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 於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藍曦臣隨手拂過一朵飽滿雪白的金星雪浪,動作輕憐得連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他道:「忘機, 你心頭可是有事, 為何一直憂心忡忡?」雖說這憂心忡忡,在旁人看來,大概和藍忘機的其他表情沒有任何區別。
藍忘機眉宇沉沉,搖了搖頭。半晌, 他才低聲道:「兄長, 我,想帶一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曦臣訝然道:「帶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忘機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頓了頓, 又道:「帶回去……藏起來。」
藍曦臣登時睜大了眼睛。
他這個弟弟, 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漸漸的性子越來越沉悶, 除了出去夜獵, 就是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看書、打坐、寫字、彈琴、修煉, 跟誰都不愛說話, 也就只是能和他多談幾句。可是, 這樣的話, 從他嘴裡脫口而出, 也是頭一次。
藍曦臣道:「藏起來?」
藍忘機微蹙著眉, 又道:「可他不願。」
這時, 前方一陣喧嘩, 一人啐道:「這條道是你能走的嗎?誰讓你亂走的!」
另一年輕的聲音道:「失禮了。我……」
一聽到這個聲音,藍曦臣和藍忘機不約而同抬起了頭。只見影壁之旁, 站著兩個人,剛剛出聲呵斥的人是金子勳,他身後跟著幾名家僕與修士,被呵斥的則是一個年輕的白衣男子。那男子瞥見藍曦臣兩人,霎時面色一白,接下來的話也說不出口了。而正當金子勳橫眉冷對之時,金光瑤恰到好處地出現解圍了。
他對那白衣男子道:「金麟台上道路複雜,怨不得蘇公子走錯路,你隨我來吧。」
金子勳見他冒出來,哼了一聲,繞過他們走了。那白衣男子卻是一怔,道:「你認得我?」
金光瑤笑道:「自然記得,為什麼不記得?我們之前不是見過一面嗎?蘇憫善蘇公子,你的劍法可好得很哪,上次百鳳山圍獵我就一直在想,這樣的青年才俊,不到我們家就可惜了,後來果真到了我們家,可把我高興壞了。請,這邊走?」
像蘇涉這樣投奔蘭陵金氏的劍修不計其數,他本以為沒什麼人識得他,豈知金光瑤只匆匆見過他一面,就把他記得清清楚楚,還大加讚賞,蘇涉不由得臉色大緩,不再看那邊的藍氏兄弟,隨金光瑤而去,似乎生怕他們上前嘲諷或是指指點點。
鬥妍廳內,藍曦臣和藍忘機依次入席,席間不便再繼續談論方纔的話題,藍忘機又回復冷若冰霜的常態。姑蘇藍氏不喜飲酒之名遠揚,經金光瑤佈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沒有設酒盞,只有茶盞和清清爽爽的幾樣小碟,也並無人上前敬酒,一片清淨。誰知,未清淨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過來,一手一隻酒盞,大聲道:「藍宗主,含光君,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此人正是從剛才起就一直四下敬酒的金子勳。金光瑤知藍曦臣藍忘機都不喜飲酒,趕忙過來,道:「子勳,澤蕪君和含光君都是雲深不知處出來的人,規訓石上可刻著三千條家規呢,你讓他們喝酒還不如……」
金子勳十分看不慣金光瑤,心覺此人出身下賤,恥於和他同族,直接打斷道:「咱們金家藍家一家親,都是自己人。兩位藍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他的幾名擁躉紛紛撫掌讚道:「真有豪爽之風!」
「名士本當如此!」
