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咆哮萬里觸龍門

筆塚主人似乎等待他這句話很久了,仍是那一副淡然笑容:「晦庵先生,看過那段往事,你仍堅持要如此嗎?」朱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來,像是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

「是的,這個決定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動搖過。」

陸游聽得有些糊塗,他驚訝地望望筆塚主人,又看看朱熹:「老朱,你腦子糊塗啦?打開這書筒,天人筆就會跑出來啊,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朱熹轉頭對陸游平靜道:「陸兄,對不起,這魚書筒裡,其實並沒有什麼天人筆。」

陸游霍然起身,愕然道:「不可能!我親自檢驗過的,裡面那股浩然正氣,不是天人是誰!」

「有浩然正氣的,可不只是天人筆啊。」筆塚主人輕輕敲了敲桌面,語氣有些惋惜,似乎在說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陸游一下子怔住了,他的情緒彷彿黃河壺口的奔騰水流一下子凍結成冰凌。

朱熹默默地起身離座,朝陸游與筆塚主人深鞠一躬,然後把身體挺得筆直,黝黑的面孔變得不可捉摸。一股強悍的力量從他身子裡噴薄而出,朝四周湧去。這股氣勢就像是決口的洪流,一瀉千里,周圍的桃樹被震得東倒西歪,幾乎站立不住。筆塚主人揮一揮袖子,才讓它們回復原狀。小童早躲到了筆塚主人身後,面色有些驚恐。

其實不獨小童,就連陸游也驚呆了。他眼前的朱熹似乎換了一個人,還是同樣的眉眼,卻變得冷峻威嚴,甚至還有一絲絲悲憫世人的哀傷。很快那些通天氣勢匯聚到了朱熹的頭頂,匯聚成了一支筆。

「不可能!」陸游失聲叫道,他攥緊了拳頭,全身的筋骨咯咯作響,如臨大敵。

他看到那一支筆的筆管之上豎銘一列字跡:「道源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正是董仲舒的天人筆!那支本來應該在宿陽孔廟被收回了的天人筆。

筆塚主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似乎他對這件事早瞭然於胸。他雙手一拱,朗聲道:「董夫子,咱們可是有一千多年沒見啦!」

朱熹緩緩挪動脖頸,沉聲道:「這裡沒有什麼董仲舒,只有我朱熹,和我的意志。」他只是嘴唇稍微嚅動了一下,聲音卻居高臨下,無比清晰。這區區一句話,卻傳遞給了週遭無比的壓力。石凳石桌「卡吧」一聲裂開數條裂縫,轟然坍塌在地,化成一堆瓦礫;幾棵稍微細瘦一點的桃樹攔腰折斷;就連小山坡本身都微微一顫,抖起許多塵土。

陸游連忙運氣抵禦,才勉強站穩,胸口一陣憋悶。他略偏了偏頭,發現筆塚主人的臉露出無數細小裂縫,整個面部支離破碎。它只是桃樹所化,自然承受不住這澎湃的壓力。那個小童嚇得雙手抱頭,陸游一個箭步過去,把他拽到自己身後。

過不多時,這化身「啪」地碎成了千百片木屑,四散而飛。筆塚主人的聲音變得有些意外:「閣下仍舊是晦庵先生?」他原本以為天人筆一定會侵佔朱熹的身體,藉機復活,但現在看起來,朱熹似乎仍舊擁有自由意志。

朱熹舉起右手,食指朝天。

「我並非被它控制,而是我選擇了與它神會——現在的我,不是天人筆的奴僕,而是可以操控天人筆的筆塚吏。」天人筆乖巧地圍著朱熹轉了一圈,似乎是為了證明他的說法。陸游大吼道:「不可能!你已經有紫陽筆了,沒人能同時擁有兩支筆靈!」

朱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游:「陸兄你說得對,沒人能同時擁有兩支筆靈。」他朝著那寒梅魚書筒道:「在那魚書筒裡裝的,才是我的紫陽筆。」

