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雲夢。
岐山溫氏轟然倒塌之後, 曾經最繁華的不夜仙都一朝煙消雲散,淪為廢都。數量龐大的修士們尋求新的活動地點, 分流到各個新的城池, 其中,湧向蘭陵,雲夢,姑蘇, 清河四地的最多。長街之上, 人來人往,各家子弟門生佩劍而行, 高談闊論如今天下局勢, 端的是個個意氣風發。
忽然,四周行人略略壓低了聲音, 視線不約而同投向長街盡頭。
那邊, 正緩步行來一名白衣抹額, 負琴佩劍的年輕男子。
這名男子面容極為俊雅, 週身卻似籠罩著霜雪之意。遠遠的還未走近, 諸名修士便自覺噤聲, 對他行注目之禮。有略有些名頭的大著膽子上前示禮, 道:「含光君。」
藍忘機微微頷首, 一絲不苟地還禮, 並不多做停留。其他修士不敢太過叨擾於他, 自覺退走。
誰知,正在此時, 對面笑盈盈走來一個身穿綵衣的少女,與他匆匆擦肩而過,忽然扔了一樣東西在他身上。
藍忘機迅捷無倫地接住了那樣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隻雪白的花苞。
花苞嬌嫩清新,猶帶露水。藍忘機正凝然不語,又一個婀娜的身影迎面走來,揚手擲出一朵淺藍色的小花。本衝他心口來的,偏生沒砸准,砸中他肩頭,又被藍忘機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毫不嬌羞地掩面遁逃。
第三次,則是一個頭梳雙鬟的稚齡少女,蹦蹦跳跳地走來,雙手抱著一束綴著零星紅蕾的花枝,丟到他胸口,轉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藍忘機已經接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花朵花枝,面無表情地站在街頭。街上識得含光君的修士都想笑不敢笑,故作嚴肅,目光卻一個勁兒地往這邊飄;不識得他的普通平民則已指指點點起來。藍忘機正低頭思索,忽然發間微重,他一舉手,一朵開得正爛漫的粉色芍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鬢邊。
高樓之上,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傳來:「藍湛——啊,不,含光君。這麼巧!」
藍忘機抬頭望去,只見亭台樓閣,紗幔飄飄。一個身形纖長的黑衣人倚在朱漆美人靠上,垂下一隻手,手裡還提著一隻精緻的黑陶酒壺,酒壺鮮紅的穗子一半挽在他臂上,一半正在半空悠悠地晃蕩。
見了魏無羨那張臉,原本在圍觀的世家子弟們臉色都變得十分古怪。眾人素來皆知,夷陵老祖和含光君關係不好,射日之征中幾次並肩作戰,同一戰線都會時常爭執,不知這次又有何花樣,當下連假裝矜持也顧不得了,越發使勁兒地瞅這兩人。
藍忘機並未如他們猜想的那般冷冷拂袖而去,只道:「是你。」
魏無羨道:「是我!會做這種無聊事的,當然是我。你怎麼有空來雲夢了?不急的話,上來喝一杯吧?」
他身旁圍上來幾個少女,紛紛擠在美人靠上,朝下哄笑道:「是啊,公子上來喝一杯吧!」
這幾名少女,正是方才以花朵擲他的那幾個,這行為究竟是誰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藍忘機低頭,轉身就走。魏無羨見撩他不得,並不意外,嘖了一聲,滾下美人靠,仰頭喝了一口壺中的酒。誰知,片刻之後,一陣不輕不重、不緩不急的足音傳來。
藍忘機穩步登上樓來,扶簾而入,珠簾玎璫,聲聲脆響猶如音律。
他將剛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道:「你的花。」
魏無羨歪到了小案上,道:「不客氣,我送你了,這些已經是你的花了。」
藍忘機道:「為何。」
魏無羨道:「不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這種事反應會如何。」
