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儒生不及遊俠人

羅中夏心旌動搖,連帶整個筆陣都陷入混亂。靈崇、天台白雲、點睛、青蓮等筆顯得無所適從,攻勢一滯。

好在天人筆沒有乘虛而入,它也停在半空,似乎在揣摩詠絮筆的煉法精髓。那些殉筆童齊立在原地,也停止了騷擾。於是在這桃花源內,出現了奇妙的和平對峙局面。

「哥們兒,你要冷靜啊,冷靜。」顏政在羅中夏腦海裡絮叨,可他自己明顯也坐不住了。羅中夏深深歎息一聲,掃了一下筆陣內,秦宜沒吭聲,但看她的腦波凌亂,應該是在照顧韋勢然,二柱子始終默不作聲,專心致志在駕馭從戎筆。

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傳入羅中夏的耳中:「羅中夏,鎮之以靜!」

聲如霹靂,如當頭棒喝,一下子就把羅中夏有點混沌的情緒打散了。羅中夏驚喜道:「彼得?」

這正是彼得和尚的聲音,陸游精魄化陣之後,彼得的意識便已回歸那具肉身。在這個關鍵時刻,彼得居然醒轉過來。

彼得道:「事已至此,你不可有半分彷徨頹喪,否則再無挽回機會。」羅中夏苦笑道:「我再怎麼努力,還是被天人筆擺了一下,讓小榕被吞掉。彼得啊,我只是個傻大學生,何德何能,能與這麼多千古大家抗衡呢?」語氣裡滿是灰心喪氣。

彼得道:「拿你的懷素禪心來。」羅中夏一怔,連忙借助筆陣之能,把體內的禪心送到彼得處。彼得和尚與禪心一碰即融,聲音又一次傳來:「這顆懷素禪心,我代你收了。此乃救生圈,你抱著它,永遠學不會游泳。」

羅中夏大急,懷素禪心相當於是一輛車的水箱,全靠它給自己降溫冷靜,才能維持筆陣運轉。如今彼得不幫忙就算了,還把它給收走,這不添亂嗎?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是這麼玩的。

這一次,傳來的卻是懷素的聲音:「心志磨礪,本該不假外物。你之所以彷徨困惑,是因為從一開始,你便心存退筆之志,又被諸筆寄寓,所見所得,所悟所感,皆因外物,未能照見本心。青蓮遺筆也罷,點睛筆也罷,禪心也罷,都不是你,你的本心在哪裡?」

羅中夏不期然想到鞠式耕的話:「不違本心,好自為之。」

可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什麼呢?一直在逃避,一直想退筆,即使取得禪心之後,也是一路被形勢推著走,到了現在,自己想守護的到底是什麼?剝去所有的外物和憑恃,內心的堅持又是什麼?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些事,對面的情勢又發生了變化。

天人筆倏然收回了所有的觸手,紫雲也逐漸反捲消失,就連那耀眼的浩然正氣,也緩緩收斂。只見天人筆從半空降落下來,距離地面越近,它的形體越是模糊,隱然還有赤焰繚繞。等到它徹底立於地面之時,已經脫去了筆靈的形體,變成一個青袍長鬚的儒者。

這位儒者寬額厚頤,面方耳長,一雙眸子閃著咄咄精光。一望便知,天人筆在極短的時間內吞噬了韋小榕,領會了韋勢然的殉筆秘術,可以化為人形而不失性靈。不過它的面容,卻始終在變化,讓人捉不住重點,這是因為天人筆如今只是筆靈變化,還未尋到一具合適的肉身——原來那一具,已經被羅中夏毀了。

「羅小友,可否一談?」天人筆站在筆塚陣前,發聲呼喊,聲音化為肉眼可見的漣漪擴散開來。

羅中夏在陣中心想,反正禪心也被收了,筆陣運轉再不似從前那般如意,不如出去談談。他被逼到絕境,居然變得光棍起來,一咬牙,抬腿走了出去。

天人筆笑瞇瞇地打量了他一眼:「能與我戰到這個地步,你也算是千古第二人了,可堪自傲了。」羅中夏不知道怎麼回答,就這麼一直瞪著它。天人筆抬起手來:「當年在桃花源,我與筆塚主人一戰,致筆塚封閉。從此以後,可再沒如此酣暢淋漓地一戰了。我很高興,所以我決定給你一條生路。」

