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入夜之後,岑曠在自己的小屋裡整理著行李,但其實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她壓根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整理。雖然已經在人類社會混跡了一年多,她仍然沒有化妝和佩戴首飾的習慣,不過那副天生麗質的美麗容顏走在街上反倒更能吸引目光。魅的凝聚往往會造就出特別出色的容貌,或者極端醜陋的畸形,岑曠幸運地趕上了前者。

  岑曠把幾件衣服疊進包袱裡,打好了結,似乎就無事可做了。只是在她的心裡,她始終還在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在葉空山身邊已經一年多了,她從來沒有聽到對方談及過他的家人,半個字都沒有。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葉空山有著一個他並不愛的父親,一個總與他針鋒相對的哥哥,好像還有一個總是護著哥哥的母親。他不提,不談,卻總有面對他們的時候。

  他一定有著很悲慘的童年吧?岑曠禁不住這樣猜想。在她的面前,葉空山是一個高深莫測的智者,一個懶散卻長於破案的捕快,一個牙尖嘴利的混球,一個似乎懂得所有事情的老師。她筒直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會被自己的親哥哥如此輕蔑侮辱,還能展現出習以為常的神態。這是一個陌生的葉空山,一個她過去無法想像的葉空山。

  這原本是和她沒有什麼關係的事情,但她還是禁不住要去猜想葉空山過去的生活,並且這樣的猜想一次次地刺痛了她的心。

  「你為什麼不問我?」葉空山問。

  岑曠側過頭,看了葉空山一眼,沒有回答。此時兩人各自騎著一匹快馬,正行走在宛州通往中州的官道上。從清晨出發之後,到現在已經是中午,幾個對時中,兩人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岑曠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卻又始終不敢問出口。

  「是不是擔心你想要問的問題刺激到我、讓我傷心?」葉空山又問。

  岑曠很想搖搖頭,但她天生不能說謊,遲疑了許久,只能開口回答:「是的。」

  「放心吧,我沒那麼脆弱,」葉空山說,「前面有一家酒肆,我們歇歇吃點東西;我把事情都告訴你,不然這一路你非得憋出病來不可。」

  岑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兩人跳下馬,在那間簡陋的路邊酒肆裡要了兩碗麵,要了一壺酒。岑曠剛吃了小半碗,葉空山已經風捲殘雲地連面帶湯解決乾淨,然後連喝了三杯酒,臉上現出很滿足的表情。

  「在我小時候,如果吃東西敢吃得那麼快那麼粗魯,一定會被我家老太太揍的,」葉空山說,「而我哥哥不管吃快還是吃慢,沒有人會責備他。」

  「我可以想像,」岑曠回想起兄弟倆簡短而含義豐富的對話,「那你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不管怎麼說,你哥哥是九州神捕,你也是個很厲害的捕快,那你爹也一定不是尋常人等吧?」

  「我父親曾經是個將軍,後來因傷退休,在兵部領了個兵部侍郎的閒職,官居三品,」葉空山說,「葉征鴻這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哇,那是你父親?」岑曠吃驚不小,「當然聽說過,現在茶館裡的說書先生還在說著他的故事呢,那可是一代名將啊!」

  葉空山嗤地一笑:「名將?那倒的確是。可惜對我採說,他不過是個冷漠威嚴、令人厭惡的老頭子罷了。」

  於是岑曠第一次聽葉空山講述了他的童年。據他脫,他出生之後,父親仍然沒有退休,每年裡的大多數時候都在外地帶兵,征討各種各樣的叛逆和強盜,家中往往只有母親和兩兄弟在。一般而言,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小男孩一起成長,發生一些衝撞摩擦總是在所難免,但葉家兄弟的母親卻展現出極度偏袒其中某一方的態度。

  「凡是我和哥哥發生什麼爭執,母親總是問都不問一聲就直接斥罵我或者責打我,哪怕此事明明是葉寒秋理虧,」葉空山面無表情地回憶著,「最開始的時候,我還會又哭又鬧地抗議,到了後來,我發現這些全都無濟於事,我母親不可能有絲毫改變,也就不再抗爭了。我至今還記得五歲那一年,我在院子裡的一棵樹下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小鳥,於是偷偷把它養了起來。兩天之後,我的哥哥發現了那隻鳥,並且做出了一個不平凡的決定:他要把這隻鳥烤來吃掉……」