金光瑤維持笑容不變,卻無聲地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藍曦臣起身婉拒,金子勳糾纏不休,對藍曦臣道:「什麼都別說,藍宗主,咱們兩家可跟外人可不一樣,你可別拿對付外人那套對付我!一句話,就說喝不喝吧!」
金光瑤微笑的嘴角都要抽搐了,目光滿含歉意地望一望藍曦臣,溫言道:「藍宗主他們之後還要御劍回程,飲酒怕是要影響御劍……」
金子勳不以為然:「喝個兩杯難道還能倒了不成,我就是喝上八大海碗,也照樣能御劍上天!」
四週一片誇讚叫好之聲。藍忘機仍坐著,冷冷盯著金子勳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似乎正要開口,忽然,一隻手接過了那只酒盞。
藍忘機微微一怔,蹙起的眉宇忽地舒展開,抬頭望去。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身黑衣,腰間一管笛子,笛子尾垂著如血的紅穗。來人負手而立,仰頭一飲而盡,將空空如也的酒盞盞底露給金子勳看,道:「我代他喝,你滿意了麼?」
眉眼含笑,語尾微揚。身長玉立,丰神俊朗。
藍曦臣道:「魏公子?」
一人低聲驚呼:「他什麼時候來的?!」
魏無羨放下酒盞,單手正了正衣領,道:「方纔。」
方才?可方才分明沒人通報或是招呼,竟然無人覺察到他是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鬥妍廳中的。眾人不禁一陣惡寒。金光瑤迅速反應過來,依舊是熱情無比,道:「不知魏公子光臨金麟台,有失遠迎,需要設座嗎?哦對了,您可有請帖?」
魏無羨也不寒暄,單刀直入道:「不了,沒有。」他向金子勳微一頷首,道:「金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金子勳道:「有什麼話說,等我們家宴客完畢之後再來吧。」
其實他根本不打算和魏無羨談。魏無羨也看出來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勳道:「三四個時辰吧。或許五六個時辰也說不定。或者明天。」
魏無羨道:「怕是不能等那麼久。」
金子勳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金光瑤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勳有何要事,很急迫嗎?」
魏無羨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金子勳轉向藍曦臣,舉起另一杯道:「藍宗主,來來來,你這杯還沒喝!」
見他故意拖延,魏無羨眉間閃過一道黑氣,瞇了瞇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麼我就在這裡直說了。請問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溫寧這個人?」
金子勳道:「溫寧?不知道。」
魏無羨道:「這個人你一定記得。上個月你在甘泉一帶夜獵,追著一隻八翼蝙蝠王到了岐山溫氏殘部的聚居地,或者說拘禁地,帶走了一批溫家門生,為首的那個就是他。」
射日之征後,岐山溫氏覆滅,原先四處擴張的地盤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帶劃到了蘭陵金氏旗下。至於溫家的殘部,統統都被驅趕到岐山的一個角落裡,所佔地盤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蝸居於此,苟延殘喘。金子勳道:「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我可沒那麼閒,還費心去記一條溫狗的名字。」