「生路?」

「奉我為師,受我教化,從此以儒門弟子行走天下。」

「呸!」羅中夏啐了一聲,不屑一顧。

天人筆似是預料到這回答,也不動怒:「還有一條路,就是你助我打開筆塚,我放你離去,如何?」

打開筆塚,須得七侯畢至。若天人筆執意要戰,打破筆陣吞噬剩餘筆靈,不知要費多少手腳。羅中夏也知道它的用意,卻依然用一個「呸」字回答。

「若我加上這個籌碼呢?」天人筆一笑,閃身讓開。從它後面出來三個人,兩男一女。羅中夏一看到那女子相貌,頓時失聲叫道:「十九?」

十九神色委頓,懨懨地被兩邊的人架住,對羅中夏的叫聲恍若未聞。看她頭頂有一方猙獰筆架,顯然是如椽巨筆被壓制了,連靈智都被死死鎖住——但畢竟還活著。

左邊的是王爾德,他大概是函丈組織唯一還沒被煉成殉筆童的筆塚吏了,右邊那人,卻完全出乎羅中夏的預料,居然是諸葛一輝?

諸葛一輝看到羅中夏瞪他,有些慚愧地把視線移開,鉗住十九胳膊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韋莊一戰,老李拼上最後的力量把他送出去,本意是讓他返回家中,救出那些被禁錮的諸葛家反對者。可諸葛一輝已經被天人筆駭破了膽,居然把十九擒住,主動來投效函丈。

適才一戰,他們一直躲在後面,聽到天人筆的呼喚,這才現身。

「你助我開塚,我把這姑娘連同筆靈還給你,放你們這裡的人活著離開。若是不同意,我便吞了她,咱們再戰便是。」

羅中夏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天人筆這種手法實在俗套,可十分有效,所以所有的反派都喜歡這麼用。羅中夏張了張嘴,卻發現咽喉乾澀,他看到十九那副模樣,心中一陣刺痛。這次沒有懷素禪心遮護,痛楚更深切。就連剛才失去小榕那種絕望感,也趁機襲來。

「十數之內,做出抉擇,否則我的提議作廢。」天人筆踏近一步,似笑非笑,豎起指頭來。

從大局考慮,根本無須猶豫。一人一筆,豈能和筆塚安危相提並論?如今青蓮正筆還沒現身,陸游筆陣猶在,尚有一戰之力。倘若羅中夏投降獻筆,那可就徹底完蛋了。

九。

可就這麼把十九犧牲掉?開什麼玩笑!那可是一條人命,人命豈是用價值來衡量的。

八。

但如果把十九換回來,之前包括陸游在內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已化人形的天人筆已脫離桎梏,會對這天下造成怎樣影響?

七。

這些責任,為什麼都要我來承擔啊!羅中夏沒有了懷素禪心,在壓迫之下精神瀕臨崩潰,他雙手抱住頭,絕望地蹲了下來。

六。

對了,對了,點睛筆,問問它!

羅中夏像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正要動作,眼前又浮現房斌死時的面孔,隨即聯想到他死後給自己的贈言:「命運並非是確定的,你可以試著去改變,這就是點睛筆的存在意義,它給了我們一個對未來的選擇。」

可是這選擇做出來,是何等艱難啊!

五。

顏政!秦宜!二柱子!彼得!你們誰也好,替我拿個主意啊!

羅中夏的意識在筆陣中瘋狂地吶喊起來,可其他人都保持著難堪的沉默。他們都是悍不懼死之輩,哪怕要犧牲自己也不會含糊,可要做出犧牲別人的抉擇,這實在太難了。他們同樣心神激盪,也同樣束手無策,只能感受著羅中夏的情緒朝著漩渦滑落。

四。

彼得和尚手握禪心,心中也出現一絲猶豫,是否應該把禪心交還給羅中夏?這時他耳畔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彼得,助我一臂之力。」

彼得睜開眼,發現傳音過來的是韋勢然。詠絮筆被吞之後,他的生命力急遽消失,現在佝僂躺地,眼看就要枯老而死。可他看向彼得的雙眸,卻閃著迴光返照式的銳利光芒。

「借你的力量,給羅中夏傳一句話。讓他答應天人筆的條件,無論什麼條件都答應。」

「什麼?」陣中的人都忍不住跳起來。雖然他們內心也萬分猶豫,可韋勢然的這個要求實在太奇怪了。彼得和尚皺眉道:「這豈不成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三。