陸游倒退了三步,如遭雷擊。他突然意識到,書筒裡那濃郁的浩然正氣,原來並不是出自天人筆,而是紫陽筆散發出來的。

「可你是怎麼做到的?」陸游不甘心地問。除非筆塚吏死亡,否則人筆絕不可能分離,因為一心不能兩用。朱熹卻能把自己的紫陽筆封印起來,換上了天人筆,這實在太違反常識了。

「陸兄你是否還記得我在宿陽教訓那些筆塚吏的話?」朱熹語氣很溫和,「每個人都有兩心——人心與道心。順應天理的是道心,徇情慾的是人心。只有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才是正道。」

陸游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他當時對朱熹這套說辭不屑一顧,覺得太過迂腐。

「我修煉理氣多年,人心漸蛻,道心漸盛,此消彼長之下,方才有了紫陽筆。我為了不影響修身養性,就讓紫陽筆選擇了與我的人心結合。在孔廟中,這一筆一心同時被收到魚書筒中,反倒因禍得福,讓我只剩下一顆純粹的道心,旁無雜念——這正是『滅人欲,存天理』的至純境界啊!」

「原來你受重傷的事,根本就是在騙我!」陸游怒不可遏,鬍鬚根根豎立。

「並不是那樣。」朱熹微微露出苦笑,「這樣的事情,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孔廟之時,我本意是想拼出自己的道心,與天人筆同歸於盡,因為我不能容忍一位儒學天才死後還被禁錮在筆靈裡。可當我衝過去的時候,天人筆卻感應到了我的浩然之氣,向我的意識傳遞過來一條信息。」

陸游還記得,當時朱熹衝到天人筆前,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天人筆在一瞬間有些退縮,這才被陸游捉住機會救回筆靈。他一直以為那是朱熹最後的神通,沒想到居然別有內情。

「天人筆——或者說是董仲舒——要求我履行儒生的天職,讓他借助我的身體振興儒家。我拒絕了,我告訴他,儒學復興只能經我的理氣之學,而非其他。就算他是尊崇無比的老前輩,也別想動搖我對真理的追尋。遭到我的拒絕之後,天人筆無比憤怒,它想要把紫陽筆徹底吞噬,我別無選擇,只能讓紫陽筆和人心主動鑽入魚書筒。」

朱熹回憶著當時的情景,如今說起來很長,其實只是一瞬間罷了。

「失去了紫陽筆和人心,天人筆以為我只剩下一副軀殼,便打算乘虛而入佔據我的身體。可它沒有料到,我仍舊有一顆道心留存。你們都知道,當一支筆靈侵入一個人空蕩蕩的身體,卻發現他的心還在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神會或者寄身……」陸游喃喃道,事實上這正是筆靈認主的原理:筆靈深入人身,與筆塚吏的心碰觸結合,然後供其驅使。無論多麼強大的筆靈,都無法超脫這個規律。

「不錯,陰差陽錯之下,天人筆反而被我吸收,變成了我的筆靈。」朱熹語氣變得激動起來,「就在那一瞬間,我做到了『滅人欲,存天理』。人欲被徹底摒棄,只有坦坦蕩蕩的天道。」他雙眼閃閃發亮,週身的氣勢更為猛烈。

「那你還裝出一副重病……」

朱熹苦笑道:「我初失人心,心神耗盡,就算是有天人筆,仍舊無以為繼,這又豈是裝出來的。當時我已經存了必死之心。我那時心想,已經悟得大道,就算死亦無憾了……」朱熹說到這裡,遙空一拜,語氣裡頗多感激,「若非陸兄仗義,又有那幾支儒筆為我灌輸浩然之氣,只怕我已凶多吉少。」

朱熹說清了原委,陸游長長鬆了一口氣,他抓住朱熹肩膀,半是埋怨半是欣慰道:「老朱你這悶葫蘆,怎麼不早說,幾乎被你嚇死了。誰想到這天人筆竟成了你的筆靈。」朱熹後退一步,躲開陸游,左手一扯,刺啦一聲扯去了衣袍的一角。陸游疑道:「老朱你又想做什麼?」

朱熹歎道:「陸兄你和筆塚主人,於我朱熹恩重如山,本當湧泉以報。只是今日我不得不斷袍絕義,不能以私誼廢了公義。」陸游錯愕萬分,開口問道:「公義?什麼公義?」

「我為天下公義,要將筆塚永久廢棄,不復臨世。」

聲音恢宏,字字洪亮,一傳數百里,幾乎響徹整個桃花源。

朱熹的身體開始慢慢浮空,雙手平舉,周圍的空氣以他為中心開始盤旋,黝黑的臉膛滿佈浩然正氣。陸游靠得太近,無法承受這種壓迫,五臟六腑翻騰不已,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忽然覺得身體一輕,再低頭一看,自己已經在數十丈之外,筆塚主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旁,一隻手按著他肩膀,另外一隻手牽住小童。