魏無羨道:「好,我不介意說得更詳細些。你抓不住那只蝙蝠王,恰好遇上前來查看異象的幾名溫家門生,你便逼他們背著召陰旗給你做餌。他們不敢,出來一人磕磕巴巴和你理論,這人就是我說的溫寧。拖拖拉拉間,蝙蝠王逃跑了,你將這幾名溫家修士暴打一通,強行帶走,這幾人便不知所蹤了,還需要我說更多細節嗎?他們至今未歸,除了問你,魏某實在不知道還能問誰啊。」
金子勳道:「魏無羨,你什麼意思?找我要人?你該不會是想為溫狗出頭吧?」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頭,還是想斬頭呢?——交出來便是了!」
最後一句,他臉上笑容倏然不見,語音也陡轉陰冷,明顯已經失去耐心,鬥妍廳中許多人不禁一個冷戰。金子勳也是頭皮一麻。然而,他的怒氣立刻便翻湧了上來,喝道:「魏無羨你好囂張!今天我蘭陵金氏邀請你了嗎?你就敢站在這裡放肆,你真以為自己所向披靡誰都不敢惹你?你想翻天?」
魏無羨笑道:「你這是自比為天?恕我直言,這臉皮可就有點厚了。」
金子勳心中雖然的確早已把蘭陵金氏視為新天,卻也自知失言,面皮微微一紅,正要揚聲回擊,正在這時,首席上的金光善開口了。
他呵呵笑道:「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年輕人何必動氣?不過魏公子,我說一句公道話。你在我蘭陵金氏開設私宴的時候闖上來,實在不妥。」
要說金光善心中不介意百鳳山圍獵之事,那是不可能的。這也是為什麼他方才一直笑看金子勳硬槓魏無羨卻不勸阻,直到金子勳落了下風才出來說話。魏無羨頷首道:「金宗主,我本並無意驚擾私宴,得罪了。然而,這位金公子帶走的幾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遲一步或許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絕不能袖手旁觀。不望海涵,日後賠罪。」
金光善道:「有什麼事不能往後放一放的,來來,你先坐下,我們慢慢說道。」
金光瑤早已悄然無聲地置好了一張新的桌席,魏無羨道:「金宗主客氣,不坐了,此事不能再拖,請盡快解決。」
金光善道:「急不得,細數起來,我們也有一些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既然你現在來了,那我們就趁此機會把它一併解決了如何?」
魏無羨挑眉道:「清算什麼?」
金光善道:「魏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之前也和你略提過幾次,你不會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經使用過一樣東西。」
魏無羨道:「哦,你是提過。陰虎符。怎麼了?」
金光善道:「據聞,這件陰虎符是你從屠戮玄武洞底得來的一柄鐵劍的鐵精所熔鑄。當年你在戰場之上使用過一次,威力駭人,導致一些同修也被其餘力波及……」
魏無羨打斷道:「請說重點。」
金光善道:「這就是重點。當初那一場大戰,不光溫氏,我方也頗有些損失。我以為這樣法寶難以駕馭,單單由一人保管,恐怕……」
話音未落,魏無羨突然笑了起來。
笑了幾聲,他道:「金宗主,容我多問一句。你是覺得,岐山溫氏沒了,蘭陵金氏就該理所應當地取而代之嗎?」
鬥妍廳內,鴉雀無聲。
魏無羨又道:「什麼東西都要交給你,誰都要聽你的?看蘭陵金氏這行事作風,我險些還以為仍是溫王盛世呢。」
聞言,金光善的國字臉上,閃過一絲惱羞成怒的顏色。射日之征後,各大世家對於魏無羨修鬼道一事的微詞逐漸上湧。他在這裡提陰虎符,本意是要威脅一下魏無羨,提醒他你還有把柄呢,旁人都盯著你,別太囂張,別妄想騎到我們家頭上,誰知這魏無羨說話如此赤裸裸、血淋淋,他雖早暗暗有接替溫氏地位這份的心思,但從來沒人敢這麼明白亮敞地剝出來,還加以嘲諷。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魏無羨!你怎麼說話的!」