  岑曠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他沒能得逞,對吧?」

  「他比我大一歲,也比我強壯得多,但我用盡全力反抗,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上,額頭上磕出了血,」葉空山說,「他的哭聲招來了母親。母親甚至沒有多問一聲,就毫不猶豫地把我拖回房裡鎖了起來,然後急慌慌地去給哥哥包紮。然後,她重重打了我一頓,打得我三天後才能起床,正好趕上我哥哥把那隻小鳥的羽毛全都粘在了一個布偶身上,拿到我面前炫耀。」

  「太惡毒了……可是你的父親總有回家的時候吧!」岑曠憤憤不平地說,「為什麼不能告訴他呢?」

  「因為他對葉寒秋的偏愛比我母親更甚,」葉空山又叫了一壺酒,「而他是習武之人,送出的耳光比母親的籐條還要疼一些。所以到了十六多,我就離家出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岑曠說不出話來。她一直在學習著人世間的一切,並且時常羨慕人類有著家庭和親人,但就在她最親近的人身上,她看到了,並非所有的家庭都代表著溫馨和睦美滿。

  這倒很像是小說裡的橋段,她想,好多英雄人物都在家裡受欺負,飽受兄弟或者後娘之類的人的虐待。只可惜過程近似,結果卻大不一樣,小說裡受欺負的人後來往往成長為一代大俠,而葉空山,最終卻成為了一個混吃等死的小小捕快,反襯著兄長的成就非凡。

  「別說這些了,沒什麼意思,」葉空山打了個晌指,「先看看卷宗吧,瞭解一下我偉大的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順便也可以做出一些你自己的推測。」

  對於岑曠而言,這是一次陰鬱的旅程,無論是葉空山晦暗的童年,還是他父親的離奇死亡,都讓她在心頭感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重壓。而或許是出於同樣的理由,葉空山這一路上也很少說話,這更加讓她覺得難受。不過踏入天啟城的時候,她的心情終於有所好轉了。

  「這就是萬年帝都嗎?」她喃喃地說,「雖然沒有南淮城那麼漂亮,但是……真的是……有一種氣派,說不出來的大氣派。」

  岑曠並不擅長修辭,但葉空山明白她的意思:「的確如此,天啟城一向都有帝王之氣。不過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帝王之氣沒有絲毫用處——或許酒氣的吸引力更大一點。」

  「我懂你的意思,而且我的鼻子已經聞到了前面那條巷子裡飄出來的酒氣,」岑曠板起臉,「但我們說好了的,一進城就直接去你家。」

  岑曠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很少繃著臉說話,更加不會發脾氣,正因為如此,一旦她不高興了,葉空山總是盡量不去違拗她。因此他只能發出幾十聲哀歎,帶著岑曠回到了位於城東富貴人家聚居地的葉宅。

  葉征鴻官居三品,宅院自然富麗堂皇,可惜主人新死,令這座大院顯得有些陰氣森森。一個管家模樣的矮胖中年人迎了出來,老鼠似的細眼上下打量一番葉空山,皮笑肉不笑地淺淺鞠了一躬:「二少爺,您回來了。」

  葉空山沒有回話,猛然間飛起一腳,正踢在中年人的胸口。中年人被踢得在地上皮球般滾了幾滾,滿臉痛楚地站起來,卻並沒有出聲斥罵,也沒有衝上前廝打。

  「還記得當年的仇呢……」中年人苦笑著,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這是我家的僕人葉添,當年不過是個小廝,現在大概已經是管家了,」葉空山一邊把行李往他手上堆,一邊對岑曠說,「是一個擅長背後打小報告、對任何事都要添油加醋的混蛋。這幾天我們就住在家裡,我會好好折騰折騰他的,算是回報他當年的照顧。」

  岑曠無話可說,跟隨著葉添認清了客房的位置。葉添安置好她後,大聲問:「二少爺?您住在哪兒?是住您當年的房間,還是隔壁的客房,或者我就在這間房裡多加一個枕頭……痛死了!」