這位筆塚主人仍是桃樹化身,他看到朱熹終於吐露出目的,仰起頭幽幽一歎:「在下特意為晦庵先生你一窺往事,想不到先生仍是固執己見,不能體察在下用心。」

朱熹浮在半空之中,肅容而立,一張黑臉越發威嚴起來:「董夫子的所作所為,為儒家千年計,與朱熹實在是心有慼慼焉。我正是看了這段往事淵源,才更加堅定了心意。正如我在船上與陸兄所說,筆塚小道,無益世情,只會叫人罔顧正理,不復尊儒重道。」

「那你何必惺惺作態,在孔廟與那天人筆打作一團!直接去舔董仲舒的臭腳,把我們都幹掉不是更痛快!」陸游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憤怒,破口怒罵,這種遭人背叛的滋味,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朱熹閉上雙眼,似乎閃過一霎的痛惜之情:「我在孔廟乃是真心助你,只是天降大任於我朱熹,我又豈能逃避公義之責。」

陸游大怒:「什麼狗屁公義,筆塚收藏天下才情,又礙著老朱你什麼事了!」

「天下才情?聖人之外,又有什麼人敢僭稱天下才情?」

朱熹的聲音轉而威嚴,他猛然睜開眼睛,兩道凌厲的力量「唰」地掃出。霎時飛沙走石,天地震動,桃花源原本一個恬靜的田園世界,立刻變得扭曲不堪,崩裂四起。小童看到這熟悉的地方被那個人折騰得面目全非,嚇得瑟瑟發抖。

筆塚主人抱起小童,面色凝重道:「想不到天人筆到了晦庵先生身上,威力更勝從前。這『滅人欲,存天理』的境界,果然不得了。」陸游一揮拳頭,咬牙切齒:「我說,把從戎筆先借我,我去教訓一下老朱。這傢伙腦子一定壞掉了!」他著實氣得不輕,以至於全身的皮膚浮起一層淡淡的鋒芒。

「天人一出,如之奈何。」筆塚主人輕輕歎息。

天地變色,隱有雷鳴,朱熹已經完全為天地所融。以朱熹為中心,天人筆的領域在逐漸擴大,所及之處,山川河流都轟然崩塌,化作細小的齏粉,被捲入漩渦之中。

陸游能感覺得到,朱熹的力量不斷在增強,恐怕再這樣下去,整個桃花源都會被天人筆吞噬下去。他看到筆塚主人還是一副從容的表情,不禁急道:「我說你這桃木疙瘩,就算本尊閉關不出,也該想個辦法啊!」

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僅僅只是探究天意之於人世的關係;而朱熹的「理氣論」卻是直刺天道本原,比之前者要深刻透徹得多,對規則的掌控亦高出不止一個級數。筆塚主人學究天人,一眼就看出兩者之間的差距。就算是董仲舒復生,恐怕也不及此時的朱熹強大。

陸游道:「你若不行,就讓我來。把你的筆靈借十幾支來,老夫就不信收拾不了那個腐儒!」筆塚主人按住他的肩膀,用一種奇妙的語氣對他說道:「你不要衝動,我有些話要說與你知。」

陸游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都什麼時候了!說什麼說,先打過再說!」筆塚主人徐徐說道:「今日乃是我筆塚注定的大難,你不必給我陪葬。但有一件事,卻非要你來做不可。」

陸游疑道:「難道你邀請朱熹來的時候,就預料到他和天人筆之間會有勾結?」筆塚主人展顏一笑:「我曾煉過一支筆,名喚點睛,你可知道?」

陸游點點頭,這筆的功能他是知道的,可以對未來做出一些模糊的預測。

筆塚主人繼續道:「靖康之時,我看到中原橫遭荼毒,京城淪陷,心中鬱悶,就取出點睛卜問,看我中華文化,是否會毀於膻腥鐵蹄之下。」

「結果如何?」陸游急忙問。

此時朱熹的領域已經擴展到了他們面前,戾風陣陣,小山坡連同那一片大好桃林都被捲入漩渦之中。筆塚主人隨手一揮袍袖,他們三人登時被包裹在一個氣罩之內,這個氣罩阻隔了外面的威壓,懸浮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朱熹見了,也不去逼迫他們,繼續專心橫掃桃花源的殘餘部分。

