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空山仍然沒有停住腳步。但岑曠能感到,風越刮越猛烈,整個天空已經完全被烏雲遮蔽,世界變得一片昏暗。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驚異地發現烏雲都在迅速地移動,慢慢排列成一個圖形,一個俯瞰著這個世界的巨大無比的圖形——一顆人頭!
岑曠在衙門的停屍所看到過這顆人頭。那是葉空山的父親,葉征鴻。
遮天蔽日的巨大人頭張開嘴,話語如同轟鳴的雷聲般響起:「如果你想走,你就走,我不會攔你。」
「既然你已經不把這裡當家了,也不必把我再當成你的父親,我也可以不再見你這個兒子!」
「要滾就滾,誰也不許攔他,把大門打開。讓他滾!我葉征鴻不需要這樣的兒子!」
「我就當我從來沒有過這個兒子!」
每一句話都如同閃電,狠狠劈在岑曠的心上。世界開始旋轉、變形,慢慢沉入黑暗。最後一眼,岑曠看見葉空山瘦小的背影漸漸遠去,好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岑曠再次回到葉家老宅,通過地道進入那個隔街的院子。她走向了那道大鎖。這把鎖比葉征鴻用來鎖房門的鎖大得多,結構也更加複雜,她費了好大力氣,都沒法在不損壞鎖芯的情況下打開這把鎖。這樣也好,她想,正好就躲在門後光說話就行了,還省掉了幻影術。
她開始用力砸門。那個名叫曹大海的駝子雖然年紀不小了,耳朵還是挺靈的,不久之後就趕了過來。
「將軍,是你嗎?」曹大海的聲音裡充滿了驚疑不定,「三十多年來,你從來沒有召喚過我,今天為了什麼要敲門?」
岑曠不能回答,因為她的回答注定是謊話,不可能說出口,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避而不答。她用變聲術模仿著葉征鴻的聲音,咳嗽了一聲:「我要求你,只能回答我的問題,不許提問。」
「您只管問。您的話對我來說永遠都是命令。」曹大海對昔日的將軍非常恭敬。
好吧,對方的態度很恭謹,可是我該怎麼問呢?岑曠很是猶豫。論到隨機應變,她知道自己和葉空山比還差得遠,所以她事先想了很久,並且準備了一張小紙條。就先照著紙條上的內容來吧。
「這些年來,你沒有放過其他人進來吧?」岑曠問。
「我以我的軍旅榮譽作保證,絕對沒有人能靠近後院,」曹大海說,「這三十年裡,我連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
「這裡的人去哪兒了,你也不知道嗎?」岑曠再問。
「這個院子裡到底有什麼,我從頭到尾都一無所知啊,」曹大海的話語裡有些疑惑,「難道不是您當時命令我,只需要看門,什麼都不必問嗎?」
岑曠沒法回答,只能繼續提問。從剛才的兩句話她已經能判斷出,曹大海其實也並不知道這個院子裡藏的是什麼,她準備好的後續問題一下子都派不上用場了。她很失望,卻也很不甘心,打算旁敲側擊地再問一點其他的問題。
「雷州剿匪的最後一年裡,你的經歷是怎麼樣的,再講一遍給我聽吧。」她依然用葉征鴻的語調說。這個問題有些突兀,她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起疑心,但她一時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問法了。
門後的聲音消失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曹大海一言不發,岑曠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然後突然之間,幾乎是憑著某種本能的直覺,她預感到了危險的臨近,急忙向後退出數步。剛剛退開,身前傳來一聲轟然巨響,門上出現了一個大洞,從洞裡面露出一個金屬做成的大傢伙。