  葉空山鬆開擰住對方胳膊的手,淡淡地說:「就住我當年的房間吧。難得回來一趟,自然要緬懷一下溫馨的舊時光了。你要不要跟過去參觀一下?」

  岑曠當然要去。只是走出幾步之後,她才反應過來葉添所說的「或者我就在這間房裡多加一個枕頭」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個嘴賤的管家!但不知怎麼的,她的臉上微微一紅,倒並沒有感覺太生氣。

  葉空山的房間整體而言比較乾淨,說明在他離家之後,至少還是有人定期打掃的,但仔細看看一些細微之處,就會發現這樣的打掃並不怎麼認真,有些不易察覺的角落早就佈滿了灰塵。至於葉寒秋的房間,雖然並沒有進去,但岑曠光從門口的鮮花就能判斷出該房間受到了何種照料,這大概也能說明葉家大少爺和二少爺的地位區別。

  葉空山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在接下來的午餐中,他甚至表現出了相當不錯的胃口,反倒是岑曠小心翼翼地幾乎沒有動筷。在她所讀過的那些小說裡,類似葉空山這樣對管家飛揚跋扈的貨色,總是難逃吃食裡被吐唾沫或者加入其他更精彩的作料的命運。所以儘管飢腸轆轆,地也只是吃了兩口白米飯——至少看上去很乾淨——喝了半杯茶。站在一旁隨侍的葉添看著她,笑了起來。

  「您放心,岑小姐,就算我真的想要報復二少爺,也不會殃及無辜,」他說,「更何況,以二少爺那麼精明的人,如果我在飯菜裡動了手腳,你以為他不會發現?」

  「放心吃吧!」葉空山扔下手裡那根被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葉添雖然一肚子壞水,但不會在這些小事兒上做文章。他要對付我,也得是找到我工作中的把柄、然後告訴黃炯把我開除出捕快隊伍之類的狠手段。」

  岑曠尷尬地張張嘴,試圖否認,但她天生不能說謊,所以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她只是伸出筷子,夾了一大塊紅燒肉,放到了自己碗裡。葉家的廚師的確手藝挺不錯,這碗紅燒肉燒得色香俱佳,她早就想嘗嘗其昧了。

  吃過飯之後,葉空山悠閒地喝完了一壺茶,然後領著岑曠參觀了他的家,十六年間從來沒有回去過的家。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能夠記清楚每一處角落裡發生過的故事,在某棵樹下父親曾經一耳光把他扇到樹幹上啃了一嘴樹皮,在某個廚房門口他往葉添身上扔過爛泥,在某口井邊他做的機關差一點就把葉寒秋送到井裡了……

  岑曠默不作聲地聽著,覺得自己怎樣評價那些往事似乎都不合適,唯一的選擇就是干聽不說話。但葉空出仍然興致很高,在逛完了葉家宅院之後,又帶著岑曠跨出大門,在天啟城裡參觀了一番。

  十六年過去,天啟城已經變樣不少,不過葉空山仍然牢牢地記得那些還沒有來得及被時間所改變的街道巷陌。當然,天啟城很大,半天時間只能管中窺豹,但跟在葉空山屁股後面的岑曠還是大大飽了眼福。

  「今天沒什麼時間了,咱們一路上也累壞了,晚上早點休息吧,」葉空山在回到葉府吃晚飯時對岑曠說,「明天我帶你去看看皇宮,雖然不能進去,在外面看看也是挺壯觀的。」

  「皇宮?我們這樣身份的人恐怕壓根就不能靠近吧?」好學的岑曠早就積累了一肚子的人類社會常識。「但是他們看不到我們的身份,只會看到我父親的馬車,」葉空山壞笑一聲,「那輛馬車就是身份的象徵。」

