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王在初唐四傑中排名最後,然而名望卻最響。這名望並非因為他詩文精緻,而是來自他討伐武則天的一篇檄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又名《討武曌檄》。
當年武氏篡唐,徐敬業起兵討伐,駱賓王親撰檄文。這篇檄文寫得風雲色變、氣吞山河,海內為之震動不已。就連武則天本人讀到其中「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兩句時,都問左右這是誰寫的。左右回答說是駱賓王,武則天感慨說:「這樣的人才未能被朝廷所用,都是宰相的過失啊!」
《討武曌檄》字字鋒利,句句陰損,揭皮刺骨,不留任何情面。千古檄文,公推是篇第一。即便是陳琳的《討曹檄文》,從氣勢上也要弱上三分。
此時《討武曌檄》中的每一個字,都化作了一枚拳頭大小的蒺藜,密密麻麻分佈在整個滕王閣外,如同一群陰鬱的黑色炸彈。檄文最大的特點,就是每一個字都是挖空心思的誅心之作,務求將對手惡名擴至最大。所以無論多強橫的人,被這許多誅心蒺藜貼近爆炸,也會被炸得體無完膚,精神崩潰。
顏政見羅中夏遲遲不出來,又看到這許多來歷不明的蒺藜,大為擔心:「這傢伙不會有什麼事吧?」韋定國忽然開口道:「這四傑陣,其實有個致命的缺陷。」
「什麼缺陷?」顏政急忙問。
「這個就要靠羅小友自己去領悟了。倘若羅小友發現不了,也只能怪他自己才學未濟,不能堪當重任,怪不得別人。」
「你……」
顏政悻悻地縮回頭去。
諸葛夏這時開始飛快地朗誦起《討武曌檄》,他每念出一個字,就有一枚蒺藜飛入滕王閣內,旋即發出一聲爆鳴。檄文講究的是行雲流水,讀之鏗鏘有力,行文越流暢,感染力便越大,隨著他念誦的速度加快,有更多的蒺藜飛入,爆炸聲幾乎連綿不絕。
筆若刀鋒摧敵膽,文如蒺藜能刺人。
恐怕就算是朱熹和董仲舒再世,也會被這持續不斷的誅心言論炸到精神崩潰吧。
歷代文體之中,詩言志,詞抒情,而攻擊力最為強悍的,莫過於檄文。而《討武後檄》又號稱檄文第一,其殺傷力可想而知。
《討武曌檄》全文五百二十多字,就是五百二十多枚蒺藜炸彈。這些炸彈全都陸續落在滕王閣這彈丸之地,轟炸密度之大,恐怕比二戰時期的德累斯頓、利物浦和東京還誇張。在這種持續轟炸之下,滕王閣內外一片煙騰火燎,搖搖欲墜。面對眼前一片檄文火海,旁觀的顏政、秦宜等人均是面如死灰。
諸葛夏在兄弟四人裡最為低調,可他的檄筆卻是四筆之中最為強悍的一支,試問誰能夠一口氣接下五百多枚可以自由操控的炸彈?更何況,還有「天涯若比鄰」的滕王閣封鎖了全部的空間移動,想不死都難。
「二哥也真給面子,難得見他一口氣把整篇檄文都念完。」
諸葛秋從虛空中探出頭來,笑嘻嘻地說道,隨即他的身軀和長槍從一道空間縫隙中慢慢鑽出來。他剛才靠著諸葛春的能力躲藏在空間之中,伺機要給羅中夏致命一擊。雖然邊塞槍終究不敵青蓮筆,但他成功把對手困在滕王閣內,也算是大功一件。
「青蓮筆畢竟是管城七侯之一,對先賢我們還是要保持尊敬的。」
諸葛春說是這麼說,可嘴角還是流露出一絲抑制不住的笑意。堂堂的青蓮筆都被他們兄弟四人聯手滅掉,這可是多麼值得誇耀的榮譽。他們四個人都是筆靈寄身,一直被家裡那些神會的筆塚吏看不起,若不是費老一力維護,他們四個恐怕在家裡就是二等公民。這一次,他倒想看看那些人還有什麼話說。他們四個是第一批突入了藏筆洞的,是第一批幹掉了青蓮筆的,而且是第一批擒獲了韋家族長的。
諸葛秋此時身體已經完全從空間縫隙中走了出來,只剩下半截長槍留在裡面。他輕鬆地一抖手腕,想要把筆靈帶出來,卻覺得手頭一沉。諸葛秋不在意,只是往手腕加了些力道,可長槍卻不動,彷彿另外一端被什麼東西死死鉤住一樣。
