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栗深林兮驚層巔

眾人在括蒼山上計議既定,韋勢然跟隨陸游前去另外一處收筆;十九趕回諸葛家;而羅中夏、顏政和秦宜三人則再次趕赴韋莊。

說來可笑,這三個人裡,秦宜是竊筆賊,羅中夏是殺人犯,都是韋家欲除之而後快的人。這麼一個陣容回到韋莊,實在不知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其實羅中夏挺想和小榕多說幾句,可陸遊說小榕這種體質很特別,出發前也把她帶上了,兩人基本連單獨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顏政倒是挺高興,可以和仰慕已久的秦宜並肩同行,可惜此時秦宜對顏政卻不怎麼感冒,反而沒事來撩撥羅中夏。

羅中夏對秦宜的撩撥,渾然未覺。這一路上,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矛盾中。十九離開括蒼山之前,把羅中夏叫去,很直接地問了一個問題:「咱倆到底算什麼?小榕又算什麼?」羅中夏張張嘴,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對小榕是什麼心意,對十九又是什麼心意,懵懵懂懂。十九一反常態,沒有逼他表態,只是淡淡表示把函丈組織解決後,再來聽他的答案,然後轉身離去。

越是如此,羅中夏感覺越是難受,可他實在沒什麼解決方案。這一路上,他就在這種鬱悶中度過,懷素禪心能幫他戰鬥,可對男女之事也幫不上什麼忙。

這三人就這麼各懷心事地來到了韋莊。

眼前的韋莊外莊還是老樣子,屋舍相連,竹林掩映,一條蜿蜒小路從村中伸出來,兩側綠樹成林,說不出地幽雅靜謐,連空氣都為之一澄。

三人也沒叫車,就這麼沿著小路,信步走入外莊。

「奇怪,怎麼氣氛這麼怪異。」羅中夏忽然聳動一下鼻子,他發覺,這外莊實在是太安靜了。就算是一個不問世事的小村子,這人……也未免太少了些,他們已經進入了外莊,可一個人都沒看到。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沿街各家關門閉戶,連狗叫都聽不到一聲,和上次迥異。

「你不是說,韋定國打算把韋莊改裝成一個旅遊景點嗎?」顏政問道,他也開始覺得不大對頭。

眼下這外莊,簡直就像是無人區一樣,彷彿所有人在一瞬間就徹底消失了。空氣還是一樣的清新,只是多了幾絲異樣的詭秘味道。誰家的風景區會是這個模樣?

羅中夏對這種氣氛有些發怵,便開口道:「那我們趕緊去內莊吧,他們可能都聚集去了那裡。」他感覺此時外莊的氣氛,很像他玩過的一款遊戲《寂靜嶺》——那可不是什麼讓人身心愉快的遊戲。

秦宜社會經驗最為豐富。她眼波一轉,快步走到街旁一處房屋,敲了敲門,看沒人應聲,她就掏出一根別針,三捅兩捅就弄開了。顏政衝她一蹺拇指,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進了屋子。

這是一間小賣店,裡面堆著許多日用品,櫃檯下還有幾個未開封的紙箱子,幾乎沒個落腳的地方。兩個人前屋後屋轉了幾圈,一個鬼影子都沒有。最後還是顏政眼尖,在櫃檯旁的窗台上發現了一張紙。

這張紙看起來像是政府公文,還蓋著韋莊村委會的大紅章。公文裡說因為最近有投資商要來考察,韋莊要全面改造,要求所有居民暫時離開一周,在這一周,他們在外地的住宿餐飲和經濟損失都由村委會補償云云。條件十分優厚,口氣卻十分強硬,一點餘地都沒留。

「看起來……是韋家的人強行讓外姓人離開莊子?」秦宜捏著公文,「怎麼搞得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這大敵,不是函丈還能是誰?

「事不宜遲,咱們趕快去內莊吧。」羅中夏道,抬腿就想走,可秦宜卻把他給攔住了,「慢!」羅中夏一愣:「怎麼?」

秦宜一屁股坐在旁邊石階上,慢條斯理道:「如今內莊形勢不明,敵我難辨,我們就這麼貿然一頭闖進去,可是很危險的。怎麼進去,咱們可得仔細琢磨一下。」

羅中夏道:「韋家有那麼多筆塚吏,怕什麼?」

秦宜冷冷道:「誰說韋家那些人,就不是敵人了?」她這一句話把羅中夏堵了回去。他們兩個身份特殊,如今在這個敏感時期,很容易被韋家人當成敵人。

羅中夏道:「那依著你的意思呢?」秦宜撩了撩頭髮,輕鬆自如地答道:「等晚上吧,我知道一條可以潛入內莊的小路,咱們先潛進去看看情況,再做定奪。」顏政好奇道:「這就是你盜筆用的那條通道吧?」秦宜展顏一笑:「小傢伙,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於是他們三個人在外莊忐忑不安地待到了天黑,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在秦宜的帶領下鑽進外莊內部,在複雜如迷宮的巷道裡七繞八繞,最後也不知怎麼就一頭扎進一片密林之中。這林中的樹木極粗極密,密密麻麻,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後面兩個人都必須緊緊跟隨秦宜的腳步,才不至於掉隊。

