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來猶帶冰霜顏

什麼事情都沒有,一切都是幻覺。

自從那天過後,羅中夏總是這麼安慰自己。他最後終於成功地把腦袋埋在沙子裡,這也算是他的特技之一。羅中夏是那種容易放下心中執念、能輕易說服自己相信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人,有什麼煩惱都能立刻拋諸腦後,不再理會。

這種個性,儒家稱之為「豁達」,佛家稱之為「通透」,道家稱之為「清虛」,而民間則俗稱為「沒心沒肺」。

接下來的幾日,鄭和與鞠式耕沒再找過他,生活過得波瀾不興。羅中夏一如既往地逃課睡懶覺,一如既往地玩遊戲,一如既往地在熄燈後跟宿舍的兄弟們從校花的新男朋友侃到國籍政治。長椿舊貨店的事,就如同夢幻泡影一般慢慢在記憶裡淡忘,羅中夏的心思,也很快被另外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所佔據。

華夏大學的足球隊輸了,而且是在校際聯賽中輸給了師範大學隊。

華夏與師範向來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兩邊都是既生瑜,何生亮。如果說牛津與劍橋是以划船來定勝負的話,那麼華夏與師範就是以足球來論高低的。所以華夏大學足球隊的敗北,不啻一記狠狠扇在華夏莘莘學子臉上的耳光。按照賽程,下一輪是華夏大學在客場挑戰師範大學,憋了一口惡氣的學生們摩拳擦掌,打算在這場比賽中挽回面子,好好羞辱一下那些氣焰囂張的師範生。

羅中夏就是在這種群情激憤的氣氛中被宿舍的人叫上,以啦啦隊隊員的身份開赴師範大學,以壯聲勢。

自古以來,跨校足球比賽都是以火藥味開始,以鬥毆結束,這一場也不例外。上半場雙方尚且還踢得中規中矩,到了下半場,黑腳黑手全浮出掩飾的水面,小動作變成了大動作,大動作變成了粗暴衝撞,粗暴衝撞變成了打架,打架變成了打群架。最後整個球場上亂成了一鍋粥,兩邊的隊員和支持者都面紅耳赤地揮灑著青春與活力,紙杯、石塊、板凳腿和叫罵聲飛得到處都是。

羅中夏的一位前輩說過:「打架的理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打架的地點。」華夏大學這一次犯了兵家大忌,危兵輕進,到了人家主場還主動挑釁。開始的時候,華夏大學還尚能跟師大對抗,後來師大學生越湧越多,演變成了一面倒的追擊戰,華夏大學的人四散而逃,而師大的人則在校園裡到處巡視,誰看起來像是華夏大學的學生就會被痛打一頓。

羅中夏其實並不擅長打架,原本只想大概打個照面就撤,沒想到局勢會越演越烈。他和其他啦啦隊員很快被人群衝散。面對著周圍一片「抓華夏的,往死裡揍」的喊聲,羅中夏慌不擇路,跌跌撞撞從球場一路往外逃。有好幾個師大學生看見了羅中夏的身影,立刻追了上去。

所幸以前羅中夏來過師範大學幾次,對這裡的地理環境還算熟悉,二話不說直奔離球場最近的北門發足飛跑,只消跑到門口保安處,就可以逃出生天。

可惜師範大學的學生們比他更熟悉環境,他剛剛踏入通向北門的林蔭大路,就有兩幫人馬從前方左右殺出,擋住了去路。羅中夏見狀不妙,橫眼瞥見斜右側一處小山包旁有一條幽靜小路,深深不知通往何處。是時情勢危急,他慌不擇路,一頭扎進去,沿著小路閉眼狂奔。

小路不短,有幾百米長,而且盤轉曲行,忽高忽低。等他跑到小路的盡頭時,才發現小路的盡頭是一棟看起來像是圖書館的建築。這個圖書館大約有五層,呈深灰色,四周豎起高高的水泥圍牆,有三米多高。小碎石路恰好圍著圖書館沿圍牆轉了一圈,除了原路返回沒有別的出口。

羅中夏急忙想往後退,可遠處已經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他跑到圖書館門口,門是鎖著的,一樓也沒有能打開的窗戶。一句話,這就是兵家所謂的「死地」。

羅中夏背靠牆壁,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滴下,雙手微微發抖,心中開始上演絕望與恐懼的二重奏。