那是一柄巨大的銅錘,正握在駝子曹大海的手裡。此時的曹大海,看上去不再像是一個猥瑣的看門人,而像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那個恐怕有上百斤重的大銅錘,在他手裡渾似沒有重量。一下、兩下、三下……木門很快被砸得稀爛,曹大海衝進了後院。
「你是誰?怎麼敢冒充將軍?」曹大海的語聲裡充滿了憤怒,而他甚至沒有留給岑曠回答這個問題的時間,就猛撲了過來,揮舞著銅錘發起進攻。銅錘帶起呼呼的風聲,攻勢好不猛烈,岑曠只能狼狽地躲閃。
曹大海看來當年的確是員驍將,雖然多年不動手,錘法依然嫻熟,但他的腿腳明顯有些不太靈便,因而限制了他的攻擊力。岑曠左躲右閃,一邊閃避一邊試圖和曹大海對話,但不管她怎麼致歉,對方根本就不聽,看來不把她先砸翻在地誓不罷休。而岑曠知道,這個人也許能提供一些很重要的情況,所以不願意用秘術去和他對戰,那會更加激發他的敵意。最後她沒有辦法,只能大喝一聲:「別打啦!你的葉將軍已經死啦!」
曹大海驟然收住招式,驚疑不定地看著她,岑曠顧不上喘氣,倒豆子一般說出一連串的話:「我來到這裡就是因為葉將軍死了,我想要調查他的死因,如果你不能幫助我,那他就真的死不瞑目啦!」
她說到「死不瞑目」的時候,尤其加重了語氣。曹大海猶豫了許久,終於拋下手裡的大錘,和之前的錢江一樣,淚水奪眶而出。岑曠忍不住想,看來葉征鴻真是受人愛戴啊。
「你是怎麼聽出我其實是冒牌貨的?」岑曠一邊說著,一邊為曹大海倒了一杯茶。她知道,這種外表孤僻古怪的老人,其實內心很渴望得到旁人的照拂。果然,曹大海聞到茶葉的清香,臉色緩和多了。
「因為你這一問犯了忌,將軍的忌諱,」曹大海說,「當年他親口命令我,不許再提在雷州的往事,現在怎麼可能反而主動問起呢?」
岑曠點點頭,心裡更加確信了,那段時間一定發生了極不尋常的事件。她向曹大海毫無保留地講述了葉征鴻的死亡過程,更著重講述了葉將軍的二兒子為了此事被人襲擊,至今昏迷不醒,只是略去了該二兒子和將軍夫婦之間素來不睦的糟糕關係。既然曹大海已經三十多年沒有和葉征鴻說過話,那他一定不會知道葉家的家庭矛盾,正可以用這一點去軟化他。至於這樣的隱瞞是否道德,反正我們的岑小姐以為:我只是略去不提,沒有歪曲沒有捏造,自然也算不得說謊。
果然曹大海聽完葉空山的遭遇後,悲痛不已:「連將軍的兒子都不能倖免!這真是個畜生,要是讓我遇上了,非給他一百錘不可!」
你要是聽見將軍的兒子和將軍的爭吵,沒準先去賞這個兒子一百錘,岑曠一邊想著,一邊附和著他說話。最後他一拍大腿:「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那些過去的承諾了,反正將軍也已經死了。只要能幫你抓到幕後的兇手,我破誓遭罰都沒關係!」
這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漢子,岑曠不由得心生感慨。
「先從哪兒說起呢?」曹大海琢磨著,「就從那次出兵的真正目的說起吧。」
「真正目的?」岑曠一愣,「難道不是為了剿匪麼?」
曹大海搖搖頭:「你以為皇帝當年欽點葉將軍,帶領著那八萬大軍跨海到雷州,真的只是為了『剿匪』嗎?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雷州位於九州大陸中的西陸,與神秘莫測的雲州毗鄰,歷史上雖然不至於像雲州那樣難以踏足,也還是一片荒涼之地。不過最近幾百年來,隨著九州人口的不斷膨脹,越來越多的移民遷移到了雷州,朝廷也頒布各種政策法令鼓勵人們去雷州開荒,比如著名的前五年免稅法案。因此,雷州的人口越來越多,畢缽羅港更是成為了九州知名的大型港口城市。
但總體而言,雷州的繁華程度仍然不能和東陸相提並論,甚至於連南蠻之地越州都不如。正因為如此,在雷州這種地方出現上萬人的土匪巢穴才會顯得很奇怪——在這樣的窮地方,哪兒有那麼多值得一搶的錢財呢?