  「好吧,隨你吧。」岑曠無可無不可地說。葉空山看了她一眼:「你怎麼了?累了?」

  「不是累,能逛逛帝都我也挺開心的,但是……」岑曠吞吞吐吐。

  「有話直說吧,我知道你從來不能說謊,老憋著不說話會憋出病來的。」葉空山拍拍她的腦袋。

  「我只是想問你,你其實是在故意消磨時間,對嗎?」岑曠說,「你一向很懶散,不喜歡守規矩,但一旦某個案子交到了你的手上,你就會一邊嘴裡罵罵咧咧,一邊迅速地開動。」

  「你還真瞭解我。」葉空山聳聳肩。

  「可是這一次,你真的好像只是過來旅遊的,」岑曠說,「半天過去了,你甚至沒有召集府裡的僕人們問半句話,明天你還想繼續閒逛。這是為什麼?死去的難道不是你的父親嗎?為什麼你好像半點都不在意?」

  葉空山放下筷子,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落寞的神情:「其實我還是在意的。父親雖然對我不好,但畢竟也還是他給了我生命、又把我養大的。在死亡面前,過去的一些爭執齟齬或許根本就不算什麼。我只是在害怕而已。」

  害怕?岑曠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她認識葉空山那麼久,從來沒有見過葉空山害怕任何事物。他在衙門不遵守任何規章,他經常拿自己的上司們開涮,他辦起案來不理會任何權貴的利誘恐嚇,簡而言之,這是個連皇帝老子都敢掛在嘴邊破口大罵的角色。而現在,他竟然會說他在害怕,這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奇怪。

  「你竟然也會有害怕的東西?」岑曠吃驚得有些合不攏嘴,「害怕什麼?」

  「我害怕真相。」葉空山只說了這五個字,然後用表情和手勢向岑曠表明:你別再問了。兩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飯,各自回房。

  其實岑曠也確實覺得很累了——畢竟趕了好幾天路,又陪著葉空山逛蕩了一下午——但她的腦子卻一直在不停地運轉,驅走了全部的睡意。葉空山那句謎語一樣的「我害怕真相」,一直壓在心頭,讓她無法停止思考。

  什麼真相?葉征鴻死亡的真相嗎?岑曠想著,無論怎樣,不過是一個老人的死,又怎麼會讓葉空山害怕呢?什麼樣的真相,能讓葉空山這樣沒心沒肺的一流混球感到害怕,也是她十分好奇的。

  最後她終於忍不住了,從床上跳起來,開門出去,決定立刻去找葉空山問個明白。

  葉宅很大,而這是她第一次住進來。所以她費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房間。但是一推開門,她就發現自己走錯了。這不是葉空山的房間,而是葉空山的哥哥葉寒秋的房間。即便只是借助窗口灑進的微光,也能看出這間屋子裡的陳設明顯比葉空山屋裡的要漂亮規整得多,那正是兩兄弟家庭地位的體現。

  但她顧不上為此感傷一番了。還沒來得及退出去,她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非常輕微的腳步聲,如果不是她聽覺特別敏銳,幾乎難以捕捉。憑著一個捕快的職業敏感,她意識到來者肯定不懷好意——無論是否是葉府裡的人,走路那麼躡手躡腳,必然心裡有鬼。

  岑曠迅速做出了決定,拉開衣櫃門躲了進去,打算先借助櫃門的縫隙觀察一下來的是什麼人。然而這個人來到距離房門兩丈的地方,卻停住了腳步。緊接著,岑曠感受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細微震顫,就好像是有一根光滑的蛛絲劃過了身體。

  精神觸鬚!岑曠大吃一驚,連忙把自己的精神力迅速隱藏起來。門外來的這個人,竟然是一個高明的秘術師,他並不需要進屋,就可以利用精神觸鬚探查房內存在的精神力,從而知道房內有幾個人。

  幸好岑曠的反應足夠快,第一時間隱藏了精神力。對方感覺到一股轉瞬即逝的精神力,似乎有點迷惑,但繼續探查之下,始終沒能再找到,也就當成了是自己的錯覺。過了一會兒,這些精神觸鬚消失了。那些細微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漸漸遠去,速度相當之快。

  到了這個時候,岑曠才能長長地出一口氣,從藏身之所鑽出來。這個人是來幹什麼的?小偷嗎?似乎不像,因為他的精神觸鬚在房裡掃過之後,就迅速離開了。如果這是竊賊,房裡沒人難道不是偷竊的最好時機嗎?

