嵐像洩了氣的皮球:「是啊,你說得對。這種事情我找你撒氣也沒有什麼意義,對不起。可是大頭現在會怎麼樣?」

  范為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一起去看看吧。」

  范為琳的力量逐漸恢復後,很輕易地帶著文瀟嵐離開了這間廢棄的影院。此刻的「生活一條街」冷冷清清幾乎沒什麼人,絕大多數的店舖也都關著門,一派蕭條景象。

  「看來我真的被寧哥……被魔王關了很久了啊。」文瀟嵐左右顧盼,「看這條街這麼蕭條,應該是接近春節了。唉,果然錯過了這學期的期末考試,真是倒霉……」

  「不對。」范為琳皺起眉頭,「我去跟蹤魔王的時候,應該是距離春節還有幾天,但是你看,電視機裡已經在重播春節晚會了。」

  她所說的,是路邊還開著的一家百姓理髮店。大概是出於國人「正月剃頭死舅舅」的古怪迷信,此刻的理髮店裡也並無顧客,店主正在看電視。

  文瀟嵐看了一會兒屏幕:「還真是,這些節目我都沒看過,應該是今年春節的。也就是說,我們已經連春節都錯過了?但是當時明明只耽擱了連一個小時都不到啊。啊,屏幕上有時間,今天已經是初三了。」

  「看來,范量宇的那一下,不僅僅是改變了我們所處的空間。」范為琳說,「時間上也發生了跳躍,我們一下子跳到了七天之後。一個星期啊,也不知道范量宇會怎麼樣了。」

  文瀟嵐二話不說,轉身向著學校方向跑去。范為琳輕輕歎了口氣,跟在她身後:「三公里呢,打個車會更快些。」

  幾分鐘之後,文瀟嵐幾乎是一腳踹開了寧章聞家的房門,但各個房間裡都空無一人,關雪櫻也不在。室內打鬥的痕跡似乎也被人清除了,所有的傢俱和物品都被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於先前魔王泡茶用的茶壺茶杯都被清洗得乾乾淨淨。那一瞬間文瀟嵐產生了一種古怪的念頭:是不是七天前發生的那一切只是一個漫長的噩夢?其實並沒有什麼魔王的火並,范量宇也並沒有喚醒那顆危險的頭顱,也許他隨時會推開門,帶著那一臉譏嘲的笑容走進來,損自己兩句開開心。

  她呆呆地站立在那裡,懷想著和范量宇在一起時的一切,渾忘了時間的流動,直到聽到身後的門響才連忙轉過身來。但走進門的只是范為琳,手裡還握著手機。

  「范量宇已經被家族的人帶回去了。」范為琳說,「他還沒死。」

  文瀟嵐一屁股坐在地上,彷彿全身的力氣都隨著范為琳的這句話而被抽乾。

  「我們在時間裡消失的那七天,家族的人還是通過蛛絲馬跡找到了這裡。他們到達的時候,兩個魔王都已經蹤影不見,只有范量宇倒在地上。」范為琳接著說,「他沒死,基礎的生命體征都在,但也沒有任何意識,已經和植物人差不多了。」

  「植物人?」文瀟嵐失魂落魄,只覺得胸腔裡撕裂一樣的疼痛,但另一方面,卻也感到一陣陣欣慰:畢竟他還活著。不管怎麼樣,活著就好。

  「是的。我剛才跟你說了,那種力量的爆發對身體的損害非常嚴重而且不可逆。事實上,那顆小頭已經死透了,但他畢竟有著野獸一樣的身體,大頭的腦幹奇跡般地沒有死亡,但是大腦……大腦已經嚴重受損,什麼時候能醒過來誰也不知道。」

  「也就是說,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是麼?」文瀟嵐緊握著拳頭,指甲抓破了皮肉也恍然不覺。

  范為琳同情地歎息一聲:「我不想說假話騙你,這種可能性極大,只不過,守衛人世界裡未必不會出現奇跡。怎麼樣,你要去看看他嗎?另外,小啞巴也沒事,現在暫時由我們照料著。」

