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年意氣不肯平

「呃……我倒忘記了,韋勢然也是你們韋家的人吧?」羅中夏看他們面色不善,不知情由,於是謹慎地問了一句。

彼得沉吟片刻,方才慢慢答道:「此人與我們韋家……咳,可以說淵源頗深了。」言語之間,似是已經不把他當作韋家的人看待。羅中夏問:「那麼他與你現在說的事可有關聯?」彼得道:「牽涉很大。」羅中夏一點頭:「那您繼續,到了韋勢然的時候再詳說便是。」

彼得長歎一聲,繼續說道:

「誰料過了一個月,韋勢然傷重而回。族長問他怎麼回事,韋勢然說他去了龍山橋鎮以後,查出那個秦波可能與諸葛家頗有勾結。諸葛家野心勃勃,向來於我們韋氏不利,韋勢然當下就勸韋情剛要慎重。可他已經被那女子迷得神魂顛倒,任韋勢然如何苦勸只是不聽。最後二人甚至不顧叔侄之情,大打出手。韋情剛系出正脈,又懷有筆靈,竟把韋勢然打得落荒而逃。」

「他的筆靈是什麼?」羅中夏插了句嘴。

「裴劍筆。」

羅中夏不知這是什麼典故,又不想露怯,就「哦」了一聲,示意他繼續。彼得道:「這一下闔族大震,韋情剛是韋家少主,秦波又是死敵諸葛家的人,這事就極嚴重。族長先後派遣了四五批人前往龍山橋鎮拘韋情剛回來,結果派去的人全都不知所終。韋家的震驚可想而知。族長不得不親自帶隊,出發去捉拿孽子。」

「韋勢然呢?」

「當時他已經養好了傷,也在族長的隊中。」彼得回答,然後繼續說道,「那一戰,至今想起來都讓人心痛不已。韋家的長老們固然都是強手,可韋情剛是個不世出的天才。老爺和族中的幾位長老經過一番苦鬥,始終不能制伏他。後來韋勢然出了個主意,他們抓住秦姑娘,意圖逼韋情剛投降。哪知這人突然發難,一時失手將族長打成重傷,隨後帶了同樣身受重傷的秦姑娘逃走。族中長老去追,卻盡皆死於其手,只有一個人逃了回來……」

「又是韋勢然?」

「正是。」彼得雙手不禁攥緊,面露憤恨之色,「這兩次逃脫,巧合痕跡太重。族長很快就識破了他的謊言。原來韋勢然此次隨大隊來龍山橋鎮,是別有私心。」

「私心?」

彼得沉聲道:「你要知道,龍山橋鎮不是尋常之地,這裡歷代都是當塗的治所。以南五公里,有一個地方,叫作太白鄉。」

「啊?」羅中夏想到了什麼,胸中一振。

「不錯,太白鄉那地方,就是謫仙當年仙逝之所,也是筆塚主人煉製青蓮遺筆之處,處處有太白遺跡。韋家和諸葛家歷代以來,都不遺餘力地在此地尋找,希望能找到一星半點關於那支青蓮筆的線索,只是始終沒什麼結果。於是這一百多年來,兩家漸漸放棄了搜尋——但太白鄉始終是個敏感地帶。」

羅中夏慢慢聽出點味道來了,胸中的青蓮遺筆微微顫動。

「韋勢然大概是找到了什麼秘密,所以故意挑唆韋家內鬥,想從中漁利。可惜族長雖然識破他的奸計,但那時身負重傷,還是讓他逃走。經此一役,韋情剛和那秦姑娘不知所終,族長至今殘廢在榻,而韋勢然被族長革了他的族籍,從此再也不曾出現過。」彼得頓了頓,指著羅中夏補充道,「直至今日。」

「那個秘密,大概就是和青蓮遺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原來韋老頭果然騙了我。」羅中夏心中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如釋重負,他舔了舔嘴唇,疑惑道,「那這個秦宜,怕不是與韋情剛有什麼淵源?」

