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戳鬼王太子求真容

謝憐仍是沒回頭,道:「血雨探花?」

花城則道:「太子殿下。」

謝憐轉過身來,莞爾道:「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這麼叫我。」

那紅衣少年坐在蓆子上,支起一條腿,道:「感覺如何?」

謝憐想了想,終歸還是沒問他:「你為什麼後來都不叫我哥哥了?」,只道:「還好,還好。」

他道:「那日在與君山,帶我走的新郎是你吧。」

花城唇角笑意愈深,謝憐這才發現這句話似乎有歧義,連忙修改了一下,又一本正經地道:「我是說,在與君山偽裝新郎帶走我的那位是你吧?」

花城卻道:「我沒有偽裝新郎。」

真要這麼說的話,那倒也的確,當時那少年並沒有說自己是新郎云云,只是停在了花轎門前,然後伸出了手,是謝憐自己跟他走的。謝憐道:「好吧。那,你當時為什麼會出現?」

花城道:「這個問題,答案無非有兩種:第一,我是特地衝著太子殿下你去的;第二,路過,很閒。你覺得哪個比較可信?」

算了算他在自己身邊耗費的天數,謝憐由衷地道:「哪個比較可信不敢說,不過你好像真的很閒。」

他左手托著右手肘,右手托著下巴,目光繞著花城打轉,點了點頭,道:「你,跟傳說中的,不太一樣。」

花城換了個姿勢,依舊是手托著腮,注視著他,道:「哦?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就是我的?」

謝憐滿腦子都是那血雨下的傘、那叮叮噹的銀鏈、那冷冰冰的銀護腕,心想你又沒有很認真地在隱瞞,可到了口上,不知道怎麼的就變了個樣。他一本正經地道:「你一身紅衣,又好像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畏懼,怎麼試探都滴水不漏,必然是『絕』及以上的境界。如此說來,除了那位令諸天仙神談之色變的『血雨探花』,好像就想不到其他人選了。」

花城笑道:「你這麼說的話,我可以當你是在誇我嗎?」

謝憐心道:「難道你沒聽出本來就是嗎?」

花城又道:「說了這麼多,太子殿下為何不問我,接近你有什麼目的?」

謝憐道:「如果你不想說,我問了,你會告訴我嗎?」

花城道:「那你可以趕走我呀。」

謝憐笑了,道:「你這麼神通廣大,就算我現在趕走了你,你要真想做什麼,不會換一張皮再來嗎?」

兩人正相視而笑,正在此時,一陣骨碌碌之聲忽然打破了菩薺觀裡短暫的沉默。

二人朝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沒有人,只有一隻黑色的小陶罐在地上滾動。

那正是養著半月的那隻小陶罐,它原本被謝憐隨手放到了蓆子邊,卻不知何時自行倒下,滾到門口,被花城做的那扇木門攔住了,便一下一下地在門上撞。謝憐擔心它就這麼把自己撞碎了,便上去打開了門。那小陶罐便一路骨碌碌滾到了門外的草地上。

謝憐跟在它後面,那隻小陶罐滾到一片草地上,立了起來。分明只是一隻罐子而已,卻給人一種它在仰望星空的錯覺。花城也從菩薺觀內走了出來,謝憐對著那陶罐道:「半月,你醒了嗎?」

幸虧得他們從戈壁回來時已入深夜,不然讓人看到謝憐深更半夜站在外面問一隻罐子你怎麼了,多半又要大驚小怪一番。

半晌,那小罐子裡發出一個悶悶的少女聲音,道:「花將軍。」

謝憐在它旁邊坐了下來,道:「半月,你出來看星星啊?要不要出來看。」

花城站在一旁,倚著一棵樹,道:「她剛離開半月城,還是在裡面多待一段時間比較好。」

聽到他給出的意見,謝憐覺得很有道理,畢竟半月之前在半月國待了兩百年,突然換了個地方,恐怕會難以適應,道:「那你還是在裡面多呆一段時間吧,再養養好了。這裡是我修行的地方,你不用擔心別的,那些什麼將軍、士兵,都不用管了。」

