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曖花憐夜陷罪人坑 6

他這最後一句,當真是極為難聽,謝憐有意無意朝前走了一步,攔在了三郎面前。見狀,扶搖顏色更厲,道:「太子殿下,你還記不記得,自己什麼身份?」

謝憐緩緩地道:「我是什麼身份,我比旁人都要清楚。」

扶搖道:「那你怎麼到現在還敢站在他旁邊?!」

謝憐道:「因為站在他旁邊就沒有蛇會來咬。」

「……」

聽到這個回答,三郎「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扶搖的臉則是更青了,道:「你……」

青著青著,他的臉忽然變成了純黑色。不光是他的臉,謝憐整個視線都變成了純黑色。

原來,扶搖方才打出的那一道烈焰屏障,以及他在下面施放的火焰,忽然之間,盡數熄滅了!

謝憐聽到三郎哈哈笑了兩聲,道:「廢物!」,便將他肩頭一攬。隨即,謝憐聽到二人上方傳來一陣急促而激烈的「砰砰」之聲,彷彿暴雨打在傘面之上。必然是那一陣紫紅的蛇雨再也沒有了攔截的屏障,瘋狂下落起來,而這一把傘撐在上方,將蛇雨盡數擋下,謝憐聞到一陣極為濃郁的血腥味,待要動作,三郎卻道:「別動。沒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過來。」

他語氣篤定,謝憐本也不擔心,但聽到那邊傳來扶搖的怒喝,似乎是被蛇雨澆了個滿頭,道:「三郎!」

三郎立刻道:「不要。」

謝憐哭笑不得,道:「你怎知我要說什麼?」

三郎道:「你盡可放心好了。他死不了。」

這時,兩人側前方傳來一聲吼叫,道:「你好歹毒!要我死就趕緊讓它們咬我一口給個痛快,這樣算怎麼回事?」

半月道:「不是我!」想來是刻磨被砸醒了,發現自己正浸在無數條滑溜溜的蛇流之中,認定是半月做的好事,便吼了起來。謝憐道:「扶搖,你還能點火嗎?再點火!」

扶搖咬牙切齒地道:「你旁邊那個東西,正在壓制我的法術,不讓我點火!」

能以法術為事,便能以法術壓制。謝憐心中一沉,三郎道:「我沒有。」

謝憐道:「我知道你沒有。可是半月和刻磨都被坤線索鎖住了不能施法,我法力用完了,而你又沒有動,這不就說明,這坑底還有第六個人?!」

扶搖道:「哪有什麼第六人,根本沒人從上面下來過!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

這時,只聽半月道:「是誰?」

謝憐道:「半月你怎麼了?可是有人到你那邊去了?」

半月道:「有人……」一句未完,她的聲音便消失了,不知是被封了口還是失去知覺,謝憐又道:「半月怎麼了?」

扶搖還在與那陣蛇纏鬥,短暫的白光在一片漆黑中一波接著一波爆炸,他道:「小心她使詐誘你靠近!」

若是換個情形,謝憐也會覺得多半有詐,然而這半月關在上天庭諸位之中諱莫若深,靈文又多加叮囑,事情絕沒有那麼簡單,若這坑底當真多出了一個人,只怕,就是來封口的!

謝憐道:「不一定。得救她!」說著便要衝進那蛇雨之中去,卻聽三郎在他耳邊道:「好!」

謝憐只覺一隻手攬著他的肩,瞬間飆了出去,猛然醒悟,這少年竟是一手撐傘,一手攬他,前進攻擊。黑暗之中,銀光閃爍,叮叮噹噹,突然,一聲刺耳的刀劍相擊聲劃破眾人耳朵。

三郎「哦?」了一聲,道:「當真有著第六人。有趣。」

不知他是如何操控武器、操控的什麼武器,但是,此時此刻,他所操控的武器,確實和一人正面交鋒了!