「有古怪。」諸葛秋嘟囔道,卻也沒太放在心上。他運起全力,雙手把住槍桿奮力往外一拽。這一次整桿長槍都被拽出裂隙了,可長槍的槍頭上,還掛著一個古怪的鉤子。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一個清秀的聲音從縫隙裡傳了出來,那鉤子聽到這聲音,把長槍鉤得更加緊密。諸葛秋拽了幾拽,竟再也拽不動了。
一隻手扶住了空間縫隙的邊緣,兩條腿從容跨出,勝似閒庭信步,聲音再度響起:「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最後那「鉤連」二字,被咬得十分清晰。
羅中夏手裡握著鉤子的另外一端,從裂隙中悠然出現。於是,就出現了這麼一番古怪的場景:諸葛秋拽著長槍,長槍鉤住了鉤子,鉤子卻被羅中夏握在手裡。兩個人、一把長槍和一柄鐵鉤連綴成了一個整體。
諸葛春大驚,他「天涯若比鄰」的能力,是可以無視距離傳送一個整體——即是說,所有與被傳送者有物理接觸的,都會被算作一個整體被傳送出去。通過這種古怪的連接,羅中夏顯然和諸葛秋也算成了一個整體,當他把諸葛秋拽出空間裂隙的時候,羅中夏亦隨之而出。
「你……你怎麼能逃脫!」諸葛春駭然問道。他明明看到羅中夏被困在滕王閣內,什麼時候又鉤住諸葛秋了呢?
羅中夏冷笑道:「多虧我運氣好,平時讀書讀得不少,要不然幾乎被你們給炸死了。」他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愧在盧前,恥居王后。連我都知道這典故,你們不會忘了吧?」
全場登時一片寂靜。
當年「初唐四傑」這一說法剛剛提出來的時候,人多以「王楊盧駱」排座次。也是知名文人的張說與崔融曾經問楊炯對這個排名有什麼意見。楊炯的回答是:「愧在盧前,恥居王后。」意即我很慚愧排名比盧照鄰靠前,但是居然排在王勃之後,這讓我很不爽。
這一段公案,費老自然熟諳於胸,並悄悄做了調整,讓老二諸葛夏拿駱賓王的筆,讓老三諸葛秋拿楊炯的筆,而讓老四諸葛冬拿盧照鄰的,以便最大限度消弭這一個不可避免的天然缺陷。可缺陷始終是缺陷,兄弟四人可以變成鐵板一塊,而這四支筆靈的裂隙,卻是無可彌補。
按說這段故事很生僻,少有人知。偏偏羅中夏最喜歡八卦,在鞠式耕那裡受特訓的時候,他對品詩鑒詞什麼的一直興趣缺乏,對這些文人之間的齟齬八卦卻大有熱情。剛才在滕王閣內,羅中夏看到楊炯的長槍,又想到王勃的滕王閣序,一下子聯想起這個典故。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王勃與楊炯兩支筆靈之間,因為這排名的歷史問題,暴露出了一點點的不協調。縱然諸葛春和諸葛秋兩人心意相通,邊塞筆和滕王筆卻未必如此默契。羅中夏抓住機會,趁著邊塞筆欲撤、滕王閣未封的一瞬間空當,用青蓮化出一條鐵鉤,鉤著邊塞筆鑽入空間裂隙,只在滕王閣內留下數面盾牌迷惑諸葛春。
諸葛夏拼盡全力轟出去的蒺藜,炸的只是一棟空蕩蕩的滕王閣罷了。
韋家這邊長出了一口氣,諸葛兄弟四人卻都是臉色鐵青。他們這一套戰法演練已久,還從未出過紕漏,想不到今天卻被人抓住了破綻。
羅中夏見他們四個的臉色僵硬,心頭大爽,右手一指,快意道:「你們玩夠了,那麼該我了吧?」青蓮筆勢一振,祭出了攻擊力最強的七律《胡無人》。
一時間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諸葛夏剛才已把誅心蒺藜釋放一空,這時恢復已經來不及了;諸葛冬的五悲筆更是被這肅殺氣氛搞得無計可施;諸葛秋氣得火冒三丈,挺槍刺去,卻不提防被雲龍風虎捲起在半空,然後重重摔下地來。諸葛春眼看自家兄弟抵擋不住,終於下了決心,大聲呼喊道:「兄弟們,血鎖重樓!」四人對視一眼,眼中儘是無奈。
