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武陵桃花笑殺人

煙波渺茫,水汽升騰,此時正是一天之中霧氣最盛的時候。沅江之上,一條烏篷小漁船正緩緩逆流而上,狹長的船艏將江水從容不迫地迎頭切開,嘩嘩的細膩水聲卻讓週遭更顯得靜謐。

船尾立著一位披著淺灰色蓑衣戴著斗笠的漁翁,正在用一根竹竿撐船前行。只是看他的動作頗有些怪異,四肢關節似乎從不彎曲,也不知疲倦,撐船的動作總是保持著相同的速度,一連幾個時辰過去也沒變化。

船內端坐著兩個人。一個人粗腰寬肩,身架極闊,一頭花白長髮被方巾草草束起,顯得有些浪蕩;另外一人則是方臉厚唇,面色黝黑,雙鬢白如雪。兩人一同望著船外兩側不斷後退的山林,有意無意地閒聊著。

「我說老朱,你每天這麼坐禪,不覺得悶嗎?」

「這可不是佛家的坐禪。孟子曰吾善養浩然正氣,這養氣的功夫,可不能荒廢。」

「好啦好啦,我怕了你了!你不引聖人之言就不會說話了嗎?」

「我這一輩子,倘若還有機會能為聖人註解,使道統不斷,傳於後世,也便沒什麼遺憾了。」他口氣中卻有淡淡的惋惜,對方聽了這話,卻有些慌張,勉強一笑道:「莫要胡說,你才多大年紀!老夫還不曾傷春悲秋,何況你?」他微微露出笑意,不再說話,拂了拂袖子,繼續望著遠方水域,目光透過稀薄霧氣,不知注視何方。

這兩個人正是陸游與朱熹。而那撐船之人,則是一位散卓筆化成的筆童。

宿陽孔廟一戰,諸葛、韋家共有七名筆塚吏死傷,四支筆靈被毀,再加上天人筆橫空出世,可謂從未有過的大亂。筆塚自建成以來,還從未有這麼多筆靈一次被毀。要知道,每一支筆靈,都代表了歷史上一位驚才絕艷的天才。它們的損失,無可挽回。

最後天人筆僥倖被朱熹所收,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為免夜長夢多,陸游顧不得通知諸葛家和韋家,只是留了筆銀子給孔廟的廟祝,囑咐他代為照顧兩家傷者,然後帶著封印天人筆的魚書筒,和朱熹日夜兼程,直奔筆塚而去。

這一路上,最讓陸游焦慮的,是朱熹的身體。自從孔廟之戰之後,朱熹的健康一日不如一日,面色暗淡枯槁,比起從前更是寡言少語。陸游猜測,這是朱熹強行去收天人筆造成的後遺症。完全破開封印的天人筆太過強悍,雖不知朱熹當時用的什麼神通與之抗衡,可以想像那種神通反噬的威力一定不會小。

陸游問過幾次朱熹,朱熹都只是笑著搖搖頭,只說他是杞人憂天。朱熹這種悶葫蘆,如果不想說的話,任憑誰來也別想問出什麼,陸游毫無辦法,只好加快腳程,爭取早日把他帶到筆塚去,讓筆塚主人想辦法——這種筆靈造成的傷害,尋常藥石是沒有用的。

他們疾行數日,進入荊湖北路常德府境內,在當地買了一條漁船,溯沅江而上。為了掩人耳目,陸游沒有僱船家,而是用了一個筆童做船夫。他在孔廟救下的那支常侍筆,恰好可以控制多個筆童,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一般的筆塚吏,一世只能驅使一支筆靈,也只有像陸游這樣體質特異的筆通之才,才能把各種筆靈隨意拿來當工具使喚。

船行兩日,逐漸進入沅江的一條支流。陸游實在無聊,就弄了根釣竿,坐在舷邊開始釣魚。可小船一直在向前行進,又哪裡能釣來什麼魚。陸游耐不住性子,就用常侍筆又弄出一個筆童,讓它代為拿竿,自己躲到船篷裡去了。如果高適在世,看到自己的筆靈被如此濫用,不知會做何感想。

這條支流河面狹窄,兩岸桃林枝條繁茂,落英繽紛,有些甚至伸展到河面上空,船上的人觸手可及。而且這條河流地處偏僻,自從入河以來,除了他們這條船,還不曾碰到別人。

「陸兄,你可知此地為何叫作常德?」朱熹難得地首先開口說道。陸游正呆坐在船頭發愣,聽朱熹今天居然有了興致說話,大出意料。

「呃,不是一直叫常德嗎?」陸游摸著脖子回答。

朱熹搖搖頭,抬起手腕在半空畫了幾個字:「常德二字,是取自孔穎達的《詩經‧大雅‧常武疏》,他說『言命譴將帥,修戒兵戎,無所暴虐,民得就業,此事可常為法,是有常德也。』」

「哦。」陸游簡短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朱熹感歎道:「倘若天下都如此常德,便好了。」

「就靠如今的朝廷?」陸游不屑道,「如今半壁江山都淪入韃虜之手,斯文毀於膻腥,也不見他們有什麼著急。」他忽然想到什麼,又道:「你可知道,靖康之時,筆塚主人毅然閉關筆塚,就是不欲與夷狄為伍,免得千年國學,橫遭污染。」

朱熹冷笑道:「這躲起來眼不見心不煩的法子,也不見得有何高潔。若真有救世之心,何不入世?」

「筆塚主人是半仙之軀,怎麼肯入俗世。他只是想盡力保全華夏的一點根苗,不教天下才情付諸東流嘛!」陸游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嗎,筆塚主人這幾十年來,就出關了一次。他去了極北之地,為臨終的徽宗陛下煉了一支瘦金筆出來。這是多麼用心。」