這自然引起了朝廷的關注。在歷經幾年、派出上百名斥候進行深入調查之後,朝廷發現了驚人的事實。其實這些土匪平時很少打劫,他們的財富來源於山區裡的豐富礦藏,而他們的兵力逐年增長十分迅速,而且兵員常年經受嚴格的操練。也就是說,有那麼一支武裝力量盤踞在雷州,不斷通過開礦累積財富、擴展兵力,卻又偏偏把自己裝扮成土匪——稍微有點常識的人,只怕都會想到,這多半是一支偽裝成土匪的叛軍,一旦羽翼豐滿,就可能對東陸諸國造成嚴重的威脅。
匪患也許可以置之不理,叛亂可是歷代帝王最忌諱的事情。皇帝立即召來了功勳卓著的大將葉征鴻,命令他立即帶兵跨海平叛,把叛亂扼殺在搖籃裡。
皇帝不願意叛亂的事情流傳太廣,所以這次出兵仍然是以「剿匪」之名執行的,並且只讓葉征鴻帶了八萬人馬——假如帶上二十萬人去對付一群區區土匪,聽起來未免太誇張了。因此,對於葉征鴻而言,這次帶兵肩負的使命極重,難度也很大,但葉征鴻仍然自信滿滿地接受了皇帝的聖旨。這個秘密,粗枝大葉的錢江是不知道的,但作為葉征鴻最信賴的愛將,曹大海知道真相。
戰爭初期,朝廷的軍隊遭到了對方蓄謀已久的幾次伏擊,造成了一定的損失,但身經百戰的葉征鴻很快穩住了陣腳,步步為營地拔除了叛軍的幾個重要據點。正如之前錢江對岑曠所說的,叛軍雖然訓練有素,卻缺乏實戰經驗,尤其缺少葉征鴻這樣的帥才和錢江、曹大海這樣久經沙場的猛將。戰事越是深入,這樣的差距就表現得越明顯。另一方面,叛軍也充分利用了雷州複雜的地形和多變的氣候,雖然始終處於劣勢,卻也還保留著一絲希望。
葉征鴻並不著急,繼續穩紮穩打,一年之後,叛軍被逼上了絕路。他們只剩下了位於雷州西南深山處的最後一處山寨,和不到五千兵馬,面對著十倍於自己的朝廷軍,實在是沒有什麼翻盤的可能性。但是這一處山寨卻成為了天大的難題,它依山而建,地勢極為險要,光用「易守難攻」都不足以形容。
「事實上就是,完全沒可能攻上去,」曹大海說,「我一看那個地勢就能看出來,就算有一百萬人,也攻不上去。而他們早就在山寨裡囤積了足夠用幾年的糧草,擺出死守的架勢,我們攻打了幾次,折損了好幾千人,仍然沒法打進去。我們又嘗試了火攻,也收效甚微,反而因為風向的變化,差點燒到了自己。」
「那後來是怎麼把他們解決掉的呢?」岑曠問。她不大懂軍事,也想像不出能有什麼辦法。
「後山有一條秘密的小道,」曹大海說,「極隱秘的小道,那是山寨給自己留的後路,沒有外人知道,甚至連士兵們都不知道,只有叛軍的幾名首腦人物才知道。但就是在那個時候,其中的一名知情者叛變了,投靠了將軍,把那條小道告訴了將軍。於是將軍組織了最精銳的小分隊,從後山攻入山寨,前後夾擊,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大捷。當時我就是從後山攻入的成員之一,也正是在那一戰裡,我受了重傷,變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不過當兵的為國家捐軀是理所應當的,我好歹保住了性命,已經算是運氣不錯了。嘿嘿,那真是一條驚險的鳥道啊,我到現在都難以忘懷。」
「那後來呢?那個叛變者怎麼樣了?他是男是女?」岑曠隱隱領悟到了一些什麼。
「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除了將軍之外,沒有人見過他,」曹大海說,「總而言之,戰爭就此結束,叛軍的首領有的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被殺死,有的選擇了自殺,沒法問到口供,所以我們也無從得知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還有沒有落網的。至於那個叛變者,將軍只是告訴我們,他走了。」
是的,他走了,或者說,她走了,這個叛變者,毫無疑問應該是一個女性。岑曠慢慢理清了整個事件的輪廓。三十多年前,葉征鴻得到了這個叛變者的幫助。但由於無法確定是否所有的叛軍首領都被殺死,所以她請求葉征鴻的保護。於是葉征鴻把她帶回了東陸,藏在了天啟城的這個房間裡,並且指派因傷退伍的曹大海替他守護,這樣也算是為曹大海解決了後半生的生活。
可是毫無疑問的,葉征鴻和這個背叛者之間所存在的聯繫,絕不僅僅是保護與被保護的關係。那個橫跨一條街的地道,那些短暫的失蹤和痛苦的緬懷,都能說明很多問題。再想一想年齡,當時的葉征鴻只有三十多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
葉征鴻和背叛者,一定是產生了愛情,岑曠大膽地推斷。但是為了防止追殺,他又不能讓她公開露面,所以只能把她藏在這裡,通過地道來和她幽會。可是為什麼一年之後他就搬家了呢?難道那時候那個女人已經死掉了?
