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衣人人多勢眾,少說也有百餘人。他們三五成群,不動聲色地聚集在河對岸,隔著小竹橋與內莊遙遙對峙。
這些人都是兩手空空,看起來並沒有攜帶什麼武器,只有其中幾個像是小頭目的人,手裡攥著個手機。
衛夫人《筆陣圖》張開的氣泡不斷翕張,看起來隨時有可能破掉。大概也是忌憚這個筆陣的威力,這些人只是在河邊佇立,卻不敢踏上竹橋半步,更不要說去試圖戳破這個泡泡。這一百多人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說不出地詭異。
顏政看了一會兒,低聲對其他兩人說道:「這些人,好像一個筆塚吏都沒有。」其他二人潛心觀察了一陣,確實感受不到筆靈的存在。可是這一百多個普通人,憑什麼能把內莊逼得祭出《筆陣圖》,龜縮不出?
就算是函丈的人,也不至於強悍到這地步吧?
羅中夏身具懷素禪心,自己的心意可以做到古井無波,也可以探測到別人情緒有什麼微妙變化。可他把感知的觸角伸到那些人身上的時候,卻像是摸到了一塊冰冷的石頭,無知無覺,又冷又硬。羅中夏心裡很不解,面對著衛夫人《筆陣圖》這種百年難遇的奇景,你們好歹也該畏懼一下吧?就算是不畏懼,好歹也要驚訝一下吧?就算是不驚訝,好歹也要著急一下吧?就算是不著急,好歹也應該興奮一下……
但這些人什麼表示都沒有,如果單純以腦波和情緒來判斷,他們與深度昏迷的植物人沒有任何區別。韋莊被一百多個植物人逼得使出了鎮莊之寶,這事怎麼想都覺得滑稽。
「難道說,他們在等待著什麼……」羅中夏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秦宜冷笑道:「等?他們把《筆陣圖》想得也太簡單了。」
就像是為了證明秦宜的話一樣,內莊上空的《筆陣圖》開始了奇異的變化,那個大泡泡開始自己撕扯起來,形狀逐漸發生了變化,整個內莊的空氣都隨之躁動不已。那些黑衣人感受到了壓力,把頭仰得更高,卻沒有一個人退縮。
很快《筆陣圖》的狀態重新穩定下來,這一次它的形狀變得欲直不直、彎環勢曲,儼然像是書法中「努」的筆勢。
「看來韋家人是打算轉守為攻了啊!」秦宜撥開竹葉,目不轉睛。
衛夫人《筆陣圖》按照筆勢特點,分成數種形式:「橫」如千里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籐、「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形式之間,威力大不相同,乃是一套攻守兼備的陣法,絕非尋常人想像只能龜縮防守。
而這一個努之筆勢,就是攻擊形式中十分強烈的一種。它欲挽不發,將筆陣內筆靈的力量蓄積在這「不發」之中,當這挽到了極限的時候……
就是百鈞弩發!
在一瞬間,所有人都喪失了視力,覺得整個視網膜都被白光充滿。一股極其巨大的靈壓呼嘯而過,像高速駛過身邊的蒸汽機車,讓人呼吸一窒,感覺整個身體都幾乎被吸入車輪底下。
等到數十秒鐘之後,三人才從這種恍惚中勉強調整過來,心臟跳得怦怦作響,耳鳴兀自不已。顏政最先恢復過來,他睜眼朝外面一看,不禁駭然道:「這……實在是……太牛了。」
內莊外側的大地上,生生被犁出了一道極寬極深的溝壑,溝形筆直,邊緣無比齊整,遠處的一個小山坡竟被徹底剷平,變成一個古怪的大坑——就像是什麼人在一片綠地上寫下了濃濃的一筆撇,然後在這山坡上頓了頓,努了回來——至於剛才站在這片區域的黑衣人們,恐怕已經被這股巨大的力量徹底湮滅。
衛夫人《筆陣圖》的威力,竟至於斯!