筆塚主人這才對陸遊說道:「點睛給我的預示說,筆塚將會有一大劫,毀於宿敵之手。我當時便猜到必然與天人筆有莫大的關係。於是我從十幾年前起,便潛心準備,只待天人筆到此。若能收服此筆,筆塚便可去一大敵。」

陸游聽了,大為懊惱:「怪我把老朱帶過來,讓你的盤算落了空!」

筆塚主人搖搖頭,又望了望遠處的朱熹,語氣裡卻無一絲遺憾:「就算你沒邀請,我也會請他過來。晦庵先生驚才絕艷,正是我所欽敬的天才。只是沒想到他的性情堅毅到了這地步,人算不如天算,最終卻促成了他與天人筆的結合——可見這一切皆是定數,非人力所能扭轉。」

陸游忍不住急道:「那又如何?難道筆塚之內萬千筆靈,敵不過那區區一支天人筆嗎?」筆塚主人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當年和天人筆曾經交過手,勉強救下百家才情。如今儒門已傳承千年,積澤深厚,又承歷朝正統氣運,我早已不是對手。今天它既然借朱熹之身進入桃花源,也是天數昭然。」

「誰說的,咱們打不過,難道還跑不了嗎?」

「如今在你面前的,不過是一具分身。我元神已在桃花源深處的筆塚之內,避無可避。封塚之日,就在今朝。」

「可惡……那以後誰還能制得了他?」陸游一拳捶在地上,砸出幾道裂痕。

筆塚主人把懷裡的小童抱到陸游面前:「莫急,莫急,這正是我要你做的事情。」陸游一愣,伸手把小童接過來,忍不住仔細端詳:「是你的私生子?」

筆塚主人愛憐地摸摸那童子的腦袋,說道:「這孩子,可是貨真價實的人類。這是我去北方為徽宗煉筆的時候,在半路無意中發現的,是個戰亂孤兒,只知道姓羅。這孩子體質十分特異,就連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居然可以在身體裡任意承載筆靈,最多時可裝七支之多。」

「什麼,七支?」陸游皺起眉頭。一筆一人,這是筆靈的鐵律,就算是朱熹,嚴格來說也並沒違背這個規矩——他有兩心,所以才有兩支筆。可眼前這小孩子,一裝就裝七支,可著實有些駭人聽聞。

「我把這體質叫作渡筆人,罕有至極。」筆塚主人道,臉上浮起憐惜慈愛之色,「以後他就托付給你了,不可讓別人欺辱,多讓他喝水,多餵他吃糖,好好過完此生。」

陸游聽他的口氣有些不對頭,連忙截口道:「怎麼聽起來,你好像是在托孤一樣。」

筆塚主人笑道:「這一世,筆塚自封已成定局。可天道無恆。今日儒門如日中天,卻未必萬古不變。只要身秉不移之志,心懷希才之冀,筆塚總有重開之日。」他說到這裡,指了指懷裡小童:「這孩子,就是筆塚的希冀所在了。」

陸游眉頭擰成一團,伸手把孩子接了過去。孩子有點怕生,身子不斷扭動。筆塚主人道:「他是罕有的渡筆之才,如今我把管城七侯裡的五支都存在他的體內。」

陸游一聽,驚得差點沒抱住孩子。

「管城七侯?你都定下來了?」

陸游知道筆塚之中,有七支筆靈地位最高,號稱「管城七侯」。一直以來,筆塚主人只選定了六支,尚有最後一支懸而未決。

「不錯,如今都齊了。這孩子體內,有天台白雲、靈崇、點睛、慈恩、太史,還有一支青蓮遺筆,一共六支。」筆塚主人略一頷首,指了一下遠處的朱熹,「最後一支,不正是它嗎?」