「對了,葉將軍什麼時候成親的?你知道葉夫人是什麼樣的人嗎?」岑曠馬上想到了這個重要問題。
「仗打完了,一回到天啟城,馬上就成親了,」曹大海說,「但是他娶的妻子……說實話,所有人都大皺眉頭,雖然為此稱讚他的也不少。」
「又是大皺眉頭又是稱讚……為什麼呢?」岑曠很感興趣。「你想想,將軍那時候是剿匪的大功臣,正當盛年,前途不可限量,多少王公貴族搶著要把家裡的掌上明珠嫁給他,他卻娶了一個普普通通相貌平凡的鄉下農家姑娘。」曹大海說。
「鄉下農家姑娘?」
「據他自己說,那是他小時候訂下的娃娃親,他一直忙於打仗,始終沒有來得及辦事,現在打完這一場仗,正好就喜上加喜把親事了結了,」曹大海說,「所以啊,雖然人們都覺得那個女子不配他,但也同時覺得他信守然諾,是個誠實君子。」
岑曠默不作聲,想起了之前和葉府管家葉添的對話。那時候她純屬無意地提起:「葉家這兩兄弟相貌差別還挺大的呢,用你們人類的標準來判斷,葉寒秋長得很英俊,葉空山就挺一般了。」
「是啊,這兩兄弟的確是不怎麼像,」葉添說,「相比之下,二少爺更像夫人一些。」
「那他們和你家老爺的相像程度呢?」岑曠又問。
葉添的眉頭緊皺:「說真的,也是二少爺更像,大少爺……不怎麼像。」
現在,事情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了,岑曠運用著葉空山教給她的推理方法,努力構建著事實的真相,用葉空山的話來說,那就好比是搭積木。
「任何一塊積木,只要形狀和尺寸稍微有一點不對,就會讓大廈傾覆,」葉空山說,「所以,必須保證每一塊積木都是正確無誤的,否則的話,最後的事實也必然會出現謬誤。」
現在事實的輪廓已經出現了,但還少一些關鍵的、讓大廈立起來的積木。岑曠絞盡腦汁,想呀想呀,總是不得要領。這一天夜裡,她實在睡不著了,於是從床上起來,準備再去看一看後院的那間小屋。
她已經在這個院子裡住了好幾天了。由於葉征鴻已死,後院已空,不再有守護的價值了,所以忠誠的曹大海在時隔三十餘年之後,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他的親人早已不在,但還有一些老朋友可以去拜訪一下,臨行前把院子托付給了岑曠。
岑曠求之不得。她總覺得,那間供那位背叛者居住的房間裡會隱藏著一些秘密,但不管怎麼尋找,都找不到任何特殊之處。但除了這個房間之外,她又再也無法找到任何和背叛者有關的物件了。
她很焦急,案子懸而未決,葉空山始終昏迷,讓她覺得自己實在太沒用了。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也許我永遠都破不了這個案子,也許葉空山永遠都不會醒來,這種想法每每讓她在深夜裡驚醒,發現枕頭都被淚水濕透了。
無論怎樣,岑曠相信自己有一樣東西不會輸給葉空山,那就是毅力。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再找到一點新的突破口,她這麼想著,向後院走去。
後院的門早就被曹大海打破了,一直沒有修補。岑曠走出幾步,猛然見到門裡有一道影子飛快地晃過。她慌忙閃到一邊,屏住呼吸,一點一點躡手躡腳地靠近。
是什麼人這麼晚了跑到這個後院裡來呢?岑曠一邊猜想,一邊使用了極耗費精神力的消聲術來隱藏自己的腳步聲,貼在破門邊向院子裡張望。
月亮露了一下臉,又很快消失,後院裡黑暗一片,岑曠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但儘管只是一瞥,她還是能認出,這正是那天夜裡襲擊葉空山的兇手!