他剛才看到追自己的人裡,有那個著名的大壯。

大壯是師範大學的體育特選生,在整個大學區的混混界頗有名望,是個地道的渾人,且心狠手辣,殘酷無情,是個連校警都會退避三舍的刺頭人物。一個落單的華夏大學學生落到大壯手裡,下場簡直無法想像。

追兵腳步將近,而自己入地無門。

羅中夏的心裡忽然迸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入地無門,我可以飛。

想到這裡,他胸中一陣氣息翻湧,左足自然而然輕輕一點,身體頓時一輕。等到他再度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立身於圖書館五樓樓頂邊緣。

「啊……」

羅中夏被嚇得大叫,身體一下子失去平衡,搖搖欲墜。

樓下十幾個追兵已經殺到,他們對這裡的地形很熟悉,立刻兵分兩路,打算來個甕中捉鱉。結果兩路人馬氣勢洶洶地沿著小路轉了一圈,卻什麼都沒發現。那只「鱉」似乎不見了。

「你們確實看到那小子跑進這條路嗎?」

大壯把香煙從嘴裡拿出來,惡狠狠地問道,周圍好幾個人連連點頭。大壯不甘心地撓了撓自己的光頭:「圖書館裡搜了嗎?」

「這圖書館門一直關著,他肯定進不去。」

「媽的!那他能跑哪裡去!」

大壯大罵,下巴的肌肉一跳一跳,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躲開一段距離,以免這個凶悍的傢伙遷怒自己。

還未等他們琢磨出個所以然,就聽頭頂一陣長長的驚呼。眾人紛紛抬頭去看,卻見一個人影從樓頂飛墜而下,直直摔到了地上。更令他們驚訝的是,這個黑影就地一滾,立刻站了起來,看起來毫髮無傷。

比他們更驚訝的是羅中夏自己。他剛才陡然跳上了五樓邊緣,毫無心理準備,平衡一亂,手腳掙扎無措,立刻又跌了下來。就在他即將接觸地面的一瞬間,胸中突地一陣異樣悸動,身體立時變得輕如柳絮,落地時抵消了絕大部分衝擊力。這一起一落,就如同舉手投足般自然,羅中夏的大腦還沒明白,身體就做了反應。

周圍十幾個學生一時間被這個從五樓跳下來還大難不死的傢伙嚇傻了,現場一陣沉默。過了半分鐘,大壯狠狠把煙頭摜到地上,大喝道:「還等什麼,揍他!」

眾學生這才如夢初醒,一擁而上。被圍在垓下的羅中夏走投無路,胸中又是一動,雙足不覺向前邁去,如騰雲霧。

學生裡有讀過金庸的,不約而同都在心中浮現出三個字:泥鰍功。只見羅中夏在十幾個人裡左扭右轉,游刃有餘,每個人都覺得捉到他是輕而易舉,每次卻都差之毫釐,被他堪堪避過。

大壯在一旁看了,怒從心頭起,罵了聲「沒用」,拎起饅頭大小的拳頭搗過去。這一拳正中羅中夏胸前,大壯心說這一拳下去還不把他打個半死?誰想拳頭一接觸胸口,卻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斥力傳來,生生把他的拳頭震開。

羅中夏此時是又驚又喜,喜的是自己至今還沒被打死;驚的是胸中的悸動越大,動作就越流暢,一旦他強壓住這股悸動,身形頓時就會一滯,被動挨打。這讓他越發害怕,感覺好似一個好萊塢電影裡的異形在自己體內活了,卻又不敢去壓制。

「媽的,老子偏不信邪!」

大壯面孔扭曲,雙手又去抓羅中夏雙肩,羅中夏回手就是一掌,覺得自己每一個姿勢都是自然而然。偏偏這種「自然而然」總是恰到好處,大壯悶哼一聲,被這一掌打出幾米開外。

而羅中夏胸中的鼓蕩也在這一霎達到最高峰,這種感覺,就和當時他被黑筆插中時完全一樣。不痛不癢,輕靈飄逸,如幻煙入髓,四肢百骸幾乎要融化在空氣中。

眾學生一見自己老大被打倒,都停住了動作。羅中夏卻絲毫不停,身形一縱,一陣旋風呼地平地而起。眾人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擋眼睛,再放下時羅中夏已經消失無蹤。