  文瀟嵐緩緩地站了起來,沒有回答,而是先撥打了一下手機。然後她收起手機,堅決地搖搖頭。

  范為琳很意外:「你不想見見他?」

  「這世上還有能比你們范家更好照顧他的人嗎?」文瀟嵐反問,「我現在去看他,除了故作姿態之外並沒有什麼用。相反的,我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一秒鐘也不想耽擱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查找一下馮斯的下落。」

  范為琳先是一愣,繼而恍悟:「啊,你是想把記憶迷宮裡的一切趕緊告訴馮斯。那小子的手機又出毛病了?」

  「我不能讓大頭白白犧牲。」文瀟嵐近乎咬牙切齒,「事出突然,大頭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他在迷宮裡領悟到的關鍵,我所能做的,就是趕緊找到馮斯,把我見到過的全部告訴他,指望他靠著天選者的悟性去參透這一切。大頭所做的事情,一定要有意義,一定要有!」

  「我會幫你的。」范為琳鄭重地點點頭,「現在,你先回去休息吧,養精蓄銳等我的消息。為了我姐姐,我也不會讓范量宇的心血白費。」

  「謝謝你。」文瀟嵐不再多說,向門口走去。

  還沒有邁出門,范為琳在背後叫住了她:「等一等。」

  「還有什麼事嗎?」文瀟嵐停住了腳步。

  「有一件事,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范為琳說,「還記得你曾經進入過一個塑造成籃球場一樣的幻域嗎?」

  「記得。在醫院裡,我發現魏崇義的行蹤的那一次。」文瀟嵐說。

  文瀟嵐當然記得。並不僅僅是因為那一次她發現了魏崇義,意義非凡;也不僅僅是因為那一次她親眼目睹了同學的死亡,受了不小的刺激。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當時范量宇毫不顧忌對方利用她的生命來作為威脅,讓她有一些失望和心寒。

  那時候范量宇是這麼說的:「啤酒瓶,我們有在一起打架喂麻雀的交情,這是事實;你是我這麼多年以來唯一的一個朋友,這也是事實;如果你遇到了危險,我會想辦法救你,這還是事實。但是,如果你以為你的命會比我的尊嚴更重要,那就錯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拿任何東西來威脅我,即便是你的性命。」

  真是個冷冰冰的大頭怪啊,那時候文瀟嵐想。但是在范量宇幾乎獻出了他的生命來挽救自己的性命之後,她已經不會再對這句話有什麼介意了。

  「那時候范量宇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范為琳又問。

  「我記得……等等,你怎麼會知道?」文瀟嵐有些奇怪,「那些話他不應該對你轉述的,那不像他的性子。」

  「我親耳聽到的。」

  「親耳聽到?那會兒……你也在?」

  「別忘了,我有穿越障礙物的能力,」范為琳說,「當時,雖然范量宇本人離你們很遠,但他充分地吸引了那個黑暗者的注意力,而我則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到了籃球場的地板下方。」

  「地板下方?」文瀟嵐恍然大悟,「也就是說,那時候你一直在……」

  「對,就在你們的腳下,隨時可以出手幹掉他。」范為琳說,「所以即便那個傢伙沒有被范量宇唬住,你也是絕對安全的。那是范量宇拜託我的。」

  「是他……拜託你的?」文瀟嵐的心裡百味交織,只覺得有些東西正在碎裂、融化,化為不可遏制的洪流。

  「你還不明白嗎?」范為琳意味深長地看了文瀟嵐一眼,「那個傢伙死鴨子嘴硬,口是心非著呢。在這個世界上,他可以摧毀任何人,也從來不在意自己被摧毀,但在他的心裡,始終有兩個人比一切的一切都重要。這兩個人,一個是我姐姐,另一個就是你了。」

  她頓了頓,接著說:「而我姐姐已經去世啦,所以,能讓他獻出一切、放棄一切的,就只有你了。而他也真的那麼做了。」

  說完這番話,她上前幾步,伸出手關上屋門,以免文瀟嵐突然爆發出來的痛哭聲驚擾了鄰居。

《覺醒日·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