「我說,這麼走真的能進內莊嗎?這路也太難走了。」羅中夏一邊喘息一邊抱怨道,努力把樹枝從腦門前撥開。這裡又黑又陡峭,還有層出不窮的樹幹、樹根,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

秦宜在前面頭也不回:「好走,那還能叫密道嗎?」韋莊的內莊和外莊之間,不是簡單地用道路相連。韋家祖先為了保證不會有外人誤打誤撞闖進來,在兩莊之間設下了一個遮掩陣法,把整個內莊包裹起來。沒有得到許可的人,就只能在外圍打轉而渾然不覺,甚至還讓這一帶流傳起鬼打牆的傳說。

秦宜如此輕車熟路,說不定是得自她父親韋情剛的真傳,而韋情剛又是彼得和尚的兄長……總之這些人的關係實在複雜。

羅中夏正垂頭沉思,忽然前面秦宜喊道:「好啦,我們到了。」其他二人抬頭一看,前面是一座廢棄的小山神龕,這神龕不知是哪年修建的,衰朽得不成樣子,裡面的石像滿是污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人形。

秦宜祭出麟角筆,朝著神龕上面一點,神龕立刻隆隆地挪開,背後露出一個洞口,洞口極圓極黑,邊緣還在不斷蒸騰變化,很像日食時候的太陽。三人一看便知,這不是真實存在的洞口,而是用筆靈生生開拓出來的一個靈洞,至於這靈洞通往哪裡,就不知道了。

羅中夏忍不住問道:「這是你弄的?」秦宜搖搖頭:「這東西存在已經有幾百年了吧,要不是別人告訴我,我才不知道有這麼一條小路。當初我在韋家偷出筆靈,就是順這條路出去的。」

秦宜說完一貓腰,利索地鑽進洞裡,其他二人緊隨其後。

這個洞並不長,他們只略爬了幾步,就看到了出口。畢竟這是一個靈洞,物理距離對它來說沒有意義。羅中夏爬出洞去,剛打算抬起頭來觀察四周,卻被秦宜猛地按住腦袋:「小心!」

秦宜壓低聲音,用手勢示意他爬出來以後也不要直起身子,羅中夏依言而行,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心想莫非韋家的人就在附近嗎?

靈洞的這一側出口是在一片山壁的巖縫之中。巖縫不大,距離地面有數米之高,恰好被地上數簇竹子的茂密竹冠遮擋住,極為隱蔽。不刻意去尋找的話,是不可能被注意到的。

很快顏政也鑽了出來,他們三個安靜地趴在巖縫裡,屏息靜氣,透過茂密竹葉之間的縫隙朝遠處看去。遠處可以看到一座雅致的青色小竹橋,小橋從容不迫地跨越過一個月牙形的純淨湖泊,在橋的盡頭是一片古樸的村莊,那裡就是韋家的核心——韋莊內莊了。

不過此時的內莊,比平時更加神秘。以湖泊為界限,一道淡紫色的屏障把內莊和內莊外面隔成了兩個世界。這道屏障接天連地,如同一個巨大的肥皂泡,表層不停地湧動、漲縮,似乎隨時都可能破掉似的,卻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表面張力。如果仔細觀察的話,能夠看到肥皂泡表層每一次掀起的漣漪,都狹長得像是一支毛筆,整個內莊就像是被無數遊走的毛筆構成的屏障所包裹。

「衛夫人《筆陣圖》?!」

極度的驚愕,讓秦宜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尖銳古怪。

衛夫人是南北朝人,名叫衛鑠。她融鍾繇、衛瓘兩大流派於一身,自創新局,就連一代書聖王羲之,都拜在她門下為弟子,其書法功力可見一斑。衛夫人曾寫過一篇《筆陣圖》,傳為一時絕學。《筆陣圖》以筆為陣,以戰喻書,殺伐之氣濃郁激烈。

王羲之曾經借老師《筆陣圖》看過一遍,驚得汗水涔涔,連連歎息說沒想到書法之中,也有兵戎殺伐之意,遂題在《筆陣圖》後:「夫紙者陣也,筆者刀槊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揚筆者吉凶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筆陣真意,一盡於斯。

原本筆塚主人也想把衛夫人煉成筆靈,但看她《筆陣圖》如此精妙,便換了心思,讓她的魂魄寄寓在自己的《筆陣圖》中,流傳至今——筆陣在陸游手中,始有大成,但若論最早的源流,還要從衛夫人這裡算起。

秦宜曾經探聽過一二。這一幅衛夫人《筆陣圖》真跡,自從韋家定居於此,就一直被秘藏在內莊之中,被韋氏一族視若鎮莊之寶。《筆陣圖》從不輕出,除非韋莊遭遇極大的劫難,避無可避,族裡才會祭出它來。《筆陣圖》一出,便會自行將所有筆靈融入陣中,無須筆通主持,便可布下一個絕大的筆陣。

韋家藏筆洞中,筆靈少說也有二十餘支,加上族裡筆塚吏的筆靈,足有天罡之數,此時盡皆吸入衛夫人筆陣,其威力可想而知。

而逼迫韋莊祭出這壓箱底絕招的敵人,實力得有多可怕?

三個人都看到,在衛夫人筆陣的外圍,內莊對岸,站著一大群黑衣人。他們個個身穿黑色西裝,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用同一個姿勢仰望筆陣。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