魏無羨道:「我說錯了?逼活人為餌,稍有不順從便百般打壓,這和岐山溫氏有區別嗎?」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來,道:「自然有區別。溫狗作惡多端,落得如此下場原是他們罪有應得。我們不過以牙還牙,讓他們飽嘗自己種下的惡果,又有何可指摘?」
魏無羨道:「誰咬了你你讓誰還,溫寧這一支手上可沒沾過什麼血腥,莫不是你們還想來連坐這一套?」
一人道:「魏公子,你說他們手上沒沾血腥就沒沾了?這只是你的片面之詞,證據呢?」
魏無羨道:「你覺得他們濫殺了,難道不也是你的片面之詞?難道不是應該你先拿出證據來嗎?怎麼反倒找我要?」
那人連連搖頭,一臉「這人不講道理」。另一人冷笑道:「當年溫氏屠殺我們的人時,可比這殘忍千百倍!他們都沒跟我們講道義,我們又為什麼要和他們講道義?」
魏無羨笑道:「哦。溫狗作惡多端,所以姓溫的盡皆可殺?不對吧,不少從岐山那邊降服過來的叛族現在可是如魚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幾位,正是原先溫氏附屬家族的家主嗎?」
那幾名家主見被他認了出來,登時神色一變。魏無羨又道:「既然只要是姓溫的就可以供人隨意洩憤,不論有辜無辜,意思是不是我現在把他們全部殺光都行?」
話音未落,他把手一壓,放到了腰間的陳情上。剎那間,整個宴廳的人都被喚醒了某些記憶,彷彿重回到了那暗無天日、屍山血海堆積的戰場。一時之間,四下都有人霍然站起,藍忘機沉聲道:「魏嬰!」
金光瑤離魏無羨最近,卻是顏色不變,溫聲道:「魏公子,你可千萬不要亂來啊,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來,驚怒懼恨交加:「魏無羨!江……江宗主不在這裡,你就如此肆無忌憚!」
魏無羨厲聲道:「你以為他在這裡,我就不會肆無忌憚嗎?我若要殺什麼人,誰能阻攔,誰又敢阻攔?!」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魏嬰,放下陳情。」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在那雙淡若琉璃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近乎猙獰的倒影。他忽的轉過頭,喝道:「金子勳!」
金光善慌忙道:「子勳!」
魏無羨道:「廢話少說,想必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裡?陪你浪費了這麼久的時間,我只給你三聲。三!」
金子勳本想咬牙死扛,但瞟金光善神色,心頭發冷。魏無羨又道:「二!」
金子勳這才大喝道:「……罷了!罷了!不過幾條溫狗,你若想使喚便拿去,不想在今天跟你糾纏!自己去窮奇道找便是了!」
魏無羨冷笑一聲,道:「你早說不就行了。」
他來也如風,去也如風。身影一消失,許多人心頭的陰雲這才消散,鬥妍廳裡,原先坐不住的人三三兩兩坐下,十之八九已驚出一身冷汗。而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發作,一腳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滿案的金盞銀碟骨碌碌滾下台階,金光瑤見他失態,有心圓場,道:「父……」
話音未落,金光善已拂袖而去。金子勳也深深覺得方才在眾人面前退讓輸了面子,又憤又恨,也要跟著一併退場,金光瑤忙道:「子勳……」
金子勳正在氣頭上,想也不想,手裡沒送出去的那杯酒甩手一砸,迎面砸金光瑤胸前。那雪白袍子心口怒放的金星雪浪上霎時又開了一朵潑開的酒花,好不狼狽。可場面太混亂,這大為不妥的失禮行為也沒什麼人在意,只有藍曦臣道:「三弟!」
金光瑤忙道:「沒事沒事沒事,二哥你坐著。」
藍曦臣不便評價金子勳,只取了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他,道:「你下去換身衣服吧。」
金光瑤接過手帕,邊擦邊苦笑道:「我沒法走開啊。」