韋勢然大喝道:「快,否則來不及了!」隨即他劇烈咳嗽起來,精神又萎靡幾分。彼得和尚知道這傢伙深藏無數秘密,連陸游都感佩不已,只好立刻在意識裡告訴羅中夏這個意見。

二。

羅中夏聽得彼得和尚說起,腦海裡卻並未如釋重負。韋勢然這隻老狐狸,不知又有什麼謀劃。

鞠老師啊,鞠老師,「不違本心」四字,真是知易行難啊。他在心中苦笑起來,那一瞬間真羨慕那個在國學課堂上打瞌睡的自己。

一。

天人筆剛要垂下手指,羅中夏開口道:「好,我答應你。我助你開塚,你把十九放回來。」天人筆大笑:「識時務者為俊傑。」羅中夏厲聲道:「但我要你先放人。」

天人筆大袖一展:「既然要我放人,你也該有些誠意才是。否則你抱著美人鑽回陣裡,我豈不虧了?」羅中夏忍住內心焦躁,問它什麼算誠意。天人筆道:「你那有一支我儒家大筆,如今也該歸還了——反正要讓七侯開塚,早晚也得這麼做。」

天人筆說的,自然是紫陽筆。

羅中夏遲疑片刻,天人筆面色一冷:「哦,你要食言而肥?」

羅中夏腦海裡忽然想到韋勢然的提醒:無論天人筆開什麼條件,都答應。他不知道韋勢然的用意是什麼,但那個老傢伙絕對不會無的放矢。

局勢已經敗落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差這一筆兩筆了。

他歎了口氣,乖乖抬起胳膊,在筆陣中將那支紫陽筆捉出來。這支筆本無筆主,只靠筆陣維繫,此時本體浮現,立刻被天人筆迫不及待地捉在手裡。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它身軀散射而出,兩支筆彼此共鳴,浩然正氣與理氣同步震盪,紫雲翕張間能聽見有無數儒士齊聲合誦之聲。合誦持續了許久,方才光華盡斂,天人筆重新恢復成人類樣子。但它的頭頂,多了一頂紫陽冠,兩袖多了兩道理氣紋。天人筆、紫陽筆,這一前一後兩個儒學中興的大宗師,終於在這一刻合二為一,成為真正的七侯之一。

天人筆——不,現在應該叫它天人紫陽筆——心滿意足地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大袖鼓蕩不已,顯示它豐沛四溢的力量。它如今二筆合一,又掌握了殉筆秘術,化脫成人形,可以說是近乎無敵的存在了。

王爾德和諸葛一輝連忙下跪,恭喜尊主成就全身。天人筆心情似乎很好,他手腕一揮,諸葛一輝和王爾德連忙將十九的封印解開,朝著羅中夏一推。十九朝前踉蹌幾步,被羅中夏一把攙扶住。羅中夏摸著她的頭髮,喃喃道:「沒事了,沒事了……」

天人筆抬起手來,隨意朝王爾德和諸葛一輝那邊一拍,一股浩大之力瞬間籠罩兩人。可憐他們表情都來不及變換,就這麼帶著喜悅和諂媚,被天人筆從頭頂吸走了筆靈。

羅中夏嚇了一跳,他不明白天人筆為何突然出手,幹掉了效忠自己的兩個筆塚吏。天人筆把兩支筆靈隨口吞噬,淡淡道:「既然我已成完全之體,萬筆皆該歸於我身,筆塚吏這種東西,沒必要再存在了。」它一捋長髯,那兩支筆靈的光華便從身軀外表徹底消失。

從前天人筆吞噬筆靈,還要經過一番波折,如今卻像是吃零嘴一樣,隨手即收,收之即化,可見天人筆的力量,已經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它甚至已不需要去防備羅中夏,即使這個小傢伙現在突然反悔,重回筆陣,它也有足夠的信心可以一鼓而蕩。剛才幹掉王爾德和諸葛一輝,也有警告的意味在裡面。

天人筆把目光投向羅中夏身後那座巨大的墳丘,依舊被淡淡的心霾繚繞。如今唯一的隱憂,就是在那筆塚之內。對於筆塚主人這樣的人物,天人筆始終還是心存忌憚,不知他會在裡面埋下什麼伏手。只要順利打開筆塚,消除最後一絲隱患,它便可以放開手腳,去教化如今的濁世了。