藍忘機道:「無聊。」
魏無羨道:「就是無聊嘛,不然怎麼無聊到拉你上來……哎哎哎別走啊,上都上來了,不喝兩杯再走?」
藍忘機道:「禁酒。」
魏無羨道:「我知道你們家禁酒。但這裡又不是雲深不知處,喝兩杯也沒關係的。」
那幾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盞,斟滿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藍忘機仍是沒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魏無羨道:「難得你來一趟雲夢,真的不品品這裡的美酒?不過,酒雖美,還是比不上你們姑蘇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絕色。日後有機會我再去你們姑蘇,一定要藏他個十壇八壇的,一口氣喝個痛快。你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有座位不坐,非要站著,坐啊。」
眾少女紛紛起哄道:「坐啊!」「坐嘛!」
藍忘機淺色的眸子冷冷打量這些盡態極妍的少女,繼而,目光凝在魏無羨腰間那一隻通體漆黑發亮、繫著紅色穗子的笛子上。似乎在低頭沉思,考慮措辭。見狀,魏無羨挑了挑一邊的眉,有點兒預料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果然,藍忘機緩緩地道:「你不該終日與非人為伍。」
圍在魏無羨身邊起哄的少女們臉上的笑容剎那間消失了。
紗幔飄動,不時遮去陽光,樓台內忽明忽暗。此時看來,她們雪白的臉蛋似乎有些白得過頭了,毫無血色,看起來甚至有些鐵青,目光也直勾勾地盯著藍忘機,無端生出一股森森寒意。
魏無羨舉手,讓她們退到一邊,搖了搖頭,道:「藍湛,你真是越大越沒意思。這麼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幹嘛總是學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記著教訓人。」
藍忘機轉過身,朝他走近一步,道:「魏嬰,你還是跟我回姑蘇吧。」
「……」魏無羨道:「我真是好久沒聽到這句話了。射日之征都過了,我還以為你早就放棄了。」
藍忘機道:「上次百鳳山圍獵,你可有覺察到一些徵兆。」
魏無羨道:「什麼徵兆?」
藍忘機道:「失控。」
魏無羨道:「你是指我差點和金子軒打起來?我想你是搞錯了。我一貫見了金子軒就想打一架。」
藍忘機道:「還有你後來所說的話。」
魏無羨道:「什麼話?我每天都說那麼多話,兩個月前說過的早忘光了。」
藍忘機看著他,似乎一眼就看出他只是隨口敷衍,吸了一口氣,道:「魏嬰。」
他執拗地道:「鬼道損身,損心性。」
魏無羨似是有些頭疼,無奈道:「藍湛你……這幾句我都聽夠了,你還沒說夠嗎?你說損身,我現在好好的。你說損心性,可我也沒變得多喪心病狂吧。」
藍忘機道:「此刻尚且為時不晚,待到日後你追悔莫及……」
不等他說完,魏無羨臉色變了變,一下子站了起來,道:「藍湛!」
那群少女在他身後,不知不覺中已個個眼放紅光,魏無羨道:「你們別動。」
於是,她們俯首退後,但仍是死死盯著藍忘機。魏無羨對藍忘機道:「怎麼說。雖然我並不覺得我會追悔莫及,但我也不喜歡別人這樣隨意預測我今後會怎麼樣。」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是我失禮了。」
魏無羨道:「還好。不過看來我確實不應該請你上來的,今天算我冒昧了。」
藍忘機道:「沒有。」
魏無羨微微一笑,禮貌地道:「是嗎。沒有就好。」
他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道:「不過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我就當你在關心我了。」