場中只剩下他一個人收拾這爛攤子,教他如何脫得開身。他一邊安撫全場,一邊焦頭爛額道:「唉,這個魏公子真是太衝動了。他怎麼能當著這麼多家的面這麼說話呢?」
藍忘機冷冷地道:「他說得不對嗎。」
金光瑤微不可查地一怔,旋即笑道:「哈哈。對。是對。但就是因為對,所以才不能當面說啊。」
藍曦臣則若有所思,道:「這位魏公子,當真已心性大變。」
聞言,藍忘機緊蹙的眉宇之下,那雙淺色眸子裡流露過一絲痛色。
下了金麟台,魏無羨在蘭陵城中七拐八轉,進入一條小巷,道:「找到了,走吧。」
溫情早在巷中坐立難安多時,聞言立即衝了出來。她此刻體虛,有些頭昏眼花,腳底一崴,魏無羨單手將她身子一托,提議道:「你要不要我給你找個地方休息,我一個人去就夠了,一定會把溫寧帶回來的。」
溫情忙抓住他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溫寧失蹤後,她幾乎是用一雙腿片刻不停地從岐山跑到了雲夢,數日未曾合眼,見到魏無羨後一路發瘋了一樣地催他求他,此刻嘴唇發白兩眼發直,幾乎不成人形。魏無羨看她就快撐不住了的樣子,又沒有空閒給她慢慢吃,街邊買了幾個白面饅頭,讓她拿著吃。溫情也知道她快到極限了,必須進食,蓬著一頭亂髮,眼眶發紅、牙齒發狠地啃著饅頭,這副模樣,讓魏無羨想起了當年自己和江澄逃難在路上時的情形。他又保證了一次:「沒事的。我一定會把溫寧帶出來。」
溫情邊吃邊哽咽道:「我就知道我不應該離開的……但是我沒有辦法,他們強行把我調配到別的城去了,等我回來的時候溫寧和一大家子人都沒了!我就知道放他一個人是不行的!」
魏無羨道:「他行的。」
溫情崩潰道:「他不行啊!阿寧他從小就性子畏畏縮縮,怕事又膽小,連手底下的人都不敢招脾氣大一點的,儘是些跟他差不多的唯唯諾諾的!他遇事沒有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當年魏無羨背著江澄與她告別之際,溫情是這麼說的:「無論這場戰役結果如何,從此以後,你們跟我們都兩不相欠了。兩清。」神情高傲,歷歷在目。然而,昨夜她死死拽著魏無羨的手,就差跪在他面前了,哀求道:「魏無羨,魏無羨,魏公子,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幫我救救阿寧!除了找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當初的驕傲蕩然無存。
窮奇道是一座山谷之中的古道。相傳,此道乃是岐山溫氏先祖溫卯一戰成名之地。數百年前,他與一隻上古凶獸在此惡鬥九九八十一天,最終將之斬殺。這上古凶獸,便是窮奇,懲善揚惡,混亂邪惡,喜食正直忠誠之人,饋贈作惡多端之徒的神獸。當然,這傳說究竟屬實,還是岐山溫氏後代家主為神化先祖而誇大的,那便無從考據了。
經歷數百年,這條山谷已從險峻要道變成了一處歌功頌德、觀光遊覽之景。射日之征後,眾家瓜分了原先岐山溫氏的地盤,窮奇道也被蘭陵金氏收入囊中。原先山道兩側高闊的山壁上鑿刻的都是大先賢溫卯的生平佳跡,蘭陵金氏接手之後,自然不能讓這些岐山溫氏的光輝往事繼續留著,正在著手重建。重建的意思,就是要把整個兩側的高山壁畫鑿得乾乾淨淨,盡數清空,刻上新的圖騰。當然,最後,必須還要改個能凸顯蘭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而這些苦力,自然沒有比射日之征後便淪為喪家之犬的溫家戰俘們更合適的人選了。
二人到達窮奇道之時,已是夜間,深色天幕絲絲冷雨飄飛。溫情深一腳淺一腳跟緊魏無羨,直打哆嗦,像是整個人由內而外的發冷,魏無羨時不時要攙她一把。山谷之前有一排臨時搭建的棚屋,供戰俘們夜間休息使用。魏無羨帶著溫情,遠遠地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披著雨絲,扛一面大旗慢慢走動。再走近些,那扛旗之人竟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婆婆,背上還背著一個懵懵懂懂的幼子,被布條綁在老人背上,正在認真地咬手指。一老一小在路上來回行走,老人家扛那面高旗扛得十分吃力,走兩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見狀,溫情紅著眼眶叫道:「婆婆!是我啊!」