「好了,時候不早了,羅小友,請吧。」

天人筆催促道。

羅中夏攙扶著十九,挺直了腰桿:「你要怎樣?」

「首先,撤掉守在筆塚旁邊的筆陣——事到如今,有陣無陣,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羅中夏想到韋勢然的叮囑,別無選擇,只能心神一動。陸游筆陣很快便散去,露出陣中的顏政、秦宜、二柱子、彼得以及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韋勢然。

天人筆對這些人看都不看一眼,邁步向裡走去,可剛一進入心霾之內,便不由自主地退了出來。天人筆如是再三,始終無法進入。那心霾含有拒斥之力,似乎單靠偉力無法化解,得滿足某種條件才會散開。

不過天人筆並未露出失望之色,這原也在預料之中,筆塚哪那麼容易就能開啟的。筆塚主人早有預言,七侯畢至,筆塚重開。

於是它把注意力放在圍繞筆塚四周矗立起的七塊石碑,那石碑造型古樸,碑首有相互盤結的八條螭龍,下有龜趺,只是碑面平整無文,看上去是一片空白。

「你可知此碑是什麼?」天人筆突然問羅中夏。

「不知道……」

「此乃無字碑,本是武則天為自己在乾陵所立。她牝雞司晨,不知後世如何評價,便立起一通無字石碑於自己陵前,是非功過,自有後來者評價,一切隨其本心,因此這無字碑又叫問心碑。沒想到筆塚主人從這事得了靈感,煉了七塊,豎在這裡——」說到這裡,天人筆看向羅中夏,「我聽說你一開始就不願意摻和到這件事中來,還到處鬧著要退筆?」

羅中夏不置可否。

天人筆大笑:「那你總算找對地方了。這無字問心碑,可是唯一能將筆靈安全退掉的辦法。」

「什麼?」

天人筆嘿嘿一笑:「可惜僅限於七侯——你以為筆塚主人為何在墳前設置這七座石碑?」它雙手向上一抬,太史筆和慈恩筆應聲飛出,在半空盤旋幾圈,各自落在一處石碑上。那石碑立刻閃出七彩光華,八條螭龍恍若游動,有一列一列的蝌蚪文緩緩顯示在碑面之上。羅中夏不懂這些怪字,但多少猜得出一定是關於這兩支筆的評價。

隨著二筆歸位,七座石碑發出微微的共鳴聲,連那片心霾都淡薄了幾分。

所謂七侯畢至,筆塚重開,想來就是把七侯筆靈置於這七座無字問心碑上,激活碑文,筆塚才會打開吧?

天人筆做完這動作,看向羅中夏。羅中夏知道該輪到自己了,他閉目細細感應,先從筆陣中提出天台白雲和靈崇兩支筆靈,依樣放到石碑上,同樣光華大作,有蝌蚪文顯示。

隨後他試著喚醒自己體內的點睛筆,那小小圭筆飛至半空,歸位於問心碑上。隨著碑文顯露,羅中夏感覺到自己和它的聯繫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虛弱。等到碑文顯示完全之時,他感覺到「啪嗒」一聲,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斷了,他再也感應不到點睛筆,更控制不了它,筆靈徹底從他的身體裡脫離了。

果然如天人筆所說,這無字問心碑,是唯一可以分離筆靈的,因為它直問本心。

這本是羅中夏的夙願,可此時他卻感覺到悵然若失,就好像自己心靈中的一塊被挖去似的。他深吸一口氣,覺得雙眼濕潤,不由自主地有眼淚想流下來。不是悲傷,也不是害怕,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就是單純想要落淚。

天人筆見他表情有異,只是冷冷一笑,雙袖一抖,整個人浮空而去,踏上第六塊石碑,顯出了天人紫陽筆的本相。

天人紫陽筆、天台白雲筆、點睛筆、靈崇筆、太史筆、慈恩筆,一時六侯各自歸位,筆靈彼此共鳴,有奇妙的韻律瀰漫在碑林之間。六塊石碑同時顫動起來,那些千古大家的才情化為流光溢彩,穿梭其間。

