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葉征鴻和紫玉簫這種花朵之間,一定還有一些隱秘的事情發生,岑曠非常確定這一點,但她卻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挖掘。在過去,這樣的問題只需要問問葉空山,總能得到提示,可現在葉空山不能提供幫助了,她應該怎麼辦呢?

  我果然離開了你就一事無成嗎?岑曠憂鬱地想著,沒有注意到門開了,葉添捧著放有藥碗的托盤走了進來。這些天來,岑曠一直在外奔忙,葉添一個人照料著葉空山。現在是吃藥時間了。

  「我來吧。」岑曠說。

  「你恐怕不行,」葉添說,「這可是技術活,不信你試試。」

  於是岑曠試了,並且迅速敗下陣來。葉空山在昏迷狀態下嘴咬得很緊,光是撬開他的嘴就很不容易了,還要保證藥汁順利入喉,不會溢出,更是難上加難。當她喂出的第三勺藥有一半都漏到了葉空山的下巴上後,她不得不放棄。葉添一笑,紿葉空山擦乾淨嘴,接過藥碗。

  「真抱歉,我太笨了。」岑曠低聲說。

  「你沒有做過這些伺候人的活兒,當然一下子手忙腳亂了,」葉添說,「我可是做慣了。以前二少爺被老爺和夫人揍到不能動彈的時候,都是我伺候他,比那些丫環老媽子的手腳都利落。」「你當年幹嗎要討厭葉空山啊?」岑曠忍不住問,「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謝謝誇獎,其實我對二少爺並沒有什麼成見,但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老爺高興,」葉添歎了口氣,「老爺喜歡大少爺,不喜歡二少爺,我也只能隨他,經常去抓二少爺的痛腳打小報告。二少爺離家之後,我並非沒有內疚過,但老爺就是我的天。」

  「你為什麼對葉將軍那麼崇敬呢?」岑曠很好奇。

  「因為那時候,是老爺救了我的命,」葉添說,「那一年我的家鄉遭遇饑荒,我逃到天啟城要飯,因為實在餓急了,偷了一家包子鋪的兩個包子,險些被活活打死。是路過那裡的老爺救了我,帶我回家讓我吃了飽飯,還花錢給我治傷。等我養好傷後,我請求給老爺做僕人,就這樣一直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

  「那他的確是個不錯的人,」岑曠說,「按照你的說法,那時候葉寒秋已經降生了?」

  「是啊,大少爺是早產,剿匪結束之後大概九個月生下來的。後來搬家的時候,大少爺才三個月,一直哭鬧,誰都哄不住,我試著去抱一抱,沒想到他居然就不哭了,老爺直誇我和大少爺有緣呢。」葉添得意地說。

  「搬家?什麼搬家?」岑曠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詞。

  「哦,就是那一年,大少爺生下來不久,老爺舉家搬遷到了城東,」葉添說,「老宅本來在西郊,大概是覺得那邊太荒涼了不夠繁華,所以搬到了東面。」

  「為什麼要搬家呢?」

  「我也不知道。老爺的決定我從來不去問。」

  「那……老宅在什麼地方,你還記得嗎?」岑曠忙問。

  「倒還記得,不過那地方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一座破宅子,三十來年沒人住了,沒準早就是流浪漢的地盤了。」葉添回答。

  「沒關係,破宅子也可以去看看的。」岑曠說。這幾天和葉添聊天,葉添曾說過,葉征鴻是一個很喜歡清靜的人,既然這樣,城西的老宅應該正合他意,他為什麼要搬到城東人多的地方去呢?更何況,那時候葉寒秋剛剛生下來不久,難道不應該先考慮安定嗎?岑曠意識到,老宅裡也許可以挖掘出點什麼東西。

  「葉家?我不知道是哪家,反正要說大宅院,這一片就那麼一家,」被問路的老頭伸手往前指,「喏,就在前邊,左拐就能看見。」

  「現在有人住嗎?」岑曠又問。

  「誰敢住那種地方!」老頭誇張地搖著頭,「鬼氣森森的,好多人都說那是個鬼宅,裡面經常能見到紅衣女鬼呢。」

  岑曠謝過他,拐過那個彎,果然見到了那座宅院。這果然是一座相當破敗的大宅子,門口的牌匾早就不翼而飛,連大門都沒了,大概是被別人拆走當柴火燒掉了。走進門之後,只見遍地一人高的雜草叢生,到處是鳥糞,牆上灰漿早就剝落,斑斑駁駁的有如一雙雙怪眼。再往裡走,一間間房屋屋頂的瓦片都殘損了,木柱子也都腐朽不堪,角落裡結滿了蜘蛛網,一陣陰風吹過,蛛網飄來蕩去,糟朽的木門發出吱呀的響聲,如同老頭兒所說,還真有點鬼氣森森的感覺。

