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知爾游心無窮

一見魏強,三個人都收住了腳步。十九「唰」地抽出刀來,目露凶光。

「十九小姐,想吃夜宵的話,我給您送到房間就好。」魏強還是那副肯德基大叔式的和藹神情,他把左腳往外挪了挪,把整個出口都納入自己的控制範圍。

「廢話少說,我們想走,你想攔,那就打一場吧!」

魏強連連惶恐地擺動雙手:「不,不,打架?我只是個廚子而已,廚子不打架,只打飯。」

「那你就給我閃開!」

十九毫不畏懼地朝前走來,顏政和羅中夏緊跟其後。他們原本以為魏強會立刻阻攔,都暗自有了提防。沒料到魏強脖子一縮,閃到了一旁,如同一個誤闖了機動車道又趕緊縮回去的行人。

三個人從魏強身邊轟轟地跑過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他們以為自己已經跑出院子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竟站在了別墅門口,背對著大門,而魏強正在大門前遠遠地站著,笑瞇瞇地朝這邊望來。三個人疑惑地互視一眼,心裡都驚疑不定。

他們沒多做考慮,立刻轉身,重新朝門外跑去,魏強這次仍舊沒攔著。他們一踏出大門,這一次卻發現自己面向的是別墅右側的一條園林小徑,小徑的盡頭是一個游泳池旁的露天小餐廳。

無論他們如何睜大了眼睛,都無法覺察到自己什麼時候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掉轉了方向。

「十九小姐,您更喜歡在露天餐廳用餐?」

魏強恭敬地說,語氣裡絲毫不帶諷刺或揶揄,彷彿這一切跟他無關。羅中夏問十九:「這個人,有筆靈嗎?是什麼能力?」十九搖了搖頭:「魏強這個人很少在別墅出現,我跟他不熟。」顏政有些不耐煩,他不怕跟人對拼,但是討厭這樣被人耍的感覺,他一晃拳頭:「擒賊先擒王,直接把他打倒不就得了。」

其他兩個人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別的好辦法,只好表示贊同。不過此時尚沒到需要拚命的時候,所以顏政打算只靠拳頭,十九也把刀刃朝裡。

三個人第三度接近大門。顏政一馬當先,右拳一揮砸向魏強的後頸。他怕對方拆解或者反擊,左手還留了一個後招。十九在一旁橫刀蓄勢,一旦顏政攻擊落空,她好立刻補進。

魏強卻不閃不避,連身形都不動一下。顏政的拳頭即將砸中他的一瞬間,魏強突然消失了!顏政揮拳落空,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朝前踉蹌了好幾步才穩住。他重新直起身子來環顧四周,發現不是魏強消失,而是自己又莫名其妙地置身於大門附近的一處苗圃,面前只有一叢圓頭圓腦的灌木。

而羅中夏和十九則站到了距離顏政數米開外的碎石路上。

「奇怪,這一次我們站的位置倒沒和顏政在一起,是魏強失誤了嗎?」羅中夏對十九說。這種不是捨命拚死的場合下,他反而顯露出了出奇的冷靜。

「不知道。」十九急躁地說,如果是強敵也就罷了,現在擋路的偏偏只是一個小廚師,放著打開的大門卻就是過不去。

羅中夏深吸了一口氣:「事實上,剛才我注意到,顏政要打中他的一瞬間,他似乎跺了一下腳。」

「可是這說明什麼?」顏政也從苗圃那邊走過來,表情鬱悶。

「這傢伙絕對是有筆靈的,跺腳大概是發動的條件之一吧。」羅中夏這時候興奮起來,眼神閃亮,「我有個主意,我們再去沖一次。」

「沖多少次,還不是一樣的結果?」顏政反問。羅中夏瞥了遠處的魏強一眼,壓低了聲音:「這一次不同,我們三個分散開,十九在先,然後顏政你第二個,相隔兩米,然後是我,也隔兩米。」