朱熹木然道:「莫說了,這若是傳出去,可是要殺頭的罪過。」陸游笑了笑,兩人心照不宣。迎回徽、欽二宗這種話題,一直到現在也算是個禁忌。假如當今聖上知道徽宗還有筆靈流傳下來,恐怕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船裡又重新陷入沉默。

朱熹拍了拍船頂,從裡面扯出一根篷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會兒,又主動開口道:「說實話,筆塚主人如此行事,我雖然佩服他的用心,卻覺得此舉愚不可及。」陸游不悅道:「老朱你怎麼這麼說?筆塚主人憐惜文人才情,這有什麼不對嗎?」

「這些所謂才情,無非就是詩詞歌賦、丹青書法,再加上各類方技,不過是些小道而已,於世情無所裨益,於仁德也是無所促進。」朱熹似乎在心裡醞釀了許久,這一次索性一吐為快,「這些小道,若只是娛情自樂,也就罷了。這位筆塚主人呢?卻把這些聲色犬馬鄭重其事地煉成筆靈,高高供起,視若珍寶。教世人都覺得大有可為,把精力都投諸這些東西上,樂此不疲,罔顧了聖賢之學——要知道,為人一世,求天道、悟正理尚且時間不夠用,又怎可以把光陰浪費在旁的東西上?他開創筆塚,豈不是誤人子弟,引人誤入歧途嗎?」

陸游被這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只得搓著手道:「你這話,太偏頗,太偏頗!」

朱熹朝著虛空一拜,然後道:「比如徽宗陛下。若他不是耽於書畫筆墨,專心政事,又怎會有靖康之恥?」陸游被這句話給問住了,半天才支吾道:「這又不同。他是皇帝,不是詩人嘛!」

「若是民間道德整肅,這些東西形不成風氣,君主又怎會沉迷於此?所以我說小道害人,於上於下都是損德無益!」朱熹似乎又陷入鵝湖之會的精神狀態,論辯起來言辭鋒利,毫不留情。他的詞鋒連陸氏兄弟都不敵,更別說陸游了。陸游只得歪著腦袋,扁著嘴,看著篷頂發呆。

「若是人人都能明白存天道、絕人欲的道理,早便是個清平世界了,何必要筆塚?」朱熹得出了結論。

陸游轉過臉去,從筆童手裡接過漁竿,望著江面,免得被朱熹看到自己的尷尬表情。他寧可跟天人筆再打上幾場,也不想跟朱熹辯論這些玩意兒。過了半晌,他發覺身後沒了聲音,覺得有些奇怪,回頭道:「老朱,你囉唆完啦?」

還是沒有反應。陸游再仔細一看,發覺朱熹直挺挺倒在了船艙裡。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扔開釣竿,衝進船艙把他扶起來。一探鼻息,幾乎微弱不可聞。陸游握住朱熹的手,覺得手的溫度在飛快地降低,他的生命力在逐漸流失。

陸游立刻拿出從戎筆,想故技重施,像孔廟那會兒一樣靠衝擊喚醒他。但這一次卻不靈了,從戎筆連沖了幾次,朱熹還是緊閉雙眼,氣息全無,一層若有若無的灰氣開始籠罩在臉上。

難怪朱熹剛才主動說了那麼多話,原來是感覺到自己大限到了,想在臨死前一吐為快。

陸游急得雙目圓睜,他一抖手腕,喚出了六名筆童分列小船兩側,用常侍筆操控它們一起撐船。六根撐竿整齊劃一,小船陡然變得飛快。陸游把朱熹一把橫著抱起來,衝到船頭,對著薄霧冥冥中的水岸大聲吼道:「筆塚主人,你快出來!快出來,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他的嗓門奇大,周圍幾里內可能都聽得到。漸漸地,小船鑽入濃郁的霧中,很快只能聽到陸游的呼喚。再過了一陣,連他的喊聲都幾不可聞……

朱熹從未感覺如此奇妙,他發現自己超脫了時間的束縛,化作天上的雲,化作山間的風,化作清晨的第一滴露水,化作城鎮中的每一個男女老少。在世間,又似乎不在世間,他化身萬物,冷靜地俯瞰著大地之上的時光變遷。

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不知多少歲月流逝,在斗轉星移之間,朱熹逐漸觸摸到了那神秘而不可言說的天理軌跡,看到了它是如何操控著「氣」和「氣」所凝結的整個宇宙。每一樣東西,哪怕是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都嚴格地遵照「理—氣」的秩序,莊嚴而精密地運轉著。

理和氣,就是這個宇宙的本原,這就是道之所存啊!

朱熹忽然仰天長笑,他的聲音響徹宇宙的每一個角落:「原來我就是理,我就是氣,我是最初的,也是最終的。」

然後他終於醒了過來。

朱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已經死了。因為這裡四周都閃著奇妙而和煦的微光,而且有幽幽的香氣撲鼻而來。儒家從不提及人死之後會去哪裡,朱熹也從來沒考慮過這一點,但是人性使然,他還是忍不住暗自希望會是個舒服點的地方。

很快他發現自己也許想錯了,因為眼前正懸浮著數支筆靈,每一支筆靈都有一根絲線與自己的身體相連。它們都很陌生,也都很熟悉。數股充沛柔和的靈力正滔滔地灌輸進來,修補著他精神上的每一處殘缺。朱熹覺得渾身暖洋洋的,讓人變得慵懶,提不起精神。