  岑曠估計了一下,這座宅子比起城東的葉宅只大不小,從內部的佈局也能判斷出來,當年的修建和內部裝飾都很花了些工夫,而此地的外部環境也確實比較幽靜。葉征鴻為什麼會放棄掉這樣一座挺好的宅子,搬到他不喜歡的人多熱鬧之地去?

  她信步在這座廢宅裡穿行著,內心充滿了疑惑。然後慢慢地,她從時間順序上想到了點什麼:葉征鴻是在結束雷州剿匪之後九個月就生下了葉寒秋,又過了三個月,他就匆匆搬離了城西。按照葉添的說法,此後三十幾年城東的生活始終波瀾不驚,除了家庭內部矛盾之外,沒有發生過任何大事。那麼,如果有什麼離奇的變故,多半也就在這一年裡或者之前了,也就是說,從剿匪開始到離開城西,這一兩年間發生了什麼,是她需要重點調查的。

  岑曠一面想著,一面探查著宅院裡的房間和剩餘的物件。當然了,這裡是不會再剩下任何值錢的東西了,就算有,也早就被流浪漢拿光了。各個房間裡只剩下一些笨重不易搬動的粗笨傢俱,全都佈滿灰塵。岑曠注意到,某些床其實是完好的,但顯然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睡了,儘管院子裡和房間裡都有不少雜亂的足跡。可見老頭所說的鬧鬼云云,沒準也是真的,這才把那些流浪漢都嚇住了,儘管時不時有人闖進來看看,卻沒人敢鳩佔鵲巢。當然,岑曠並不相信世上真的有什麼鬼神作祟,她覺得也許是什麼人故意裝神弄鬼。可這樣做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

  她一面認真思考著,一面按照葉空山傳授的分心二用的法子,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檢查,試圖找到點什麼有價值的殘餘物。可惜的是,搜完了大半個宅院,依舊一無所獲。

  岑曠微微有些氣餒,覺得剩下四分之一的地方恐怕也搜不出什麼東西了。而且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在這裡呆了整整一天,帶在身邊的乾糧和水囊裡的水都吃喝光了,抬頭看看,日頭已經西沉,也許應該先回去,明天再來。說真的,岑曠雖然並不是一個膽小的姑娘,但夜幕降臨後,這座宅院的陰森氣息愈發地瀰漫開來,那些風聲都像是有亡魂在竊竊私語,的確是相當瘆人,她不想在天黑後還留在這兒。

  於是她轉身準備離開,但沒走出兩步,腦海裡就浮現出葉空山的面孔。如果葉空山在這裡,他會怎麼做?首先他會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把世上一切的神聖仙佛妖魔鬼怪嘲諷個遍;然後他會點亮火把,告訴岑曠,人在夜間的幹勁更高,我們應該繼續搜查下去。

  岑曠倒並不相信什麼「人在夜裡更有幹勁」之類的鬼話,但她想到了一點,那就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不少了。天啟城的廢物捕快們依然在徒勞無功地搜索著那天夜裡的兇手,葉空山仍然躺在病床上知覺全無。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對於一個秘術精湛的魅來說,在黑夜裡搜查這種事壓根算不得什麼,唯一需要做的是:克服心中的恐懼。

  夜風吹得更加猛烈,那一切古怪的聲響都像是群魔夜唱萬鬼齊哭,岑曠咬咬牙,重新轉過身去,手掌上亮起一團長明火焰,走向了下一個房間。

  半個對時過後,夜色漸深,而她也已經又累又餓又渴,感覺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就這樣吧,她想著,葉空山同樣說過,拚命也並不意味著就要把自己累死。再檢查最後一個房間,然後回去睡覺,明天繼續。

  她這麼想著,伸手推向了下一扇門,但門搖晃了一下,並沒有打開。她用火光一照,不由得愣住了——門被上了鎖,並且,這是一把經常使用的鎖,鎖上雖然有些陳舊的銹跡,卻並沒有灰塵蛛網繚繞其上。