羅中夏聞言一愣:「他們居然這麼拚命。」兄弟四人一起咬破舌尖,噴出四支血箭,灑向半空。諸葛春強忍疼痛,驅使滕王筆躍至半空,化作一棟滕王閣。那四道血箭正好噴到閣樓四周,小樓毫光微現,嗡嗡作響,整棟建築劇烈地顫抖起來,隨即朝羅中夏頭頂罩來。
羅中夏看到那小樓從天而降,不禁冷笑道:「黔驢技窮。」他雙臂一頂,大喝道:「飛步凌絕頂,極目無纖煙!」整個人雙足踏空,飛到半空,堪堪與小樓錯開。
那樓卻似有了靈性一般,閣樓一轉,週身血霧繚繞,又朝著羅中夏罩了過去。羅中夏沒想到這滕王閣看似笨重,卻如此靈活,一下子又一次被罩進了樓裡。
「糟糕!」
顏政跳起來大叫道,挽起袖子要去助陣,卻被韋定國輕輕攔住:「你且莫驚。」顏政被他這麼一說,定睛一看,卻看到諸葛兄弟四人沒像上次一樣對滕王閣狂轟濫炸,而是極力控制著筆靈,任憑舌尖鮮血潺潺流出,化成血霧圍繞在滕王閣四周。四個人面色蒼白,身軀都微微發顫,也被浸在自己的血霧之中。
「這是什麼?」顏政疑惑道。
韋定國道:「古人寫文,有『嘔心瀝血』一說,言其耗費心力之巨。這四位正是用自己的精血,把初唐四傑的筆靈發揮到了極致。換言之,他們是用自己性命,重重封鎖了滕王閣,讓羅小友動彈不得。」
韋定國雖然身無筆靈,但學問眼光卻非顏政所能望其項背。
「那他在樓裡,豈不危險?」
「不會,這四個人只是寄身,未臻化境。就算是犧牲這四條性命,也只能困住羅小友一時三刻而已。他雖失去自由,卻無性命之虞。等到這四人血液耗盡,滕王閣便會自行崩潰。」韋定國說得十分篤定。顏政「哦」了一聲,放下心來。
彷彿為了證明韋定國說的話,羅中夏的聲音從滕王閣裡傳出來,自信十足:「你們不要擔心,這裡沒啥古怪的。用不了一會兒,我自己就能破樓而出。」
眾人還沒接口,諸葛春忽然哈哈大笑道:「你當真以為,你們可以等到那時候?」他全身血量正在飛速下降,臉色也愈加蒼白,這笑聲開頭中氣十足,笑到後來便上氣不接下氣了。諸葛家其他三個人仍是面不改色地噴吐著血液,滕王閣已經變成一座血樓。
一直沒說話的韋定國皺起眉頭,背著手問道:「你什麼意思?」
「看看你的周圍吧!」諸葛春的聲音已經低沉下去,他看起來虛弱不堪。
這時諸葛兄弟四人和羅中夏剛才劇戰掀起的煙塵已經平息。藏筆洞前的眾人看到,在已變成一片瓦礫廢墟的青箱巷口,影影綽綽出現了許多人影。他們陸陸續續從外圍聚攏過來,衣著狼狽,沒有一個人不帶傷不掛綵的。可見在內莊這些人吃了不少苦頭,連人數都大不如前。
「諸葛家的主攻軍團?!」
韋定國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住,他感覺到嗓子裡有甜甜的液體湧出嘴邊。諸葛家主攻軍團此時在這裡出現,只說明一件事:
韋家的筆塚吏,已經全軍覆沒。整個韋莊內莊,再無半支韋氏筆靈。
歷代戰亂依然頑強存活下來的韋家,卻在這太平盛世之時,遭受了滅族之痛。身為族長,韋定國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心如刀絞。
「他們怎麼會知道這裡的?」顏政詫異地問道。藏筆洞地處隱秘,諸葛兄弟四人都是靠著二柱子引路,才能走過來。就算韋家筆塚吏全滅,諸葛家也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摸過來。