「我×,不是碰到超人了吧?」一個戴眼鏡的分頭張大了嘴巴,發出感慨。

「我覺得像蜘蛛人。」另外一個心有餘悸。

「老大呢?」第三個人忽然想起來。大家這才如夢初醒,紛紛跑過去看大壯。大壯被人從地上扶起來,從嘴裡吐出一對帶血的門牙,用漏風的口音大叫道:「那個臭小子跑哪兒去了?」

沒人能回答。

這時的羅中夏已經一口氣跑回了宿舍。他一路上腳下生風,轉瞬間就從師範大學到了華夏大學的男生宿舍樓——這段路通常坐出租車都要走上十幾分鐘。到了地方,整個人氣不長出,面不更色。這是只有在好萊塢電影,而且是美國英雄系電影裡才能看到的場景。

羅中夏一頭扎進洗澡房裡,拚命地用肥皂和毛巾擦自己的胸口,試圖把那種異樣的感覺硬生生拽出來,直到自己的胸肌被擦得通紅生疼還不肯罷休。剛才的大勝沒有給他帶來絲毫做超人的喜悅感,只有「我被不明生物當成寄主了」的恐慌。剛才自己的超常識表現,也許正是那只生物侵佔了自己身體的表現之一。有一天,這只生物會把自己開膛破肚,再從胸腔裡鑽出來,美滋滋地用小指尖挑起流著汁液的腎臟與盲腸細細品嚐。

羅中夏的想像力在這種時候總是高度發達。

他頹然癱坐在洗澡房的水泥地板上,沮喪得想哭。性格再豁達也沒用,血淋淋的現實就擺在眼前。他看過許多類似的小說,也曾經憧憬過能夠獲得神奇的力量,但當這種事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卻和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和那些超級英雄不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怎麼來的,唯一的感覺只是胸腔內那莫名其妙的躁動,彷彿真的有生物寄居其中。這種無法確認的未知是最容易激發人類恐懼心理的,何況他的想像力還很發達。

帶著這種無端的恐懼,接下來的幾天裡他沒有一天能睡好,每天半夜都從異形破膛而出的噩夢中驚醒,發覺自己遍體流汗。他曾經偷偷在半夜的時候去操場試驗過,只要他一運起那種類似武俠小說裡神行百變的能力,就能在幾秒內從操場一端跑到另外一端,但代價就是胸中的不適感再度加劇。於是只試了一次,他就不敢再用了。

宿舍的兄弟們注意到了他的異常,還以為是被哪個校花給拒絕了,紛紛恭喜他重新回到組織的親密懷抱。不能指望那些傢伙有什麼建設性的意見,於是他去找過心理輔導老師,得到的答案是少看點美國電影;他甚至去過醫院拍X光片,醫生表示看不出有什麼異狀。

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更糟糕的是,每當他一閉眼的時候,耳邊總能響起一陣輕吟,這吟聲極遙遠又極真切,恍不可聞卻清晰異常。那似乎是一首詩: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這是經歷了數次幻聽以後,羅中夏憑借記憶寫下來的文字。奇怪的是,他只是憑借幻聽的聲音,就能無師自通地用筆準確地寫下來,彷彿這些文字已經爛熟於胸,自然流露一般。

這幻聽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是誰在耳邊低喃。但每及此時,胸中便躍動不已,活力迸出,讓羅中夏愈加惶恐,噩夢來得愈加頻繁。持續了數天以後,羅中夏終於不能再忍受這一切,他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的精神會徹底崩潰。一貫消極懶散的他,被迫決定主動出擊,去想辦法結束這個噩夢。

第一步,就是找出這段詩的出處。總是幻聽到這首詩,一定有它的緣由。找出詩的出處,就大概能分析出原因了。不過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羅中夏和大多數學生一樣,肚子裡只有中小學時代被老師強迫死記硬背才記下來的幾首古詩,什麼「曲項向天歌」「鋤禾日當午」「飛流直下三千尺」,大學時代反覆被練習的只有一句「停車坐愛楓林晚」。

他的國學造詣到此為止。

這首詩他看得稀里糊塗,什麼大鵬、扶桑、仲尼之類的,尚可猜知一二,至於整句連到一起是什麼意思,則是全然不懂。

就在他打算出門去網吧上網搜的時候,宿舍裡的電話忽然響了。羅中夏拿起電話,話筒裡傳來鄭和那熟悉而討厭的禮貌問候:

「喂,你好,請找一下羅中夏。」

「他已經死了,有事請燒紙。」

「鞠老先生找你有事。」電話裡的聲音絲毫沒有被他的拙劣玩笑所動搖。

羅中夏再次踏入松濤園的林蔭小道,心中半是疑惑半是煩躁,他不知道鞠式耕為什麼又把他叫過來,難道是上次送的毛筆質量太差了?可惡,最近的煩心事未免也太多了點……他跟著來接他的鄭和走進招待所,雙手插在兜裡,心緒不寧。

鞠式耕早就等在房間內,看見羅中夏走進來,精神一振。羅中夏注意到他手裡正握著那一支無心散卓筆。

羅中夏問道:「鞠老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

鞠式耕舉起那支筆來,聲音有些微微發顫,山羊鬍子也隨之顫抖:「這一支筆,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羅中夏後退一步,裝出很無辜的樣子:「怎麼?這支筆有什麼不妥嗎?」

「不,」鞠式耕搖搖頭,眼鏡後的光芒充滿了激動,「老夫浸淫筆道也有數十年時光,散卓也用過幾十管,卻從未見過這種無心散卓筆。」

他半是敬畏半是愛惜地用手掌摩挲著筆桿,青色的筆桿似乎泛著一絲不尋常的光芒。羅中夏和鄭和聽他這麼一說,都把目光投向那支筆,卻看不出究竟。鄭和先忍不住問道:「鞠老先生,這筆究竟妙在何處?」

鞠式耕道:「你可知道筆之四德?」

鄭和想了想,回答說:「尖、齊、圓、健。」

鞠式耕點了點頭:「這支筆做工相當別緻,你看,這裡不用柱毫,而是用一種或兩種獸毫參差散立紮成,而且兼毫長約寸半,一寸藏於筆中,且內外一共有四層毫毛,次第而成,錯落有致。」

鄭和點頭讚歎道:「老師果然目光如炬。」鞠式耕又搖了搖頭:「你錯了。表面來看,只是一管四德兼備的上等好筆,但是其中內蘊綿長。我試著寫了幾個字,有活力自筆頭噴湧而出,已非四德所能形容。」停頓了一下,他轉向羅中夏:「你是在哪裡淘到的這支筆?」

羅中夏心想可不能把我偷聽鄭和說話的事說出去,於是扯了個謊:「是我在舊貨市場的小攤上淘來的。」

反正舊貨市場的小攤比比皆是,流動性很大,隨便說一個出來也是死無對證。

鞠式耕又追問:「是誰賣給你的?他又是從哪裡收上來?」羅中夏搖了搖頭,只說是個普通的猥瑣小販,根本沒多加留意。

「那你是多少錢買下來的?」

「五十元。」羅中夏信口開河。

鞠式耕聽到以後,拍了拍大腿,慨然長歎:「明珠埋草莽,騏驥駕鹽車。可惜,可惜啊。」歎完他從懷裡掏出五十元錢,遞給羅中夏。羅中夏一愣,連忙推辭。鞠式耕正色道:「原本我只是叫你去代我淘筆,又不是讓你賠償,五十元只是報銷。這筆的價值遠在菠蘿漆雕管狼毫筆之上,究竟其價幾何,容我慢慢參詳,再跟你說。」

既然話都這麼說了,羅中夏也只得收下那五十元錢,心裡稍微輕鬆了一些,同時對自己撒謊有點愧疚。

鞠式耕見從他這裡也問不出什麼,就把毛筆重新收好,對他說:「這麼晚把你叫過來,辛苦了,早早回去休息,明天一早還有國學課,不要忘記了。」

羅中夏這才想起來為什麼鞠式耕會忽然來松濤園住,原來這一周的國學課又開始了。他從心底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又是一件煩心事。

他轉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來了什麼,折返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鞠式耕:「鞠老先生,請教一下,這是一首什麼詩,是誰寫的?」