「羅小友,你還在等什麼?」天人筆在光芒中喝道。

七侯如今只差李白的青蓮筆未曾歸位,不過正筆自煉成之日起,就沒人見過其蹤跡,如今羅中夏體內只是青蓮遺筆,是否能算作七侯,還是未知之數。

羅中夏低頭看去,胸中那支青蓮筆的形貌還是和第一次相見那樣。種種經歷,種種磨難,皆由此筆而起。可也正因如此,這一人一筆已成患難之交,彼此風雨相依。

「如今終於到了分開的時候了嗎?」羅中夏苦笑著問道。那青蓮遺筆彷彿聽懂了他的話,發出啾啾鳴叫,露出不捨之意,就像兩個老友告別一般。

立在石碑上的天人筆再次催促,羅中夏一咬牙,猛然揮手。那青蓮筆越飛越高,與他的牽繫越來越細。待得它飛到最後一座石碑上時,他心中霎時感覺到一陣刺痛,再也感應不到青蓮筆的存在。儘管羅中夏還能看到青蓮遺筆的身影,可一道隔絕情感的帷幕,在這一人一筆之間垂落下來。

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筆塚吏,也不是什麼渡筆人。體內再無筆靈,重新回歸一個普通人。

終於,七座石碑都有筆靈歸位,共鳴聲越來越大,這是才情的漣漪,這是性靈的合唱。六侯的光芒幾乎達到極致,只有青蓮遺筆的光團略為暗淡,與其他筆靈不太一樣。

天人筆立在石碑上,沉默不語。筆塚主人說七侯畢至,一定有他的道理。天人筆原本猜測,把遺筆放上來,青蓮真筆自會現身。可如今看起來,真筆遲遲不至,似乎其中還有未能參透的玄機。

就在天人筆陷入沉思之時,意外發生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韋勢然,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搭著彼得和尚的肩膀,喊出一句話來:「天者仁乎?理乎?」

周圍諸人聽到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問話,都不知就裡。可這一句話一喊出來,天人紫陽筆的筆形居然微微動搖了一下,似乎被一下子點了什麼穴道。它從筆又化脫為人形,雙手抱住腦袋,極其痛苦地彎下腰,口中念叨不已,嗓音一陣洪亮,一陣低沉,似乎如二人爭論一般。

要知道,天人紫陽筆本是董仲舒和朱熹二人合併而成。兩者雖然同為儒家,觀點仍然相異。董仲舒認為「天者,仁也」。察於天之意,無窮極之仁也。而朱熹則認為「動而生陽,亦只是理;靜而生陰,亦只是理」。董說重仁,乃是吸收百家而成;朱說格理,兼采道、釋兩家之學。

雙方本來不處於同一時代,縱有歧見亦無大害。如今兩人才情並於一筆,偏偏又都是性情堅毅、巋然不動之輩,於自己之說所持甚定,又豈能容忍,別說動搖道心?試想董仲舒時,連太極圖形都還未出現,如何能接受朱熹太極之理?朱熹信奉格物窮理,人人皆可借理而天人合一,讓「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的董仲舒又怎麼想?

是以韋勢然問出這一句直指道心的疑問,天人紫陽筆登時陷入分裂。天人也罷、紫陽也罷,都必須先把這個關係到自身存亡的爭議捋平才行。

羅中夏沒料到,韋勢然一句話,居然讓天人紫陽筆陷入停滯。他喜出望外之際,本以為這隻老狐狸還有什麼後手來反擊。沒想到韋勢然晃晃悠悠站起來,走到了自己身旁,伸出手來。

羅中夏大疑,自己已經身無筆靈,他還要做什麼?韋勢然的面容已經枯槁到不成樣子,彷彿隨時可能化成飛灰。他說不出話來,只是推著羅中夏的肩膀,似乎要帶著羅中夏去什麼地方。

遠處天人筆看到這一幕,面容一凜,不顧自己還在分裂狀態,冷哼一聲,遠遠飆出一隻觸手,正好抽中韋勢然。韋勢然不閃不避,拼出最後一絲力氣猛然一推,然後身軀劇震,化為飛灰。