聽到顏政的疑問,諸葛春慘慘一笑,轉頭看著秦宜,道:「你以為我們真的會相信你嗎?小狐狸!」秦宜嘴角抽搐,她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你自以為用名利為借口,誘使我等孤軍深入,便可以各個擊破?殊不知,我等兄弟四人又怎會為這些虛妄浮名而耽誤了費老的大事?我們出發之前,就早被費老暗中設置了筆靈印記,一舉一動費老都看得清清楚楚。從我們踏入藏筆洞的那一刻起,所有韋莊內的筆塚吏,就都知道了藏筆洞的方位。」
秦宜花容失色,她本來想略施小計,卻反被人將計就計。這對素來以謀略自豪的她,真是個無比沉重的打擊。
剛才羅中夏的勝利,一下子變得毫無意義。他已經被諸葛兄弟四人用生命封在了滕王閣內,剩下的人裡,只有顏政和秦宜兩支筆靈勉堪一戰,卻與諸葛家的主力軍團根本不成比例。
「你們從來就沒佔據過優勢,呵呵!」諸葛春傲氣十足地說道。
這時候,進入藏筆洞的諸葛家筆塚吏沉默地朝著兩邊分開,費老緩緩走了過來,兩條銀白色的眉筆皺在了一起。一個相鬥了千年的家族被他親手終結,可從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勝利的喜悅。
「費老。」諸葛兄弟四人同時低下了頭,他們必須要控制血樓,動彈不得,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對費老的尊敬。
「你們做得很好。」費老淡淡道。
「我們寄身的筆塚吏,並不比神會下等!」
諸葛春突然大聲說道,他的面色已經蒼白到不成樣子,雙眼先是堅定地直視著費老,然後移向了費老身後的主攻軍團。隊伍中的一些人朝他們看過來,眼神裡是敬佩和驚訝,還有一些人把視線移開。
費老面無表情地說道:「我知道,我從來沒覺得你們和別人不一樣,你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沒有回頭,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說給諸葛兄弟四人聽的。
諸葛兄弟四人感激地瞥了一眼費老,同時運勁。他們周圍的血霧一下子變得濃郁起來,血液被更快地抽走,把那一棟小樓徹底淹沒在暗紅色的霧氣之中。滕王閣內的羅中夏忽然覺得周圍壓力陡增。原本他以為只要再過幾分鐘自己便可以脫身而出,現在看來又要多花些時間了。
「青蓮筆已經被我們鎖住了,請您盡快進入藏筆洞,勝利是我們諸葛家的!」諸葛春催促著費老,他們兄弟已經失去了全身四分之一的血量,恐怕已經支持不了多大會兒了。
費老不再去注視諸葛兄弟,他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到藏筆洞的洞口。此時韋定國、顏政、秦宜和二柱子等幾個倖存者都站到了一起,擋在了洞口,緊緊盯著這個造成韋家滅族的兇手。
可出乎意料的是,費老根本沒有理睬他們,而是朝著虛空一拜。
「放翁先生,幸會。」
隨著他的一聲呼喚,半空中浮現一個人影,寬背高肩,白髮虎目,正是陸游的本相。居高臨下,不怒自威,就連周圍的氣息流轉都起了變化。
陸游復活之事,除去羅中夏這一夥人之外,並無旁人知道。可此時費老居然一口便說破了陸游的身份,說明諸葛家事先的準備,比想像中還要充分。
「你是怎麼認出來的?莫非是周成那小子?」陸游道。
「陸大人目光如炬。」
在南明山葛洪鼎內,周成臨死前拼出一絲怨魂逃出去,將陸游之事告知天人筆,諸葛家與天人筆聯手,陸游復活這秘密自然也會知道。
顏政忍不住問道:「陸老爺子不是去桃花源了嗎,什麼時候又跑這裡來了?」陸游看了他一眼,道:「我並非本尊,只是留在羅中夏體內的一縷意識,這是解開七侯封印必備的鑰匙。」他停頓了一下,又道:「若非如此,韋家怎會乖乖撤下《筆陣圖》呢?」
