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某些古老的河絡部落可能會保存著世代流傳下來的神的喻示,即所謂的神啟,向來是部落的重中之重。岑曠皺起眉頭思索了好一陣子,猶猶豫豫地開口問道:「難道那些人是被……上官雲帆殺的?」

  「我不知道,這當中的細節也許只有上官雲帆本人才知道了,但我可以這麼猜測,」葉空山說,「上官雲帆未必是出於幫助河絡的理由,但他很有可能在無意中替河絡們保全了神啟,因此而成為了河絡的大恩人;而河絡也可能用獨特的方法幫助中毒的上官雲帆解了毒,出於感激,他成為了真神的信徒。」

  「所以後來,上官雲帆痛改前非,成為了青石城治病救人的神醫,也許也有為自己的過往贖罪的意思吧,」岑曠明白了,「可是,他的三次祈願,和那個總是躲在地道裡的河絡,又是怎麼回事呢?」

  「那個河絡,從二十三年前上官雲帆離開越州之後,就一直跟著他,某種程度上來說,比他的那個老僕人忠誠多了。」

  「啊?為什麼?」岑曠驚呆了,「跟了他二十三年?」

  「為了報恩,」葉空山說,「那就是河絡的報恩方式。相比之個體,河絡對於真神的崇拜是至高無上的,保護神啟對他們而言,是難以報答的大恩,光靠解毒是不足夠的。所以你在記憶中見到的那一段,正是上官雲帆離開時的情景。那個阿絡卡送別了他之後,派出了這名河絡,終身跟隨著上官雲帆,只有一個目的:通過完成上官雲帆的願望來向他報恩。」

  岑曠默然,想著二十三年來,這個矮小的河絡就住在上官雲帆的地面之下,忍受著那黑暗、狹窄、潮濕的生活,僅僅是為了替對方完成願望,實在覺得河絡這種生物太不可思議了。她同時也有了疑問:「但是上官雲帆這一輩子只許過那三個願望嗎?不太可能啊。」

  「當然不是什麼願望都替他滿足了,別忘了,上官雲帆不是個普通人,他和河絡一樣,有著對真神的信仰,」葉空山說,「所以,河絡只可能為他滿足一種願望,那就是用河絡語對真神祈禱的願望。對於真神的信徒來說,這樣的祈願是神聖的、莊重的,輕易不能開口的,決不能和人們日常掛在嘴邊的『老天保佑我今天一定翻本』相提並論。」

  「也就是說,葉空山過去從來沒有使用過這種神聖的祈願?」

  「的確從來沒有過,因為他用不著,」葉空山說,「他是一個無慾無求的醫生,不求聞達、不想發大財,只管在青石開館治病,一切依靠自己的醫術,哪有什麼願望需要去尋求真神的幫助?所以河絡跟隨了他二十三年,他也等於是沉默了二十三年,直到真正的危機上門。」

  「真正的危機……那就是秦望天找上門的時候?」

  葉空山點了點頭:「因為秦望天來到這裡的目的就是要破壞他原本平靜有序的生活。秦望天已經只剩下半年到一年的命了,所以希望臨死之前再做一件大案——搶劫青石官庫,風風光光地為自己的犯罪生涯劃上句號。他萬萬沒想到,來到青石城踩點的時候,竟然會意外地發現當年的老搭檔上官雲帆。老搭檔的厲害他當然還記得了,所以他找上門去,要求上官雲帆再幫他一次。上官雲帆當然拒絕了,他現在是真神的信徒,一個改邪歸正的良醫,肯定不可能再去幫誰搶劫。秦望天很生氣,多半是說出了什麼威脅的話,比如說要揭穿他的真實面目,讓他從此只能從青石城滾蛋之類的。

  「於是上官雲帆慌了,二十三年來頭一次遇上了對自己生活的嚴重威脅。作為一個真神的信徒,此時此刻向真神做出祈禱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他做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個對真神的祈願,儘管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祈願竟然能夠成為現實。我猜想,他所作出的這一次祈願,大意可能是『讓秦望天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這一類的十分決絕的話語,地下的河絡聽到了這個祈願,自然也只能用決絕的方法去完成。」