彼得苦笑道:「今年早些時候,她突然找到韋家,自稱是韋情剛的女兒,說自己父母都已去世,臨死前讓她來韋家歸還裴劍筆。族長憐她孤苦,又是自家血脈,沒多加提防。沒想到當天夜裡,這個秦宜突然亮出了一直隱藏著的麟角筆靈,夜闖韋家藏筆閣,打傷了好幾名族人,偷走了兩支筆靈。」

彼得轉向羅中夏道:「如果是筆靈選擇了秦宜,純粹發自心意,我們這些筆塚吏會玉成其事,不橫加阻攔;但秦宜硬生生把筆偷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受命外出追查,到了最近才找到她的蹤跡,然後就如羅先生您剛才所見……」

羅中夏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胸口,可惜筆靈雖巧,卻不能言,不然這些謎團就可迎刃而解。

彼得道:「那麼,羅先生,現在你是否能告訴我們,你的青蓮遺筆從何而來呢?」

羅中夏心想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把自己如何去淘筆,如何誤入長椿舊貨店,如何被硬植了青蓮,以及之後一系列離奇遭遇,前後約略說了一遍。

彼得和尚聽完以後,默然不語。過了半晌,方才恨恨道:「聽你這麼一說,當年在太白鄉的秘密,應該就是這青蓮遺筆。想不到韋家這麼多代人的辛苦,最後居然是韋勢然這個小人找到了它!」彼得忽然想到什麼,又問道:

「那個少女,你說是叫韋小榕?」

「不錯。」羅中夏點頭。

彼得和尚哼了一聲:「正偏僭越,他可真是荒唐。」

羅中夏不解道:「什麼?」

彼得道:「羅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們韋家自入世以來,是以《文心雕龍》的章名排字。《雕龍》每章兩字,正房取前一字,偏房取後一字,長幼次序都亂不得。比如老爺那一代是第三十代,取的是第三十章名『定勢』二字。所以老爺名『定邦』,與老爺平輩但系出偏房的韋勢然,就取一個『勢』;再比如二柱子,是第三十二代偏房,所以取了三十二章名『熔裁』的次字,叫韋裁庸。韋勢然身為偏房,又已廢籍,居然還給自己的孫女取了一個正字『熔』,不是僭越卻是什麼?」

羅中夏哪裡知道此榕非彼熔,又聽得腦子混亂,連忙擺了擺手,說這不是重點。

「可歎韋勢然機關算盡,卻還是被羅先生您無意中得了青蓮筆。可見佛祖公平,從不投骰子。」彼得和尚雙手合十,口稱善哉。

羅中夏這時悄悄挪動了一下腳步,終於問了一個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然後呢?你們打算怎麼辦?」

彼得和尚正色道:「青蓮既然真的現世,茲事體大,我們韋家絕不能放手不管。羅先生,您得跟我們走一趟韋氏祖村了。」

羅中夏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呼出一口氣:「唔,是這樣。能不能把青蓮筆從我體內拿走啊?我實在不想被捲進這些事情裡來。我才大二,我還有許多門課沒過呢。」

韋家二人都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自古得了筆靈的人都是天大的福緣,何況是太白青蓮筆。誰肯去做這種棄玉捐金的傻事?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卻視之如洪水猛獸,避猶不及,無怪他們要瞠目結舌了。

「我想……」彼得和尚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羅先生你是不知道青蓮現世的意義有多麼重大,才會有此妄念吧。」

「我不會說那麼多文縐縐的詞,反正這支筆很能打,我知道。不過對我沒什麼用就是了,徒增危險。到底有沒有取筆的方法啊?」

「活體取筆,聞所未聞。」兩個人異口同聲地答道。羅中夏一陣失望,看來至少這一點上韋勢然沒騙他,天下就沒有既取出筆來又不傷性命的便宜事。

彼得和尚又道:「但我必須指出,羅先生你犯了一個最基本的錯誤。青蓮遺筆再有威力,終究也只是一支筆罷了。韋氏與諸葛氏兩家紛爭千年,泰半是為這管筆而起,原因卻非為這筆本身,實在是這筆背後隱藏著無窮的深意。」