聽到陸游這麼說,韋定國不由得面露尷尬。剛才羅中夏闖入藏筆洞示警的時候,那些長老壓根不相信他的說辭,即便是韋定國也將信將疑。羅中夏情急之下,竟要伸手去破陣,被數名護法的筆塚吏一起出手制住,甚至打算當場格殺。
不料這一舉反逼出了陸游本相。幾個年輕的筆塚吏還欲上前動手,被陸游輕鬆打飛。陸游在諸葛、韋兩家的地位尊崇,只略遜於筆塚主人幾分。以他的權威,韋家這才心甘情願地撤下筆陣圖,讓解放了的筆塚吏去內莊禦敵。
而陸游則跟隨羅中夏、韋定國來到藏筆洞口,為收筆做準備。
顏政和秦宜各自鬆了一口氣,原本他們以為羅中夏被鎖入滕王閣後,兩邊實力懸殊,已是萬無勝機。而此時陸游居然甦醒過來,那還有什麼好怕?諸葛家的人再多,也不會是這千年之前老怪物的對手。
陸游瞇起眼睛,習慣性地打量了一下費老,費老恭敬異常,一動不動。
「通鑒筆?不錯,史筆之中,除去前四史,就數它為最良。你能與之神會,實在難得。」陸游閱人,從來都是先看筆,點評一二,這是多年筆通積下來的習慣。
費老又施一禮:「老前輩謬讚了。」
他身後的諸葛家筆塚吏看到自家老大對一個鬼魂畢恭畢敬,無不訝異。不過費老向來治軍甚嚴,無人敢站出來相問,只得互相交頭接耳,紛紛猜測。
陸游道:「既然知道我是陸游,為何還不退去?」
他語氣倨傲,可身份在那裡擺著,並沒有什麼人覺得不妥。但在場之人仔細一品味陸游的話,卻能感覺到倨傲之後的一絲無奈。以陸游的烈火性子,面對諸葛家滅韋家這等大逆之事,居然只要求諸葛家退去,其中曲折,頗堪尋味。
費老何等樣人,細細一想便聽出弦外之音,便從容答道:「老前輩,在下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一句話本出自三國時期的陳琳。袁曹大戰在即,陳琳為袁紹寫討曹操的檄文,文采斐然。後來曹操打敗袁紹,便拿著檄文質問陳琳,陳琳回答:「當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言其不得已之情形。
費老拿出這一句話來回答陸游,其中寓意頗深。陸游冷冷一笑:「當年諸葛家和韋家雖然屢生齟齬,終究還是同為諸子百家之後,同氣連枝,知道『外御其侮』的道理。這一千多年過去,怎麼你們諸葛家越活越倒退,反與儒門勾結,兄弟鬩牆?」
費老道:「我家族長深謀遠慮,做這種決策,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身為部屬,只是執行家主的命令罷了。」
「荒唐。」陸游面色陰沉起來,「他日筆塚復開,見了筆塚主人,你們也要如此辯解?」
「此非在下所能逆睹。」費老回答,這是諸葛亮《後出師表》裡的一句。說的是北伐曹魏之事,勢在必行,至於成功與否,就不是諸葛亮他所能看到的了。比起《前出師表》的意氣風發,這一句卻透著幾絲蒼涼與無奈。
陸游看著費老,半晌方道:「今日之事,沒有轉圜?」費老迎視著陸游的逼視,毫不畏懼:「沒有,今日韋家必滅!」語氣斬釘截鐵。
「若是我不答應呢?」陸游皺起了眉頭,週身開始散發不善的氣息。諸葛家的筆塚吏如臨大敵,他們從未見過一個沒筆靈的人能釋放如此強烈的力量。
費老沒有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臨行前,家主叮囑我說,若是在韋莊遇到前輩,就拿出此物來。」
在他手裡放著的,是一卷裝裱精良的字軸。費老手腕一抖,這卷字軸「唰」的一聲,全卷展開,其上墨汁淋漓,筆畫縱橫,寫的乃是一首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正是唐婉那一首《釵頭鳳》。陸游見了這筆跡,面無表情,眼角卻微微一跳。他與唐婉的戀情故事,影響至深。他能從彼得和尚靈魂深處復活,與此女亦是大有淵源。實在沒想到,諸葛家的人居然又拿出了這詞來,不知有什麼打算。