「這是做什麼?」其他兩個人迷惑地對視了一眼。

「照做就是了,我想確認一些事。」

於是他們三個就按照羅中夏的辦法站成一列,第四度衝擊大門。這一次仍舊和之前一樣,他們甫一出大門,魏強腳下一振,立刻就發現自己朝著反方向的別墅跑去。

顏政停下腳步,喘著粗氣沖羅中夏喊道:「喂,福爾摩斯,看出什麼端倪了嗎?」羅中夏露出一絲笑容,指了指他:「我們的順序。」顏政和十九這才注意到,三個人的順序和剛才正好相反。羅中夏最接近別墅,其次是十九,最後才是顏政,三個人之間相隔還是兩米開外。

「我們的相對位置並沒有變化,但是相對於周圍的絕對坐標卻完全相反……換句話說,這不是單純的傳送,而是一整塊空間的轉動。剛才也是,顏政你打他的時候,我和十九站在旁邊,結果你被轉到了苗圃,我們的相對位置也沒變化,但方向卻顛倒了。」

「我一直忘了問,你在大學是學什麼專業的?」

「機械。」羅中夏簡短地回答,然後繼續說,「可見他的能力,應該是和空間的控制有關,而且不能針對個體,一動就是整個空間位移。剛才顏政打他,我們三個都被移開,就是例證。」

十九皺著眉頭想了許久,用修長的指頭戳住太陽穴,口氣不確定地說:「我倒是聽一輝哥說過有這麼一管筆靈……難道是它?」

三個人重新回到大門,魏強仍舊恭候在那裡,絲毫沒有不耐的神色,也沒有一絲得意。這一次他們沒急著走,十九走到魏強跟前,目光凜然,吐出三個字:

「水經筆。」

魏強眉毛一挑,然後拊著手掌讚歎道:「哎呀,十九小姐真是冰雪聰明,想不到你們這麼快就發覺了。」說完他的右腿開始籠罩出一層靈氣,整個人的神情也和剛才有些不同。筆靈大多自具形體,肉眼可見,像這種附在右腿不見筆形的,莫說羅中夏和顏政,就連十九都沒見過。

「水經筆……是什麼來歷?」顏政問。

「就是酈道元。」魏強耐心地回答。

酈道元是南北朝北魏時人,一生遊遍長城以南、江淮以北,並以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水道為綱,寫遍相關山陵、湖泊、郡縣、城池、關塞、名勝、亭障,留下不朽名著《水經注》,為古今輿地形勝之作中的翹楚。後來酈道元捲入政爭,死於長安附近亂軍之中,筆塚主人遂將其煉成筆靈,以「水經」命名。

魏強拍了拍自己的雙腿:「酈道元遊歷山川大江,全憑這一雙腿,可以說是匯聚九州之地氣。」

「水經不離,地轉山移。」十九記得諸葛一輝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當時一帶而過,似懂非懂,現在大概能明白了。

羅中夏果然猜得不錯。水經筆得了酈道元遊歷千里的精髓,有挪轉地理之能,可以切割出一個圓形地面,然後以某一點為圓心進行旋轉平行位移。實際上就把他們三個腳下的土地變成了一個大圓盤,盤子轉,人也跟著轉。而且這種旋轉效果只限於水經圈內的所有生物體,地面本身並不會真的轉。

而魏強用帶著「水經筆」的右腿踏下去,就是為了確定位移空間的圓心所在。他就是圓心。所以前面幾次他們明明已經跑到別墅外面,魏強輕輕一跺,整個地面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動,使他們變成面向別墅。

「水經筆的作用半徑是一公里,十九小姐你們走不掉的,還是回去吧。」魏強悠然說道,他的水經筆不能打,也不需要打,依靠這種效果,敵人根本無法近身,他非常有這個自信。

「嘿嘿。」羅中夏冷笑一聲,他之前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唯唯諾諾,得過且過,現在卻忽然變得如此有自信,倒讓顏政和十九吃驚不小。羅中夏把他們兩個叫到身邊,耳語幾句,三個人一起點了一下頭。

「這次又是什麼花招?」魏強心裡略想了想,不過沒怎麼放在心上。無論什麼樣的花招,只要把他挪開,就毫無用處了。

他們三個又開始了新一輪對別墅大門的衝擊。魏強搖了搖頭,覺得這三個孩子真是頑固。他運起水經筆,微微抬起右腿,只等他們衝過去就立刻跺下去,這次直接把他們轉移回臥室算了。