鞠式耕接過紙條只瞥了一眼,脫口而出:「這乃是李太白的絕命詩。」

「絕命詩?」

「不錯。」鞠式耕用手指在空中劃了幾道,龍飛鳳舞寫了幾個字,「當年謫仙行至當塗,自覺大限將至,於是寫下這首絕筆,隨後溘然逝去。」

「謫仙是誰?」

「就是李白了。」

「哦。」羅中夏臉色微微一紅,道了聲謝。鞠式耕笑道:「莫非你對李白感興趣?我可以專門開幾堂課來講解。」羅中夏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轉身飛也似的逃出了房間。

出了招待所,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松濤園地處偏僻,周圍已經是一片寂靜,只有幾隻野貓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走動。

羅中夏穿行在林間小道,心中疑惑如樹林深處的陰影般層層疊疊地浮現出來。看來韋勢然那個老頭給的確實是值錢貨,只是他何以捨得把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一個素昧平生的學生呢?

那種異樣的感覺又襲上心頭,韋勢然的表情裡似乎隱瞞著什麼東西。

正想著,忽然胸中一陣異動,覺得周圍環境有些不同尋常,一股充滿了惡意的氣流開始流動起來,陰冷無比。

羅中夏停下腳步,環顧四周。四周幽靜依舊,但是他胸中狂跳不止,心臟幾乎破腔而出。

「羅中夏?」

一個聲音突地從黑暗中跳出來,陰沉,且絲如蛇芯。

「是,是誰?」

「羅中夏?」

聲音又重複了一次,然後從林間慢慢站起來一個人。

準確地說,站起來的是一個類人的生物。這個傢伙五官板直,面如青漆,像是戴了一層人皮面具,額頭上印有一處醒目的印記,透明發亮,有如第三隻眼。

在這樣的夜裡看到這樣的「人」,羅中夏幾乎魂飛魄散。他想跑,雙腿卻戰戰兢兢使不出力氣。

「羅中夏?」

那人又問了第三次,聲音木然,嘴唇卻像是沒動過。那人走路姿勢極怪,四肢不會彎曲,只是直來直去,像是湘西傳說中的趕屍,暗夜裡看去異常地恐怖詭異。說來奇怪,隨著那怪人接近,羅中夏忽然發覺胸中那只「生物」也開始急不可耐,在身體裡左衝右撞,彷彿有無窮力量要噴發出來。

在內外夾擊之下,羅中夏向後退了幾步,怪人幾步趨上,卻不十分逼近。眼見走投無路,情急之下羅中夏一咬牙,橫下一條心,寧可拼著性命使出那種神行百變,也不要落到這怪人手裡。

他停穩腳步,怪人也隨之停下,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羅中夏擺出一個起跑的姿勢,全身肌肉緊繃,大喊一聲:「跑!」後腿猛蹬,整個人如箭般飛了出去。

怪人也幾乎在同時出手。

確實是「出」手。它雙手猛地伸長數尺,一把抱住尚未跑遠的羅中夏,狠狠摜到了地上。

羅中夏這幾天來,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如何擺脫身體裡那種古怪的力量,從來沒考慮過去運用它,現在倉促之間想奔走如飛,談何容易。

怪人那一摔把羅中夏摔了個眼冒金星,他胸中力量的振蕩越發劇烈,卻找不到發洩的路徑。

「羅中夏?」怪人還是不緊不慢地問。

「媽的,可惡!」

羅中夏被氣得氣血翻湧,一股怒氣沖淡了恐懼,他翻起身來使盡全力一拳搗向怪人下腹。

只聽「哎呀」一聲,羅中夏只覺得自己的拳頭像是砸在了冰石冷木之上,只覺對方堅硬無比。怪人不動聲色,用右手捏住羅中夏的拳頭,用力一拽,生生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左手隨之跟進,緊緊扼住了他的咽喉。

羅中夏拚命掙扎,怎奈對方手勁極大,掙脫不開。隨著怪人逐漸加大了力氣,他感覺到呼吸開始困難,視線也模糊起來。

「我死了……」

這是一個多星期內他第二次冒出這種念頭。

模糊之間,羅中夏彷彿看到怪人肩頭開始有雪花飄落,星星點點。說來也怪,對方的手勁卻漸漸鬆下來,忽地把他遠遠扔開。

羅中夏被甩出數尺,背部著地,摔得生疼。他勉強抬起頭來,看見一位少女徐徐近前,十七八歲,細臉柳眉。

面上冷若冰霜,四下也冷若冰霜。

「我爺爺送你的毛筆呢?」韋小榕冷冷道。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