  岑曠想了想,用秘術打開了門鎖,走進房裡。再次出乎意料,她發現這個房間也明顯乾淨得多,顯然至少最近幾個月裡有人打掃過。尤其是火光照映下的放在房間角落的那張床,上面鋪著潔淨的床單,卻並沒有枕頭和被子。

  這就是葉征鴻頻繁短期失蹤的原因嗎?岑曠一下子產生了這種直覺,她認為,那張乾淨的床屬於葉征鴻,而這正是葉征鴻那些莫名失蹤的真相:他一次次地離開家回到城西,在這個被他拋棄的陳舊宅院裡小住幾天。

  她仔細分析,覺得這樣的猜想並不算突兀。雖然葉征鴻離開了這座老宅,但也許這裡有什麼他一直留戀的東西,所以才會偶爾回來住上兩天,緬懷一下。儘管這張床上並沒有枕的和蓋的,睡上去一定不會太舒服。

  那麼,到底葉征鴻在留戀些什麼、緬懷些什麼呢?

  岑曠很仔細地搜索了房間,並沒有發現什麼東西。她想了想,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熄掉火光,在床上躺下,她決定在這裡睡上一夜。這個舉動很瘋狂,但她別無選擇,她必須弄清楚葉征鴻的心理活動,弄清楚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宅裡獨自居住意味著什麼。

  她這麼想著,真的脫掉鞋子,在床上躺了下來。月光偶爾從烏雲的縫隙中灑下慘白的光芒,把種種被風吹得張牙舞爪的樹影映照到牆壁上,顯得鬼影幢幢。岑曠嘴裡不斷默念著「不怕不怕不怕」,過了一會兒,她只能嘴唇嚅動,卻發不出聲來了。

  見鬼,我的腦子居然把「不怕」這兩個字當成了謊言,然後禁止我說謊!岑曠一陣悲從中來。她是真的感到了害怕。在這樣一個空曠破敗的宅院裡,彷彿時間都凝滯在了三十年前,那些牆角的蜘蛛耐心地織起羅網,把時光統統粘在上面,無法流動。夜風拂過,三十年前的幽魂們開始縱情歌舞,比紫玉簫的吟唱更加悲傷。

  岑曠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之前想得好好的「體會一下葉征鴻的心情」的計劃早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她現在只能緊緊閉上眼睛,把臉衝著牆,卻總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一旦睜開眼睛,就會看到一張慘白腐爛的人臉,或是一隻隻剩下白骨的手掌,或是一個沒有臉的女人頭,或者諸如此類的可怕玩意兒。凝聚成人形這一年多來所聽過讀過的所有恐怖故事都選在這個時候從腦海裡一一閃過,帶著清晰的圖像和逼真的聲音,讓她感到自己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可是越不想睜眼,心裡就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衝動想要睜眼,似乎不把眼前的恐怖事物看清就沒法安定。熬了一會兒,她還是無奈地睜開了眼,這一睜眼,她呆住了。

  就在她面前,鼻子所衝著的那塊牆皮,顏色好像和周圍的牆皮不太一樣。如果不是躺在這張床上,恰好以這樣的角度去看,還真看不出來。岑曠連忙伸手在那塊牆皮上按了一下,發現它能夠被按得凹下去。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怔怔地盯著這塊牆皮,睡意全無,一時間忘記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恐怖聯想。她意識到自己找到了門,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門,也許能就此解決這個案件。但是,萬一,萬一這扇門的後面什麼都沒有該怎麼辦?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承受這樣的失望打擊了。

  她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緩緩伸出了手,手指微微顫抖地在牆皮上用力按了下去。地下傳來一陣機簧運轉的吱嘎響聲,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身下的木床驟然下降,啪的一聲,岑曠從這座鬧鬼的荒宅裡消失了。

  床下藏了一個地道。岑曠摔進了地道,正好躺在了一堆柔軟的稻草上。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稻草屑,沿著地道向前走。地道本身並不長,很快就走到了頭,一架梯子正靠在那裡。岑曠注意到,這個地道也經常有人走動,所以並不是特別髒,梯子上的灰塵更是很薄。

  她沿著梯子毫不費力地爬上去,推開梯子盡頭的一塊木板,來到了地面上。這時候正好烏雲散開,月光盡情揮灑在地面上,把一切事物都照得亮堂堂的。岑曠站在如水的月色下,看著眼前的一切,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從心底湧起。