那名老人約莫是眼神耳朵都不好使,沒看清也沒聽清來人是誰,只知道有人走近了在叫什麼,連忙又把旗子扛起,滿面畏懼之色,似乎生怕被人發現了被斥責一通。溫情奔上前去,奪過那面旗子,道:「這是什麼?這是在做什麼!」
這面大旗上繪著一枚碩大的岐山溫氏太陽家紋,此時卻被塗上了一個血紅的大叉,旗面也被撕得破破爛。射日之征結束後至今,被打成「溫狗餘孽」的人不計其數,折騰他們的法子也不計其數,還要美其名曰「自省」,魏無羨心知肯定是這老婆婆年紀太大,沒法和其他人一樣做苦力,這裡的主事便想出了這樣的法子折騰她,要她扛著溫家殘旗走來走去,進行自我羞辱。
那老婆婆先是駭得一縮,待勉強分辨出來人,張大了嘴,溫情道:「婆婆,阿寧呢?四叔他們呢?阿寧呢?!」那老婆婆看看她身後的魏無羨,不敢說話,只望向山谷那邊,溫情顧不得其他,飛奔而去。
寬闊的山谷兩側架著火把,火焰在細微的雨絲中略有撲閃,依舊熊熊燃燒著照亮了山道中負重而行的數百個身影。
這些戰俘們個個面色青白,步履虛浮拖沓。他們不被允許使用靈力和借助外力,不光因為蘭陵金氏對他們戒備,也因為要有懲罰意味在裡面。十幾名督工撐著黑傘,在雨中策馬穿行呵斥。溫情衝進雨中去,視線瘋狂在每一張灰頭土臉的疲憊面容上掃動,一名督工注意到她,舉手喝道:「你是打哪兒來的?誰讓你在這兒亂闖的!」
溫情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那名督工驅馬近來,拔出腰間一樣東西,揮舞道:「我管你找人還是人找,走!再不走……」
正在此時,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這年輕女子身後行了過來,彷彿舌頭打結,語音戛然而止。
這青年生得一張明俊容顏,眼神卻頗為陰冷,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很快地,他發現這青年並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揮舞的那柄鐵烙。
這些督工手中的鐵烙,和從前岐山溫氏的家奴們慣用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是頂端烙片的形狀從太陽紋改成了牡丹紋。
魏無羨注意到這點,眼中寒光乍現。不少督工都認得他的臉,不禁悄悄勒退了馬,與同僚竊竊私語。旁人再不敢阻攔溫情,她邊找邊喊:「阿寧!阿寧!」
呼聲淒厲,然而無人應答。找遍了整個山谷都沒見到弟弟的蹤影。若是溫寧在這裡,早就自己衝出來了。那幾名督工悄悄下了馬,一圈人都在使勁瞅魏無羨,似乎在猶豫該不該上前招呼。溫情撲過去問道:「這幾天新送來的溫家修士呢?」
數人面面相覷。磨蹭片刻,一名瞧上去甚為憨厚的督工和和氣氣地道:「這裡所有的戰俘都是溫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來的。」
溫情道:「是我弟弟,是金子勳帶來的!他……他大概這麼高,不怎麼說話,一說話結結巴巴的……」
那名督工道:「嗨,姑娘你看,這裡這麼多人,我們哪兒記得清一兩個人結巴不結巴呢?」
溫情急得直跺腳:「我知道他肯定在這兒的!」
那名督頭生得圓圓胖胖,陪笑臉道:「姑娘你別急,其實經常有別家的人來我們這裡要修士,說不定是這幾天被人要走了呢?偶爾點名的時候也會發現人有人跑了……」
溫情道:「他不會跑的!婆婆他們都在這兒,我弟弟不會一個人跑的。」
那名督工道:「不然你慢慢找?所有的人都在這兒了,要是在這山谷裡找不著,那咱們就沒辦法了。」
忽然,魏無羨道:「所有人都在這兒了?」
他一說話,那幾人的臉都僵了一僵。那名督工轉向他,道:「是啊。」
魏無羨道:「好吧。我姑且當活著的都在這兒了。那麼,其他的呢?」
溫情的身體晃了晃。