「這是《筆陣圖》還是宇宙戰艦大和號啊……」羅中夏咋舌不已,他雖然見識過陸游筆陣的威力,但那個筆陣跟這個相比,簡直就是手槍與導彈的差別。
那些黑衣人遭受了這一次嚴重打擊後,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與惶恐,仍舊站立在原地,如同守陵的翁仲石像。這倒是大出羅中夏、顏政和秦宜的意料。
「該說他們是單純地悍不畏死呢,還是反應遲鈍,」顏政摸摸下巴,語帶調侃。
他正在沉思,遠處《筆陣圖》忽然又起了變化,整個泡泡朝著兩側拉長,邊緣也變得扁平起來,慢慢化成了一柄橫跨整個內莊的長刀形狀,起筆處渾圓,落撇處卻鋒銳無比。
「撇之筆勢!」
就算羅中夏再不懂書法,也從這滔天的氣勢和形狀中辨認了出來。
按照《筆陣圖》的說法,撇之筆勢是陸斷犀象之角。在書法中,橫撇的筆勢鋒銳最盛,一撇既出,橫掃六合八荒。看眼前這橫刀的架勢,看來內莊的人不打算跟這些傢伙拖延時間,打算畢其功於一役,一掃而淨。
這時候,秦宜卻皺起了眉頭,她拽了拽顏政的衣角:「我覺得這事情有古怪。」顏政正看到興頭上,隨口回了一句:「什麼古怪啊?」秦宜道:「那些黑衣人嘴裡,似乎都開始念誦著什麼,可惜太遠了我聽不到。」顏政呵呵一笑:「大概是知道大難臨頭,在唸經為自己超度吧!」
秦宜見他一臉輕鬆,知道這傢伙根本沒放在心上,瞪了他一眼。
這時,那《筆陣圖》化成的巨大鋒刃開始動了,接天連地,橫掃而來,巨大的靈壓掀起滔天的泥沙,如驚濤駭浪,整個內莊地面都因此而劇烈震動。剛才的「努筆勢」是點攻擊,如今這「撇筆勢」卻是面攻擊,一掃就是一大片,在這種攻擊之下,任何人都斷無生還之理。
這一次,三人學乖了,連忙把眼睛閉上,免得被《筆陣圖》的光芒晃花了眼睛。只聽到耳邊轟隆聲源源不斷,還伴隨著尖厲的摩擦聲,十分刺耳。地震的波動十分強烈,連他們藏身的巖縫都劇顫不已。
很快他們就覺出不對勁來了。撇筆勢的攻勢,應該是瞬息之間的事情,不會拖得這麼久。他們先後睜開眼睛,再朝外面望去,不禁大吃一驚。
志在必得的撇筆勢,居然被擋住了。
擋住撇筆勢的,是幾十道氣柱。這些氣柱個個都有大殿廊柱一般粗細,柱身中的滾滾氣息凝而不散,濃郁處還泛著暗藍色的光芒。這些氣柱縱橫交錯,頂天立地,構成了一片柱林。這構成柱子的氣息頗為古怪,說煙霧不是煙霧,說光芒卻又不是光芒,形散而神不散,撇筆勢切在上面,一時間竟無法寸進。
剛才那巨大的轟鳴和摩擦聲,就是《筆陣圖》與這幾十根柱子較勁所發出的聲音。
更令他們驚訝的是,每一道氣柱的源頭,都是一個黑衣人。那些黑衣人盤膝而坐,渾身都散發出那種暗藍色氣息,這些氣息朝黑衣人的頭頂天空湧去,不斷補充進氣柱,讓它愈加粗大。遠遠望去,就好像柱子底下壓著一個人一樣。
羅中夏擁有禪心,勉強能壓下驚訝,他掃視一圈,發現並非所有的黑衣人都化身成了氣柱,只是大部分人。還有一小部分黑衣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對周圍的異象熟視無睹。
此時天空中的交鋒已趨白熱化。《筆陣圖》的撇筆勢鋒銳雖盛,後勁卻不足,碰到這種盤根錯節的柱林,一時間也沒什麼辦法,於是它又開始變化。
狹長的橫刀開始收縮,刀刃的邊緣不斷起伏,刀身越縮越小,最後匯聚成了一個圓。嚴格來說,這不算是一個圓,而是一個點。點中頓落,清晰可見。
將筆陣中的筆靈凝結在了一個點中,威力該有多大?