可這右腿懸著就放不下來了,魏強驚訝地發現:十九在拚命往外衝,已經跑出大門一段距離,而羅中夏卻拚命往別墅方向跑,兩個人保持著一條直線的距離。

「倒也聰明。」魏強微微一笑。

以魏強為圓心,現在十九和羅中夏各佔據了那個水經圓直徑的兩個端點,一個位於魏強的十二點鐘方向,一個在六點鐘方向。如果他轉動水經圓,把十九轉回去,那麼同時原本在別墅前的羅中夏就會同樣轉動一百八十度,來到十九的位置。無論怎樣,他們都有一個人在外面。

可他們忽略了一件事。

水經圓並不只是能轉一百八十度,還可以轉任何度數,比如九十度。

魏強這一腳跺了下去,地轉山移。

十九和羅中夏一瞬間被水經圓轉移,他們分別被挪去了魏強的左右兩側——三點和九點鐘方向,仍舊是在別墅院內。魏強剛想勸十九不要再做無用功,卻覺得腦後忽然響起一陣風聲。

只聽「砰」的一聲,顏政的拳頭結結實實擊中他的後頸,魏強眼前一黑,還未及驚訝就倒在了地上。

十九和羅中夏聚攏過來,看到魏強終於被放倒,十九禁不住按在羅中夏肩膀上喜道:「成功了,你的計劃成功了!」

羅中夏的計劃其實很簡單。他們並非只是簡單地在直徑的兩個端點,同時讓顏政暗中佔據了第三個點。從魏強的方向來看,他藏身在左側九點鐘方向。

當魏強發覺他們的第一層詭計以後,第一個反應必然是把水經圈轉動九十度,好讓原本位於十二點和六點的羅中夏和十九挪去九點和三點。而這才是圈套的關鍵所在——隨水經圈轉動的不只是羅中夏和十九,原本在九點鐘的顏政也隨之轉移到了六點鐘,恰好是魏強的背後位置。

破解掉第一層詭計的魏強很是得意,這造成了一個短暫的反應遲鈍,這對於從背後偷襲的顏政來說足夠了。他自以為識破了圈套,卻不知正是給自己埋下失敗的種子。

未動用一管筆靈,就打敗了一個筆塚吏。這固然有魏強未下殺手的緣故,但也可算得上是件功勳了。

顏政一臉讚賞地伸出手,對十九擺了擺指頭,十九意識到自己的手還按在羅中夏肩膀上,面色一紅,趕緊縮回去。顏政這才慢條斯理地拍了拍剛騰出空來的肩膀。

「你看,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只要你肯面對自己的命運,就能幹得很出色。」

「我才不想有這樣的命運。」

羅中夏苦笑著回答,對這些表揚顯得有些窘迫,大概不是很適應這種場合。

「我們還是快走吧,還不到慶祝的時候。」

十九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車鑰匙:「我弄了一輛車,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已經加滿了油。」顏政一指還在昏迷中的魏強,問道:「這傢伙該怎麼辦?」十九聳聳肩:「就留在這裡吧,一會兒用人就會發現的。」

「打傷管家,還偷車,現在的翹家女孩真是不得了啊。」顏政由衷地讚歎道。

白色凌志在高速路上風馳電掣,十九戴著墨鏡把著方向盤,一路上幾乎要把油門踩到底。

「我們現在去哪裡?」顏政問,然後瞥了一眼時速表,現在是一百四十公里每小時。

「進市裡,去虹橋機場。我們去長沙,然後轉機去永州。」十九盯著前方的道路。

顏政指了指時速表:「開這麼快,不怕交警抓嗎?」

「有這個車牌,就是開到光速也沒人管。」

顏政吐了吐舌頭,心想這諸葛家能量好大。

羅中夏沒參與這次討論,他躺在後座上心不在焉地睡覺。他盤算諸葛淳再能打也只是一個人,有十九和顏政助陣,估計沒什麼危險,何況說不定他們還沒趕到,他就已經被費老他們收拾了呢。

他真正關注的,是彼得和尚口中的綠天庵。他恍惚記得彼得和尚之前曾經說過,綠天庵是懷素故居,不由得擔心那裡別和雲門寺一樣,藏著什麼和尚的怨靈吧。

還有,會不會那裡也藏著一支什麼管城七侯筆,他們騙自己過去只是為了開啟封印?