與「活」相對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那名督頭連忙道:「您可不能這麼說話,咱們這兒雖然都是溫家修士,但可沒人敢鬧出人命來……」
魏無羨恍若未聞,取下了腰間的笛子。原本在他一側艱難前行的幾名戰俘忽然大叫一聲,扔下背上重物,逃了開去。山谷之中,忽然迅速以他為圓心騰出了一大片空地。
其實這些戰俘們並不認得魏無羨的臉,因為但凡是在射日之征的戰場上和魏無羨遇上過的溫家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全軍覆沒。因此,認得他臉的溫家修士,大多數都淪為凶屍,為他所操縱驅控,成為他的部下了。可這只垂著鮮紅穗子的黑木笛子,還有掌控著它的黑衣青年,早已成為了他們的噩夢。四下都有人驚呼出聲:「鬼笛陳情!」
魏無羨將陳情送到唇邊,淒厲尖銳的笛音先是猶如一致穿雲利箭劃破夜空,橫穿夜雨,隨後,餘音在整座山谷之中迴盪。只一聲,魏無羨便收回了陳情,垂手而立,嘴帶冷笑,任由雨絲打濕他的黑髮黑衣。
不久,忽然有人道:「什麼聲音?」
人群外忽然傳來陣陣驚叫,連滾帶爬把包圍圈破開了一處空地。在他們空出來的地方,淅淅瀝瀝的雨中,東倒西歪地站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的身上散發出陣陣腐爛的惡臭。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尚且睜著眼睛的溫寧。
他臉色慘白如蠟,瞳孔渙散,嘴角的血跡已凝成了暗褐色,儘管胸口完全沒有起伏,卻明顯能看出肋骨已被打塌了半邊。任何人看到這樣的形狀,都不會覺得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溫情仍不死心,顫抖著去抓他的脈搏。
死死抓了半晌,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這些天她又驚又怕,跑得幾乎發狂,卻還是來晚了,連弟弟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溫情邊哭邊摸溫寧的肋骨,似乎想把它們接起來,癡心妄想著能不能抓住一線生機。那張原本甜美的臉哭得面目扭曲,變得很醜,很難看。但是,當一個人真正傷心到及處的時候,是絕對沒辦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屍體前,她所堅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溫情收的刺激太大,終於撐不住暈了過去。魏無羨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地接住了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口。閉上眼,片刻之後才睜開,道:「這個人是誰殺的。」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沒有動怒,而是在思考什麼。那名為首的督工心生僥倖,嘴硬道:「魏公子,這話您可別亂說,這兒可沒人敢殺人,他是自己幹活不小心,從山壁滾下來摔死的。」
魏無羨道:「沒人敢亂殺人?真的?」
數名督工一齊信誓旦旦道:「千真萬確!」
「絕無虛假!」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條斯理地接道:「因為他們是溫狗,溫狗不是人。所以說殺了他們也不算殺人,是這個意思,對吧?」
那督頭剛才心中,正好就在想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臉色一白。魏無羨又道:「還是你們真覺得,我會不知道一個人是怎麼死的?」
眾督工啞然,終於開始發覺大事不妙,隱隱有後退之意。魏無羨維持笑容不變,道:「你們最好立刻老實交待,是誰殺的,自己站出來。不然,我就只好寧可殺錯,也不放過了。全都殺光,這總該沒有漏網之魚。」