對方一語不發,謝憐聽到利劍破風之聲,想來是又出擊了。時不時有炫目的火花在黑暗中亮起,然而都是轉瞬即逝,照不亮對方面孔。謝憐側耳細聽戰局,卻感覺手腕上的若邪越纏越緊,他只得低頭道:「不要害怕,你放鬆一點。」待若邪放鬆了一些,又揚聲道:「半月,你還醒著嗎?能回話嗎?」

那邊無人回話。扶搖道:「也許你們正在打的人就是她。」

謝憐道:「不,在打的這個不是半月!」

同樣是在黑暗中對戰,打刻磨時,三郎輕輕鬆鬆猶如戲耍對方,這一場,卻稍微認真了一點。對方武力極為了得,運用兵器得心應手,而半月身材瘦小,光看手臂也知道力量和武器非她所長,因此絕不可能是她在和三郎打鬥。扶搖卻嗤道:「這種出賣自己國家的人,和女鬼宣姬毫無分別,你究竟是為什麼還相信她?」

謝憐道:「扶搖,你能不能別突然這麼急躁?你……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扶搖又是一掌,轟飛了數條蠍尾蛇,道:「我說你究竟是為什麼這麼相信她?就跟相信你旁邊那個東西一樣。」

謝憐道:「不,我說的不是這一句——你說宣姬。你提到宣姬!」

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

謝憐簡直相信,自己居然到現在才把這些東西聯繫起來!

他道:「住手吧!沒必要再藏了,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聽他這麼一喊,那刀劍相擊聲停滯了片刻,隨即繼續。謝憐也不著急,道:「你覺得,我說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是在詐你嗎?小裴將軍?」

扶搖道:「你在對誰說話?小裴將軍?別是瘋了吧。小裴將軍何等身份,他一下來,誰會不知道?」

謝憐道:「你說的很對。但是,如果不是他本尊親自下來呢?」

黑暗之中,兵刃相鬥之聲,戛然而止。

謝憐也微微屏息凝神,道:「我發現得已經太晚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應該想到的。

「我知道半月關將近兩百年來都不斷有東西在作亂,從來沒有哪位神官理會過,大家也都不願意提,就一定是有一位或者幾位神官在壓著這件事。但是因為我對各位神官都不熟悉,不敢胡亂猜疑,就沒有大膽去推測,到底會是哪一位神官。」

還是扶搖提到女鬼宣姬,才提醒了他。一提到女鬼宣姬,難免會聯想到裴氏二將。北邊是二位裴將軍的地盤,而扶搖曾隨口提過,小裴將軍飛昇前,做了一件事:屠城。

屠的是什麼城?

極有可能,就是半月古城!

雖然這種事情在上天庭神官裡並不見怪,可畢竟屠城也不是什麼特別光彩的事,若流傳的太廣,難免對吸收新信徒有影響,因此,在他飛昇之後,恐怕難免要稍作遮掩,因此,雖然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卻不清楚箇中詳情。知道的,也不大想細究。畢竟,如果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誰會想沒事挖小裴的老底,得罪裴將軍呢?

謝憐緩緩地道:「那土埋面說,我們這群人裡,有一個人五六十年前就在了。這句話,我原本懷疑可能是他為了誘騙別人靠近而撒謊,然而,也很有可能是真的。

「在這一群人裡,我之前最懷疑的就是你。商隊跟著你走,你想把他們帶到哪裡都可以;我在半月國生活了幾年都沒見過蠍尾蛇,而你們隨便找個地方避風沙,卻恰好就遇到了這種罕有的毒物;我讓你跟我們一起出發去找善月草,臨走之前你還特地給其他人指路,告訴了他們半月古城的方向,好讓等不到我們回來的其他人也能自行前往;剛才在罪人坑上,我分明已經說了有事我會先上,一貫冷靜的你卻還是突然跳了下去,毫無意義地送死。」

頓了頓,他才道:「你行為如此詭異,處處透著不合理,而我卻到現在才發現你是誰,實在是太晚了,對嗎?小裴將軍,或者說,阿昭!」

靜默半晌,一人冷冷地道:「你就沒有想過,也許那土埋面說的是你身邊的紅衣少年嗎。」

話音剛落,罪人坑底,一道火光倏然亮起。

亮光之下,照出兩道正對峙著的血紅身影。一個是紅衣的三郎,已經收起了兵刃,好整以暇地站著了;另一個,則是一名布衣青年,還將一把劍橫在身前,未曾放手。

因這布衣青年週身是血,看起來竟也像是穿了一身紅衣,他面容冷沉,肩頭扛著一人,果然是那青年阿昭。

其實,無論是小裴將軍本尊,還是阿昭,臉上那種平淡無波、冷靜過頭的神氣,始終沒有變,只是,謝憐從未往那方面去想,才沒把這兩人聯繫到一起。

他肩頭扛著的,正是半月,放蛇出來,恐怕原是想趁亂帶走半月,然而,既然身份已經暴露,便沒再有製造混亂的必要了,四周的蛇流和從天而降的蛇雨停止了肆虐,他則一手收了劍,另一手把他扛在肩頭的半月輕輕放了下來。一旁的刻磨愕然道:「你是誰?你不是已經摔死了嗎?」