點如高山墜石!
變成了點筆勢的《筆陣圖》,在半空盤旋半圈,驟然下墜,真的像是自高山墜落的岩石,挾風掣雷砸向其中一根柱子。那氣柱縱然有其他柱子支撐,也難以抵抗這種「只攻一點,不及其餘」的攻勢。只聽得一聲哀鳴,柱子底下的黑衣人晃了晃身形,撲倒在地。他一倒地,氣息頓無,無從維持的氣柱登時潰散,化成一片煙霧飄散,很快消逝在空氣中。
「我就說嘛,就算他們有點門道,也是班門弄斧。」顏政興高采烈地說。他話沒說完,就看一個原本沒參與的黑衣人盤腿坐下,一道氣息從他身體裡沖天而出,凝結成一道新的氣柱。
原來他們來了這麼多人,是算好了備用的。
可即使如此,又能改變什麼呢?點筆勢繼續橫衝直撞,所到之處,氣柱無不潰散。短短一分鐘內,已經有四根氣柱被撞斷,儘管立刻就有新的黑衣人補上去,可這麼消耗下去的話,很快黑衣人就沒有多餘的人手了。
秦宜心細,其他人在看著《筆陣圖》與柱林大戰的時候,她卻在心裡暗暗點數。很快她就發現,整個柱林一共有七十二根氣柱,每斷一根,就會立刻補齊,始終保持有七十二根柱子存在。
這七十二,究竟有什麼講究呢……秦宜陷入沉思,七十二般變化?七十二地煞?
她忽然想到對方身份,立刻聯想到一種可能,一種最可怕的可能,臉色驟然變得煞白。顏政看到她的異常,握住她的手道:「你擔心什麼,韋莊現在正處於優勢地位啊!」
秦宜顧不上理他,一把抓住羅中夏,大聲道:「快,我們快下去,快去韋莊,告訴他們把《筆陣圖》收起來!」
「怎麼了?」羅中夏有些迷糊。
「這裡有七十二根氣柱,你還不明白嗎?」秦宜瞪著這兩個不學無術的呆子,見他們還是茫然未解,一咬牙,翻身跳下巖縫,朝著內莊方向跑去。
顏政和羅中夏面面相覷,不知就裡,但他們不會放任自己同伴孤身冒險,也跟著跳下巖縫。三個人各運神通,朝著內莊疾奔而去。就在他們的頭頂,點筆勢和柱林正戰至酣處,雙方一個是船堅炮利,一個是人多勢眾,互不相讓。
黑衣人對他們的出現沒任何反應,羅中夏他們正好撿了便宜,埋頭狂奔。就在他們快接近小竹橋的時候,天空中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滾雷聲,一股巨大的靈氣從天而降。
這股靈氣的壓力實在太大了,羅中夏、顏政和秦宜一瞬間心中筆靈劇顫,登時力不從心,紛紛栽倒在地。
與他們相反的是,那七十二根氣柱卻彷彿像是打了興奮劑,士氣大振,朝著《筆陣圖》席捲而去。化作點筆勢的《筆陣圖》忽然發現,自己再不能像剛才一樣橫衝直撞,這些氣柱的靈活性和堅韌程度都上了一個境界,有好幾次都差點把《筆陣圖》死死纏住。
而天空中那股靈氣,越發強烈,雖還看不清形體,但那通天氣魄已經把整個內莊完全籠罩起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中夏喘著粗氣問道。
秦宜仰起頭來,恨恨道:「這些氣柱,乃是浩然正氣所化,形如束脩。七十二根束脩,正是代表著七十二位賢人哪。」
七十二位賢人?