眾人頭皮發麻,背脊發寒。督頭囁嚅道:「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眼下正交好,您可不能……」
聞言,魏無羨看了他一眼,訝然道:「你很有勇氣。這是威脅我?」
督頭忙道:「不敢不敢。」
魏無羨道:「恭喜你們成功地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既然你們不肯說,那就讓他自己回答好了。」
彷彿等待他這一句多時一般,溫寧僵硬的屍體忽然一動,抬起了頭。站得最近的那兩名督工還沒來得及驚叫,便各被一隻鐵箍般的手掌掐住了喉嚨。
溫寧面無表情地將這兩名五短身材的督工高高舉起,四周空地的圓圈越拉越大,那名督頭道:「魏公子!魏公子!手下留情!您這一衝動,後果是不可挽回的啊!」
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魏無羨的臉頰不住往下滑落。
他猛地轉身,把手放在溫寧肩頭,喝道:「溫瓊林!」
回應一般,溫寧發出長長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整個山谷裡的人耳朵都隱隱作痛。
魏無羨一字一句道:「誰讓你們變成這樣的,你們就讓他們獲得同樣的下場。我給你們這個權利,清算乾淨吧!」
聞言,溫寧立刻將手中抓著的那兩名督工一個對撞,兩個腦袋登時如同炸裂的西瓜,「砰」的一聲巨響,紅紅白白爆了個天女散花。
這場面極其血腥,山谷中尖叫聲此起彼伏,馬匹嘶鳴,俘虜逃竄,混亂無比。魏無羨將溫情打橫抱起,若無其事地穿過炸鍋的人群,牽住了一匹馬,正要轉身,一名瘦小的俘虜道:「……魏先生!」
魏無羨回頭,道:「什麼?」
這名俘虜聲音微微發抖,指了一個方向,道:「山……山谷那頭有間屋子,是他們用來……把人關起來打的,打死的就直接拖出去埋了。你要找的人,說不定還有些在那裡……」
魏無羨道:「多謝。」
他順著那人指引的方向,果然找到一間看上去像是臨時搭建的棚屋,一手抱著溫情,單腳踹開了門。屋裡角落坐著十幾人,個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被他粗暴的踹門動作驚得彈動起來。幾人看到魏無羨臂彎中的溫情,顧不得渾身是傷,撲過來叫道:「情姑娘!」
一人怒道:「你……你是誰,你把寮主怎麼了?」
魏無羨道:「沒怎麼。哪些是溫寧手下的修士?廢話少說,都出來!」
幾人面面相覷,但魏無羨已抱著溫情離去,他們不得不強撐身體,相互攙扶著跟上。一出屋子,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山谷中混亂的景象到底怎麼回事,魏無羨便道:「各人找馬,趕快!」
一個中年人道:「不行,我家溫寧公子……」
這時,一顆人頭從他面前橫飛而過,眾人齊刷刷轉頭,剛好看到溫寧將一具手腳尚在抽搐的無頭屍摔在地上,赤手去掏那人內臟。魏無羨喝道:「夠了!」
溫寧喉中發出低低的咆哮,似乎還不滿足,魏無羨卻吹了一聲哨子,又道:「起來!」溫寧只得站起。魏無羨道:「還愣著幹什麼,上馬!難不成還等著我給你們找飛劍來?」
一人想起來還有老人家在這裡,趕緊把那老婆婆和幼子也帶來,扶上馬去。魏無羨自己也抱著依舊昏迷不醒的溫情翻身上馬,幾十個人在混亂中只找到十幾匹馬,兩三人一騎,馬上甚為擁擠,老婆婆不能單獨一人騎,還要勉強抱著那個小孩子,魏無羨見狀伸手道:「給我。」
老婆婆連連搖頭,那小孩子也緊緊抱住了外婆的脖子,就快滑下來了,可兩人目光中有無法掩飾的驚恐之色。魏無羨一伸手便把那孩子拎了過來夾在胳膊下。那老婆婆嚇壞了,道:「阿苑!阿苑!」
那叫做阿苑的孩子雖然很小,但已知道害怕,卻沒哭,只是一個勁兒地咬自己手指,偷偷看魏無羨。魏無羨喝道:「走了!」雙腿一夾馬背,率先出發。十幾匹馬緊隨其後,在夜雨之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