「哦?」羅中夏稍微有了點興趣。

「你要知道,筆塚雖然號稱收盡天下筆靈,可萬千筆靈皆都不及管城七侯……」彼得和尚剛說到一半,忽然被二柱子打斷。

「有人來了!」二柱子低聲喝道,他雖然憨直,卻十分敏銳。彼得和尚立刻收了聲。羅中夏又驚又疑,心想難道又有新的敵人殺來?今天晚上倒真是熱鬧非凡。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作聲,果然,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緩慢而堅定,聽足音節奏明顯就是朝著這邊來的。彼得「唰」地睜開眼睛,做了一個手勢。二柱子看到發令,身子一躬,像一隻狍子般鑽入草叢,悄無聲息。彼得和尚見二柱子消失,隨即朗聲笑道:

「呵呵,羅先生,剛才咱們說到哪裡了?」

「管,管啥七侯。」羅中夏先前聽秦宜提過這個詞,不過沒記住。

「哦,對對。這乃是引自韓退之的典故,《毛穎傳》中有云: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所以毛筆古時又稱『管城侯』……」

彼得和尚開始滔滔不絕,只是話題變得有如閒扯一般,忽而說到蒙恬造筆,忽而扯到文房四寶,甚至還說起莎士比亞的鵝毛筆、阿基米德的木枝筆。羅中夏知道他是為了不致讓敵人起疑,所以也不打斷他,任這和尚滿嘴跑火車。

腳步聲漸近,忽然響動消失。來人似乎很遲疑,不敢輕舉妄動。又過了半分鐘,腳步重新響起,但只踏出不到五步,驟然多出另外一串急促腳步聲。隨即足聲紛亂,拳腳聲霍霍,隱約還夾雜著喘息。看來二柱子已經跟潛入者打了起來。

本來口若懸河的彼得和尚登時住了口,飛身朝那邊衝去。羅中夏自恃青蓮之威,也跟了過去。他們轉過古碑旁的青磚屋角,看到兩個人影兀自纏鬥不休。二柱子的對手身材比較高大,不過拳腳功夫明顯不及他。二柱子施展開招數以後,佔盡上風——但這個對手怪招頻出,一會兒渾如街頭流氓,一會兒空手道中帶了些柔術腳法,甚至還有幾式美國摔跤的架勢,雖不如二柱子招式嚴謹,打法卻不拘一格。二柱子碰到這種機靈百出的對手,一時難以卒制。兩人堪堪戰了個平手。

彼得和尚見狀,抖了抖胸前的佛珠,要加入戰團。羅中夏在一旁急忙按住他的肩膀,大喊道:「喂,都不要打了!」彼得和尚忽覺一股熱力從肩膀滲入,瞬時瓦解了自己剛剛提起來的一股勁力。

那邊二柱子聽到呼喊,立刻就停下手來,對方也沒趁機緊逼,兩個人各退了三步站定,彼此都有些敬佩對方。

「羅先生,怎麼?」彼得和尚問道。

「那個……不必打了,是朋友不是敵人。」羅中夏有些尷尬地擦了擦鼻子,轉過頭來看著那個神秘來客,「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神秘來客學著李小龍的樣子,用拇指蹭了蹭自己的大鼻頭,悠然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算命的說我有做刑警的命格。」