孔子門徒三千,一共出了七十二位賢人。
敵人,果然是儒門。
儒門在中華大地,曾經風光無限,可惜在這個時代,卻早已式微。那一群黑衣人又是西裝革履、墨鏡分頭,哪裡有半分儒生的模樣,因此羅中夏根本就沒有做過多聯想,直到此時,他才猛然醒悟過來。
七十二根氣柱,又是浩然正氣所化,顯然就是那七十二賢人的化身了。
這是當年儒門最為著名的大陣,須得聚齊七十二位博學鴻儒,每人化為一名賢人,七十二人一起發力,氣柱林立,所以這個陣,就叫作儒林桃李陣。董仲舒當年靠著這個凌厲大陣,在追殺諸子百家之時大佔優勢,甚至筆塚主人都一度為其所困。
可從場面上看,這兩個大陣鬥得旗鼓相當,《筆陣圖》還佔著優勢。儒門的後手,僅僅只是如此嗎?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就如同暗夜裡放起了一束巨大的煙花一樣。
羅中夏抬起頭來,看到空中赫然出現了一支筆靈。這筆靈居高臨下,週身洋溢著浩然正氣,比那些黑衣人的浩然正氣不知精純了多少倍,霧靄雲團的邊緣泛出金黃色的光芒。它的筆管之上豎銘一列字跡,上書:「道源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天人筆?!」
那支罷黜百家的天人筆,那支毀棄筆塚的天人筆,那支使儒門道統兩度中興、制霸中華傳承兩千年的天人筆。
居然再次現身了。
陸游曾經推測過,函丈之所以如此強大,很有可能是掌握著天人筆。如今天人筆現,豈不是證明函丈就在左近?看來函丈組織果然也覺察到隱藏在韋莊的七侯筆靈,所以才會傾力來攻啊!
三個人都覺得渾身一沉。天人筆天生喜歡吞噬其他筆靈,乃是天敵,它一出現,所有筆靈都會被壓制。
操控《筆陣圖》的人也已經覺出有些不妥,立刻改換成豎筆勢。豎如萬歲古籐,不蔓不枝,垂立於天地之間。如果說橫撇攻擊力最強悍的話,那麼這豎筆勢就是最強的守禦狀態。任憑顛山倒海,只要它屹立於天地間,就穩守不敗之地。
可惜的是,眼前的對手,是天地都可以翻覆的。
天人筆的出現,令儒林桃李陣的亢奮達到了一個巔峰。七十二根氣柱如同瘋狂的觸手一般湧向《筆陣圖》,它們紛紛攀上化為豎筆勢的《筆陣圖》,緊緊盤住,就像是給一條金龍縛上重重的鎖鏈。
《筆陣圖》此時已經動彈不得,但它看起來並不急躁。你可以困住我,但是你卻也奈何不了我。豎筆勢的守禦,不是那麼輕易能破開的。
這些氣柱確實奈何不了《筆陣圖》,但是自然有人能對付得了。
天人筆此時緩緩從天而降,它的每一根筆須都優雅地翻捲著,泛著金黃色的光芒。忽然,那些筆須猛然伸長,瞬間突破了無形的距離,直直插入了《筆陣圖》的核心之中。
《筆陣圖》在被插入的一瞬間變得僵硬,下一秒鐘,整個《筆陣圖》炸毛了。因為操縱它的人清晰地感應到,這個天人筆,居然在從《筆陣圖》中吸食筆靈!
此時韋莊內莊那些人的心情,就像是當年他們的祖先韋時晴碰到白虎時一樣:見慣了筆靈互鬥,卻還沒見過可以吞噬筆靈的。這該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為了支撐這個《筆陣圖》,韋家集合了一族之精華,將幾十支筆靈布入陣圖中,才能有如此之大的威力。可誰能想到,這些筆靈,竟成了天人筆的盤中珍饈;堂堂衛夫人的《筆陣圖》,變成了盛滿金玉良食的餐桌。
縱然他們不知道天人筆的來歷,看到此情此景,也必然駭然到了極致。
《筆陣圖》突然發了瘋一樣,變成崩浪奔雷捺筆勢,接著變成百鈞弩發的努筆勢,又變成勁弩筋節的鉤筆勢,在幾秒內變了數種形式。可惜它的掙扎卻徒勞無功,七十二根氣柱牢牢地把這《筆陣圖》給鎖住,而天人筆好整以暇地慢慢吸吮著《筆陣圖》中的筆靈,從容得像是一隻大蜘蛛。
核心受制,整個韋莊的保護也隨之減弱。
一直到此時,羅中夏才明白當初韋定邦為何而死。
若是韋定邦還活著的話,有他的秋風筆坐鎮核心,天人筆還未必會如此輕易地攻進來。函丈早早出手,提前刺殺了韋定邦,吸走秋風筆,就是為了讓大陣平白削去數成威力。
所以陸游一聽韋定邦遇害,就立刻判斷出函丈對韋家將有大動作。
看到眼前的屏障越發稀薄,知道《筆陣圖》的力量已經開始衰減,羅中夏知道此時再不進去,只怕沒有機會了。他對秦宜和顏政喊道:「天人筆的壓制,壓不住青蓮遺筆。你們兩個在外頭策應,我進去看情況收筆。」
說完他也不等兩人回答,便毫不猶豫地衝了過去。他的身體與屏障甫一相觸,溫度急速上升,衣服發出一陣焦煳味道,開始捲曲燃燒起來。可畢竟這屏障的力量已經不足,還未等這股灼熱傳遞到肌膚,他已經閃身衝破了屏障,置身內莊之中。
敵人做的什麼打算,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們的真正目的,不是韋莊,而是衛夫人《筆陣圖》——更準確地說,也不是《筆陣圖》,而是陣中筆靈!