「它?你說的是朱熹還是天人筆?」

「都是。」

陸游眉頭一皺,不由得開口道:「老朱何德何能,能與那幾位先賢同列?」筆塚主人微微苦笑:「晦庵先生如今摒棄紫陽筆,選擇本心與天人筆合而為一。我有種預感,接下來的幾百年來,他的成就之大,影響之深,簡直不可想像。於情於理,都該位列七侯之內。」

「那這寒梅魚書筒裡的紫陽筆算什麼?」

筆塚主人歎道:「如今這紫陽筆被主人捨棄,也成了遺筆。換言之,天人筆和紫陽筆合二為一,才是真正的七侯之一。」他說到這裡,斂起笑意:「且不說晦庵先生,天人筆對筆塚志在斬盡殺絕,打算把所有筆靈一併吞噬。倘若讓它得逞,那筆塚才是徹底毀棄,再無半點希冀留存。」

兩人對話之時,朱熹的領域已經擴展到整個天空,墨色的雲彩從四面八方悄然麇集,遮天蔽日。厚重雲層綿延長達幾十里,宛若一條怒氣勃發的黑龍懸浮在半空,冷冷地注視著桃花源。在雲層之中,力量正在悄然蓄積著、翻騰著,不時有一道金光撕裂雲層,露出一瞬間的崢嶸,緊接著一連串低沉的隆隆聲滾過天際,如同一輛馬車的巨大車輪碾在御道之上。

他知道眼前的筆塚主人只不過是化身,真正的本尊還隱藏在桃花源中的某一處,便不急於與之一戰,而是索性把整個桃花源世界都封掉。只要筆塚一閉,就可以吞噬掉所有筆靈,成為華夏人心中唯一的存在。

「所以你要我把這個裝著七侯的孩子帶出去,為下一個千年的筆塚保存元氣?」陸游並不笨,立刻猜到了筆塚主人的意圖。

主人微微點頭,遞給他一枚竹簡:「出去以後,這裡有七侯的封印之法。你依簡而行,以待天時。時機一到,自有人會集齊七侯,重開筆塚。我的本尊元神和一切真相,都留在了那裡。」

「別跟老夫打啞謎,什麼時候才是時機?」

筆塚主人看向那小童:「那就要著落在這支青蓮遺筆上了。」

陸游知道,當年筆塚主人去煉李太白的青蓮筆,結果筆靈逃遁,只留下一支遺筆。此後筆塚主人一直孜孜以求,卻從未尋見,時常嗟歎不已,特意在七侯裡給它留了一個位子。

筆塚主人道:「天人筆之志為滅人欲,錮性靈,乃是筆靈天敵。縱然其他五侯齊出,也未必是它對手。唯一能破開天人封固的,非得是不羈於世的青蓮筆不可。可惜它神遊天外,今世已不可得,所以我才不得已而封塚——你記住,青蓮重現之日,即是筆塚重開之時。」

陸游面色一凜,沒再多問什麼,仔細地把竹簡揣好,把小童抱得緊緊。這小孩子如今可是尊貴得不得了,可不能有任何閃失。

「做完這些事,這孩子應該也就沒用了。你也不必跟他說什麼,好生撫養,讓他如普通人一樣,過完這一生吧!」

他說完以後,伸開雙臂,輕輕抱了抱童子。童子似乎知道筆塚主人心思,乖巧地縮在陸游懷裡,淚光盈盈。過了半晌,筆塚主人終於鬆開了童子,右手輕輕一拂,陸游發現身上又多了數枚靈器,有筆掛、筆洗、筆海,都是收筆之用的器物。

「這裡裝的是凌雲、麒角、從戎、常侍。留在我這裡已經沒用了,你也把它們帶出去,交給諸葛家和韋家吧。」筆塚主人就像是一位臨死的偉大君王在向他最忠心的臣子托付江山,嚴厲而又細緻,希望在自己身後,這一片大好江山不至於拱手讓人。

其實這筆塚,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江山呢?