與此同時,羅中夏被韋勢然這麼一推,整個人一下子撞進原本無法進入的心霾之中。

羅中夏先是一陣迷惑,隨即感覺自己像是跌進一個裝滿了果凍的游泳池,黏滯柔軟的心霾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身體飄浮於霧濛濛的虛空之中,不分上下左右。眼前是一片灰白,什麼都看不清楚,可隱約能感覺到一條條霾氣扭結在一起,不得舒展。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現霧氣似乎稀薄了些,同時重力也在慢慢恢復。當羅中夏的雙腳再度踏上堅實的土地時,四周的心霾都散為淡淡霧靄,恍惚間看到前方有一個雅致竹亭,亭中影影綽綽坐著一個人。

羅中夏信步向前,快到亭子時,終於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他面色清瘦,青衿方冠,在一條黑漆案幾前正襟危坐,右手輕持一支毛筆,似是在紙上寫著什麼,然後忽然又側過頭去,饒有興致地伸出左手二指緩緩捻著筆毫,意態入神,似乎渾然不覺有人靠近。

羅中夏一見到他,不禁脫口而出:「是你!」

眼前這人,正是他第一次被青蓮筆上身時夢見的人物,後來又在韋勢然家中收藏的畫像上見過,他就是筆靈種種的起源——筆塚主人。

筆塚主人看到他,懸著手腕,淡然笑道:「暌違多年,不意又見到你們羅氏之人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博山爐飄出的香靄,縹緲不定。

羅中夏僵在原地,腦子裡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就是傳說中的筆塚主人啊?也就是說,我是在筆塚內嘍?

筆塚主人似乎看破了他的心事,搖了搖頭:「你如今仍在在下心霾之中,所見之形,不過是心霾鬱結的一個幻影罷了,真正的筆塚可還沒開呢!」說完又悠然自得地拿起筆,在紙上寫起字來。

「天人紫陽筆就在外頭,隨時等著打開筆塚,七侯只差青蓮筆就歸位了!您……您得快拿個主意!」羅中夏急匆匆地用最簡短的句子說出情況,希望能給筆塚主人帶來警告。可筆塚主人卻慢悠悠地寫了好長一幅墨汁淋漓的書法,這才輕輕擱筆,轉過頭來:「你先沒想過,為何你能進入這心霾?」

羅中夏被他這麼一提醒,才想起來這是件怪事。對啊,心霾不是會拒斥所有人嗎?別說他,就連天人筆以最強的狀態靠近,都會被彈出來。怎麼這一下子,他又能進來了?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顯然韋勢然剛剛領悟到,所以才會把他往裡推,只可惜韋勢然已身死成灰,來不及詢問。

筆塚主人見他依然不解,歎笑了一聲:「癡兒。」他站起身來,負手站在亭邊,眺望迷迷茫茫的外面:「陸放翁先生應該告訴過你了吧,當年桃花源被天人筆與朱熹入侵,以致筆塚封閉。」

「是的,可是這事不著急……」羅中夏急躁地催促道。可筆塚主人豎起一根指頭,示意他少安毋躁。

「陸放翁先生所知,並非全貌。其實當年筆塚封閉,外因是朱熹所迫,可真正的內因,卻是我自己欲封。」

羅中夏彷彿受了當頭棒喝:「什麼,您自己想封塚?為什麼啊?」

「因為在下有一事縈繞於懷,久未能釋。」筆塚主人伸手在霧上一拂,氣息登時凝成一支支筆影,密密麻麻地懸浮在竹亭四周,可他倏然歎了一聲,意興闌珊,又是一拂,那些筆影又隨風散去。

「在下最初起意煉筆,是為了保存天下才情,不教其隨主人身死而消。可我在當塗煉製李太白那一支時,那青蓮筆卻不肯順服,踏空而去。這是之前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這讓在下突然意識到,煉筆之舉,究竟是愛惜才情,還是禁錮才情?若說是禁錮,忍見那許多驚才絕艷的才華就此消失,在世間沒了痕跡,實在可惜;若說是愛惜,那麼多天縱奇才,被拘束於筆具之內。我等視如珍寶,束之高閣,偶爾摩玩一二,可筆靈萬世不得解脫,豈不成了玩物?——青蓮筆的遁走,將在下點醒,並非所有筆靈,都甘心化筆。在下一介書生,何德何能,憑什麼去決斷這些天才的去留?」