韋莊的筆靈,要麼是由筆塚吏持有,要麼存放在藏筆洞裡,十分分散。即使天人筆親自出手,也不能保證能把筆靈一支不漏地收回來,一個不慎,被對方搞得全盤翻轉也是可能的。韋家流傳千年,誰知道除了衛夫人《筆陣圖》還藏著什麼東西?
所以為了確保把韋家收藏的筆靈一網打盡,就必須施加足夠大的壓力,逼迫韋家用出《筆陣圖》。《筆陣圖》必須要有筆靈才能驅動,韋家為了禦敵,勢必要把大部分筆靈放入陣中,聚集在一處——這便正中了天人筆的下懷。
黑衣人以及他們的儒林桃李陣,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圍而不攻。韋家拼盡全力發動衛夫人《筆陣圖》,以為這是最後的撒手鑭,殊不知那才合了對手的心意。
羅中夏想到這裡,心中一陣發涼。函丈這次真是志在必得啊!既要吞噬韋家的全部筆靈,也要順便收走隱藏其中的七侯筆。
他忽然覺得頭頂有異,不由得抬頭望去。結果他發現原本緊縛住《筆陣圖》的七十二根氣柱,此時卻少了數根,而且數量還在持續減少。羅中夏猛然意識到,這是顏政和秦宜幹的好事,在為他爭取時間。
羅中夏顧不得多發感慨,立刻發足狂奔。
韋家的覆亡,已不可逆轉,只能盡快去把七侯筆靈收走,避免落入函丈之手。
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了。
羅中夏還依稀記得韋莊的路,一口氣跑到正對著竹橋的韋氏祠堂前,立刻有兩個年輕人跳出來攔住他。羅中夏沒時間跟他們解釋,喚出青蓮筆干倒那兩個護衛,趁機衝破封鎖。
此時內莊裡大部分筆塚吏都去支援《筆陣圖》了,沒人能攔得住羅中夏。他依仗著對地形熟悉,七轉八拐,很快便穿過內莊迷宮一樣的巷道,跑到了藏筆洞前。
果然不出所料,藏筆洞前此時有幾十人,他們全都坐在地上,聚成數個同心圓圈。最中間的圓圈是幾位鬚髮皆白的老長老,他們一起托著一個古老的卷軸,舉輕若重。在他們的外圍,是三圈青壯年,這些人各自頭上懸浮著一支筆靈,筆尖全都衝著圓心位置,與卷軸有著若有若無的連接。
這個應該就是衛夫人《筆陣圖》的操控中樞了。從人員構成來看,韋家確實拼盡了全力,這個陣勢裡的是韋家幾乎全部的筆塚吏。
此時所有人都面色凝重,目不瞬離。陣中有幾個人已經癱倒在地,想必是自己的筆靈已被吸食一空,心力交瘁的緣故。但沒有一個人敢擅自離開,大家都清楚這一戰關係到韋家的生死存亡。托著卷軸的一位長老不時喝道:「點筆勢!快,再換橫筆勢!」另外幾位長老則用手指在虛空中急速比畫。
顯然,他們還沒有死心,還指望著能靠《筆陣圖》本身的力量打破束縛。
在更外圍,則是一大群韋家無筆的成員,有老有少。他們此時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憂慮地看著自己的家人在陣中奮戰,默默祈禱家族能撐過這一次大劫。
「快把筆陣撤掉!」
羅中夏突然從暗處跳出來,高聲喊道。
陣中之人恍若未聞,倒是一干無筆的韋家成員把注意力轉過來。場面先是沉默了幾秒,然後立刻就有人認出他來:「是羅中夏,那個殺死老族長的兇手!」
當時彼得和尚和他倉皇出逃,韋莊上下都把這兩個人的樣貌記了個十足。此時見他突然出現在這裡,都以為這個奸賊是為敵人做前驅,前來搗亂。立刻就有十幾名年輕人氣勢洶洶地朝羅中夏逼來,他們看著前輩們拼盡全力支撐大陣,自己沒有筆靈,幫不上忙,早憋了一肚子氣,此時正好發洩出來。