魏無羨擺擺手,道:「那不叨擾含光君了,有緣再會吧。」
魏無羨回到蓮花塢的時候,江澄在擦劍,抬了一下眼,道:「回來了?」
魏無羨道:「回來了。」
江澄道:「滿臉晦氣,難不成遇到金子軒了?」
魏無羨道:「比遇到金子軒還糟。你猜是誰。」
江澄道:「給個提示。」
魏無羨道:「要把我關起來。」
江澄皺眉道:「藍忘機?他怎麼來雲夢了?」
魏無羨道:「不知道,在街上晃呢,來找人的吧。射日之征後他好久沒提這茬了,現在又開始了。」
江澄道:「誰讓你先叫住他的。」
魏無羨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先叫住他的。」
江澄道:「還用問嗎?哪次不是?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歡而散,又為何每次都孜孜不倦地去討他的嫌?」
魏無羨想了想,道:「算我無聊?」
江澄翻個白眼,心說「你也知道」,目光又移回劍上。魏無羨道:「你這把劍一天要擦幾次?」
江澄道:「三次。你的劍呢?多久沒擦過了?」
魏無羨拿了個梨子吃了一口,道:「扔房裡了,一個月擦一次管夠。」
江澄道:「今後,圍獵或者清談會那種大場合不要再不佩劍了,現成的沒家教沒例子的話柄讓人抓。」
魏無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最討厭別人逼我的。越逼我我還越不想幹,就不佩劍,能奈我何?」
江澄橫他一眼。魏無羨又道:「而且我可不想被一群不認識的人拉去比劍切磋,我的劍出鞘必須見血,除非送兩個人給我殺,不然誰都別想煩我。乾脆不帶,一了百了,圖個清靜。」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愛在人前秀劍法的嗎。」
魏無羨道:「以前是小孩子。誰能永遠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聲,道:「不佩劍也罷,無所謂。但你今後少惹金子軒,畢竟是金光善獨子,將來蘭陵金氏家主就是他。你跟他動手,你讓我這個家主怎麼做。跟你一起打他?還是懲治你?」
魏無羨道:「現在不是又多了一個金光瑤嗎?金光瑤比他順眼多了。」
江澄擦完了劍,端詳一陣,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順眼有什麼用。再順眼,再伶俐,也只能做個迎送往來的家臣,他這輩子就止步於此了,沒法跟金子軒比的。」
魏無羨聽他口氣,竟像是對金子軒頗為推崇,道:「江澄,你老實回答我,你是什麼意思?上次你特地把師姐帶去,你該不會真的想讓師姐和他……?」
江澄道:「未嘗不可。」
魏無羨道:「未嘗不可?他在琅邪幹了什麼你忘了,你跟我說未嘗不可?」
江澄道:「他大概是後悔了。」
魏無羨道:「誰稀罕他後悔,知道錯了就要原諒他嗎。你看看他爹那個德行,指不定他今後也是那個鬼樣子,天南地北到處鬼混找女人。師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頓了頓,江澄看他一眼,又道:「不過,原不原諒也不是你說了算。誰叫姐姐喜歡他?」
魏無羨登時啞口無言。半晌,擠出一句:「怎麼就偏偏喜歡這個……」
他扔了梨子,道:「師姐在哪兒?」
江澄道:「不知道。還不是那幾個地方,不在廚房,就在臥房,要不然就在祠堂。她還能去哪兒。」
魏無羨離開試劍堂,先去了廚房,火上煨著半罐子熱乎乎的湯,人不在。再去江厭離的房間,也不在。最後去祠堂,果然就在了。
江厭離跪坐在祠堂裡,一邊擦拭父親母親的牌位,一邊小聲說話。魏無羨探進一個頭,道:「師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厭離輕聲道:「你們都不來,只好我來了。」
魏無羨走了進來,在她身邊坐下,跟著一起擦牌位。
江厭離瞅他一眼,道:「阿羨,你這樣看我幹什麼?你是不是要跟我說什麼事?」
魏無羨笑道:「沒什麼事呀。我就進來打個滾。」