  她看到了花圃,一片種滿了紫玉簫的花圃,看樣子足足有好幾百朵,是艾華川所種植的許多倍。艾華川說得沒錯,紫玉簫這種花,即便找到了種植方法,讓它在東陸的土地上綻放了,也不會持續太久。現在這些花兒一大半都已經枯萎凋謝,落了一地,葉子也開始枯黃,顯出一派淒涼的景象。

  但她仍然可以想像當這些紫玉簫全都盛開時的美麗景象。明月之下,夜風拂過,白色的花瓣輕輕搖擺,夾雜其中的紫色波浪散發著清新的芬芳,帶出若有若無的簫鳴聲,那樣的場景一定很讓人感動。

  岑曠俯下身,拾起一朵還算完整的落在地上的紫玉簫花朵,輕嗅著還未完全消失的花香,想像著在雷州的山區裡滿山遍野都是這種花的情景,幾乎忘記了自己來到此處的目的。過了好久,她才定了定神,決定先弄清楚這裡到底是哪兒。她發現,此處已經是另外一座院落了,比葉家老宅小得多。那麼葉家老宅在什麼方位呢?

  她打算縱身跳上牆頭,向遠處眺望,卻發現周圍的圍牆不但高,而且頂端插滿了尖銳的碎片,看來防盜措施做得很嚴密。不過些許困難阻擋不了一個秘術高手,岑曠很快除去了部分碎片,為自己找到了落腳之地,然後跳上了牆,望向遠處。

  這一望讓她吃驚不小。原來這個花圃是一個小宅院的後院,而這座小院竟然和葉宅之間隔了整整一條街,而且彼此之間還隔了兩棟其他的房屋,一棟與葉家老宅背靠背,—棟與這座小院背靠背。也就是說,假如沿著街道行走,這兩座房子相隔非常遠,但沒有人會注意到,假如通過地道連通,它們之間的直線距離其實並不遠。

  這一定是當年葉征鴻所精心佈置的,以方便他通過地道來到這裡,岑曠興奮地一揮拳頭。這些年來葉征鴻的古怪舉動也有了解釋,他其實是回到老宅,然後通過地道進入到這座院子裡。所以,只要弄清楚這座種了許多紫玉簫的院子到底有什麼古怪,也許就能接近事實真相了。

  她打量著花圃周圍,發現這個後院被一把大鎖牢牢鎖住了通往前院的道路,而後院裡除了花圃之外,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整個後院就像是完全被封鎖起來了,如果不是那些美麗的花朵,簡直像是某種軟禁,或者直接地說,一個大一些的、能見到陽光的囚牢。

  岑曠小心地靠近那間屋子,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她推開門,看見裡面擺放著床、桌子、櫃子等傢俱,而這張床上終於有齊全的被褥了。怪不得葉家老宅的那張床上什麼都沒有呢,岑曠恍然大悟,那張床只是一個純粹的機關,葉征鴻實際上是在一街之隔的這間小屋裡消磨時光的。

  她觀察著屋子裡擺設的事物,雖然都很陳舊了,但仍然可以看出來,這問小屋裡曾經住著一個女人,一個細心而井井有條的女人,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女人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岑曠的眼前浮現出如下的畫面:地面上的木板移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費力地爬出來,孤獨地守在那些漂亮的紫玉簫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緬懷著那個消失了的女人,直到入夜之後,才到床上去安睡。這間小屋和這些花,還有那個神秘的女人,對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她乾脆就在那張床上躺下,睡了一覺。天亮之後,她從地道退出到葉宅,再走到街上,繞回到那個隔街小院的門口。她還沒來得及靠近,就看見幾個頑童跑了過去,向宅院的大門扔出了幾塊大石頭。石頭砸在木頭門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大門轟地一聲打開了,一個駝背老人從裡面吼叫著衝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根足夠把狗熊砸死的大木棒。孩子們看到老人出來,並不慌亂,先齊聲大喊了一聲「臭駝子」,然後一哄而散。這幫小惡棍顯然早就商量好了,分別跑向不同的方向,而那個駝背老人看來腿腳並不是太靈便,根本追之不上,只能氣哼哼地轉回去。