那罐子晃了兩下,不知是想表達什麼。頓了頓,謝憐還是覺得要和她說一下情況,斟酌了片刻,道:「半月,其實,不是你的蛇不聽話了,是小裴將軍偷偷學了你控蛇的法門。那些人都不是你的蛇咬的。」

半月悶聲道:「花將軍,當時我是不能動,但我都聽到了。」

聞言,謝憐一愣。這才知道,原來當時裴宿只是封了半月的行動能力,並沒封住她的知覺,道:「也好。」

想了想,他又道:「小裴將軍之所以這麼做,可能還是不忍心看半月士兵受苦,想讓他們解脫,但是用錯了方法。」

「……」那罐子搖搖晃晃地道,「花將軍,裴宿哥哥會怎麼樣啊?」

謝憐雙手籠袖,道:「不知道。不過,做了錯事,都是要接受一些懲罰的。」

沉默一陣,那罐子又晃了兩下,這下,謝憐總算看出來了,原來這樣晃,就是在點頭。

半月道:「雖然刻磨老是罵他,但其實裴宿哥哥人沒那麼差的。」

謝憐道:「是嗎。」

半月道:「嗯。」

半月從小個性孤僻,受盡同齡孩童的排斥,只跟幾個中原少年玩得好,而從裴宿只有兩千兵就被派去攻打國城來看,在軍中大概也是有些難過,這兩人看上去都是那種不好說話,要麼冷淡,要麼悶頭悶腦的感覺,大概是有些相似之處的。謝憐也不知該說什麼,須臾,道:「對了,半月,花謝是假名,我也早就不做將軍了,你可以不用叫我花將軍啦。」

半月道:「那我該怎麼叫你?」

這倒也是個問題。若是半月也一本正經喊他作太子殿下,總覺得哪裡有點奇怪。謝憐本也不在意稱呼,只是想起個別的話頭,便道:「那還是隨便你吧,繼續叫花將軍也行。」只不過,這兒是真有一位姓花的,喊起來可能會有點兒錯亂罷了。但再轉念一想,又想到:「花謝」固然是一個假名,取的是「花冠武神」的頭一字為姓,「花城」又何嘗不是一個假名?他們取假名恰好選了同一個姓,也是怪有意思的。

這時,又聽半月道:「對不起,花將軍。」

謝憐回過頭來,有點鬱悶地道:「半月,你為什麼老是跟我道歉?」總不至於他長得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很抱歉啊?

半月縮在罐子裡,道:「我,要拯救蒼生。」

謝憐:「………………」

半月道:「花將軍,當初你是這麼說的。」

謝憐:「???」

他連忙道:「等等。等等!」

聽他喊了起來,半月好像在罐子裡愣住了,道:「什麼?」

謝憐瞄了一眼抱臂站在附近那棵樹下的花城,低聲道:「我當初真的說過這種話?」

這句話,明明是他十幾歲的時候最愛掛在嘴邊的,在後來的這幾百年裡應該根本提都沒提過才對,謝憐有點不能置信。半月卻道:「將軍,你說過的。」

謝憐還有點想掙扎,道:「沒有吧……」

半月很認真地道:「說過的。有一次,你問大家,長大了以後想做什麼,大家都說了,最後你就也說了一句:『我以前的夢想是要拯救蒼生』。」

「……」

原來如此。謝憐摀住了自己的額頭,道:「這。半月,這種隨口一說的話,你記這麼清楚做什麼。」

半月茫然道:「是隨口一提嗎?可是,花將軍,我覺得你是很認真地在說的。」

謝憐無奈,仰頭望天,道:「哈哈……是嗎。可能吧。我還說過什麼,我都不記得了。」

半月道:「你還說過,『做你認為對的事!』」

謝憐聽了心想:「……這真是一句廢話……怎麼我老愛說這種話……我不是這樣的人啊……我是這樣的人嗎??」

半月道:「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了。」

聞言,謝憐愣住了。

半月悶悶的聲音在罐子裡嗡嗡作響:「我好像是在做一件對的事,可結果是我開門放敵軍,屠了我的族人。我的國家沒了。可是不立即開門,半月人又會流去中原害更多的人。花將軍對我很好,我在中原的時候,街上也經常有人丟東西給我吃。可是,刻磨對我也很好,士兵們都很聽我的話,我回來是真心想做好國師的。可是,我不光打開城門害死了他們,我還不讓他們吃人。他們不吃人,就會很痛苦,而我也解脫不了他們的痛苦。」