  他是來找人的!岑曠忽然反應過來。這個人其實是來找葉寒秋的,但他感知到葉寒秋並沒有在房裡,於是離開了。那麼,除了葉寒秋之外,他還會不會去找其他人呢?這個懷有強大的精神力、行動謹慎、速度奇快的怪客……

  岑曠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她奪門而出,快步跑向葉空山的房間。葉空山告訴過她,兩兄弟的房間原本挨在一起,但由於兩人爭執不斷,所以葉空山被移到了另外一間院子裡。

  剛剛跑進院子,她的眼前就閃過一道詭異的先芒,顏色非紫非藍,又帶有幾絲暗紅色調。這種不屬於自然界的顏色她並不陌生。那是一種秘術所發出的光,一種通過攻擊他人的頭腦直接置人於死地的邪惡秘術。而光芒傳來的方向,正是葉空山的房間。

  岑曠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強烈的恐懼感填充著全身的每一處毛孔,但在這種恐懼感的驅使下,她的精神力也開始熊熊燃燒。她以一個漂亮的移形換位越過身前的道路,直接撞進了葉空山的房間。

  房間裡已經是一片狼藉。幾乎所有的傢俱陳設和各種物件都已經化為了碎片,葉空山靠在牆角,身上籠罩著那層色調詭異的藍紫色光芒。

  光芒的來源在房間的中央。一個人影正站在那裡,紫光就從他的手中放出,激射在葉空山的身上。而葉空山咬緊牙關,滿臉痛苦的神色,顯然正在全力對抗。

  這種紫光是一種直接攻擊人的精神的秘術,能夠把被攻擊者的腦子直接摧毀掉,但其效果的好壞取決於對方的防禦意志有多強。這與被攻擊者是否經受過秘術訓練無關,而主要是依賴於意志力的強弱。

  幸運的是,葉空山雖然打架不在行,性情卻是無比堅韌。此刻他雖然經受著劇烈的痛苦煎熬,卻仍然勉力支撐著,沒有被擊倒。而且他的手正在緩慢地探入懷中,看來是要摸出他最擅長的暗器進行還擊。

  岑曠大叫一聲,幾乎想都沒有想,立即向那個人影發起了進攻。之所以稱其為「人影」,是因為此人用了某些秘術來掩蓋他的身形,旁人看上去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而無法分辨具體的相貌與身材。但岑曠顧不了那麼多,一出手就是威力極大的暗月血咒。

  她這一輩子其實極少和人動手,加上性情和善,更不必提使用暗月系霸道的詛咒秘術了。但此時此刻,看著葉空山陷入危險,她忘掉了這一切,心裡只剩下了憤怒的殺意。

  敵人正在全力攻擊葉空山,並沒有注意到岑曠的出現。岑曠叫出聲後,他才反應過來,但躲閃已經太遲了,暗月血咒擊中了他。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葉空山用盡最後的力量扔出了一把飛刀,嚓的一聲,把敵人的左耳削了下采。

  飛刀削掉耳朵不過是皮肉傷,暗月血咒卻相當致命,這是一種加快血液流動的詛咒術,能讓受術者體內血液流動陡然加快,以至於心臟難以承受負荷。這個面目不清的敵人很快意識到了這一招的厲害,知道自己必須立即離開想辦法消解詛咒,於是陡然變招,收回了對葉空山的精神攻擊。岑曠感到幾道無形而銳利的風刃向著自己襲來,慌忙側身閃避。藉著這一瞬間的空隙,敵人已經消失不見,臨走前還撿走了他被割掉的左耳。

  岑曠也無暇去追趕,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牆角,扶住了葉空山。葉空山的確算得上一條好漢,僅僅是憑藉著頑強的意志力,就能夠和這位秘術師的精神攻擊對抗那麼久而不被擊垮;但儘管如此,他所受到的傷害依然很沉重,很可能會導致長時間的昏迷,至於會不會對精神造成永久的損傷,還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岑曠手忙腳亂地將明月系的治癒之術施加到葉空山身上。但她很清楚,這樣的治療秘術只對肉體的傷害有用,對精神傷害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不管怎樣,明月秘術至少可以幫助葉空山減輕痛苦,讓他在昏迷過去之前能多說幾個字。