阿昭一點目光也沒有分給刻磨,仍是緊緊盯著三郎,極為警惕,只用半月語說了一句:「刻磨,你真是過了幾百年都沒有變。」

也許是這平淡得令人火大的語氣過於熟悉,刻磨聽了後,黝黑的臉上瞬間洶湧了憤怒之色:「……是你!!!裴宿!卑鄙的中原人!」

若不是捆仙索牢牢綁著他,只怕他早就衝上來拚命了。

難怪那時候,一群半月士兵罵人的話裡夾雜著「婊|子」,想必並不是在罵謝憐,只因為同是中原人,他們便想到了攻城的裴宿,再聯想到半月,順便把她給罵了。

謝憐道:「半月是不是教過你怎麼操縱蠍尾蛇?」

他之前就在想,那些出去咬人的蠍尾蛇,如果當真不是半月指使的,又沒有原因能解釋為什麼突然不聽話了,那就只能解釋為,還有一個人,也會操縱蠍尾蛇了。

因為有兩個人,分別在操縱不同的蠍尾蛇,所以另外一個人指揮的蠍尾蛇,不會聽從半月的命令,這原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裴宿道:「她沒有。但我自己可以從她身上學。」

謝憐點了點頭,道:「畢竟小裴將軍聰慧。而且,沒猜錯的話,你們應該認識很多年了吧。」

半月小時候受半月孩童排擠,只有漢人的孩童與她玩得很好。而那許多孩童,他雖沒法個個都記住,但也隱約記得,不少都是駐守邊境的軍中子弟,長大後,大多數也都會參軍。也許,裴宿就是中一個。否則,不能解釋生性陰鬱的半月為什麼會突然和一個敵國的將軍認識了,並且肯通敵。這只是一個猜測,然而,看裴宿的反應,似乎並沒猜錯。

謝憐道:「半月……當真給你傳了消息?」

裴宿道:「當真。」

那邊刻磨啐了一口,道:「卑鄙的裴宿。解開繩子,讓我再跟他決一死戰!」

裴宿冷然道:「第一,兩百年前我們決一死戰,你已經輸了;第二,請問我哪裡卑鄙?」

刻磨大聲道:「要不是你們兩個串通起來,裡應外合,我們怎麼會輸?!」

裴宿冷冷地道:「刻磨,你不要不肯承認。當時我雖只帶了兩千人,但這兩千人自始至終都是穩勝你四千人。無論城門開不開,你都輸定了。」

謝憐心想:「麾下只有兩千人便被派去攻城,這小裴將軍為人時,在軍中莫不是比我還受排擠??」

他道:「既然你是穩勝,半月又為何要打開城門?」

裴宿不再理會刻磨,用漢話道:「為了讓我屠城。」

聞言,除了刻磨,在場其他人皆是一怔。

謝憐道:「什麼叫為了讓你屠城?既然你已經要勝了,又何必非屠城不可?」

裴宿道:「不錯。當時,我們是快勝了,半月國已經要輸了,但恰恰就因為如此,所以才非屠城不可。因為,在攻城的前一晚,許多半月人的家族首領聯合起來召開集|會,秘密約定好了一件事。」

他抬起頭,緩緩地道:「因為半月人生性凶悍,又十分仇視中原人,就算輸了,也不肯認。整個半月國的男女老少都做好了準備,連夜趕製炸|藥,準備趕製完成後,萬一城破敗北,就立即從各個方向分散潛逃,流入中原,專門混在人群眾多之地,伺機殺人。」

他一字一句地道:「他們的目的就是,即便自己一個人死,也要拉上更多的中原人死。即便他們亡國了,也誓要攪得亡他們者的國家不得安寧!」

謝憐立即轉向刻磨,用半月語迅速複述了幾句,問道:「這是真的嗎?」

刻磨毫不掩蓋,昂首道:「真的!」

聞言,三郎挑起了一邊眉,道:「歹毒。歹毒。」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這句是用半月語說的。刻磨怒道:「歹毒?你們有什麼資格說我們歹毒?!若不是你們打我們,我們又怎麼會被逼到這一步?!你們毀了我們的國家,我們也同樣報復你們的國家,這有什麼不對?!」