羅中夏哪裡有時間跟他們計較,他一面躲閃,一面大叫道:「韋定國,韋定國呢?」
彼得和尚曾經叮囑過他,如果說韋莊裡只有一個人能聽他說話的話,那就是韋定國了。他與俗世糾纏最深,執念也最少,行事腳踏實地。
韋定國沒有筆靈,《筆陣圖》的事他幫不上什麼忙,但他是現場不可或缺的靈魂。誰來負責支持《筆陣圖》,誰來負責護法,誰來負責疏散韋家子弟,誰來喚醒藏筆洞中的諸多筆靈,都需要他來統籌安排。此時他正忙著組織家中的老幼撤退到藏筆洞裡去,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韋定國從人群中站出來,不禁一愣:「羅中夏,你來這裡做什麼?」
羅中夏見韋定國出現,心中大喜,幾個箭步衝到他跟前,急促道:「你們得立刻把筆陣撤下來!」
「為什麼?」韋定國皺起眉頭,同時揮手讓那幾個要衝過來的年輕護法停一下。
羅中夏一指外面:「那支吸收筆靈的,是儒家的天人筆,不是我們所能抵擋的!如果現在不撤,韋家筆靈就會全軍覆沒!」
韋定國聽到「天人筆」的名字,面色一滯。不過既然儒林桃李陣都出現了,那麼同屬儒家一系的天人筆的出世,也並不是很讓人意外。
「可你也看到了,現在這情況,那儒林桃李陣把《筆陣圖》鎖住了,一時半會兒根本動彈不得。長老們也沒什麼好法子。」
羅中夏道:「我的朋友們,正在外面拚命削弱陣法,他們應該能爭取到一段短暫時間。」韋定國又道:「把《筆陣圖》撤回來的話,韋莊的屏障可就會全部消失了啊……」
「撤回來,靠剩餘的筆靈,還有一拼之力;如果不撤,就等於被徹底繳械,連反抗都沒有機會。」
韋定國看了看周圍充滿懷疑與憤慨的族人,對羅中夏緩緩開口道:「我相信你不是為了救我們才來的吧?」
羅中夏毫不猶豫地說道:「是的,我是來取管城七侯。」
又一個黑衣人一頭栽倒在地,渾身散發焦煳的味道。
這是顏政幹掉的第四個黑衣人。
這些黑衣人十分奇怪,他們的實力很強悍,體內蘊藏著雄渾博大的力量。可是他們卻呆頭呆腦,對外界的反應不聞不問,只能做極為有限的反擊,就像一個身懷絕世武功的白癡。對付他們,就像是用小刀去砍木樁——砍起來真的很費勁,可木樁畢竟是木樁,只要肯花力氣,就可以輕易搞定。
這些傀儡的皮膚泛著奇異的光芒,應該就是函丈煉製的那一批殉筆童。不過顏政也明白,殉筆童是筆靈奪舍而成,威力肯定遠不止於此。如今之所以這麼好對付,是因為它們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桃李陣的氣柱支撐上。
很明顯,函丈大量煉製殉筆童,就是為了對付韋家的衛夫人筆陣。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他們之前沒碰到過,殉筆童生性呆板,對付單獨的筆塚吏幾無勝算,唯有在大規模陣仗裡才能發揮作用。
顏政再一次撲向黑衣人,幾番交手,將其踢倒在地。他氣喘吁吁地用畫眉筆給自己恢復了一下,忽然眉頭一皺。
「哎呀,如果是殉筆童的話,那秦姑娘那邊可麻煩了。」