筆塚主人說到這裡,面露痛苦之色,身體裡開始有絲絲縷縷的暗灰色心霾散逸出來。

「是煉是縱,是去是留,這個問題困擾在下良久,從唐至宋幾百年時光,仍未通透,以致鬱結於心,壅塞不暢。那些塊壘無從化解,反而越發沉積,後來竟化為絲絲縷縷心霾,時刻向身外散逸,繚繞至筆塚外圍。到了朱熹造訪之時,在下的身軀幾乎已全部散為霾灰,就算他不來,不出幾十年,筆塚也要自封。與他最後一戰,也是在叩問在下本心——天人筆欲吞噬諸筆,化萬為一,固然不對,可在下所作所為,就妥當嗎?」

羅中夏聽完這長長的自述,久久不能言語。他本來覺得筆塚主人煉才成筆,實在是威風極了,保存天下才情也是極好的立意,沒想到這其中還藏著如此深沉的痛苦,以致連筆塚都因此關閉。

「現在你該知道,為何獨有你能走進這心霾了吧?霾之心結,正在筆靈本身,所以唯有無筆之人,才不為排斥。」

羅中夏這才恍然大悟,明白韋勢然之前那些古怪舉動的用意。

小榕被天人筆吞噬之後,韋勢然便成了無筆之身,因此先覺察到了心霾的秘密(彼得雖然無筆,但他討去了懷素禪心,亦不能入)。可惜他已油盡燈枯,無法靠近,只好故意出言提醒,讓羅中夏答應天人筆的一切要求。表面看,是天人筆步步緊迫,拿走他的點睛和青蓮筆,其實正好讓羅中夏成了無筆的普通人,趁機入霾。

天人筆機關算盡,唯獨沒想到,筆塚四周繚繞的心霾,卻是要一個無筆之身才能進入。

「那您有辦法打敗外頭的天人筆嗎?」羅中夏問了個煞風景的問題。

筆塚主人搖頭:「在下不是說過嗎?只是心霾所化的一段幻影,豈是天人紫陽筆的對手。筆塚之內,才有你要尋求的答案。」

「可是青蓮筆找不到啊,怎麼才能去?」

筆塚主人拿起手裡的那支筆,遞到羅中夏的手裡:「人憑本心,筆亦如是,你找到正確的道路,心霾自解。自己選吧!」

筆塚主人留下這一句曖昧不清的話,整個身軀終於徹底消散,又化回心霾。羅中夏覺得眼前一晃,又回到了心霾外頭。他環顧四周,那六座石碑依舊光彩奪目,而韋勢然被天人筆抽碎的飛灰,剛剛徐徐落地。

看來外界的時間,恐怕只過去了一瞬。

羅中夏一低頭,發現手裡握著一支其貌不揚的小毛筆,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他重新擁有了一支筆靈,所以被心霾排斥出來了。

天人筆高高在上,威嚴地喝道:「羅中夏,你剛才到底幹了什麼?」它對筆靈十分敏銳,剛才雖只一瞬,還是引起了它的疑心。

此時天人筆已壓制住了董朱之爭,不再陷入分裂,煊赫一如從前。

羅中夏沒有理睬它,垂著頭,反覆咀嚼著那一句話:「人憑本心,筆亦如是。人憑本心,筆亦如是……手辭萬眾洒然去,青蓮擁蛻秋蟬輕?」沒來由地,他想到了小榕留給自己那首集句詩。原本他覺得其中深意,是暗喻退筆,可現在再仔細一想,這兩句意義又不同了。

若只為退筆,何必手辭萬眾?又哪裡用得著洒然而去?青蓮擁蛻,秋蟬身輕,暗喻人為秋蟬,蟬殼為筆靈,退筆是得大解脫——但若以筆觀之,才情方是秋蟬,為筆靈軀殼所禁錮,不得舒展,只待青蓮擁蛻,方能脫殼而走。這正是「人憑本心,筆亦如是」的最佳註腳。

這麼一解,羅中夏隱然發覺,這兩句詩似是隱著什麼法門。

天人筆見羅中夏久久不答,心中氣惱,又將觸手伸了出來。左右這小子已是個無筆的普通人,打殺了也無妨。可它轉眼瞥到青蓮遺筆,心想正筆還沒出現,這時候還是不要節外生枝。它突然發現羅中夏手裡多了一支筆,觸手微微改了個角度,把筆奪了過去。