說著,真的在地上打了個滾,江厭離問道:「羨羨,你幾歲啦?」
魏無羨道:「三歲啦。」
見逗得江厭離笑了,他這才坐起,想了想,還是道:「師姐,我想問你一件事。」
江厭離道:「問吧。」
魏無羨道:「人為什麼會喜歡另一個人?我說的是那種喜歡。」
江厭離微微一怔,奇道:「你問我這個幹什麼?你喜歡了誰嗎?是怎樣的姑娘?」
魏無羨道:「沒有。我不會喜歡任何人的。至少不要太喜歡一個人。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犁拴韁嗎?」
江厭離道:「三歲大了點,一歲吧。」
魏無羨道:「不,我三歲了!三歲的羨羨餓了!怎麼辦!」
江厭離笑道:「廚房有湯,去喝吧。不知道羨羨夠不夠得到灶台呀?」
「夠不到師姐把我抱起來就夠到了……」魏無羨正胡說八道,江澄剛好邁進祠堂來,聞言啐道:「又說這些混話!本宗主給你盛好放外邊了,快跪下來感謝然後滾出去喝你的湯。」
魏無羨顛出去一看,折回來道:「江澄你什麼意思,排骨呢?」
江澄道:「吃完了。只剩下藕了,你愛吃不吃。」
魏無羨一肘子捅去:「把排骨吐出來!」
江澄道:「吐就吐,有本事我吐出來你吃下去!」
江厭離聽他們又開始了,忙道:「好啦,多大的人了爭幾塊排骨,我再做一罐就是了……」
魏無羨最喜歡江厭離熬的蓮藕排骨湯。
除了味道真真鮮美可口,還因為他總是記得第一次喝到時的情形。
那時,魏無羨才剛被江楓眠從夷陵撿回來不久。他一進門,看到一個神氣的小公子牽著幾條小奶狗在校場上跑來跑去,登時雙手捂臉大叫一聲,嗷嗷地哭了起來,扒在江楓眠身上一整天,怎麼也不肯下來。第二天,江澄養的這幾條小奶狗就被送給了別人。
這件事氣得江澄大哭一場,就算江楓眠好言好語溫聲安慰,讓他們兩個「好好做朋友」,他也拒絕和魏無羨說話。過了好幾天,江澄的態度軟化了些,江楓眠想趁熱打鐵,便讓魏無羨和他住一個屋子,希望他們能增進感情。
原本江澄已別彆扭扭要答應了的,可壞就壞在,江楓眠一時高興,把魏無羨托了起來,讓他坐在了自己手臂上。江澄看著這一幕,整個人都呆住了。虞夫人當場冷笑一聲,拂袖而去。因夫妻兩人各自身有要事,匆匆出門,這才沒來得及又多口角。
當天晚上,江澄便把魏無羨關在了門外,不讓他進去。
魏無羨拍門道:「師弟、師弟,讓我進去,我要睡覺啊。」
江澄在屋子裡,背抵著門喊道:「誰是你師弟!你還我妃妃、你還我茉莉、你還我小愛!」
妃妃、茉莉、小愛,都是他原先養的狗。魏無羨知道江楓眠是因為自己才把它們送走的,低聲道:「對不起。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怕它們……」
在江澄的記憶裡,江楓眠把他抱起來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五次,每一次都夠他高興好幾個月。他胸中一股惡氣憋著出不來,滿心都是「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突然,他看到原本只屬於自己的屋子裡多出了一套不屬於他的臥具,那股惡氣和不甘霎時衝上腦門,驅使他將魏無羨的蓆子和被子摟了起來。魏無羨在門邊巴巴地守了半天,忽然門開,還沒來得及面露喜色,就被一堆被一股腦扔出來的東西砸得險些仰面摔倒。木門再次重重關上,江澄在裡面道:「你到別的地方去睡覺!這是我的房間!連我的房間你也要搶嗎?!」
魏無羨那個時候根本不明白江澄在生氣什麼,怔了怔,道:「我沒有搶,是江叔叔讓我和你一起住的。」
江澄一聽到他還在提自己的父親,簡直就像是故意在炫耀,眼眶都紅了,大喊道:「走開!再讓我看到你,我叫一群狗來咬你!」
魏無羨站在門口,聽到要喊狗來咬他,心中一陣害怕,絞著雙手,連忙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叫狗!」