憤怒瞬間湧上了心頭,但她強行克制住了,對方的秘術很高強,動作更是有若妖魅,而自己精神力雖強,卻缺乏和人對戰的經驗,真要動起手來,未必是他的對手。她只能拚命忍耐,同時也更加好奇:這傢伙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她一動也不敢動,縮在破門旁邊的院牆後面,一邊努力分辨著那黑乎乎一片的視界,一面仔細聆聽著後院裡的響動。看和聽結合在一起,她勉強可以判斷出,那個黑影先是進入了小屋,不久之後又走了出來,長久地佇立在那片已經凋零殆盡的紫玉簫花叢前。就算再有風吹過,簫聲也終究無法晌起了。
但就在這時候,另外的聲音響起了,聽到這個聲音的一剎那,岑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哭聲。
那個黑影陡然間跪倒在地上,面對著散落一地的枯萎花辮,爆發出淒慘的哭聲,那哭聲中似乎飽含著人世間所有的悲涼和憤恨,所有的哀傷和痛苦,那哭聲在暗夜的空氣中如河流般奔湧,將黑夜的色彩染得墨一般濃重沉滯。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能這樣哭,岑曠想,我開始相信傳說中哭倒城牆的故事了。
儘管於己無關,儘管對方是自己的仇人,但聽著這樣令人肝腸寸斷的痛哭,岑曠居然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濕潤。當那個黑影像紙鳶一樣從高高的圍牆上飄出去之後,她的耳畔仍然迴盪著那撕碎一切的哭聲。在哭聲中,她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開啟那扇秘密之門的鑰匙。
岑曠在天啟城呆了十來天之後,葉寒秋終於辦完了公務,也回來了。他早就搬離將軍府,不住在這裡了,但是由於和父母的親密關係,經常也會回家看看。而現在,父親和母親都已不在,這個家對他而言,也像是失去了意義。
葉寒秋站在葉空山的床前,良久沒有說話。岑曠站在一旁,注意著他的表情:「其實你心裡,還是不願意看到你的弟弟變成這樣吧?」
葉寒秋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說:「既然你是一個從來不能說謊的魅,我也不想對你說謊。是的,雖然很多時候我都恨不得把我這個弟弟揍成肉醬,但是現在,我感到難過。這或許就是親情,那種天然的紐帶怎麼也沒法切斷。」
「謝謝你的誠實。」岑曠低聲說。
「怎麼樣,這些天你找到了什麼線索沒有?」葉寒秋問。
「線索有一些,但是最關鍵的鏈條還沒能接上,說出來也沒有憑證。也許我需要你的幫助。」岑曠說。
「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你只管說。」葉寒秋毫不猶豫地回答。說起來也真奇怪,葉寒秋在岑曠面前說話始終謙和有禮,或者說,他對任何人說話都這樣,唯獨對自己的親兄弟葉空山如此冷漠粗魯。
「我只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忙,」岑曠說,「這幾天請你夜裡別回家,就住在葉府你當年的老房間裡。」
「這真是個奇怪的要求。」葉寒秋聳聳肩。
「而且是個危險的要求。」岑曠直視著他的眼睛。
葉寒秋和她對視了一會兒,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用意:「那好吧。葉添!替我把房間收拾一下。」
「不用特別收拾,隨時隨地都是乾淨的。」葉添笑著說。
於是葉寒秋在他的老房間裡住了三天。岑曠則在他的房外收拾出了一塊最利於埋伏的地方,白天睡足了覺,晚上就潛伏在院子裡監視著。然而兩個整夜過去了,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倒是讓岑曠生起了一種「我是不是個偷窺愛好者」的錯覺。而且,這次的一切推論都是她憑藉著自己的頭腦獨立完成的,她實在沒有把握保證其正確性。只有葉空山的推理,才能讓她完全信服。