  「知道敵人是什麼人嗎?」岑曠急急忙忙地發問。

  葉空山微微搖頭,臉上痛苦的表情慢慢消退,那是他即將陷入昏迷的徵兆。但在最後一刻,他忽然咬牙切齒地喊出了一個字。

  「花!」他喊道。接著他就真的昏睡過去了。

  雖然是住在自己家裡,但葉空山此行畢竟屬於公派的任務,在此過程中受的傷也屬於工傷。衙門很快派大夫來為葉空山做了檢查。岑曠提心吊膽地等在一旁,最後大夫抬起頭來,輕輕地歎息一聲。

  「現在看起來,生命危險倒是沒有,」大夫說,「但是他的頭腦可能會長期處於一種封閉狀態。」

  「封閉狀態?什麼意思?」岑曠急忙問。

  「在受到精神攻擊的同時,葉捕快一直在全力相抗,」大夫說,「這種抗拒使他的精神自然而然地生起了某種自我保護……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田鼠受到天敵驚嚇的時候,一下子鑽到地底去。」

  「一下子鑽到地底……」岑曠有些明白了,「就是說,他的精神世界自我封閉起來了。」

  「是的,現在他就好比是一個意識和肉體分離的人,只剩下了空空的軀殼,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反應,」大夫說,「運氣不錯的是,他的意識並沒有消失,只是深藏在了某處,但什麼時候能被挖掘出來,那就誰也說不准了。老實說,遭遇到那種程度精神攻擊的人,即便是高明的秘術師都很難存活下來,葉捕快實在有些過人之能,但也正因為如此,想要喚醒他也很難。也許他會一輩子都昏迷不醒。」

  大夫留下了一張藥方,無非是些調理進補的藥物,無法對病況起到直接的幫助。岑曠把藥方交給葉添,回頭看著病床上雙目緊閉的葉空山,忽然間眼淚就掉了下來。從大夫的話裡,她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她將永遠失去葉空山了。

  葉空山是什麼人?

  首先他是一個捕快,相當聰明的捕快,總能從旁人難以注意的蛛絲馬跡中找到線索,並且非常擅長揣摩罪犯的心理。所以儘管他有著種種惡行,衙門還是一次次地留下了他。而他雖然動不動就偷懶曠工、酗酒、辱罵上級,也的確不負眾望地解決了很多疑難案件。岑曠成為他的下屬之後,先後跟著他辦理了若干要案,其中的鬼嬰案、童謠殺人案和花魁剝臉案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其次,他是岑曠的上司和老師。岑曠自從凝聚為人形之後,心裡就充滿了強烈的瞭解人類的渴望。但那時候,她的心就像水晶一樣透明而純潔,假如貿然進入到人世中,也許會在一瞬間被嚼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但幸運的是,黃炯把她交給了葉空山,而這個一肚子壞水的捕快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會了她各種人世間的險惡,一次次地保護了她。

  其三,他是岑曠的朋友和親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岑曠已經習慣了跟在葉空山身後巡街,聽他以尖酸刻薄的語氣教授世事,陪他一起喝酒吃肉。葉空山擅長把所有人氣得七竅生煙,但對岑曠,他總是帶著幾分保護的意味,寬容著她的幼稚和單純。岑曠忘不了在偵破那起剝皮案的時候,自己曾在寒風中坐了一夜,而正是葉空山把她帶回家,替她揉搓雙手以防凍傷,還給她煮了一碗麵條。那碗麵的味道現在都還在舌尖流轉,無法忘卻。

  其四……

  岑曠不敢再想下去。她坐在床邊,看著葉空山的胸膛因為呼吸而平穩地起伏著,慢慢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個最重要的支柱。在過去的日子裡,總是葉空山不斷指點著她該幹這樣、該幹那樣,而現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再也沒有什麼人能糾正她的錯誤,帶領著她找到正確的方向,從這一刻開始,她要獨力扛起這一切,不管是尋找葉空山的父親死亡的真相,還是找到襲擊葉空山的神秘秘術師。