費老道:「柳苑苑的怨筆雖然已毀,不過在她去南明山前,她的主人就留了後手。這首詞乃是她臨行之前,用怨筆筆靈親手所書,可以視作唐婉親筆。陸前輩,這便送與你吧。」
他伸手輕遞,那字軸便自動飛起來,飄飄悠悠飛到陸游身前。陸游雙手接住,微微顫抖,去摸捲上的墨字。唐婉的筆跡,他極為熟悉,這時重睹舊物,一時間竟有些心神激盪。
文人筆靈,素來有相剋之說。司馬相如的凌雲筆大氣凜然,卻敵不過卓文君;李太白的青蓮筆縱橫灑脫,碰到崔顥亦是束手束腳。所以當初秦宜用崔顥的《黃鶴樓》,能鎮住羅中夏;而諸葛家用卓文君的《白頭吟》,可以輕易封印諸葛長卿。
而陸游的剋星,便是這一首《釵頭鳳》了。
那字軸開始放出絲絲縷縷的光芒,這些墨跡如同一片瘋狂生長的籐蔓般,很快就爬滿了陸游全身,把他層層包裹起來,就像是一具墨色的木乃伊。那些哀怨詞句,纏繞在他身體之上,不得解脫。
若是陸游本尊在此,這字軸未必能有什麼大用。可如今只是陸游的一縷意識,實力甚弱,唐婉親筆所書的《釵頭鳳》足以克制。
陸游那一縷意識被字軸緊緊鎖住,雖不至湮滅,但卻無從發揮。換句話說,陸游如今淪為一個純粹的看客,只能坐視旁觀,喪失了干涉的能力。奇怪的是,面臨絕境,他沒有做任何掙扎,只是任由這字軸把自己週身緊緊纏住。
費老見陸游已被制住,大大鬆了一口氣。在大戰之前,「他們」將這一幅字軸送給老李,又轉交給自己,說如果陸游出手干涉,就祭出這東西來。如今來看,「他們」真是算無遺策,完全料中了局勢的發展。
陸游既除,費老心中大定,把注意力轉向了韋定國:「韋族長,今日之事,不得不為,希望你能原諒。」
「哼,你殺我族人,毀我家園,還這麼多借口。」韋定國冷冷回答,他已從剛才的悲痛中恢復過來,整個人變得極其冷靜。陸游的意外被縛,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只要你讓開藏筆洞,我可以答應你,韋家沒有筆靈之人,我們不會追究。」
「哦!」韋定國負手而立,卻沒有挪開的意思。
「韋族長,建立一個沒有筆靈的世俗韋莊,難道不是你的理想嗎?」費老似乎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你說的是這種韋莊?」韋定國嘲諷地努了努嘴,在費老和諸葛家筆塚吏身後是一片曾經是內莊的廢墟,「還是算了吧。」
費老閉上了嘴巴,他知道已經不可能勸服這位韋家最後的族長。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為韋氏家族來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他雙目平視,緊抿嘴唇,高高舉起了右手,這是總攻擊的信號。等到他的手落下來,韋家就會徹底消失。
在諸葛家全體筆塚吏的團團包圍之下,任憑誰來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費老的手慢慢落下。
這時候,被字軸緊緊包裹住的陸游忽然站直了身子。
費老愣了愣,他先凝神觀察了一下,確定陸游仍舊被束縛著,沒有任何掙脫跡象,這才放下心來:「陸大人,您如今只是一縷魂魄,又何必螳臂當車呢?」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陸游的聲音顯得異常平靜。
費老略怔,旋即嚴肅地回答:「如今即便是您,也不可能翻盤的,何必徒費心力呢?」