  「把秦望天碾鹹肉醬,確實能讓他永遠消失了。」岑曠臉色慘白,又想起了自己那天目睹的慘狀。

  「於是第一個願望總算是完成了,但這個河絡似乎只知道完成任務,而不知道向上官雲帆發出通知,上官雲帆並不知道秦望天已經死了。他的心情依舊很糟糕,尤其當十月五日,他聽說劫案發生了之後,心裡更加惶恐。他不知道這起劫案已經沒有秦望天參與了,而是其他九個人幹的。他無比害怕,擔心秦望天被抓獲歸案,把他供出來,從此讓他身敗名裂,再也不能在青石城繼續行醫。而他最後也許是想通了:即然這樣,大不了我提前離開青石城,換一個地方生活,勝過留在這裡被人指著脊樑骨唾罵。

  「可是要離開青石城,有一個人是他捨不得的,那就是燕歸樓的花如煙。他是真心愛著花如煙的,想要為她贖身,把她一起帶走,但花如煙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還說了不少尖刻的話語。上官雲帆深深地失望了,在這天晚上,向真神做出了第二次祈願……」

  「我就是想不明白這第二次祈願,」岑曠打斷了葉空山,滿臉的苦惱,「難道他許的願不應該是讓花如煙跟他走,或者這一輩子兩個人永遠在一起之類的話嗎?怎麼會到最後河絡把花如姻的臉割下來了呢?」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啊,這一點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的,」葉空山說,「你經常閱讀小說,有沒有發現,男女之間示愛的語句千奇百怪、花樣翻新,什麼樣的說法都有?」

  「的確是,不過那些修辭都很好聽啊,有的還蠻感人的,」岑曠說,「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你們人類的想像力,太豐富了,那些情詩的句子,真的是好美。」

  「可是花如煙死就死在這些辭藻華麗的修飾上,」葉空山冷冰冰地說,「如果上官雲帆真的老老實實地說『希望花如煙能跟我走』或者『祈求真神讓花如煙一輩子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可他沒有這麼說。他說的多半是這樣的一個句子。」

  「什麼句子?」岑曠只覺得口舌發乾,額頭上卻在冒冷汗。

  「祈求真神,讓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葉空山輕柔地說。

  祈求真神,讓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

  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岑曠伸手掐住自己的額頭,「河絡語裡沒有『容顏』這樣的詞語,上官雲帆一定說的是河絡語的『臉』!」

  「所以我們的河絡誤解了他的意思,」葉空山說,「這個直腸直性的河絡,雖然在地洞裡苦候了二十三年,卻從來沒有出去和人類接觸,所以對於人類的花巧一竅不通。他誤解了上官雲帆的意思,於是精心剝下了花如煙的面皮,泡在水晶瓶子裡給他送去。那時候他一定很高興吧,覺得自己已經幫助上官雲帆完成第二個願望了,而且完成得如此漂亮。」

  「所以後來,上官雲帆的第三個願望是……」岑曠有些說不下去。她記得很清楚,當時那個衙役替她譯出了那段活:「祈求真神,把殺害花如煙的兇手碎屍萬段!」而河絡語裡是沒有「碎屍萬段」這個詞的,所以上官雲帆那時候所說的其實是「切成一萬片」。

  這個要求就讓河絡感到很無奈了,他可以殺死自己,卻似乎沒有辦法把自己切成一萬片。於是他想到了一個驚人的主意:綁架凌遲的行刑人,讓對方以凌遲的技術來碎割掉自己。當然,行刑人說得很明白,對人類來說,三千六百刀也已經是極限了,以河絡的身軀還想要增加兩倍,絕對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個河絡終究一直到死也沒有完成上官雲帆的第三個願望。

  儘管他已經盡力了。

  這起悲慘的案件就以這樣讓人堵心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原本是報恩的善舉,最後卻演變為血腥的錯誤,實在讓岑曠覺得難以接受。在這起案件中,除了秦望天之外,其他人都太無辜了,即便是年輕時罪孽深重的上官雲帆,至少也用了他的整個後半生來補報,卻依然得不到善終,最後落得個瘋瘋癲癲的下場。