  當然,後者其實應該由天啟城的捕快來負責,但在葉空山的熏陶之下,岑曠並不信任他們。她相信,即便只是作為一個助手,自己也是葉空山的助手,會比其他的捕快更強。只不過自己不是三頭六臂,也沒有長兩顆腦袋,只能暫時把葉空山的案子交給他們,自己先全力查清葉父的死。

  「你等著吧,我一定會把一切事情都解決掉,不管是你父親的還是你的,」岑曠輕輕撫摸了一下葉空山的面頰,「然後我會想辦法把你叫醒。我不能沒有你。」

  藥味很濃,但葉添早已習以為常。由於年輕時的常年征戰,原本身強力壯的葉家主人葉征鴻到了晚年疾病纏身,幾乎每隔幾天就需要喝藥,這些活原本可以交給下人去幹,然而忠誠的管家葉添總是親手為主人煎藥。現在,葉征鴻去世了,他又開始親手為葉空山煎藥。

  「我真沒想到你會親自做這種事,」岑曠靠在廚房門邊,「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我的確討厭他,但他還是葉家的少爺,我還是葉家的管家,尊卑之分是不能亂的,」葉添頭也不抬,「當我討厭他的時候,我會尋找他的痛腳去告訴老爺和夫人,讓他的父母去收拾他,那是我僅能做到的。我只是一個管家,無權對他做什麼,同時也有義務為他煎藥。」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岑曠走到他身邊,「那你覺得你有義務為了幫助他復原而回答我的問題嗎?」

  「你可以儘管提,」葉添說,「無關葉家聲譽和隱私的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

  「關於葉老將軍的死,不知道你有什麼看法?」岑曠說。她已經細細讀過卷宗,瞭解了現場發生的一切。

  「沒有任何看法。」葉添依舊沒有抬頭,忙著滅掉爐火,把藥罐子裡的湯藥倒到碗裡。

  「你的主人被一個平凡的書生嚇得面無人色,然後選擇了撞向驚馬自殺,你會沒有任何看法?」岑曠覺得自己有些咄咄遇人,但她別無選擇。葉空山不在,她就必須以葉空山的霸道姿態去辦案,甚至說話語氣都模仿他,能讓她產生一點「葉空山還和我在一起」的自我安慰。

  「老爺的任何事情,只要他沒有吩咐我去過問,我都不會去過問,」葉添把藥碗放到一個托盤上,端著托盤向門外走去,「他從沒有向我提過他認識什麼年輕的書生,所以我不知道。」

  「那他之前的兩天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你知道嗎?」岑曠追在他身後問。

  葉添停住了腳步,彷彿是猶豫片刻之後,慢慢地回答說:「最近幾年裡,老爺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他經常不打一聲招呼,也不留一張便條,就突然離家出走,蹤影全無。開始的幾次,我們都報了官,但在官差找到他之前,他總會自己回家,並且絕不肯透露半句他到底去了哪兒。到後來我們慢慢也就習慣了。」

  「你們沒有派人跟蹤過他嗎?」岑曠心頭咯登一跳,覺得這可能是葉征鴻死因的關鍵所在。

  「不瞞你說,我們嘗試過,我親自找了一個天啟城裡聲譽卓著的遊俠,」葉添回過頭來,滿臉都是苦笑,「可是老爺,他可是當過大將軍的人,不比一般人,什麼樣的陰謀詭計沒有見識過?他很快就發現有人追蹤,並且在大街上把那個遊俠揪了出來,打了個半死。更糟糕的是,回到府裡,他當場就決定把我逐出去,要不是碰巧大少爺回家探望他,正好替我求情,你現在已經不可能在葉府見到我了。」

  岑曠心裡不禁升起了一絲同情。雖然葉添和葉空山是如此的不合拍,但此人的忠誠卻令人不得不感佩。葉征鴻死得那麼突然,他的心裡一定難過到了極點。

  也許哪天我可以找他一起喝酒?看著葉添遠去的背影,岑曠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都說酒後吐真言,如果能撩撥起他對葉征鴻之死的悲傷情緒,說不定就能套出一些話來。不過此事不能操之過急,否則會引起懷疑,最好還是等幾天。現在她可以先幹點別的。

《九州·黑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