「我,這是在哪裡?」朱熹艱難地嚅動嘴唇,甚至沒有轉動脖子,他知道陸游一定會在附近。

「老朱,你沒事了,放心吧!」陸游的聲音出現在耳邊,顯得異常興奮。

「回答我的問題,這裡是陰曹地府還是凌霄寶殿?」這是朱熹想像中僅有的兩個人死後可能會去的地方。他不敢奢望自己還活著,猜想這也許是奈何橋上的什麼鬼把戲。

這時候,他的耳邊又響起了第二個聲音——不,準確地說,是他的意識直接被這聲音潛入。這是一種極為特殊的聲音,寬厚溫和,絲毫沒有煙火氣,如山間溪流般清澈淡泊。

「歡迎來到筆塚,晦庵先生。」

一聽到「筆塚」這兩個字,朱熹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雙手一撐,努力抬起身子,放眼望去,發現自己置身野外。四周土地平闊,一片片農田阡陌相連,田間稀稀拉拉坐落著十幾處茅屋,偶爾還可聽到雞鳴狗吠,儼然一派恬靜的田園風光,讓人心神一暢。那一片村落之中,還有棟三層樓閣矗立其中,顯得別有風雅。

而自己正躺在一片桃林之中,觸目皆是桃樹,陣陣馨香正是從那些桃花中飄來。陸游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朱啊,這一次你可撿回了一條命。」

朱熹沒睬他,轉動腦袋,試圖找出剛才那個聲音的來源。這時候,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我留意晦庵先生已經很久了,今日先生來訪,可真叫人高興。」

「尊駕……可是筆塚主人?」朱熹躊躇了一下,謹慎地問道。

那聲音「呵呵」一笑,略帶羞澀地回答:「正是在下。」

朱熹環顧四周道:「這麼說,這裡就是筆塚嘍?」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不由一驚道:「難道這裡就是……」陸游得意道:「我初入此地,就和老朱你現在的反應完全一樣。你猜得不錯,這裡就是五柳先生一直嚮往的那個桃花源了。」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朱熹不知讀過多少遍,但只當是一則寓言而已。就算是陸遊說去常德的時候,他也沒多想什麼。現在仔細回想,常德府正是舊武陵郡的所在。

「想不到,陶淵明所寫居然都是真的。」朱熹喃喃道,覺得喉嚨有些乾燥。陸游也不去打攪他,讓他慢慢去消化這個事實。自陶淵明以來,這世外桃源多少人夢寐以求,誰能想到居然是筆塚的所在呢?

「當初五柳先生來訪,我曾叮囑他不為外人道,卻沒想到他離開以後,居然寫出一篇半真半假的《桃花源記》,既讓世人皆知此地之名,亦沒有違背對我的誓言,可真是個妙人。」筆塚主人的聲音充滿了懷舊和感慨。

「原來桃花源就是筆塚。」朱熹沉吟。陸游糾正他道:「非也非也,應該說,筆塚是在桃花源內。只是如今筆塚主人閉關,我們無緣得見罷了。」

這時候,桃林深處的土地忽然高高拱起,泥土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抓起來,瞬間聚成一張小圓石桌與三個石凳。一陣山風悄然吹過,桃花遍撒,那些掉在石桌上的桃花變成了一壺醇酒與三隻酒杯。

桌邊一棵桃樹身形忽變,化成一位面如冠玉、身著青袍的男子,微笑地望著陸游和朱熹。他身旁還站著一個梳著雙髻的童子,那童子忽然見到生人,有些畏縮,連忙躲到了男子背後。

這男子忽然開口道:「在下閉關不出,不能親身恭迎,只能權借桃木為身,略備薄酒,還請晦庵先生見諒。」

朱熹仔細端詳這筆塚主人的桃樹化身,長眉細眼,年若三十,除了皮膚上隱約可見一些樹皮紋理,表情神態竟與真正的人類無異,不禁暗暗稱奇。筆塚主人聲音一起,這化身的嘴唇就隨之嚅動,倒也似它在講話一般。那個小童生得唇紅齒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兩步,忽然發現那半空中懸浮的筆靈們嗡嗡作響,這才想到那些筆靈仍舊還連著自己的身體,為自己輸送著力量。

陸游見他這副發怔的表情,嘿嘿一笑,連說帶比畫道:「你當時在船裡忽然暈倒,可把老夫給嚇得三魂出竅,嘖嘖。好在那時候離桃花源已經不遠,我一路狂奔,用壞了三四個筆童,這才趕到筆塚。」

「多謝陸兄。」朱熹拱手稱謝,陸游「哧」了一聲,不屑道,「我有什麼好謝,要謝就謝筆塚主人吧。你能撿回這條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筆塚主人實體,只得隔空一拜。筆塚主人的化身笑道:「何必如此,於我筆塚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廟之事,我已聽陸遊說了。若非你仗義出手,那幾支筆和陸游這個冒失鬼,都難免會被吞噬。先生為我筆塚受傷,我拚力救治,那是分內之事。」

陸游插嘴道:「你調教的那兩家好後人,要麼貪生怕死,要麼愣頭愣腦,可拖累了我們不少,白白糟踐了這許多好筆。」他隨手一揮,把從戎、凌雲、麟角和常侍四筆扔給筆塚主人。筆塚主人略一招手,它們便消失了。

筆塚主人略帶痛惜道:「這凌雲和麟角怎麼傷得如此之重……咦,連從戎都沒什麼生氣了。沒幾百年時間,只怕是恢復不過來。」陸游道:「哼,還不是你所托非人!」

筆塚主人淡淡道:「看來當初我把凌雲賜給韋家,麟角賜給諸葛家,是個錯誤,也許交換一下,會好很多。」他說完轉向朱熹鄭重其事道:「見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來訪,可沒想到居然會是以這種方式。全怪我御下無方,以致有此橫禍。」陸游撇撇嘴,冷哼了一聲,拽著朱熹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嚇得朝後躲了躲,陸游大眼一瞪:「怕什麼,難道我會吃了你?你這娃娃哪裡來的,怎麼先前沒見過?」