她語無倫次,顛來倒去地說了一大串,最後,很茫然地道:「好像不管我怎麼做,結果都很糟糕。花將軍,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裡做的不好?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聽她這麼問,謝憐沉默著揉了半晌後頸,最後,他才道:「對不起啊,半月。你問的這個問題,我從前就不知道,現在……好像也不知道。」

半月鬱悶地道:「花將軍,我覺得我這兩百多年,簡直不知道是在幹什麼。」

聽她這麼說,謝憐就更鬱悶了:「那我豈不是這八百多年都白活了?」

留了半月一隻鬼待在罐子裡獨望星空,冷靜一下,謝憐與花城則回到菩薺觀內。關了門,花城道:「裴宿那麼厭惡半月人,怎麼會是因為不忍心半月士兵受苦才做出這種事?」

謝憐歎了口氣,道:「反正都是猜測。對半月,還是盡量撿聽上去冠冕堂皇點的說吧。」

他想想,還是搖了搖頭,道:「若實在是想讓半月盡早從半月國裡解脫,裴宿明明可以選擇清剿半月關的,卻非要選擇引活人入關喂鬼這種方式,真的膽子太大了。」

花城卻道:「他不能。帶人清剿,得從天庭走。」

謝憐道:「從天庭走又如何?」

花城悠悠地道:「非常不妙。從天庭走的每一批神官,去了哪裡,要做什麼,都是記得清清楚楚。天上派人下來了,就勢必會把整個半月關都徹底清剿乾淨,你這位半月小姑娘也不例外。他當然是選擇自己捂著,要做的,無非就是閒了引一些活人去餵鬼罷了。」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道:「飛昇了的神官麼,凡人的命,在他們眼裡,自然是螻蟻不如囉。」

對他這一句,謝憐不予置評,只道:「那他其實也可以自己悄悄做個分|身下凡來清理那些半月士兵的。」

花城道:「分|身的力量是會被削弱的。裴宿化的那個分|身阿昭你也看到了,解決不了這麼多半月士兵,只能送死,充其量稍微消解一波怨氣。」

謝憐看他一眼,想起當時三郎躍下罪人坑後一瞬之間便將坑底的半月士兵殺盡,轉過身,道:「你的分|身倒是厲害得很呢。」

花城卻對他一挑眉,道:「當然。不過,我這可是本尊。」

聞言,謝憐不再去想別的了,轉過頭,略感詫異,道:「咦?你是本尊嗎?」

花城道:「如假包換。」

要怪就怪他說完這句之後,那副似乎是在說請君親驗的表情,於是,在謝憐還沒覺察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他就已經舉起了一根手指,在花城臉頰上戳了一下。

戳完了,謝憐這才猛地驚醒了,心中連聲暗叫糟糕。他只不過是心中好奇絕境鬼王的鬼皮到底是什麼手感罷了,沒想到身體比心思快,抬手就戳了一下,這可真不像話極了。

突然之間被人戳了臉,花城好像也微微吃了一驚,不過他一向鎮定,神色迅速平復,倒也沒說什麼,只是一邊眉挑得更高了,彷彿在等著他的解釋,目光裡的笑意卻一覽無遺。謝憐當然拿不出任何解釋,看了看那根手指,不露痕跡地藏了起來,隨口道:「不錯,不錯。」

花城終於哈哈笑了出來,抱起手臂,歪著頭,問他:「你是覺得我這張皮不錯嗎?」

謝憐由衷地道:「非常不錯。不過……」

花城道:「不過什麼?」

謝憐盯著他的臉,仔細看了一陣。最後,還是道:「不過,我能看一下你本來的樣子嗎?」

既然他方才說了「這張皮」,那就說明,此身雖然是本尊,但是皮相卻不是本相。這副少年的模樣,並不是他的真容。

這一次,花城卻沒立即回答了。他放下了手臂,不知是不是謝憐的錯覺,總覺得他的目光幽暗了一些,一顆心不免微微提起。

《天官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