  而他也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他本來體質就不好,這或許是由於當年中的蠍毒始終沒能完全根除,發瘋之後沒有能力給自己開藥調養,也完全不懂得保護自身,在這樣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季,終於一病不起了。

  此時由於案件已破,被證實無罪的上官雲帆也被放回了家,由他忠實的老僕人照料。岑曠和葉空山上門探訪的時候,老僕顯得氣鼓鼓的,很不想放兩人進去,似乎是要把主人重病的責任歸結到兩名捕快身上。但最終,他還是無奈地放兩人進去了。

  上官雲帆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每一聲呼吸都好像是咽喉被刀割了一樣。屋內堆滿了受過他恩惠的青石民眾送來的補品,但這些補品已經沒有作用了,老人正在等待著死期。而他甚至於連這一點都沒能意識到,只是兩眼木然地直視著屋頂,彷彿目光要把屋頂穿透,看到茫遠的天際。

  葉空山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病床邊,看著上官雲帆呆滯的面容,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我所說的這一切你現在能不能聽到,但這些事情與你有關,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你雖然年輕時做過錯事,但這二十三年來,你一直都是青石城人民最愛戴的人,至少不應糊里糊塗地去死。」

  上官雲帆依舊神情木然,時空山歎了一口氣,開始從上官雲帆當年與秦望天的往事開始,講述了自己對整個案情的全部推斷。在葉空山講述的時候,岑曠一直注意著上官雲帆的表情。她發現,上官雲帆雖然面部始終僵硬著不動,眼神卻隨著葉空山的講述慢慢流露出悲傷的意味。她敏銳地察覺到,其實上官雲帆早就頭腦清醒了,他只是不願意面對殘酷的現實,所以索性把自己囚禁在自我保護的牢籠中,靜待死亡降臨。

  葉空山慢慢地講述著,老人目光中的悲哀也越來越濃重,但當他聽到葉空山說起他和花如煙的愛情時,眼神裡流露出一絲自嘲,接著是黑夜一般濃烈的哀傷,讓岑曠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被他感染到落淚。等到葉空山講完他全部的推斷,上官雲帆繼續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動了動嘴唇,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岑曠連忙把他扶著坐起來,輕輕拍打他骨瘦如柴的背部,並為他按摩胸口。

  過了好一會兒,上官雲帆才停住了咳嗽,微微搖了搖頭:「你這個年輕人,太厲害了,你所說的那些,不過是你的推斷,卻大多如同親歷一樣,真了不起。可惜的是,還是有一點出錯了,不過這一點原本也不能怪你,換了誰也想不到。」

  「哪一點錯了?」岑曠忙問。

  「放到最後再說吧,」上官雲帆說,「我可以先講講你不知道的一些事,也就是在越州發生的那些事。」

  「洗耳恭聽。」葉空山說。

  「外界的說法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那就是秦望天的最後一筆生意,遭到了暗算,跟隨著他的兄弟們全體都中了蠍毒,」上官雲帆回憶著,「我自己就是用毒的大行家,當然知道那種蠍毒是沒有辦法醫治的。那時候我還只有不到三十歲,那麼年輕就要死去,心裡的悲傷痛苦可想而知。

  「我用藥物勉強抑制了毒性的發作,但那樣也不過能多得到幾個月的生存時間而已。我離開了秦望天,一個人恍恍惚惚地在越州山區流浪,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就在那時候,我在一個山間小驛站撞上了那三十名離國的斥候。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只是覺得他們相當的強橫霸道,一走進驛站,就要把所有人都趕出去。我走得慢了一步,被一個傢伙從背後狠狠踹了一腳,差點滾下山崖去。

  「於是我動了真怒。反正我的命已經不長久了,不在乎手裡多幾十條人命。於是我就偷偷地下了毒,驛站裡的其他人都被趕出去了,中毒的只有他們。當他們全都毒發斃命的時候,我站在他們當中,得意地大笑,不料牽動了體內的蠍毒發作,昏死過去。