小童囁嚅半天,不敢出聲。筆塚主人道:「別欺負小孩子了。」隨即讓朱熹伸出右手來,摸了摸他的脈搏,頷首道:「現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剛被送來的時候,靈力損耗過巨,又失去了本源,無可補充,以致真氣不繼。再晚來幾個時辰,整個肉身的生氣都會被耗盡。」

「失去了本源?難道說,他的紫陽筆沒了?」陸游驚道,他也是第一次聽筆塚主人說起。一轉頭,他看到朱熹那花白兩鬢,便明白了幾分,心中一陣黯然。朱熹反而是神色坦然,看來是早已知道這個事實了。

筆塚主人吩咐小童給三人都斟滿一杯桃花酒,繼續道:「好在你是純儒之體,意志精湛。我便召來這幾支儒筆,與你直接灌輸靈台。」他手指一併,那幾支原本懸在半空的筆靈紛紛飛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這幾支筆靈,煉自馬融、徐遵明、孔穎達、韓愈等人,俱是歷代大儒,與你的體質頗有相似之處,不會產生排斥。你如今身上已經身具眾家之長,儒氣充沛,就算筆靈已失,性命應是無礙了。」

朱熹聞言,凜然離座整冠,對每一支筆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來叩了三個頭,一絲不苟。

筆塚主人訝道:「晦庵先生為何先執弟子禮,又行奠喪之禮?」朱熹正色道:「這幾位先師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讀,深受教誨,這次又得他們傾力相救,僥倖活下來,自然須執弟子禮致謝。可我看到這些先賢的靈魂,不散於萬物,卻被禁錮在筆靈之中,如轅馬耕牛一樣受人驅使,淪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禮,以致哀悼感傷之情。」

筆塚主人聞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讚道:「晦庵先生真是個直爽人。」然後斜眼看了眼陸游,戲謔道:「老陸,你平日自命瀟灑直率,怎麼如今卻拘束起來,還不及晦庵先生?」陸游瞪大眼睛道:「我哪裡拘束了?」筆塚主人道:「你若是看得開,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陸游被筆塚主人說破,面色一紅,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氣哼哼地乾了一杯。筆塚主人轉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規規矩矩捧起杯子,一飲而盡,只覺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嚨,散至四肢百骸,說不出地舒坦。這時,那幾支筆靈飛入童子身體內,隱沒不見。

筆塚主人捏著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筆靈的存在有何意義,這問題見仁見智。不瞞晦庵先生說,自我從秦末煉筆開始,就一直有所爭議。我所煉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覺得肉體雖滅,筆靈卻可存續千年,不失為長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願,但也不抗拒,覺得無可無不可;有些人卻如先生想的一樣,視筆靈為囚籠,寧願魂飛魄散,也不願被收入筆塚。」

朱熹眉頭一揚,對筆塚主人的開誠佈公覺得有些意外。筆塚主人停頓了一下,忽然感慨道:「盛唐時節,曾經有一位詩仙,我本已得了他首肯,把他的才情煉成了筆靈。可那筆靈卻是天生不羈,煉成之後便直接掙脫了我的束縛,消失於天際。我還從未見過如它一樣對自由如此執著的筆靈。」

陸游猛拍大腿:「那可是你做過最蠢的事情了,多麼優秀的一支筆靈哪!你每次一提起來我都難受。」兩人都是一副痛惜神情,彼此又乾了一杯。筆塚主人又道:「還有唐婉那支,就算被煉成了筆靈,仍是幽怨沖天。」陸游神色一黯,低聲道:「我本是想可以時時見到她……早知她如此痛苦,還不如放她解脫。」

朱熹沒想到一貫豪放的陸游還有這麼一段情事,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小童端著酒壺走過去,好奇地望著他,朱熹擺擺手道:「去給他們倒吧。」小童嘻嘻一笑,又走去筆塚主人那邊。等到另外兩個人又喝了兩杯,朱熹方才慢慢問道:「筆塚之事,董夫子又是什麼想法?難道他甘心化身為筆奴,供人驅使嗎?我想尊駕當年煉天人筆的時候,一定與他有過交流。」

兩個人聽到董仲舒這人,都停住了手中的酒。他們都知道,以朱熹的性子,早晚會問到這個問題。

「哦……天人筆啊!」筆塚主人雙眼流露一種異樣的神色,儘管只是桃樹化身,可這化身的表情可謂豐富至極,「……那可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天人筆與我筆塚淵源極深,你可願意從頭聽起?」

朱熹立刻道:「願聞其詳。」

筆塚主人點點頭,袖子一揮,讓小童把桌面的酒具都收走,然後道:「晦庵先生於我筆塚有大功,自然有資格知道這些事情。」陸遊興奮道:「我之前也只是知道個大略,從沒聽你詳細講過。這次我可不走,要聽個明白。」筆塚主人笑道:「隨便你了。」他手腕一翻,一個鏤刻著寒梅的魚書筒出現在手裡。

這魚書筒,正是朱熹用來收天人筆的那件靈器。此時它被筆塚主人拿在手裡,反覆把玩,裡面的筆靈似乎仍未死心,隱約可聽見鳴叫聲。朱熹見了,微皺了下眉頭。筆塚主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手裡便不再摩玩,把那魚書筒擱到石桌上,任憑它自己立在那裡。

「若說董夫子,須得從秦代那場儒家浩劫開始說起……」

筆塚主人的化身重新變成了桃樹,聲音卻從四面八方響起。陸游和朱熹發現身邊的景象和小童倏然消失了,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兩個石凳,和一個清朗的聲音。很快,他們兩個人感覺時間開始飛速流逝,越流越快,最後形成了一圈漩渦,呼呼地圍著他們瘋狂地旋轉著。陸游和朱熹的眼前,出現許多倒轉的影像,它們稍現即逝,從宋至五代,從五代又至唐,一直一直在朝前追溯,彷彿在時光洪流中逆流而上。