裴宿道:「若果真如此,那不如我們從頭清算。」

他微微側首,道:「半月人在邊境一帶無理取鬧過多少次?半月國惡意攔截了多少中原去往西域的商隊和旅人?你們明知自己國中有馬賊專門攔道打劫大肆屠殺漢人,卻刻意包庇,漢人派去圍剿盜賊的士兵反而被你們以越界侵|犯為由殺盡。歹毒嗎?」

也許是因為那段歲月是他為人時記憶最鮮明的日子,所有的情緒也最鮮明,在說這段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裡終於有了一點活氣。刻磨道:「那你們呢?是你們先強行霸佔我們的國土!」

裴宿道:「兩國交界之地,原本就曖昧不清,如何算強行霸佔?」

刻磨道:「兩邊已經劃分過地盤了,你們卻不遵守諾言!」

裴宿道:「當時的劃分一說只有你們一方承認,我們又何曾承認過?你們所謂的劃分無非是荒漠全歸我們,綠洲全歸你們,究竟是誰在作那強行霸佔之舉?」

刻磨怒道:「綠洲本來就是我們的!從來都是我們的!」

光是聽著他們這般撕扯,謝憐就一個頭兩個大了。這番爭執,令他想起了兩百年前在夾縫裡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日子,彷彿臉又隱隱作痛起來。裴宿似乎再也不能忍受和刻磨繼續交流下去,一掌揮出,再次將刻磨打暈過去,輕輕吸了一口氣,對謝憐道:「所以,你看。」

他面無表情地道:「這世上許多事,根本不可能說得清楚。只能打。」

謝憐歎了口氣,道:「我同意你前半句。」

三郎道:「嗯,我同意後半句。」

弄清這番原委後,謝憐再望向一旁垂著頭坐在地上的半月,注視了片刻,回過頭來,道:「不管她恨不恨半月人,但事實就是她做了一定會讓半月人恨她的事。不管是為什麼開門,開了,就要承擔責任。」

裴宿道:「是。」

謝憐又道:「所以她被一群士兵吊死在了罪人坑上。」

裴宿道:「是。」

謝憐道:「生前如何,生前償還。然而,死後若是作亂,那又另當別論。小裴將軍,這將近兩百年裡,進入半月古城的路人,都是你引進來的,是嗎。」

沉默片刻,裴宿道:「是。」

謝憐道:「為什麼?」

「……」

謝憐道:「你這麼做,總得有個理由。」

裴宿道:「沒有理由。」

先前那陣活氣迅速消褪,他又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道:「沒有理由。」

謝憐搖了搖頭,正待說話,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是從眾人頭頂之上傳來的,呼呼嗚嗚,仿若狂風呼嘯。待到那聲音近了,謝憐終於確定——這的確是狂風在呼嘯!

這一陣大風來得太突然,太猛烈,以至於謝憐還沒搞清楚什麼情況,身子已經一歪,整個人浮了起來!

這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從上方直灌入罪人坑底,竟是把一行人都捲了起來!

謝憐一下子抓住離他最近的三郎,道:「當心!」

三郎也反手抓住他,神色不變。謝憐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急速升空,然後在空中一頓,又繼續下落。他連忙拋出若邪,百忙之中哄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快,好若邪,先出來救個急!」

摸了兩把,若邪總算是飛了出來。然而四周空蕩蕩、光禿禿的,除了一個偌大的罪人坑,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若邪出來飛了一圈又縮了回去,萬般無奈,謝憐只得自己在空中調整落地姿勢。若在以往,他多半又要頭朝下墜地三尺了,然而,這一次,在即將落地之際,三郎順手托了他一把,他居然是正著落地的!