  「等我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被河絡救了,他們告訴我,我毒死的那三十個人,是搶奪了他們神啟的罪人。但他們部落當時沒有足夠多的戰士能攔住那些人,如果不是我出手,他們的神啟必然會落人離國人類的手裡。所以無意之中,我成為了他們的大救星,大英雄。最讓我高興的是,他們有一種特殊的墨晶礦,可以吸附人體內的毒質,因此把我體內的蠍毒吸去了十之八九,雖然殘餘的毒性仍然會陪伴我的餘生,但我的壽命至少還能延長二三十年,對於原本只剩幾個月性命的我來說,這個消息簡直就是天籟之音。」

  「所以你覺得這是神的恩典,從此信奉了他們的真神?」葉空山問。

  「不瞞你說,一開始這只是為了討好他們,以便能從他們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上官雲帆微微一笑,「可是在那個部落住了一段時間,我發現我真的很羨慕那些河絡。他們虔誠而單純,只為了取悅真神而活,個個都是那麼的快樂。再回想我之前的一生,明明對醫道有很深的造詣,卻只用它來為非作歹,成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我忽然覺得,我也可以像河絡那樣活得簡單而快樂,而不必成天為了多賺些金銖去傷天害理,夜裡都睡不好覺。」

  「你的選擇是對的。」岑曠說。

  「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們竟然還會存著『報恩』的念頭,」上官雲帆長歎一聲,「沒想到我在二十三年後頭一次開口向真神祈禱,就釀成了這樣的悲劇。」

  岑曠默然,說不出話來,但心裡還在惦記著上官雲帆所說的那個「錯誤」。葉空山卻已經注意到了老人一直握在手裡的一樣東西,他禮貌地要求上官雲帆給他看看,老人點點頭,把東西遞給了他。

  「這是你上次摔碎了的那個玉蝴蝶!」岑曠一下子想起來了,「花如煙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我在河絡的記憶裡看到過!這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嗎?」

  她話說出口,立刻又覺得有些不妥,雖然她對愛情的理解只限於坊間小說裡的那些俗套橋段,但她至少還記得,當上官雲帆要花如煙隨他一起走的時候,花如煙的態度冷淡而尖刻,並不像對他有深沉感情的樣子。或者說,她只把上官雲帆當成一個普通的客人,可以談錢談交易,但其他的一律免談。

  那兩人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對一模一樣的玉蝴蝶呢?而這隻玉蝴蝶被磨得異常光滑,看樣子,已經在上官雲帆身邊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了。

  「並不一定要情人才能有一模一樣的飾物啊,笨姑娘,」葉空山緩緩地說,「親人也可以。」

  「親人?」岑曠一驚,「難道是說……難道……」

  「是的,花如煙並不是上官雲帆的姘頭、情人或者別的,」葉空山說,「上官大夫每次去光顧燕歸樓,都只是為了看他的親人而已。從年齡差距來判斷,我猜想,花如煙應該是她的女兒。」

  女兒。花如煙其實是上官雲帆的女兒。

  岑曠下子想到了很多。上官雲帆在青石城一向是個道德高尚的人,為什麼近幾年會沉迷青樓?為什麼他從來不去別家青樓,也從來不點其他的姑娘,每次都只見花如煙一個人?為什麼在面臨危險的時候,他只想要帶著花如煙離開是非之地?為什麼他會許願「讓我每一天都能見到她的容顏」?

  只因為花如煙是他的女兒,親生女兒。

  「五年前,我為一位商人治好了頑疾,他一定要在燕歸樓設宴謝我,」上官雲帆回憶著,「我從來不去煙花之地,但因為和那位商人言談投機,彼此結下友誼,也不好推脫,只能勉強去了。但我事先和他約法三章,不沾染男女之事,充其量觀賞歌舞。於是我們去了,當花如煙剛剛從簾子裡走出來,我就認出她了。她和她母親當年幾乎一模一樣,何況胸前還有那隻玉蝴蝶,那本來是我和她母親交換的定情信物。