陸游卻像是沒聽到他說話一樣,自顧自說道:「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王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養也。」
費老學貫古今,立刻聽出來,陸游所說的乃是韓非子《五蠹》中的一段。這一段批判的是儒者與俠客,講這兩者從兩個角度禍亂國政。可這一段和現在的局勢有什麼聯繫嗎?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這時陸游忽然問道:「以你之見,何者為患更大?」
費老雖不知就裡,還是老老實實答道:「武者恃勇凌弱,文者貶損陰刻,兩者各擅勝場。」
「若是兩者相遇,誰可勝?」
「武者可占一時之先,文者卻是得千秋之名。」
陸游哈哈大笑:「說得好,好一個『一時之先』!」他態度陡然一變:「函丈算得到我會留一縷魂魄在此,我又怎會算不到他的後手?」
費老知道陸游此時打算發難,他腦中飛快地運轉,羅中夏被封,陸游被封,對方如今能戰之人只有顏政與秦宜,就算把視野擴展到韋莊之外,也只有韋勢然算是一個強援,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無論怎麼計算,韋家都絕無翻盤的指望。
「陸大人剛才背誦那一段話,到底是何用意?」費老陷入沉思,「難道……他只是在故弄玄虛,玩空城計?」出於對古人的敬畏,費老覺得陸游不會這麼做,但事實擺在眼前,不由得他不這麼想。他身後的筆塚吏已經因為過多地耽擱而鼓噪起來。在他們看來,眼前的韋家已是弱不禁風,輕輕一推就會轟然倒地。
這時候陸游開口道:「二柱子,你過來。」
是言一出,在場無論諸葛家還是韋家都是一驚。二柱子在這一代韋氏弟子裡不算出類拔萃,性格憨厚,文學資質極為平常,只是憑著勤快而練得一身拳法。對付無筆之人還湊合,正面對上筆塚吏可是全無勝算。
難道他是韋莊最後的秘密武器?不可能!
二柱子自從進入藏筆洞後就一直保持著沉默。此時他迎著幾十道或驚訝或惡意的目光,安靜地走到陸游身旁,茫然地望著這位氣質大變的彼得叔叔。木訥的表情,只是因為他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
「孩子,如今就靠你了。」
陸游摸摸他的頭,伸出手去,把自身化為一縷靈氣貫注到二柱子身體裡,二柱子雙目圓睜,渾身開始劇烈地抖動。費老先是一驚,隨即恢復了正常。他開始以為陸游是想上二柱子的身,藉機擺脫怨筆字軸,但很快就發現陸游的意識徹底消失了,他給二柱子渡過去的靈氣,更像是一支筆。
那沒什麼好怕了。二柱子那種資質,就算是強行給他寄身一支強悍的筆靈,也發揮不出幾成威力。陸游若是做這種打算,只能說明他已是黔驢技窮。
費老剛打算吩咐手下人發動攻擊,腦子裡卻劃過一道火花。
陸游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在藏筆洞前的,都是文人煉就的筆靈,可謂文氣縱橫,占數千年之精華。
而費老自己剛才明明答道:文武相爭,武者可占一時之先。
難道說……
費老的思維到了這裡就中斷了,他看到一個巨大的拳頭挾著勁風衝到了面門。還未等通鑒筆發揮出能力,那拳頭就重重砸在了他的鼻樑之上,擊碎了鼻樑骨,擊碎了面頰,鮮血橫飛。巨大的力量仍舊不肯停頓,繼續向前推進,費老的身體劃過一條弧線,遠遠地落到了遠處的廢墟之上。
二柱子收回拳頭,冷冷注視著這個讓自己家族滅亡的兇手,眼神裡毫無憐憫。在他的身旁,是一支短小精悍卻湧著無窮戰意的筆靈。
俠以武犯禁。這一支筆,在筆靈之中武勇第一。
人定西域,筆稱從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