千年光陰,過眼雲煙。

朱熹和陸游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歷史的旁觀者,能夠聽到,能夠看到,卻不能動彈,如同一個死魂靈,只能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重演,卻無法干涉。

他們的眼前,是一片滿是沙礫的黃褐色曠野。曠野的開闊地上,有數十個巨大的火堆。這些正熊熊燃燒著的火堆都有數人之高,方圓十幾丈,滾滾黑煙扶搖直上,如同幾十條粗大的黑龍在半空飛舞,遮天蔽日。

在火堆旁邊,有數百輛牛車排成了長隊,每一輛牛車上都裝載著滿滿一車的竹簡。穿著黑甲的士兵從牛車上抱下竹簡,投入火堆中去,不時傳來辟啪的爆裂聲。在更遠處的山坡上,一群身著襦袍的老者跪倒在地,望著火堆放聲大哭,涕淚交加。

在更遠處,一位中年人站在一輛馬車上,臉上陰晴不定。一位年輕書吏懷抱著三四卷竹簡,滿臉驚惶地跑到車前,努力地把竹簡伸到中年人跟前,似乎在懇求著什麼。中年人卻置若罔聞。

「秦王政三十三年,始皇帝焚盡天下書。那一天,我碰到了一個人,他叫叔孫通。」筆塚主人的聲音不失時機地在兩個人耳邊響起。

「我祖上是陰陽家鄒衍,可到我這一代,只是一個愛書如命的小書吏。當始皇帝陛下下令焚書之時,我嚇壞了,就把自己珍藏的幾卷書簡交給叔孫通,希望他能夠出面保全這些前人心血。叔孫通這個人,他的公開身份是侍奉秦皇的一位儒生,實際上卻是天下的『百家長』。當年蘇秦合縱六國的時候,六國的諸子百家也秘密聯合起來,共同推舉了一人為百家合縱的領袖,統攝百家,抵抗暴秦。叔孫通,就是百家合縱在這一代的繼承者。

「他是百家之長,有責任保護百家的利益。可當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卻拒絕了我的請求。他說滿齒不存舌頭猶在,面對強大的朝廷,激烈的反抗只會讓百家徹底滅亡。書簡只是死物,燒就讓它燒吧。一時的委曲求全,是為了人能夠繼續活下去,只要人在,學問就會有傳承。說完這些,他從我手裡拿走那些珍藏的典籍,投入火堆裡。我對此很傷心,也很無奈。叔孫通倒是很欣賞我,把我召去他身邊做了隨身書僮。」

朱熹和陸游發現周圍的時空又開始變幻了,他們很快意識到還是同樣的黃褐色曠野,但是曠野上的人卻變了。

這一次可以看到有數百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執戈而立,分成四個方陣。在四個方陣的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坑穴,坑穴裡站滿了人。朱熹和陸游能辨認出其中的幾張臉,是焚書時在山坡上痛哭流涕的幾個儒生。

這一次,中年人仍舊遠遠站在車上,臉色鐵青。他身旁的小書吏卻是滿臉激憤,暗自攥緊了拳頭。當士兵們開始朝坑裡填土的時候,那個小書吏毅然轉過身去,獨自離開。

「叔孫通也罷,我也罷,我們都沒有想到,在焚書的第二年,始皇帝居然又開始坑儒。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劇,四百多名儒家門徒和其他幾十名百家門徒都死於這次事件。叔孫通在這次事件中,仍舊保持著沉默。諸子百家嘩然一片,紛紛指責叔孫通的懦弱。儒門的領袖孔鮒甚至揚言要罷免他『百家長』的頭銜。我也對這種委曲求全的窩囊做法表示不滿,當面質問他,如今人也都被殺害了,那麼學問該如何傳承才好?叔孫通苦笑著搖搖頭,什麼也沒說,於是我決定離開。

「叔孫通沒有挽留我。在臨走之前,他告訴我,當初設立『百家長』,是為了防止諸子傳承滅亡。歷代百家長嘗試過各種辦法,扶植過墨家的非攻,資助過儒家的復禮,推動過道家的絕聖棄智,甚至效仿過法家的權術主張,可惜無一例外都失敗了——最後的答案就是焚書坑儒。叔孫通說也許是時候換一條新道路了。」

周圍的場景又開始變幻,這一次是綿延數十里的巨大宮闕,華棟玉樓,無比壯麗。一名小書吏端坐在其中一座宮殿外,癡癡地仰望著天空。在他身後的宮門內,堆放著浩如煙海的竹簡。

「叔孫通對我說,他預感到即將有一場比焚書坑儒更大的浩劫,身為百家長,有責任引領諸子從浩劫中倖存,為此他不憚用任何手段。可是他說,老一代有老一代的做法,新一代有新一代的希望,他對我寄予厚望,認為我也許能走出一條新路來。因此他把我送入了阿房宮,負責在國宬裡整理六國倖存下來的書籍——那裡是天下書籍最全的地方。叔孫通說,如果我能夠找出如何傳承的答案,到那個時候,他會把百家長的印信與責任都交付給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瞬間老了許多。

「在接下來的十幾年中,我在阿房宮足不出戶,瘋狂地閱讀著,吸吮著,希望能從這些典籍中尋找出答案。宮外世界的變化,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了意義,我不知道始皇帝的駕崩,不知道太子扶蘇、丞相李斯的敗亡,不知道胡亥的踐祚與趙高的擅權,更不知道大澤鄉和天下的崩亂,我只是沉浸在書海中,直到那一場大火發生。」

筆塚主人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嘲。

朱熹和陸游看到身邊忽然幻化成一片浩蕩無邊的火海,剛才那片壯麗宮闕就被這可怕而瘋狂的祝融吞噬。四周無數的士兵朝著這些建築丟著火把,拍手大笑,一面楚字大旗迎著火勢高高飄揚。一位少年蜷縮在宮內,倚靠在堆積如山的竹簡中瑟瑟發抖。

「項羽火燒阿房宮的時候,宮中的人早已經跑乾淨了。可我實在太過入神,竟然一直到大火燒到國宬才覺察到,那時候已經太遲了。我看到火焰吞噬了一本又一本好不容易傳承下來的典籍,發了瘋一樣地找水來滅火。可一個人的力量,能有多大呢?很快,整個宮殿都燃燒起來,我放棄了救火,也放棄了逃生,那些書就是我的生命,是諸子百家最後的希望。沒了它們,我還能去哪裡?