彼得是和尚,智永是和尚,辯才是和尚,這個懷素也是和尚,自己怎麼總是在和尚堆裡打轉呢?

和前往雲門寺一路上的企盼心情相比,現在羅中夏真是百感交集,心情複雜,若非信任點睛筆的指引,只怕早撒腿跑了。

他們三個到達虹橋機場的時候,天剛剛濛濛亮。十九買好了三張飛往長沙的飛機票,羅中夏悄悄給彼得和尚發了一條短信:「綠天庵見。」然後寫下自己的航班號和抵達時間。這個舉動他誰也沒告訴,免得節外生枝。

「我去梳洗一下,你們在這裡等我。」十九對顏政和羅中夏說,然後轉身朝盥洗室走去。女孩子畢竟愛漂亮,不能容忍蓬頭垢面的形象——即使是面對敵人,也要面色光鮮。等她走遠以後,靠在塑料椅子上的顏政雙手枕頭望著天,忽然感慨道:「那位大小姐,對你夠好的。」

「我何德何能。」羅中夏一陣悵然,也不知為何如此,「她之所以對我這麼熱情,只是因為我體內有她房老師的點睛筆罷了。」

顏政一下子坐直了身體:「說起來,這個房斌到底是什麼人物啊,竟能引起這麼大的關注?」羅中夏搖了搖頭:「不知道,十九沒提過,我也不好問。」

「能被十九和諸葛家如此關切,又懷有點睛,想來是個強人。但若是強人,怎會被諸葛長卿殺掉呢?」

「這些事情,跟咱們沒什麼關係,我只要退了筆就好。」

顏政咧開嘴笑了:「你聽過一個墨菲定律嗎?」

「什麼?」

「E=MC2。」

「這不是愛因斯坦的那個……」

「E代表embarrassment,M代表metastasis。這個公式的意思就是:麻煩程度等於一個人想擺脫麻煩的決心乘以光速的平方。」

「胡說。」

羅中夏知道顏政是信口胡說,但這事實卻是血淋淋的。他只是為了退筆,卻已經被捲入了諸葛和韋氏兩家的對抗、韋勢然的陰謀和管城七侯的復出,真是如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這時他看到十九從盥洗室走出來,於是閉上了嘴。

很快廣播裡宣佈前往長沙的乘客開始登機,三個人上了飛機,坐在一排,顏政最裡面,中間是羅中夏,外面是十九。顏政一上飛機就把頭靠在舷窗上呼呼大睡起來。昨天折騰了一晚上,大家都很疲倦了。

羅中夏的安全帶大概是出了點問題,系得滿頭大汗都沒弄上。在一旁的十九用指頭頂了他一下,低聲罵了一句:「笨蛋。」然後探過半個身子去,幫他把安全帶束好。這麼近的距離,羅中夏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精緻的鼻頭上留有一滴香汗。

安全帶折騰了一番,終於馴服地扣在了羅中夏身上。十九呼了一口氣,重新靠回到座位上去。羅中夏也閉上眼睛,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說:

「呃……可不可以問個問題?」

「嗯?」十九原本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

「房斌……房老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十九沉默了一下,緩緩回答:「他是一個擁有偉大人格的人,是我的知己和老師。」

然後一路上,兩個人再也沒提及這個話題。

他們從上海坐飛機到長沙中轉,長沙到永州每天只有三班飛機。他們又在機場多等了幾小時,最後當飛機抵達永州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

永州城區並不大,很有些江南小城的感覺,街道狹窄而乾淨,兩側的現代化樓房之間偶爾會有棟古老的建築夾雜其間,讓人有一種雜糅現代與古典的斑駁感。這裡沒有大城市的那種窒息的緊迫感,總有淡淡的閒適瀰漫在空氣中。大概是入夜以後的關係,巨大而黑色的輪廓能給人更深刻的印象,淡化了時代要素,更接近古典永州那種深邃幽遠的意境。