靴子穩穩當當踩到地面的時候,謝憐還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這陣不可思議很快就被沖淡了。他一落地,就見面前一個黑衣身影跌跌撞撞走了過來,謝憐定睛一看,微喜道:「南風!」

果然是南風。只是,已經是一身狼狽的南風。他整個人彷彿在灰裡打了十幾個滾,又被扔在雞飛狗跳的禽獸堆裡蹂|躪了一夜,週身衣物破破爛爛,狼狽得夠嗆,聽謝憐喊他,只舉了一下手,默默抹了把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謝憐還待再問,兩道人影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一個正是那名白衣女冠,拂塵搭在臂彎裡,笑瞇瞇地向他打招呼,道:「太子殿下好啊。」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謝憐也要禮尚往來,但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只好也笑瞇瞇地舉手招呼道:「道友好啊。」

而那黑衣女郎則是冷淡的一眼橫過來,沒怎麼留意他,掃到三郎時卻微微一滯,似乎覺得此人甚為可疑,駐足片刻,這才跟了上去。

方纔那一陣風,把坑底的謝憐、三郎、半月、刻磨、裴宿都送了上來,那二人徑直朝裴宿走去。裴宿望到來人,也不驚訝,畢竟之前他扮作阿昭時,已經在城裡見過這兩人一面了。

他跪在原地,對那白衣女冠道:「風師大人。」

謝憐當場便愣住了。

虧他還一直以為這是哪裡來的妖精鬼怪,誰知道居然是上天庭的神官,而且還是風師,那個在通靈陣裡一散就是十萬功德的風師啊!

但仔細想想,也沒什麼不對。當時,她說「那些人都躲到哪裡去了,難道要我找出來一個一個地殺嗎」,但其實,這個「人」,真不一定是指他們,也有可能是在指半月人,只是他先入為主了,這才覺得此人一舉一動都帶著妖邪詭異之氣。

對於一出手就是十萬功德的神官,謝憐難免抱著一種莫名的敬畏。他對南風道:「南風,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這是風師?我還猜過會不會是蛇精蠍子精什麼的。」

南風道:「早先我也不知道。我從沒見到過這副模樣的風師大人,風師明明一直都是……算了。」

那邊,風師在裴宿面前蹲下,道:「小裴將軍,這次你做的,怕是有點過了。」

身為神官,卻放出分|身,在半月關作亂將近兩百年,引得無數路人誤入歧途,淪為半月士兵的口下亡魂,無論如何,這都不能算小事一樁了。裴宿垂首,道:「晚輩知道。」

風師甩了甩拂塵,道:「你知道就好。上去再說吧。」

裴宿低聲道:「是。」

風師起了身,對謝憐笑道:「太子殿下,之前真是不好意思啊。」

謝憐一怔,道:「之前?之前怎麼了?」

風師道:「之前你們在沙漠裡不是遇到了一陣風沙嗎?」

謝憐想起來還覺得滿口都是沙子,道:「是啊。」

風師道:「那是我起的。」

「……」

風師道:「起那陣風沙的本意是讓你們不要靠近半月國,沒想到你們沒被捲走,七彎八拐,還是找來了。」

謝憐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暫且按兵不動,一句不回。隨即,風師又道:「不過嘛,這件事情,太子殿下你還是不要再管了。」

謝憐望了一眼蜷在地上的半月。他原本就擔心,到了上天庭,上面的神官們隨意增減幾筆,說辭一改,就又變成半月頂罪了,於是往前站了一步,擋在半月身前,溫聲道:「可是這件事我已經管完了,這時候再說不讓我管,不太可能吧。而且,小裴將軍還有些事情沒有說清楚呢。」

注意到了他的舉動,風師笑了一下,道:「你大可放心。半月國師,你可以先帶走。」

這倒是出乎謝憐意料之外了。他微微一怔,風師又道:「整個半月關事情的原委,方纔我們在上面都已經聽到了。依我看來,這位半月國師雖是凶,但我在城裡遊蕩,看到她抓住半月士兵投進坑裡,還看到她放走被士兵抓住的凡人,非但沒害人,而且還在救人。我要帶走的,只有小裴將軍和刻磨,你不用擔心我拉誰頂罪。」

既然對方話說得直接,謝憐便放心了,道了聲慚愧。

而風師說完後,微微一笑,從腰間取出一把折扇。那折扇展開來,正面寫著一個橫著的「風」字,背面畫著三道清風流線。她正扇了三下,反扇了三下。忽然之間,平地起了一陣狂風。

風吹飛沙走石迷人眼,謝憐舉袖擋風,而待那陣風過去,那兩名女子和裴宿、刻磨都消失了,只剩下謝憐、三郎,南風,和沉沉睡著的半月。

謝憐放下袖子,仍是有些懵,道:「這是什麼情況?」

三郎閒閒地走了過來,道:「挺好的情況。」

謝憐看他,道:「很好嗎?」

三郎道:「挺好的。她讓你不要管,是在幫你。」

南風也走過來,道,「這事你已經管很多了,接下來就只剩去找帝君告狀了。告狀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謝憐瞭然,道:「因為裴將軍嗎?」