  岑曠是一個魅,直接以成年女性的體態凝聚成熟,雖然實際上她的實魅體還不足兩歲,卻始終以成人的方式生活著,以成人的思維模式思考著,從來沒有經歷過所謂的童年。此時看著這些活潑的頑童,她不由自主地生起一絲羨慕。回過神時,駝背老人已經回到了院子裡,砰地一聲關上門。

  岑曠找到一個路邊賣水果的攤販,買了幾個蘋果,然後向他打聽那個駝背老人。小販一昕她問的是駝背老人,嘴角一撇:「那個老怪物啊?聽說他已經在那裡住了三十多年了。那座院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成天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誰敢靠近他就要打誰。」

  「難道那個院子裡藏了什麼寶貝嗎?」岑曠忍不住問。

  「就他那副窮樣,能有什麼寶貝?」小販哼了一聲,「幾十年了,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就是天天看著院子,除此之外什麼也不做,也從來不和鄰居往來,甚至連問好都從來不問,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買東西從來不賒賬。對了,他買東西都從來不出門的,都是叫人送過去,每次加一點跑腿費。」

  「他到底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我也只是聽說,據說他原來是個當兵的,還曾經到西陸的雷州去打過仗呢,」小販說,「後來在戰場上傷到了脊椎,變成那副駝子的樣子,兵也沒法當了,回到了天啟城。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弄到那麼一筆錢,買下這個院子的。也有人說,其實那個院子是晉北的大盜用來藏值錢寶物的,駝子不過是個看門的而已……」

  岑曠覺得,自己距離終點又近了一步。這個看門的駝背老頭,毫無疑問曾經是葉征鴻的手下,在剿匪戰爭中受傷,被迫退伍。葉征鴻因此收買了他,讓他在這裡替他看著這處庭院,禁止外人進入。想要瞭解這裡隱藏的奧秘,就得從這個老頭身上入手。

  但是應該怎麼和他交流呢?按照剛才那個小販的說法,該駝子脾氣暴躁,動輒打人,不願意和任何人交往。如果是葉空山在這裡,沒準還能有點花言巧語去接近他,但自己非但拙於言辭,甚至根本不能說謊話。

  她在街邊坐下來,盯著那扇神秘的大門,苦苦思索著。最後她突然想到了,在過去的若干年裡,駝子一直只守著正門,而不會去在意後院的響動——否則昨天夜裡他就能發現自己了——因為他知道,那裡面不管有什麼事情發生,都是葉征鴻的事,他不必去過問。那麼,假如自己從後院的門裡對他說話,並且恰好發出葉征鴻的聲音,是不是能夠騙到他呢?要知道駝子現在還忠實地守在這裡,說明從不和人打交道的他並不知道葉征鴻的死訊。

  岑曠被自己這個大膽的主意驚呆了,但仔細盤算,又覺得還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她只是模仿別人的嗓音,這個動作本身不算是說謊話,只要在言辭中注意著只發問、不回答提問,也就不會有說謊的機會。至於駝子會不會上當,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試試怎麼能知道呢。

  當然,這當中還有一個技術性的難題,那就是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葉征鴻說話。她必須要回到葉府,侵入葉空山的精神,從他的記憶裡找到他父親的聲音。讀心術,這就是岑曠所掌握的最與眾不同的秘術,也是黃炯如此器重她的根本原因。這是人類幾乎不可能掌握的高深秘術,只有魅的強大精神力才能駕馭。

  葉空山一生中大概從來沒有像這段日子一樣安靜過。他雖然曠工偷懶的時候也可以整天整天在床上賴著,但那張嘴從來不閒著,可以從黃炯開始數落到皇帝,再挖苦到歷史上的名人們。可現在,他的思維已經禁錮起來,不再能指揮他的身體。岑曠只能扮演一個入侵者的角色,去讀取他的記憶。

  這並不是第一次。在過去,葉空山也曾經為了幫助岑曠瞭解人類,讓她體驗過他的精神,但在那種時候,葉空山主動取消了精神上的防禦,主動把自己的思想袒露出來,而現在,他能辨認出入侵者是岑曠嗎?他會不會發起難以預料的攻擊呢?