出租車裡的廣播刺刺啦啦地響著,播音員說今天東山博物館發生一起盜竊案。顏政拍拍司機肩膀,讓他把廣播關掉,別打擾了十九的心情。後者托著腮朝外看去,窗外的街道飛速往後,車窗外經常有小店的招牌一閃而過,店面都不大,名字卻起得很古雅,不是「瀟湘」「香零」就是「愚溪」,都是大有典故的地方。

永州古稱零陵,源於舜帝。瀟、湘二水在這裡交匯,勝景極多,單是「永州八景」就足以光耀千秋。歷代遷客騷人留了極多歌詠辭賦,尤以柳宗元《永州八記》最為著名。

十九在永州市柳子大酒店訂了三間房,這「柳子」二字即是源於柳宗元。等安頓下來以後,羅中夏和顏政來到十九的房間,商討接下來怎麼辦。十九說費老給諸葛淳安排的任務是去湖南境內尋訪筆靈,永州是其中一站。

自從筆塚封閉之後,除了一部分筆靈被諸葛家、韋家收藏以外,仍舊有大批筆靈流落世間。數百年間,這些野筆靈便一直遊蕩,無從皈依,就算偶爾碰到合意的人選,寄寓其身,也不過幾十年歲月,等寄主死後便解脫回自由之身。

正所謂「夜來幽夢忽還鄉」,這些筆靈煉自古人,於是往往循著舊時殘留的記憶,無意識地飄回自己生前羈絆最為深重之地。

因此,諸葛家和韋家歷代以來都有一個傳統:每年派人去各地名勝古跡尋訪,以期能夠碰到回游舊地的筆靈,趁機收之。雖是守株待兔之舉,但畢竟不同於刻舟求劍,時間長了總有些收穫。筆塚主人去後,煉筆之法也告失傳,尋訪野筆靈成為兩家收羅筆靈的唯一途徑,是以這一項傳統延續至今。

既然那個叛徒諸葛淳在永州尋訪筆靈,那麼必然要去與之相關的文化古跡,按圖索驥,必有所得。

可是按圖索驥談何容易。

永州是座千年古城,歷史積澱極為厚重,文化古跡浩如煙海,每一處都有可能與筆靈有所牽連。比如離他們所住的柳子大酒店不遠的柳子街,就有一座紀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的柳子廟,內中碑刻無數,還有寇准所住的寇公樓、周敦頤曾悟出《太極圖說》的月巖、顏真卿的浯溪碑林、蔡邕的秦岩石刻,等等。若是熟知各類典故的諸葛一輝,或許還有些頭緒;但以他們三個的能力,面對這許多古跡無異於大海撈針。

「那我們從綠天庵開始找起呢?」羅中夏小心翼翼地提議。

「哦?為什麼?」十九看了他一眼。自從他智破了魏強的水經筆後,十九的態度有了明顯轉變,很重視他的意見。

「我讀書少,不知說得對不對啊。」羅中夏仔細斟酌著詞句,彷彿嘴裡含著個棗子,「這些古跡,應該只是那些古人待過一段的地方,總不能他在哪兒待過,哪兒就有筆靈吧?只有綠天庵,懷素在那裡一住幾十年,以蕉為紙,練字成名,連退筆塚也設在那裡,有筆靈的機會比較大吧?」

顏政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博學了?」羅中夏掩飾道:「我一下飛機就買了份旅遊圖,照本宣科而已。」

就在這時,羅中夏和十九身上的手機同時響起。兩個人對視一眼,各自轉過身去,用手摀住話筒,低聲說道:「喂?」

羅中夏的手機上顯示來電的是彼得和尚,於是他趕緊走出房間去,話筒裡傳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而且略帶口音。

「喂,是羅中夏先生嗎?」

「呃,對,您是哪位?」

「我是永州市第三中醫院的急診科。是這樣,剛才有一位先生受了重傷,被送來我們這裡。他被送來的時候,手裡的手機正在撥你的號碼,所以我們聯繫你,想核實一下他的身份,以及通知他的親屬。」