  「你問她母親是誰?呵呵,說出來實在是諷刺得很,她就是當年秦望天最後一票買賣所打劫的那位古董商的獨生女兒,也正是用斑背蠍蠍毒來毒殺我們的人。我說過了,年輕時的我是一個惡徒,當初去接近她就原本不安好心,只是為了找到下毒謀害他們全家的機會而已。可是她實在是冰雪聰明,最後關頭竟然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反而讓我著了道。

  「那之後我信仰了真神,回首當年做過的壞事,自然對她十分抱憾。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那時竟然已經懷孕,並且為我生下了女兒,而那隻玉蝴蝶更是讓我如受重錘。她雖然恨我入骨,可終究,還是把我當成了孩子的父親。

  「我沒有臉去和女兒相認。為了見女兒一面,只能在以後的日子裡把自己裝成嫖客,一次又一次地走進燕歸樓。她很奇怪,不明白為什麼我只是聽她說說話、唱兩首小曲就心滿意足,連她的手都不曾碰過,但遇到我這樣的客人,恐怕她也求之不得吧,我們倆就這樣相處了五年。她慢慢信任我,也給我講了一些她過往的事情,可我還是不敢把真相說出來。尤其知道在那位古董商損失全部家財後,她母親過著悲慘的生活,還不得不獨立撫養她,我更加不敢開口,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擔心她不會原諒我。

  「但當秦望天找到我之後,我慌了神,生怕被他供出來,生怕從此不得不遠離青石,再也見不到我的女兒。那一天晚上,我在女兒的房裡喝了很多酒,終於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吐露了真相。我跪在地上,懇求女兒跟我走,懇求她原諒我。我聲淚俱下,講述這些年來對她母親的愧疚,講述這五年來我每次見到她時的激動。

  「她先是不敢相信,但看到我拿出玉蝴蝶之後,終於信了。但她的心裡對我從來不存在什麼憧憬之情,有的只是刻骨的仇恨。她痛罵我,說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們母女倆怎麼可能會那麼慘,她怎麼可能淪落風塵。她罵我假惺惺,說比起和我在一起,她更情願留在青樓裡做一個娼妓。她故意把自己形容得骯髒不堪,用各種言語羞辱我,也羞辱她自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子,紮在我的心上。

  「我傷心地回到家裡,覺得如果不能得到女兒的原諒,那麼我所做的一切都將變得毫無意義。想到這裡,我終於忍不住了,開始向真神祈禱,希望他能庇佑我,讓我有機會和女兒在一起。後來的事情……你們都清楚了。這件事,不能怪那個河絡,錯都在我,一切罪責都在我。

  「可是就算我把所有的罪責都背在自己身上,又能有什麼用呢?我的女兒死了,她死了,永遠都回不來了……」

  兩天之後,到了皇帝欽定的行刑日,青石城萬人空巷,人人都跑到刑場去觀看車裂和凌遲。人們懷著恐懼,也懷著極大的興奮,看著人體被拉成幾塊,看著活生生的人被綁在柱子上,一刀一刀地剮成白骨。他們恐懼。他們興奮。

  半個月後,青石城的一代名醫上官雲帆去世了。對於他的死,民眾們表現出了極大的哀傷,弔唁者絡繹不絕。還有好事者藉著上官雲帆去世的時機編造出一些小段子挖苦德行有虧的另一位名醫胡笑萌,把胡笑萌氣得七竅生煙。

  岑曠沒有恐懼,沒有興奮,也沒有哀傷。她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平靜地看著這一切過去,並沒有像往日那樣,為了一點小小的感傷而掉眼淚。葉空山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你好像更加成熟了,」葉空山說,「這樣下去,你會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人的。」

  「可我害怕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岑曠搖著頭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人類的世界是多麼的奇特,多麼的不可理喻,多麼的難以捉摸啊。我總覺得,就算這個世上真的存在著什麼神,那他也是在想盡一切方法懲罰人,而不是賜福於人:上官雲帆是一個改邪歸正的好人,可他沒能得到好的結果;花如煙一生受盡屈辱苦難,可她死得那麼慘;即便是那個不是人類的河絡,他懷著一腔好心,為了替部族報恩,最後不但害了上官雲帆父女,也害了自己。人類的世界,為什麼好人得不到好報?為什麼總是苦難和仇恨取得最終的勝利?」