他拖著被扔出來的蓆子和被子,飛奔著跑出長廊。來到蓮花塢沒多久,他不敢這麼快就到處上躥下跳,整天只乖乖窩在江楓眠讓他呆的幾個地方,路和房間都不識得,更不敢隨便敲門,生怕驚了誰的夢。想了一陣,走到木廊沒風的一個角落,把蓆子一鋪,就在這裡躺下了。可是越躺,江澄那句「我叫一群狗來咬你」在他腦海裡就越是響亮,魏無羨越想越害怕,拱在被子裡翻來覆去,聽什麼風吹草動都覺得像是有一群狗悄悄圍過來了。掙扎一陣,覺得這個地方呆不下去了,跳起來將蓆子一卷,被子一疊,逃出了蓮花塢。
他在夜風中氣喘吁吁地跑了好一陣,看到一棵樹,不假思索便爬了上去,手腳並用抱著樹幹,覺得很高了,這才心魂略定。不知在樹上抱了多久,忽然,魏無羨聽到遠遠有人軟綿綿地在叫他的名字。這聲音越來越近,不多時,一個白衣少女提著一盞燈籠出現在樹下。
魏無羨認出這是江澄的姐姐,默不作聲,希望她不要發現自己。誰知,江厭離道:「是阿嬰麼?你跑到上面去做什麼?」
魏無羨繼續默不作聲。江厭離舉起燈籠,道:「我看到你了。你的鞋子掉在樹下了。」
魏無羨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左腳,這才驚聲道:「我的鞋!」
江厭離道:「下來吧,我們回去。」
魏無羨道:「我……我不下去,有狗。」
江厭離道:「那是阿澄騙你的,沒有狗。你沒有地方坐,一會兒手就酸了,要掉下來的。」
任她怎麼說,魏無羨就是抱著樹幹不下來,江厭離怕他摔了,把燈籠放在樹下,伸出雙手站在樹下接著,不敢離開。僵持了一炷香左右,魏無羨的手終於酸了,鬆開樹幹,掉了下來。江厭離趕忙去接,可魏無羨還是摔得一砰,滾了幾滾,抱著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斷啦!」
江厭離安慰道:「沒有斷,應該也沒折,很疼嗎?不要緊,你別動,我背你回去。」
魏無羨還惦記著狗,嗚嗚咽咽道:「狗……狗來了沒有……」
江厭離再三保證道:「沒有的,有狗我幫你趕走。」她撿起魏無羨在樹下的鞋子,道:「鞋子為什麼掉了?不合腳嗎?」
魏無羨忍著痛出的眼淚,忙道:「沒有啊,合腳的。」
其實是不合腳的,大了好些。但是這是江楓眠給他買的第一雙新鞋子,魏無羨不好意思麻煩他再買一雙,便沒說大了。江厭離幫他穿上鞋子,捏了捏癟癟的鞋尖,道:「是大了一點呀,回去跟你改改。」
魏無羨聽了,總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什麼,有些惴惴不安。
寄人籬下,最害怕的就是給人添麻煩。
江厭離把他背了起來,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一邊道:「阿嬰,無論剛才阿澄跟你說了什麼,你不要和他計較。他脾氣不好,自己經常一個人在家裡玩,那幾條小奶狗他最喜歡了,被阿爹送走了,他心裡難過。其實多了個人陪他,他很高興的。你跑出來半天不回去,他擔心你出了事,急著去搖醒我,我才出來找的。」
江厭離其實也只比他大兩三歲,那時才十二三歲,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講起話來卻很自然的像個小大人,一直在哄他。她的身體很瘦小,很纖弱,力氣也不大,時不時晃一晃,還要停下來托一托魏無羨的大腿,防止他滑下來。可是,魏無羨趴在她背上,卻感覺無與倫比的安心,甚至比坐在江楓眠的手臂上還安心。
忽然之間,一陣嗚嗚的哭聲被夜風吹來。江厭離嚇得一抖,道:「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
魏無羨手一指,道:「我聽到了,從那個坑裡傳出來的!」
兩人繞到坑邊,小心翼翼地探頭下望。有個小人影趴在坑底,一抬臉,滿面的灰泥被淚水沖出兩道痕跡,發出哽咽之聲:「……姐姐!」
江厭離鬆了一口氣,道:「阿澄,我不是叫你喊人一起出來找嗎?」
江澄只是搖頭。他在江厭離走後,等了一會兒,坐立難安,乾脆自己追了出來。誰知道跑得太急,又忘了帶燈籠,半路摔了一跤,摔進一個坑底,把腦袋也跌破了。
江厭離伸手把弟弟從坑里拉起來,掏出手帕敷在他流血不止的額頭上。江澄神情萎靡,黑眼珠偷偷瞅一瞅魏無羨。江厭離道:「你是不是有話沒有對阿嬰說?」