羅中夏一聽,嚇得跳了起來,聲音都微微發顫:「那……那位先生是不是個和尚?」

「對,身上還有張中國佛教協會頒發的度牒,上面寫的名字是『彼得』,我看俗名是韋……」

羅中夏焦急地問:「那就是了!他現在怎麼樣?」

「他全身十幾處骨折,目前還處於危險期,我們還在搶救。如果您認識他的家人,請盡快和他們聯繫。」

羅中夏急忙說自己就在永州,讓對方留下了醫院的地址,然後心急火燎地回了房間。回了房間以後,他發覺氣氛有些不對。十九已經打完了電話,和顏政兩個人面面相覷。看到羅中夏進來,十九晃了晃手機,用一種奇妙的語氣說:「猜猜是誰打來的?」

「誰啊?」

「諸葛淳。」

羅中夏張大了嘴,一個本來成為目標的人現在居然主動給他們打電話了,這個轉折太意外了

「他說了什麼?」

「他還以為自己身份沒暴露,讓我幫他查關於懷素的資料。」十九又補充了一句,「以前我跟他關係還不錯,他經常拜託我查些資料什麼的。」

「懷素?那豈不是說他的目標正是綠天庵嗎?」

「很明顯,中夏你猜對了。」十九欽佩地望了他一眼,繼續說,「我故意探了他的口氣,他似乎今天晚上就急著要,看來是要立刻動手。」

說完十九飛快地把柳刀和其他裝備從行李袋裡拿出來,穿戴在身上。她看了看手錶,說事不宜遲,我們不妨現在就去。諸葛淳既然要探訪筆靈,肯定會選人少的時候,現在已經晚上七點多了,正是個好時機。她的表情躍躍欲試,已經迫不及待了。

顏政說:「可是,你們家來追捕諸葛淳的人在哪裡?如果他們先走一步,或者剛好撞上我們,就麻煩了。」

十九略帶得意地說:「這個沒關係,我事先已經都打聽清楚了。他們不想打草驚蛇,所以來永州的人不會很多。我查過了一輝哥的行程,他們要明天早上才到。諸葛淳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今天晚上正是我們的機會!」

顏政和十九拔腿要往外走,羅中夏猶豫了一下,攔住了他們:「十九,能不能等一小時?」

「唔?怎麼?」十九詫異道。

羅中夏覺得不說不行,於是就把剛才電話裡的內容告訴他們,順便把彼得和尚的來歷告訴十九——當然,他隱瞞了彼得和尚來永州的目的和綠天庵退筆塚的真相。

「我知道你們諸葛家和韋家是世仇,不過彼得師父曾經與我們並肩作戰過,我希望去探望一下他。」

十九柳眉微蹙:「不能等事情辦完再去嗎?」

羅中夏道:「人命關天,他現在受了重傷,還不知能撐到幾時。」顏政一聽受傷的是彼得,也站在羅中夏這邊:「諸葛淳反正都在綠天庵,不急這一兩小時嘛。」

十九左右為難,她握著腰間柳刀,蔥白的手指焦躁地敲擊著刀柄,卻不知如何是好。顏政忽然拍了拍腦袋,拉開房間門,叫來一個路過的服務生。

「從永州市第三中醫院那裡打車到綠天庵,能用多長時間?」

服務生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對外地遊客的寬容笑容:「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次來永州。永州市第三中醫院和綠天庵都是在零陵區,只相隔一個街區而已,就算步行,十分鐘也到了。」

顏政驚訝道:「什麼?綠天庵不是在郊區的古廟裡嗎?」

服務生恭恭敬敬回答:「對不起,先生,綠天庵就在市區裡,東山高山寺的旁邊,如今已經是一個公園了。」

顏政回頭望著十九,用眼神向她徵詢。十九聽到這裡,終於鬆了口:「好吧……那我們就先去看你的朋友,但是要快,否則我怕諸葛淳會溜走。」

彼得和尚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具被白布包裹的木乃伊,醫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鑽進鼻子。他覺得全身上下幾乎都碎了,疼得不得了,身體就像一塊被踩在地上的餅乾,破爛不堪。