「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整個阿房宮被燒成了白地。我親眼看到我的軀體和那些竹簡都化作了灰燼——這不是什麼修辭,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不知道為何,我的魂魄沒有消散,而是停留在阿房宮上空,渾渾噩噩,茫然不知所措。

「這世上每一本典籍中,都傾注著作者的心血與精力,當書被毀滅的時候,這些微不足道的意念也會隨之飄散。可是阿房宮裡的卷帙數量實在太多了,當它們都被焚燬的時候,書中含有的精神一起釋放出來,匯聚到了一處,前所未有地密集。恰好我的魂魄飛入其中,也許是觸發了什麼玄奧的法門,被它們緊緊包裹著,無法消散,直到彼此合為一體。

「我在阿房宮的廢墟上空飄蕩了許多年,像一隻孤魂野鬼,彷徨無定,四處徘徊,吸收著典籍的靈氣。每吸收一分,我的魂魄便凝固一分,我的神志也便清醒一分。當最後一絲靈氣也被吸納之後,我發覺自己變了,不是仙人,也不是鬼怪,而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存在,擁有著奇特的神通。於是我便離開了阿房宮,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朱熹和陸游的周圍又開始幻化。一個個畫面飛速飛過,各色旗幟來回飄搖,兵甲交錯,箭矢縱橫,慘叫聲與歡呼聲交錯響起,一派混亂至極的場面。

「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亂世。我漫無目的地隨處飄蕩,所見皆是殺戮與破壞,學者們被狂暴的士兵殺死,寫滿真知的書簡被踐踏在腳下,令我痛心不已。我試圖找到叔孫通,卻沒有任何頭緒。後來我來到了當年焚書坑儒的地方,竹簡燃燒的辟啪聲和人們的慘呼仍舊縈繞在耳邊。我忽然記起了我生前的責任與承諾,可惜一切似乎都晚了。我回憶起了那時候的痛苦與無奈,即便只剩下魂魄,仍舊感覺到了一種痛徹心靈的悲傷。

「就在這個時候,我碰到一位儒家的傳人。他姓董,是從舊燕地專程趕過來,想祭拜一下自己的老師。可惜的是,由於沿途艱險,這位儒生抵達坑儒遺址的時候,已經瀕臨死亡。他在臨死之前,流著淚問我諸子百家是否真的完了,我無法回答他。他抓著我的袖子,在失望中死去。他死去的一瞬間,我驚訝地發現,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體中散發出來的精魄,其中包含著他的憤懣、他的不屈和他的才情。

「我不希望他的魂魄就此消失,於是靈光一現,把它凝練成了一支筆。那支筆很粗劣,靈力也很低,與後世所煉的名筆根本沒法比,可那卻是我煉的第一支筆。當這支筆煉成之時,我霎時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也明確了我的目標:天下如此之多的才情,不可以坐視這些寶貴的瑰寶付諸東流。我要去拯救它們,這是上天賜予我這個神通的使命。」

戰亂的場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寬闊的大殿,一位皇帝模樣的人高高在上,下面有文武百官。一位老者站在殿內,高聲呼喊著,指揮著諸位大臣遵照朝儀向皇帝行禮,進退井然有序。皇帝露出滿意而興奮的神情,老者卻面無表情,一絲不苟。

「後來九州歸漢,終於天下太平,我也終於找到了我的老師叔孫通。原來他後來一直在秦王身邊侍奉,殫精竭慮想依靠皇權來保全傳承。在秦二世時,他甚至不惜自污己身,只為換得諸子百家喘息之機。楚漢爭霸時,他冷眼相看,直到劉邦得了天下,他才以儒生的身份重新出山,從教導諸臣朝儀開始,得到皇帝信賴,為百家謀求發展之途。

「叔孫通對現狀充滿了信心,經過戰亂的諸子百家,也很高興能有一個寬鬆的環境休養生息,一切都欣欣向榮。我找到他,告訴了他我的決心和神通。叔孫通很驚訝,但也並不十分在意,他說既然天下太平,傳承之事不成問題,這種神通意義已經不大了。不過他依然信守承諾,把百家長的信物交給了我,並且希望我成為一位監督者,在他死後負責挑選每一代百家長,繼續守護這一切。我有些失落,但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然後飄然離去。

「我先去了舊燕地,在廣川附近找到了董姓儒生的家族。把那支筆交給了他的後代。在接下來的歲月裡,我開始了煉筆的生涯,並開創了筆塚。天下有那麼大,叔孫通能夠照顧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麼那些被遺漏的天才,便由我來保存吧。焚書坑儒和阿房宮的悲劇,我不想再發生第二次。」

場景再次變幻,一位頭戴葛巾身著素袍的儒生昂然走進未央宮內,周圍的臣子恭敬非常,就連皇帝都親自走下座來迎接。他瘦削的臉上透著躊躇滿志,雙目的光芒如太陽般閃亮,一支筆靈在他的頭頂盤旋著。