江澄壓著額頭的手帕,低低地道:「……對不起。」
江厭離道:「待會兒幫阿嬰把蓆子和被子拿回去,好不好?」
江澄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經拿回去了……」
兩人的腿都受了傷,行走不得,此時離蓮花塢尚有一段距離,江厭離只得背上背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魏無羨和江澄都摟著她的脖子,她走了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道:「你們這讓我怎麼辦呀。」
兩人眼裡都還含著淚花,一齊委屈地把她的脖子摟得更緊了。
最終,她還是走一步停一步地把兩個弟弟運回了蓮花塢,輕聲叫醒了醫師,請他給魏無羨和江澄包紮治療。之後連道數聲抱歉和謝謝,再把醫師送回去。江澄看著魏無羨的腳,神色緊張。如果被其他門生或者家僕知道了這件事,傳到了江楓眠耳朵裡,江楓眠知道了他把魏無羨的蓆子丟出去,還害魏無羨傷了腿,一定會更不喜歡他的。這也是他剛才為什麼只敢自己一個人追出去,卻不敢告訴別人的原因。魏無羨看他一副很擔心的樣子,主動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江叔叔的。這是我夜晚忽然想出去爬樹,所以才傷了的。」
聞言,江澄鬆了一口氣,發誓道:「你也放心,今後看到狗,我都會幫你趕走的!」
見兩人終於說開了,江厭離高興地道:「就是應該這樣嘛。」
折騰了小半晚,兩人也餓了。江厭離便到廚房去,踮著腳尖忙活一陣,給他們一人熱了一碗蓮藕排骨湯。
香氣縈繞心間,至今不散。
魏無羨蹲在院子裡,把喝完湯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會兒稀星點點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藍忘機在雲夢街上偶遇,忽然想起了當年求學雲深不知處的許多事。
他一時心血來潮叫住了藍忘機,原本也想把話題往那方面引的。可藍忘機提醒了他,所有的東西早就和當年不一樣了。
可是,只要回到蓮花塢,回到江家姐弟身邊,他就能有一種彷彿什麼都沒改變的錯覺。
魏無羨忽然想去找找當年那棵被他抱過的樹。
他站起身來,朝蓮花塢外走去,沿路的門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點頭。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樣不肯好好走路的師弟們、那些會擠眉弄眼不肯老實敬禮的家僕們,早就一個都不在了。
穿過校場,邁出蓮花塢的大門,便是一片寬闊的碼頭。無論白天黑夜,碼頭上總有賣吃食的小販。鍋裡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無羨忍不住走了過去,笑道:「今天料很足嘛。」
小販也笑道:「魏公子來一個?這個當我送的,不用記賬上了。」
魏無羨道:「來吧。帳還是照樣記。」
這名小販之旁,蹲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人,魏無羨走近之前,正抱著膝蓋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聽魏無羨說了兩句話,這人才猛地抬頭。
魏無羨雙目微睜,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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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改動比較大,評論錯位了(。◕ˇ_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