當他看到顏政和羅中夏出現在視線裡的時候,首先咧開嘴笑了:「如果我在天堂,為什麼會看到你們兩個?」

「喂喂,和尚不是該去極樂世界的嗎?」顏政也笑嘻嘻地回敬道,把臨時買來的一束淡黃色雛菊擱到枕頭邊。羅中夏看他還有力氣開玩笑,心中一塊石頭方才落地。

兩個人聚攏到彼得和尚的床前,一時都有些故友重逢的喜悅。不過這種喜悅很快就被現實沖走,他們交換了一下分開後各自的經歷,話題開始變得沉重起來。

「……於是,你們就跟那位姑娘來到了永州,是嗎?」彼得和尚望了望病房外面,感覺到一股強悍的氣息。十九就在門外,但是她鑒於兩家的關係,沒有進來,而是在走廊等候。

羅中夏問:「究竟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的?」

「這倒巧了,那個人就是諸葛淳。」彼得和尚吃力地扭了扭脖子,苦笑著回答,脖子上的托架發出吱吱的聲音。

原來彼得和尚接了羅中夏的短信以後,第一時間趕往永州,比羅中夏他們早到了幾小時。他不想等候,就自己去了綠天庵探路。孰料剛爬上東山的高山寺,他迎面碰到了諸葛淳。還沒等彼得和尚說什麼,諸葛淳上來就直接動起手來。

彼得和尚本來精研守禦之道,可猝然遭到攻擊、不及抵擋,一下子被諸葛淳的筆靈打中。在被打中的一瞬間,他只來得及護住自己的頭部,可身體的其他部位就被墨汁重重砸中,肋骨、肩胛骨、股骨等斷了十幾處。他跌落山下,想拼盡最後的力氣用手機警告羅中夏,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暈厥過去。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裡了。

羅中夏早就在懷疑,醫院和綠天庵相隔這麼近,一定是有緣故的,想不到果然是這樣。

「他出手之快,簡直就像是氣急敗壞,有些蹊蹺。」彼得和尚指出,「你們此去綠天庵,還是小心些好,可惜我是不能跟隨了。」

「彼得師父您好好休息就是,我只是去退筆而已,不會節外生枝。」

「你究竟還是沒放棄這個念頭呢。」彼得和尚別有深意看了看他,羅中夏有些窘迫,趕緊把視線挪開。彼得和尚把視線轉向顏政:「我的僧袍就掛在旁邊,請幫我把裡面的東西拿來給羅先生。」

顏政從他的袍子裡取出一封信和一方硯台。羅中夏展開信,上面的墨字用正楷寫就,一絲不苟,但是裡面的內容,卻和韋小榕留給他的那四句詩完全一樣:

不如鏟卻退筆塚,

酒花春滿荼綍青。

手辭萬眾洒然去,

青蓮擁蛻秋蟬輕。

羅中夏放下信箋,盯著彼得和尚問道:「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不是和原來一樣的詩嗎?」彼得和尚緩緩吐了口氣道:「我初看的時候,也很驚訝。後來我終於想通了,我們之前一直理解錯誤,只看了第一句,便以為得了線索,興沖沖直奔雲門寺,其實這詩就要和後面連起來看,才能發現正確寓意。」

「什麼?」

「你看第二句裡『酒花春滿』四字,酒花在詩詞中常作『杯中酒渦』,比如『酒花蕩漾金尊裡,棹影飄颻玉浪中』『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春滿』意指嗜酒。智永禪師持節端方,而懷素卻是一生嗜酒如狂,越是酒酣,興致愈足,『飲酒以養性,草書以暢志』;而『荼綍青』顯然應該是個比喻,綠天庵本來叫清蔭庵,後來因為懷素種了十畝芭蕉用來練字,才改名綠天庵。」

彼得和尚說到這裡,長歎一聲:「如果我們能夠早一點注意到的話,就該猜到,這詩中暗示的退筆塚,指的實在應是綠天庵的懷素,而非雲門寺的智永。族長大概是注意到了這個錯誤,於是把這詩重新寫了一遍,來提示我們真正的退筆之處是在這裡。」