他稍微辨認了一下方向,縱身朝著氣柱最旺盛的地方跑去。不出幾十步,他恰好看到秦宜在和三個殉筆童糾纏,打得難解難分。她用的是麟角筆,以干擾敵人心神為主,面對無神少心的殉筆童,無法發揮優勢,被逼得不斷後退。
顏政也不多說,抖擻精神跳進戰圈,擋在了秦宜前頭。他是街頭野路子拳法,反倒效率最高。有他衝鋒,秦宜在後面策應,兩人很快就搞定了眼前的敵人。
顏政指頭一晃,要給秦宜恢復。秦宜知道這不是矯情的時候,蛾眉微皺,身形不動,受了這一戳。顏政笑意盈盈道:「算命的說我有福將的命格,所到之處,有驚無險,逢凶化吉。」秦宜白了他一眼:「少吹牛,姐姐我不吃這一套。」
「對啦,電影裡的男女主角在最危險的時候,往往都會問對方一個關鍵問題。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顏政笑嘻嘻地說著,可下一瞬間,他的態度卻陡然變得嚴肅起來,「秦姑娘你跟這件事明明沒多大關係,也沒什麼好處,為何要甘赴險地呢?」
秦宜沒料到,這個吊兒郎當的傢伙,突然問出這麼尖銳的問題。她一時有點慌亂,不知該如何作答。顏政大笑著後退幾步:「只怕你自己都不知答案吧?不必為難,我就是隨便問問,你自己想明白就成,不必告訴我啦!」
秦宜氣得說不出話來,正要祭出筆靈來教訓一下這渾蛋,不料這時天色發生了異變,忽明忽暗,風雲肆流。兩個人看到,那《筆陣圖》本來遮天蔽日的陣勢開始急遽縮小。原本深入《筆陣圖》的天人筆須被這麼一撕扯,居然被扯斷了。
天人筆原本正吸吮得十分舒暢,沒料到《筆陣圖》居然掙脫了束縛,還扯斷了筆須。它不甘心地鳴叫一聲,立刻又拔地而起數根新的氣柱,湊起七十二賢人之數,朝著《筆陣圖》鉗制而去,打算故技重演。
出乎意料的是,《筆陣圖》脫身之後,卻沒跟他們硬拚,反而漲縮幾番,化作一團紅光,一下子遁回了韋莊。原本籠罩在內莊上空的屏罩,也隨之消失不見,神秘莫測的韋莊內莊,終於袒露出了它真實的面目。
「呀,這傢伙真的成功了。」
顏政心裡大樂。可他還沒高興多一會兒,就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詭異。
從內莊外圍的各個方向,不知從哪裡出現了許多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穿著年齡都不相同。他們的步伐十分從容,朝著竹橋慢悠悠走來,那場景就像是一場電影結束,觀眾們紛紛散場。
可顏政感覺得到,這些傢伙都非善類。他們都有筆靈,每一個人都是貨真價實的筆塚吏,不是殉筆童。
敵人的新一輪進攻?
眼前的筆塚吏少說也有四五十名,看來是打算趁著《筆陣圖》撤銷的空虛,一舉攻入韋莊。這麼多筆塚吏湊在一起,就算是實力未損的韋家,恐怕也未必能抵擋得住。
「寡不敵眾,還是先退入內莊,跟羅中夏會合好了。」
顏政護住秦宜正要撤離,忽然注意到遠處人群裡有幾張熟悉的面孔:
費老爺子、魏強,還有在括蒼山不知所終的諸葛一輝。
「諸葛家?」顏政的身形一滯,腦海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原來一直被忽略的念頭:
「難道說,函丈已經收服諸葛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