朱熹的聲音忽然從遠處隆隆傳來:「陸兄,你快快離開,這桃花源很快就要被徹底封閉,再無開啟之日。」朱熹知道陸游不是筆塚吏,只是筆通之才,他唯一的一支從戎也已還給筆塚主人,身無筆靈,因此不妨放他一馬。

陸游仰天揮動拳頭,吼道:「老朱,你小子不仗義,現在還來賣什麼人情!」

朱熹在天上歎息一聲,不再相勸,專注於操控天人筆吞噬掉整個桃花源。陸游一手抱著童子,另外一隻大拳緊緊捏著,恨恨道:「這個腐儒,氣死老夫了!」

「就是這樣了。」筆塚主人的口氣終於出現了一絲落寞與疲憊。托孤結束了。他的本尊元神早已經被封閉在筆塚之內,這裡的分身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我暫時還能抵擋得住天人筆的吞噬,你就趁這機會離開吧。」

陸游「嗯」了一聲,面色嚴峻,他感覺自己的肩膀無比沉重。他如今負載的,可不只是沉積千年的才情,還有未來千年的希望所在。整整兩個千年,過去與未來,都交匯在了這一個沒有筆靈的人身上,陸游忽然覺得有一種超級荒謬的奇異感受。

分身交代完這一切,轉身離去。只見他慢悠悠地踱出一步,兩步,三步,身體冉冉升起,朝著桃花源深處飛去。半空中傳來最後的朗笑:「雖然天數不可違,但我相信,天下才情,又豈是他區區儒門所能磨滅!塚有重開之日,才有再現之時。去吧!」

一瞬間,筆塚主人那種睥睨天下、縱觀千年的氣魄毫無保留地展現,甚至連朱熹的浩然正氣都一下子被壓制。暗紅色的天空出現了幾抹碧藍。朱熹睜開眼睛,呼吸有些急促,道心一時間竟有些紊亂。他頭頂的天人筆,也鳴啾不已。

藉著天人筆的記憶,朱熹的腦海裡清晰地浮現當年的場景:筆塚主人一人護在百家之前,憑風而立,也是這一番言辭,也是這一番神情。

鋒芒畢露,群儒束手。

縱然只是筆塚主人的一個分身,也擁有著極強的實力,朱熹半點僥倖之心都不敢存。

陸游抱著那小童,望著筆塚主人飄然而去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眶一片濕潤。他不知道這是因為朱熹的背叛,還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竟是與筆塚主人的永別。

「塚有重開之日,筆有再現之時。」

筆塚主人最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無比溫和。隨即陸游和小童的身體逐漸變淡,他最後瞥了一眼遠方,在暗紅與碧藍交織的天空之下,兩個人影正在半空直面相對,要將那場千年之前的恩怨做一了結……

陸游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和小童躺在一片桃林之中,旁邊的小河邊拴著一隻烏篷船,三支筆童斜靠在船邊,如同忠誠的船工在等待著主人歸來。

「我們走吧。」陸游抱起小童,慈祥而又和藹,他標誌性的鋒芒與銳氣似乎都留在了桃花源內。現在出現在武陵的,只是一個普通和善的老頭子罷了。

小童轉動著兩隻大眼睛:「我們去哪裡?」

「回家。」陸游回答,他沒有再回過頭。

淳熙四年,失蹤近一年的理學大師朱熹東山再起,在廬山建立白鹿洞書院,開經講學,天下無不景從;淳熙七年,朱熹在武夷山設武夷精舍,刊定四書,為儒門萬世之法;紹熙四年,朱熹重建岳麓書院,講授理學,一時聲勢極盛。沒有人知道,這位沉寂了許久的大師,為何會突然爆發,展現令人咋舌的才學與推行理學的執著。

慶元六年,朱熹在建陽與世長辭,臨終前尚在修訂《大學》,享年七十一歲。

十年之後,在山陰城中,一位老人亦溘然去世。他臨終之前,慢慢吟出「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然後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了一個陌生少年的手不放,直到生命力從他身上徹底流失。周圍的家人都很驚訝,因為這個少年並不是他們家的一員。少年並沒有說出來歷,他沖老人的遺體磕了七個頭,大哭七聲,然後轉身離去,從此再沒人見過他。

他們兩人死後,朱子理學終於成為天下主流,之後歷朝無不奉為圭臬,定為官學。八股取士,皆以四書五經以及《朱子語類》為準繩,不敢逾越半步。儒學之盛,遠勝前世,直至近世,方呈式微之象。 而後一個甲子,儒門日漸衰落,星流雲散,幾至不存,又是半個甲子過去,方有復燃之兆。

屈指一算,時間已這麼過去了八百多個春秋,已近千年之久……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