「光陰似箭,白駒過隙,轉眼已經是幾十年過去。到了漢景帝時,一位天才出現了。他是廣川人,叫董仲舒。我一眼就認出來他是當年那位董儒的後人,因為那支筆靈與他如影隨形。要知道,秦末損失的典籍極多,許多經典都散佚或者失傳,就算是知名學者,亦很難獨自治經。而董仲舒憑藉著那一支先祖的筆靈,展現了極其耀眼的才華,被人稱為『通才』『鴻儒』。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一步步成長起來,覺得他應該是新一代百家長的最佳人選。董仲舒和叔孫通的想法一脈相承,他認為百家若想發展,必須依靠皇權的力量。我對此不是十分贊同,但也並不打算刻意壓制,便把百家長的頭銜正式授予了他,並把我收藏的一些珍本與心得都交付給他,希望能夠對他有所幫助。結果他果然不負眾望,在我給他的經典基礎上,發揮出『天人感應』 『三綱五常』等學說,大大把儒學推進了一步。其他學派也因為他的扶植而發展迅速。很快他便在朝廷中取得一席之地,深得漢景帝信賴。

「董仲舒很興奮,把這些成就說給我聽。可我看得出來,董仲舒並不怎麼滿足,他繼續鑽研這些東西,簡直入了迷。逐漸地,我發現他變了,他一頭陷入自己的那一套學說中去,並認為其他人都是錯的。我試圖規勸他,他反而變得不耐煩,脾氣暴躁。他的精神狀態變得亢奮、執著,對儒家以外的流派態度十分惡劣。他甚至很少履行百家長的職責。我一直試圖彌補這個缺陷,可董仲舒完全不肯聽,反而指責我對真理漫不經心。他已經變成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對與自己意見相左的人都視如仇讎。」

朱熹和陸游看到,一個中年男子面色陰沉地從未央宮走了出來,雙手捧著一卷聖旨,每走一步,都無比沉重,彷彿那聖旨重逾萬斤。他一走出宮門,就有一群與他同樣服色的人擁上來。中年男子略說了幾句,一揮手,他們便面帶著興奮四散離去,在更遠的地方,早已經準備好的信使大聲呵斥,幾十輛馬車隆隆地碾軋著大道,衝出長安四面的城門。

「到了漢武帝即位後,變故出現了。董仲舒突然秘密上書,建言天人三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當這個消息公佈天下的時候,諸子百家和我都被驚呆了,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背叛。我去質問他,他冷淡地告訴我,天下只需要儒學就夠了,其他的傳承都是錯誤的。我沒法說服他,只能警告說他的舉動意味著戰爭,當場剝奪了他的百家長頭銜。他沒反抗,乖乖地把信物還給了我。

「很快我和諸子百家的人發現,我們都錯了,這不是戰爭,是一邊倒的屠殺。董仲舒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處心積慮地積蓄著力量,利用他百家長的職權暗中培植儒家的力量,不動聲色地削弱其他諸家的實力。他之前的每一次建言,每一個決定,都經過了深思熟慮,屬於一個宏大計劃的其中一步。等到我們公開決裂的時候,他的網早已經編好,只待著輕輕收緊,便可以勒住我們的脖子。」

似曾相識的場景又回來了。車轔轔,馬蕭蕭,到處都是腳步聲和喊殺聲,號哭聲和慘叫聲此起彼伏。不同服色的人被驅趕,被追殺,在火與血的交織中倉皇逃竄。整個大地又陷入了混亂之中。

「那對於毫無準備的諸子百家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董仲舒的儒門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一動便是雷霆萬鈞。每一個試圖反抗的人都被他們『罷黜』,每一個學派的學館都被拆毀,每一本書都被焚燒。在董仲舒的背後,是整個大漢朝廷,無人能夠反抗。我試圖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可已經領悟了天人感應的董仲舒,變得十分強大,而我那時候開始煉筆尚不足百年,手裡還沒有多少筆靈,根本無法制住他。

「罷黜持續了二十多年,諸子百家被屠戮一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些傳人臨死的時候,多煉一些筆靈出來,搶救出他們的傳承,以免白白泯滅。二十多年後,董仲舒終於也到了大限之時。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主動找到我,希望能夠變成筆靈。我諷刺他說,如今的儒門如日中天,你何必要把自己變成筆靈。董仲舒沒有解釋,只是問我是否願意。經過考慮,我答應了他的要求,作為交換,我希望他停止對諸子百家的追殺,而是任其自生自滅,他答應了。那時節諸子百家風雨飄搖,如同一棟千瘡百孔的房子,即使沒人去推,早晚也會轟然倒塌。」

廝殺的場景陡然消失,整個空間扭曲了片刻,變成了一間屋子。一位老者盤坐在屋子中央,頭髮已經是全白,身前的憑幾上擱著一份剛剛寫完的奏章。他雙目緊閉,紋絲不動。一個身材頎長的青袍人站在他的背後,正在用右手按住他的天靈蓋,一種玄妙的光亮從手掌與腦袋接觸的地方流瀉而出。

「董仲舒死後,我把他煉成了一支筆,並起名叫天人。我在煉筆的時候,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當年我為他先祖煉的那支無名筆靈,不在他的身體裡。可我沒有多加思考,匆匆把天人筆放回筆塚,然後去尋找諸子百家的殘餘力量,告訴他們不必繼續亡命了。當我再一次回到筆塚之後,卻驚訝地發現,筆塚裡存放的筆靈們,全部都被天人筆吞噬了。

「我一直到那時候,才意識到董仲舒的用心。他知道我為諸子百家煉筆,也知道這些筆靈會一直流傳下去。他不能容忍儒家在後世還會受到潛在的挑戰,於是便故意被煉成筆靈,讓自己化身成為天人,把其他筆靈吞噬下去,以絕後患。而他祖先的那支無名筆靈,就是第一個犧牲品。