南風道:「不錯。你這次,算是徹底把裴將軍徹底得罪了。」

謝憐笑道:「反正早就預料到至少會得罪一位了,至於到底是得罪哪一位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南風皺眉道:「你別當我開玩笑,除神武殿以外,勢力最大的武神殿就是明光殿了。裴將軍很看重小裴,一直想讓裴宿把權一真踢下去,一定會找你麻煩的。」

謝憐把地上他掉落的斗笠撿了起來,拍了拍,看到沒扁,鬆了口氣,重新背好,道:「權一真就是你說的那位西方武神嗎?」

南風道:「不錯。權一真也是位新貴,跟裴宿飛昇的時期很接近,年紀輕輕,人有點……但也是很厲害。裴將軍有意讓裴宿把他在西邊的信徒都奪過來,裴宿也挺爭氣的,近些年走得正好,結果你搞了這麼一出,裴宿怕是要倒大霉了,不知道會不會被貶。萬一被貶,你也要倒大霉了。」

謝憐揉了揉眉心,暗暗決定,今後吃飯喝水走路要更加小心點。三郎卻是不以為然,道:「用不著擔心。裴茗這個人驕傲得很,不會來陰的。」

南風看了他一眼,道:「是。裴將軍不會跟你來陰的。但你還是自己小心點。」

謝憐道:「那風師呢?風師讓我別管,意思是她負責去告狀?這樣的話豈不是換成她得罪裴將軍了?別了,還是把她叫回來吧,南風,你知不知道風師大人的通靈口令是什麼?」

南風道:「你不用操心風師。裴將軍敢動你,可不會動她。她年紀雖然比你小,可混得比你好多了。」

「……」

謝憐的沉默倒不是受打擊了,而是在心想:「這上天庭裡難道還有哪個混的比我差嗎?沒有吧。」

三郎卻笑道:「風師有人撐腰,自然混得好囉。」

謝憐道:「你說的是她身旁那黑衣女郎嗎?」

三郎道:「不是。但那黑衣服的應該也是『風水雨地雷』五師裡面的一位。不建議得罪。」

風師能平地起龍捲風,自然是法力高強,而那黑衣女郎明顯更勝一籌。謝憐想起她看三郎的目光,總覺得那女郎似乎覺察了什麼,略感不妥,道:「我同意你。」不過,還有一句,他覺得就不必說出來了,謝憐並不贊同有人撐腰就會混得好這個觀點,須知,遙想當年,給仙樂太子撐腰的,可是三界千年第一武神君吾,他不也照樣沒混好嗎?

謝憐打量了一下南風,道:「你這莫不是被那兩位大人追著打了一路?」

南風黑著臉道:「是的。打了一路。」

謝憐拍拍他肩膀,道:「真是辛苦你了。」說完,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個也挺辛苦的,回頭道:「扶搖呢?」

南風道:「他不是在看著那些中毒的人嗎?」

言下之意,竟是從他們被那一陣狂風捲出來時就沒瞧見扶搖了。而其實,從阿昭現身之後,謝憐便沒怎麼發現他了,若不是從那時候就跑了,便是在那一陣大風刮起時跑了。扶搖有足夠的能力自保,謝憐到不怎麼擔心他,可一聽南風說到「中毒」,一語驚醒夢中人,兩人同時叫道:「善月草!」

三郎道:「不急,天才剛亮。」

然而,救人命的事兒可不能不急。就算遠遠還沒到十二個時辰,誰知道途中會不會有個萬一?當下謝憐也來不及管扶搖了,背起地上的半月,一路朝皇宮狂奔。

到了皇宮,他放下半月,上去就薅了幾大把善月草。那土埋面還在地上,徒余一堆白骨和一張血肉模糊的臉。若是以往,謝憐可能會隨手挖個坑把它給埋了,但一來趕著救人,二來,這人已經在土裡埋了五十多年,想必是再也不願回去了。可那商人的屍骨竟是也不見了,謝憐停下手,正覺得奇怪,三郎從宮殿裡撿了個小陶罐出來。