  另一方面,岑曠之所以必須由葉空山來指導,就是因為她雖然擅長讀心術,但人類的思維太過詭詐狡猾,總會用虛假的記憶來欺騙她。通常情況下,只有那些瀕死的人才會失去這道防線,任由她找到真實的記憶。而現在,她面對的是葉空山,也許是九州最奸詐的傢伙,他的記憶一定會被包裹在各種各樣的假象和陷阱中,非但能不能看到他的真實記憶實在難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吞噬,導致自己精神失常。

  但岑曠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算再危險十倍,她也必須那麼做。她的手掌輕撫在葉空山的額頭上,開始催動精神力。片刻之後,進入了葉空山的精神世界。

  在她的想像中,此時此刻葉空山的精神世界應該是一片黑暗,但出乎意料的,她發現眼前充滿了光明。她踏足在一片芳草如茵的綠色草地上,細長的草葉如波浪翻滾延伸向遠方,在太陽下閃爍著金光。天空湛藍如洗,點綴著朵朵白雲,彷彿純淨得沒有一粒塵埃。

  這片草地真是寬廣,根本就是一望無垠的草原,這是岑曠的第一印象。但仔細觀察之後,她覺得這草地很不自然,因為其中沒有任何小昆蟲和小動物,甚至找不到一朵野花。這無邊無際的綠色乍一看很舒服,看久了就會有些彆扭。

  她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向前走去,走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眼前所見竟然沒有絲毫變化,仍舊是看不到邊際的綠色草原,仍然是連位置都沒有發生變化的太陽和雲朵,彷彿這只是一個無盡循環的世界,無論走到哪裡,都只能見到一樣的景物。

  這就是葉空山自我設置的保護層啊,岑曠想,他把自己內心的一切都深深隱藏起來了,讓人完全看不到他真正的思想。如果始終這樣的話,自己就算是再走上一天兩天,也無法從這個迷宮裡鑽出去,更不用提找到葉空山了。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岑曠坐在草地上思考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她的手指繪製出秘術印紋,郁非系的秘術從指間流出。郁非,是火焰的象徵。

  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呈燎原之勢,迅速向前擴散,很快點燃了整片草原。岑曠把自己籠罩在防火的秘術罩中,看著沖天的烈焰席捲著那些原本挺拔的綠草。這原本是很消耗精神力的秘術。但在純精神的世界裡,秘術的使用變得輕鬆容易,幾乎感覺不到疲累,這也讓她增長了不少信心。

  草原上火光沖天,濃黑的煙霧幾乎遮蔽了太陽的光輝。但是突然之間,火焰消失了,煙霧消失了,原本燒成灰燼的草以驚人的速度重新生長起來。岑曠心裡一顫,知道這個世界的主人——葉空山,終於出現了。他主宰著這個世界,有著遠比自己強大得多的能力來改變它。

  前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緩緩來到岑曠身前,她驚訝地認出來,這就是孩提時代的葉空山!雖然他個子小小,滿臉稚氣,但臉型還能依稀辨別出來,而那掛在嘴角的倔強更是不會讓人認錯。

  這就是葉空山的精神世界嗎?岑曠呆呆地想,這個彷彿瞭解一切、蔑視一切的強勢的男人,內心深處其實只是一個小孩子?

  「你來這裡幹什麼,岑曠?」葉空山冷冷地問,雖然嗓音稚嫩,但語調仍然是岑曠所熟悉的那種咄咄逼人。

  「我來找你,我想要帶你回去!」岑曠連忙說。

  「這裡很好。我不回去。」葉空山依舊冷漠地說。

  「可是你必須得回去,我們都需要你。」岑曠說。終於能和葉空山對話了,儘管對方看起來只是一個小孩,她仍然覺得十分激動,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可是看著葉空山冰一樣的眼神,她又覺得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葉空山,陌生到讓她害怕。

  「你並不需要我,沒有誰需要我。你回去吧。」葉空山擺擺手,轉身走開。一陣狂風刮過,草原上的草瘋狂地搖擺起來,天空中出現了成片的烏雲,太陽的顏色也變成了暗紅。世界的主人不高興了。

  岑曠心如刀割,卻也知道,在葉空山的世界裡,連太陽和星辰都歸他調度,自己完全對他無能為力,他能夠輕鬆地把自己撕成碎片。現在暫時不要和他說太多,岑曠想,只能先打聽出葉父的聲音,先解決那件事再說。

  「好吧,你別生氣,我馬上就走,立刻就走!」岑曠大聲說,「我只想求你一件小事。」

  「什麼事?」葉空山並沒有停步。「我想聽聽你父親的聲音,可以嗎?」岑曠問。

《九州·黑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