「那麼後面兩句呢?」

彼得和尚搖了搖頭:「我還沒參透。」羅中夏冷然道:「你分析得不錯,但是有一個矛盾。」

「願聞其詳。」

「這詩本是韋勢然的陰謀,用來把我誘到退筆塚前好解放天台白雲筆。如果他第二句有這樣的暗示,我們又看透了先去綠天庵,那他的陰謀豈不是無法得逞?他何苦多此一舉!」

這時候顏政在旁邊插了一句嘴:「那如果這詩並不完全是陰謀呢?」

羅中夏一愣:「怎麼說?」

「如果韋勢然最初準備的是不同的詩,而小榕出於提醒我們的目的,在不被她爺爺發現的前提下暗中修改了一些細節,讓這首原本故意引導我們去雲門寺的詩中,多了一些關於退筆的真實信息,瞞天過海,你覺得這種可能怎麼樣?」

「這怎麼可能?」羅中夏大叫。

「把所有的不可能排除,剩下的再離奇也是真相。」顏政理直氣壯地說,他的「婦女之友」畫眉筆也在胸內跳躍了一下,以示贊同,「反正我始終覺得,小榕不會背叛我們。」

「可韋勢然和她還是在雲門寺耍了我們!」

「那只怪我們笨,沒注意到這詩中的寓意嘛,卻不是小榕的責任。」顏政攤開手,「如果早意識到這一點,韋勢然去雲門寺埋伏的時候,我們已經在綠天庵輕輕鬆鬆退掉青蓮筆了,可惜了她一片苦心。」

這時候病房外十九咳嗽了一聲,示意時間差不多了。顏政和羅中夏只好先結束爭論。彼得和尚勸他們說:「反正綠天庵近在咫尺,只消去一趟就知道真相了。」

羅中夏心中翻騰不安,他隨手拿起那方硯台:「這個硯台是做什麼用的?」彼得和尚搖了搖頭:「不知道,但這是族長的囑托,我想一定有所寓意吧,總之你收著吧。」羅中夏「唔」了一聲,把它揣到懷裡。

「你們去那裡,可千萬記得照顧自己……」

「當然了,我們是鐵交情,就算拿十本《龍虎豹》也不換哩。」

顏政樂呵呵地說,拍了拍羅中夏的肩膀。羅中夏也拍了拍顏政的肩,對於這個大大咧咧的網吧老闆,他一向是十分信任的。他現在接觸的所有人,都是懷有什麼目的,唯有這傢伙灑脫隨性,只是因為覺得好玩就跟過來了。

兩個人在即將離開病房的時候,顏政忽然回過頭來問道:「二柱子呢?他不是也來跟你會合了嗎?」彼得和尚搖搖頭:「他中途被叫回韋家去了,大概是定國叔的意思。」

韋家族長更替,策略面臨劇變,散在各地的筆塚吏都紛紛被召回。二柱子雖無筆靈,也是家中年青一代的佼佼者,自然也在召回之列。

他們在病房裡的談話,十九一句話也沒問。三個人離開醫院以後直奔綠天庵。那個服務生果然沒有說錯,兩地之間近在咫尺。他們過了馬路,轉了一個彎,就看到東山。東山之上是湖南名剎高山寺,高山寺所屬武殿的後側,即是綠天庵。他們穿過懷素公園,繞過那所謂的「洗墨池」「練帖石」「懷素塑像」之類嶄新的偽古跡,沿著上山的石階飛奔而去。

此時已經接近九點,空山寂寂,月明風清,白日裡的遊人早就不見了蹤影,只有古木參天,翠竹環繞,整個東山都籠罩在一片安詳寧靜之中。在一座現代化的都市之內居然有這樣一處隔離喧囂的幽靜所在,也算是相當難得。

他們沒做片刻停留,很快把這些都拋在身後,腳下如飛,周圍越發幽靜荒涼。三個人一直跑到快接近高山寺的時候,忽然收住腳,一時間都怔住了。

眼前的石階之上,仰面躺著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這人一動不動,生死未明。再往上去,又看到另外一個黑衣人,匍匐於地。

等到他們視線繼續延伸,都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眼前短短三十幾級台階,竟有十幾個人橫七豎八倒臥,如同大屠殺的現場,空氣中甚至有淡淡的血腥之氣。樹木歪倒,落葉凌亂,就連青條石階都崩裂出數道裂縫,可見戰況之激烈。

十九忽然渾身劇震。

「這些……都是我們諸葛家的人啊。」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