謝憐一看,立刻道:「好三郎,多謝你。」

那些非人之物,都是可以養在陶罐裡的,眼下半月正虛弱,叫不醒,謝憐便把這小女孩一收,收了進去,和善月草一起帶著走了。

一行人摘了草,終於趕了回去,此時,距離他們遇到蠍尾蛇,剛剛過去四個時辰。到了扶搖畫圈子的地方,幾人卻是都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圈子裡,沒敢出去亂走。那老伯服了南風給的丹藥,傷勢還好,再將善月草外服內服,休息一段時間便可走路了。只是,謝憐覺得還是不要告訴他這草是怎麼養出來的好。過了一陣,眾人都紛紛問天生等人為何還沒回來,這時,只聽一個少年大喊著哥哥叔叔伯伯,越奔越近。謝憐一回頭,果真是天生,那少年手裡抓著一大把善月草,身後還跟著兩個商人,都是氣喘吁吁的。一問才知道,原來在罪人坑上,半月將一堆士兵掃了下去,又把天生幾人抓走了。天生幾人原本嚇得半死,誰知半月抓他們下去指了路,就放他們走了。他們逃出生天,連忙採了善月草,又埋了那商人的屍體,拼了命地往回趕,但還是比謝憐等人的腳程稍慢了一點。

總而言之,將這一行商隊護送出了戈壁,事情終於告一段落。

不過,臨別之際,天生偷偷跑來找他,神神秘秘地道:「哥哥,我問你一個問題。」

謝憐道:「你問。」

天生道:「你其實是神仙吧?」

「……」

謝憐有點震驚了。

因為,以前有段時間經常是他對人高聲大喊,說我是神仙,我是太子殿下,都沒人信他。這次居然他沒開口,對方就問他是不是神仙了,著實令他有點震驚。

天生馬上道:「我看到你用法術了!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謝憐心想:「怎麼說呢,你說了也不會有人信的……」

天生道:「這次多虧了你,不然我就被踢下那個坑去了。我回去給你建個廟,專門供你。」

見他拍了拍胸,比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手勢,謝憐忍俊不禁,欣然笑道:「那就多謝你啦。」

雖然小孩子根本不清楚建廟是多大一件事,但得到這種承諾,不管能不能實現,他還挺高興的,揮揮手,朝另一邊走了。

南風開了一個縮地千里,把他們送回了菩薺觀。打開門,謝憐取出蓆子,鋪到地上,然後躺上去,宛如一具屍體,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三郎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托腮看他。謝憐歎了口氣,道:「我們走了幾天?」

三郎道:「籠統也就三四天吧。」

謝憐又歎道:「三四天而已,為什麼這麼累。」

打從飛昇之後,他就經常累得彷彿一條狗,這真的不是錯覺。他歎完,抬頭,道:「咦,南風,你怎麼還不回去報道?」

南風道:「什麼報道?」

謝憐道:「你不是南陽殿的神官嗎?一下離開三四天,你家將軍不找你嗎?」

南風道:「我家將軍目下不在殿裡,不管我的。」

謝憐便爬了起來,道:「好,你留下來也好。」

南風道:「你要做什麼?」

謝憐和顏悅色地道:「我給你燒頓飯吃。犒勞一下。」

南風聞言,臉色大變。他舉起手,二指併攏,抵到太陽穴邊,似乎接到了誰的通靈,起身道:「殿裡有事,我先走了。」

謝憐舉起手,道:「哎,南風,別走啊,怎麼會突然有事?這次真的辛苦你了……」

南風吼道:「真的有事!」見他衝出了門去,謝憐又坐回了蓆子上,對三郎道:「看來他不餓。」

三郎尚未答話,只聽「砰」的一聲,南風又衝了回來,堵在門口,道:「你們兩個……」

謝憐和三郎並排坐在蓆子上,抬頭看他,道:「我們兩個怎麼了?」

南風指了指三郎,又指了指謝憐,憋了半晌,道:「我會再回來的。」

謝憐道:「歡迎。」

南風又掃了一眼三郎,關門離去。謝憐抱起手臂,道:「看來是當真有事了。」

他又看了一眼三郎,笑瞇瞇地道:「他不餓,那你呢?」

三郎也笑瞇瞇地答道:「我餓了。」

謝憐莞爾,又站起身來,轉過身,隨手收拾了一下供桌,道:「好吧。那,你想吃點什麼呢,花城?」

身後,須臾的靜默,隨即,傳來一聲低笑。

「我,還是比較喜歡,『三郎』這個稱呼。」

《天官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