但她還是決定,無論知何不能放棄,此時此刻,她必須相信自己的判斷,在沒有葉空山幫助的情況下,她必須強迫自己無條件相信自己的判斷。同時,她還得強迫自己在一整夜的時間裡不能有絲毫分神,她忘不了在青石城童謠謀殺案中,自己不過睡著了短短片刻,就釀成了慘劇。而這一次,或許將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守候,就算非得用錐子錐大腿來保持清醒,她也不得不那樣做。
所以在第三天夜裡,她照樣睜大了已經熬得通紅的雙眼,死死盯著葉寒秋的房間,恨不能用小木棍支住眼皮,以防自己眨眼——至於那樣或許會有睜著眼睛睡著的危險,她就沒有想到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很快已經到了歲時,夜色愈發濃重。正當岑曠開始猜想今夜會不會又白忙活的時候,她終於又感到了那久違的精神觸鬚。這一次,那位神秘來客顯得更加謹慎,進入院子之前就已經探出了精神觸鬚,但岑曠早就做好了準備,及時地隱藏起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
終於要到謎底揭曉的時刻了嗎?岑曠覺得自己的心臟狂跳不已。她一面努力屏住氣,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身影走進來。他依然是那樣輕飄飄似乎連地面都不會沾的高明身法,渾身上下散發出逼人的殺氣,看上去,上次岑曠施加在他身上的暗月詛咒已經被清除乾淨了。他來到了葉寒秋的房門外,站立了一會兒,大概是通過精神觸鬚確認了裡面有人,然後他舉起手來,不知道繪製了怎樣凶險的秘術印紋,看來是準備破門而入了。
然而有人的動作比他更快,還沒等他擊碎房門,房門自己突然打開了,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從裡面直刺出來,速度有若驚雷。
這把劍當然是握在葉寒秋的手中。和懶散的葉空山不同,他自幼就苦練武藝,加上天賦出眾,一手劍術早就練得出神入化,而且在多年的捕快生涯中積累了豐富的實戰經驗。這幾天夜裡,辛苦熬夜的不只是岑曠,葉寒秋也一直緊繃著心弦,長劍就放在枕頭邊,隨時準備應付來犯之敵,避免弟弟的悲劇重演。現在敵人既然上門了,他就絕對不會客氣。
但敵人的實力也高得出奇。在葉寒秋劍招的逼迫下,他的步伐絲毫不亂,有條不紊地躲閃著進攻,並且隨時準備用秘術反擊。當年以紫玉簫為標誌的殺手,大概就都得是這樣的水準吧,岑曠想著。她毫不懷疑這一點,這個人就是當年雷州叛軍的一份子,也是紫玉簫殺手中的一員,能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強大殺手。
這是岑曠有生以來見識到過的最高水平的一場決鬥,昔日的朝廷神捕和昔日的冷血殺手互不相讓,針鋒相對,絕不是葉空山那種半吊子功夫可比的。為了全神貫注地對付葉寒秋,這位深夜怪客不得不撤去了身上用以模糊他人視線的秘術,岑曠也第一次看清了對方的形貌。
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啊!岑曠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雖然用長袍裹住了身體,但在激烈打鬥中仍然能看到胳膊和雙腿,簡直就是骨瘦如柴,一張臉更是形若骷髏,彷彿只有薄薄一張面皮裹在骷髏頭上,加上被葉空山的飛刀割掉的殘耳,形容恐怖之極。
一個人怎麼會瘦成這個樣子?他一定經受過許多折磨吧,岑曠想,不是非人的折磨,不可能把一個人弄成現在這副戳破皮就看見白骨的樣子,但是……他竟然還活著,而且還能動手和人打架!那樣的生命力,真是比他的長相更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