「必須得承認,他的執著與智謀都是極其可怕的,居然可以把信念貫徹到這一步。我憤怒至極,可我發過誓言絕不毀掉我煉出的筆靈,於是我只能把天人筆用最強的禁墨封印起來,關在筆塚之外的一個地方,讓它無法再對別的筆靈造成傷害。」

場景變幻,這一次變成了一座精緻的磚石宮闕,殿門上方掛著一塊匾額,上書「白虎觀」三字。一群白髮蒼蒼的儒生分坐於兩側,手持書卷與刀筆,激烈地辯論著,唾沫橫飛,十分熱鬧。在殿角坐著一個人,書吏模樣,他一邊傾聽著學者們的聲音,一邊緊皺眉頭,奮筆疾書,試圖要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

「董仲舒身後的儒學地位,已經是不可動搖。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邊安撫諸子百家的余族,一邊重新尋才煉筆。時間轉眼就到了東漢建初四年。各地大儒齊聚京師,在白虎觀內開會探討學術。這次會議持續了三個月,最終由班固整理成《白虎通義》一書。接下來的故事,我想你們也許都知道,那塊牌匾受感化虎,叼走了班固魂魄,以致我未曾為這位《漢書》作者煉出筆來。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一切,居然又是董仲舒的一個伏筆!他在臨終之時,在我到來前,把他親手抄寫的一本《春秋繁露》交給了最信任的弟子,讓他轉呈給漢武帝。這本書,就一直留在了秘府之內。一直到白虎觀會議,章帝決定從秘府裡調了一批珍貴古本給學者們參考,於是《春秋繁露》便成了白虎觀會議上重要的參考資料——事實上《白虎通義》就是繼承了《春秋繁露》的思想。這是董仲舒早在幾百年前就預料到了的。

「這本《春秋繁露》早被董仲舒浸染了他的一部分魂魄。趁著這次大儒齊聚、儒學氛圍濃郁的機會,這縷魂魄從書本中逃逸出來,附在白虎觀匾額之上,盡情吸收大儒們的靈氣,化成虎形。可如果想破開天人筆的束縛,這還遠遠不夠。於是白虎便選中了整理《白虎通義》的班固,趁他瀕死衰弱之時,叼走了他的魂魄,並與之合為一體。」

崇山峻嶺之中,一位青衫君子負手而立,身旁數筆圍繞。他身前有一隻巨大的白虎,不時吼嘯撲擊,試圖接近他,卻每次都被那些筆靈打退。白虎轉身欲走,卻被另外幾支筆靈擋住。這些筆靈紛紛放出光華,布下天羅地網,讓那隻巨獸根本無處可逃。

「《白虎通義》是儒門經典,班固又是一代才人。白虎吞噬了班固魂魄後,實力大漲,讓天人筆重臨天下的慾望愈加強烈。我絕不容許筆靈被吞的悲劇重演,也不容許天人筆再度斷絕百家的傳承,於是親自出手,成功地破去了白虎九成的靈力,使它功虧一簣。在接下來的一千年,白虎徹底銷聲匿跡,逐漸被筆塚所淡忘。」

筆塚主人的語速轉慢,逐漸低沉下去。周圍的場景又飛速旋轉起來,朱熹和陸游眼睛一花,發現他們又回到了桃林之中,眼前是石桌石凳,還有一壺桃花酒。而筆塚主人的化身,正坐在旁邊,面帶著溫和的笑容,手裡還把玩著那具魚書筒。小童蹲在地上,自顧自看著螞蟻搬家入神。

「沒想到原來它這一千年,一直臥薪嘗膽,暗中積蓄力量,仍未曾放棄復活天人筆的希望。嘖嘖,看來董仲舒與我筆塚的緣分,還未窮盡。可見造化弄人,命數玄妙啊……兩位,歡迎回來。」

無論朱熹還是陸游,都沒有立刻說話。他們沒想到,這一支天人筆,居然牽扯到如此複雜的故事。一下子有太多信息湧入腦中,他們不得不花時間慢慢消化。

筆塚主人看著朱熹,清俊的臉上浮現有些無奈的笑容:「晦庵先生,如今你是否明白了?董夫子的天人筆,不是我要束縛它,而是它要滅盡筆靈。我將其封印,非為私怨,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指頭一彈,小童連忙為朱熹斟滿酒杯。

朱熹對此不置可否,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不知在想些什麼。

陸游忽然問道:「那諸葛家和韋家……」筆塚主人道:「不錯。他們兩家,就是諸子百家中僅存的兩脈遺族。我為了照顧他們,便讓他們的子弟做了筆塚吏,也算是履行當年我對叔孫通老師的承諾。」

陸游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摸摸額頭,張了半天嘴才冒出一句:「你們原來還有這種淵源。那現在的『百家長』是誰?」筆塚主人悵然道:「諸子百家的學說消亡許久,只剩下幾支殘筆余墨和為數不多的血脈流傳,這百家長的名銜,早已是名存實亡了。」他搖了搖頭,復又欣慰道:「好在百家雖逝,後繼有人。這千餘年來,才人名士層出不窮,其繁盛之勢,不亞於當日百家爭鳴。不知董夫子若再度臨此盛世,是否會改變他當初的執念。」

陸游一拍桌子,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好。當浮一大白!」小童給嚇了一跳,手裡酒壺幾乎跌在地上。陸游索性搶過酒壺給其他兩人斟滿,然後高高舉起酒杯,叫嚷著再碰一個。朱熹想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只是舉起酒杯略碰了碰,卻沒喝就擱下了。

原本擺在桌上的魚書筒忽然沒來由地微微一顫,似乎在裡面發生了什麼變故。筆塚主人指尖輕彈書筒封口,眼神霎時閃過一絲異色。

「打開它吧。」朱熹忽然嚴肅地開口道,前所未有地嚴肅。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