來人居然是顏政。

羅中夏既喜且驚,喜的是總算見到一個故人,驚的是不知顏政怎麼就能摸到這裡來。

顏政早看出了羅中夏的疑問,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晃了晃,笑道:「全程手機現場直播。」羅中夏這才恍然大悟,剛才他被秦宜關在後備廂裡的時候,曾經把手伸到褲袋裡給顏政撥電話求救,剛剛撥通他就被秦宜揪出了汽車。接下來這手機就一直處於通話狀態,顏政把他們在法源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羅中夏趕忙掏出手機一看,不禁暗暗叫苦。這手機已經微微發燙,屏幕顯示通話時間將近兩小時,看來這個月的話費要達到天文數字了。

顏政道:「本來我光聽手機裡呼呼打鬥,卻不知地點,只好在城裡瞎轉悠。後來你們到了這裡,我一聽那個彼得師父介紹說是法源寺,這才趕了過來。」他說完晃了晃手腕,看了一眼二柱子,頗為恭敬地豎起大拇指:「這位二柱子兄弟真是拳法高手。」

二柱子憨聲憨氣地反問道:「你咋知道我的小名?」

顏政呵呵一笑,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羅中夏把顏政拉到一旁,小聲問道:「小榕呢?她沒跟你來嗎?」顏政挑了挑眉毛:「咦?是你把她甩了走開,怎麼這會兒又問起我來了?」羅中夏面色一紅,急忙分辯道:「你剛才也都聽見了吧?韋勢然把我們都騙了。」

顏政正色道:「她爺爺騙沒騙人,這我不知。不過我不認為小榕有絲毫作偽。你不問情由,就亂下結論,如今可是傷透了她的心了,不是男人所為。」

「可我又能如何……」

「女性是拿來尊重的,不可由著自己性子去褻瀆。」顏政一涉及這類話題就很認真。

「好吧,那她現在在哪裡?」羅中夏明知她肯定沒來,還是朝他身後張望了一下。這個小細節被顏政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她自己離開醫院了,不過——」

顏政話未說完,旁邊彼得忽然截口說道:「既然是羅先生的朋友,不妨也認識一下吧。」

「您好,我叫顏政。顏是顏真卿的顏,政是政通人和的政。」顏政開朗地撥了撥頭髮,伸出右手。

羅中夏忽然想到,顏政其實也跟韋家有些淵源。秦宜從韋家偷出來的兩支筆靈,其中一支正寄寓在顏政體內。剛才彼得說如果是筆靈擇主,神會入體,韋家便不會多加干涉,亦不會追討,他想是不是把這事跟他們提一下?——可是羅中夏轉念一想,萬一韋家的人反悔該怎麼辦?

他正在這兒左右為難,顏政已經大大咧咧說道:「剛才的故事我都聽見了,真是巧得很,您丟的那兩支筆靈,恰好有一支在我這裡。」

韋家的人和羅中夏俱是一驚。顏政看看羅中夏,神情輕鬆地說:「藏頭藏尾可不合我的風格,沒什麼好隱瞞的。」

「您說您有支筆靈,是說——」彼得和尚的眼神透過鏡片,直視顏政的胸前。顏政拍拍胸膛,道:「不錯,這筆靈已經跟我神會了,您能告訴我是什麼筆靈嗎?」

羅中夏還以為他們見自己家的筆靈被人橫刀奪愛,多少會顯露出一絲猶豫,不料彼得和尚頗為欣喜,連連作揖道:「又一支筆靈認主,卻是喜事,喜事。只是不知道顏施主你的筆靈特徵如何?」

顏政把自己戰五色筆時的情形講給他聽。彼得和尚聽了,笑容中帶了五分欣喜、三分得意,還有兩分促狹。

「顏施主,如果不介意的話,請允許我先問一句,你結婚了嗎?」

「呃,還沒。」

「女朋友總該有幾個吧?」

「具體數量的話,那要看你問的是哪一個城區的了。」顏政面不改色。彼得和尚合掌深施一禮:「顏施主你的福緣深厚,得了支極適合你的好筆。」

「花花公子的兔女郎筆?」

「不,是張敞畫眉筆。」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