  「因為這就是人類。」葉空山簡單地回答。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岑曠的眼神中依然充滿迷惑,於是走到她身前,輕輕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人生存在這個世上,本來就是苦難多於安樂,不只人類,其他的智慧種族,其他的生物,無不如此,」葉空山溫和地說,「魅要經過漫長的歲月才能凝聚成形,即使最細微的干擾都可能使之前功盡棄;鮫人一生都很難安定地呆在某一個地方,總是不得不拋棄家鄉隨著海流而遷居;誇父生存在高寒的高原上,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在和惡劣的自然環境進行搏鬥;羽族和河絡總是處在無休止的和人類的戰爭中,很難得到和平發展的機會。至於自然界中的弱肉強食生老病死,更不必多說了。

  「可是那就是生存,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我們每一個人不得不面對的真實的生活,」他輕撫著岑曠的肩,「如果只把眼光放在黑暗的地方,也許我們就只有自殺一條路了。要學會在所有的黑夜裡看到星光,看到地平線之下的朝陽,那樣我們才能有勇氣一路向前走。」

  「一路向前走……」岑曠咀嚼著這句話。葉空山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多麼溫暖的手,像是有熱流在不斷傳入體內,讓她覺得,只要站在這個男人身邊,再怎樣黑暗的世界,似乎都不足為懼了。

  過了好久,她才像是忽然反應過來,悄悄地一縮肩,離開了葉空山的手。葉空山笑了笑:「這也是我常說的,為什麼人們總愛讀小說,小說的世界雖然也有黑暗和絕望,但大多數時候還是溫暖光明的,能夠讓讀者在其中找到安慰的亮色。說起來,那本《天龍九州》你讀完了嗎?段譽和王語嫣到底是不是親兄妹啊?」

  「我聽說,劇透是人類最可惡的行為之一,」岑曠悠悠然回答說,「所以我建議你自己去讀。」

  「他媽的,放著好的不學,這種時候你又擺出一副人類的姿態了……」葉空山不滿地擺了擺手,轉過身揚長而去。

  旅行家總是要向最危險的地方發起挑戰。

  這句話聽起來很漂亮,也鼓勵了很多旅行家專門選擇不走尋常路,但一旦他們真的陷入危險的境地時,就難免會對這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產生深深的憎恨了。

  鄒鳴人現在就很恨這句話。原本他一直按照著既定計劃,走著前人走過的道路,雖然少點新鮮感,但至少安全。結果他腦子一糊塗,想要獨闢蹊徑找一條新路走,以便回去之後多一些向朋友炫耀的談資,結果,他迷路了。

  這座大山險峻荒涼,充滿各種各樣的毒蟲猛獸,迷失在其中可不是什麼好事兒。而更倒霉的是,天黑了。

  鄒鳴人足足在心裡罵了自己六百一十三遍「蠢貨」,但就算罵到第六千一百三十遍,也無助於他找到正確的道路。他只能燃起火把,強打著精神向前走,心裡祈禱能遇上個把山民什麼的,脫此困厄。遺憾的是,老天就是要和他作對,越往前走,他越摸不到方向,而那一陣陣從遠處飄來的狼嗥聲更是讓他腿肚子都在抽筋。

  終於,他一不小心被一根裸露在地面外的樹根絆了一下,一頭滾下了一道陡峭的山坡。火把和行李都丟掉了,鄒鳴人雙手護著頭,天曉得在陡坡上滾了多久,終於在全身骨頭都散架之前滾到了平地上。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確認自己雖然全身擦傷瘀傷,但腦袋和四肢都還完好,這才慢慢直起身來。事已至此,唯一的辦法就是摸黑繼續前行了——至少得朝著狼嗥的相反方向走吧。

  膽戰心驚的鄒鳴人不再咒罵,不再自怨自艾,滿心滿腦地乞求著天神庇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大山中摸索前行。走著走著,他的鼻端忽然聞到了一股花香,一股清新淡雅的花香。他不由自主地向著花香飄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九州·黑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