天人筆把那筆拿到眼前端詳了一下,看不出什麼端倪,可它想再深入探查一下,卻突然如觸電一般,整個人——或者說整支筆——都僵住了。

不只是它,連其他五侯,也紛紛停止共鳴,彷彿都被其所克制。

「這是什麼筆?」天人筆憤怒地喊道。

「這你認不出嗎?這是筆塚主人用自己煉成的筆塚伏筆啊!」羅中夏緩緩抬起頭來,開口說道。

筆塚主人在封塚之前,自知將散,遂把自己也煉成最後一支筆靈,化於心霾之中。天下諸筆、管城七侯皆是筆塚主人所煉,所以見到這一支筆塚伏筆,雖不至俯首稱臣,但多少會被煉主壓制。

天人筆知道筆塚主人暗伏了對付自己的手段,卻沒料到會藏得如此巧妙。試想,欲開筆塚之人,誰不是極力搜集筆靈,壯大己身?筆塚主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唯有無筆之人,方才有獲得這伏筆的機會。剛才天人筆一番苦心策劃,自以為得計,卻完全落進了筆塚主人的算計裡。

所幸筆塚主人與董仲舒理念不同,不至於有吞噬筆靈、戕滅才靈之能,最多只是懾服而已。那支筆塚伏筆飛回羅中夏手中,附近的諸多筆靈仍不能動。

羅中夏心中明白,現在只要他願意,可以將其他六侯皆收入囊中,乃至天人筆吞掉的那百餘支筆靈,亦可以收歸己有。不必考慮什麼渡筆體質,亦不用在意一人一筆的限制,因為這一支筆塚伏筆的能力,就是代主人統御諸筆,任多少都可以。

換句話說,他心念一動,便可成為有筆塚以來,擁有最多筆靈的至強之人。

天人筆亦覺察到了這一點,沉聲道:「羅小友,你本有退筆之心,又何必再度涉入此局。你若就此退開,我保你與你的夥伴一世平安。」

羅中夏搖搖頭,若有所思。

「你真以為拿了這筆,便能壓服我嗎?」天人筆驚怒交加。它雖被筆塚伏筆壓制,可終究不是收服。它拚命催動其他五侯,只要再度形成共鳴,便可掙脫束縛。

要知道,持筆的羅中夏畢竟只是個尋常人類,縱有伏筆加身,短時間內也難以駕馭如此龐大的力量。而這,正是天人筆可乘之機。

問心碑頂,嗡嗡作響,光華時亮時滅,看似平靜的局勢下,兩股力量在糾纏運轉,扭結角力。眼看六侯共鳴將成,天人筆覺得身軀上的壓制減輕了不少,心中大喜,正欲鼓勁衝破,卻看到羅中夏抬起頭,突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天人筆看到這笑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何必拿這支筆來壓服你,筆靈本是才情所化,只用來壓服鬥戰,實在是焚琴煮鶴啊!」羅中夏朗聲吟道,「手辭萬眾洒然去,青蓮擁蛻秋蟬輕。我終於明白其真意了。」

他轉向天人筆:「這伏筆除了統御諸筆之外,尚有一個神通,你可知是什麼?」

天人筆不知這又隱藏著什麼殺招,不由得全神戒備起來。羅中夏歎道:「筆塚主人一直心存疑惑,筆靈究竟是煉是散,他難以抉擇,便把這困惑交給了我。我只是個普通傻大學生,才學淺薄,可有一點卻得鞠老師教誨:不違本心,好自為之。我剛才就在想,人遵本心,筆亦應如是,那些天才性靈,生性自由乃是它們的本心,又豈該讓筆靈受拘牽?」

「你……你難道想……」

羅中夏點了一下頭。他的眼神,自介入筆塚世界以來,第一次變得如此堅定而自信:「伏筆的另外一個神通,就是散去萬靈。」

他把筆塚伏筆往空中一拋,那筆瞬間粉碎成無數光點,四散而開,一時間桃花源頂如千星隕落,絢爛至極。天人筆頓時覺得神魂一陣騷動不穩,其他諸筆也是如此,就連一直在旁的顏政、秦宜、二柱子等人,心中都是一跳。

天人筆亦是筆塚主人所煉,立刻認出這乃是筆塚主人煉筆用的乍現靈光。所謂「靈光乍現,下筆如神」,筆塚主人就是以此為火,把才情錘煉成筆靈。它既然能煉靈成筆,自然也可以融筆回靈。如今那伏筆粉碎,散成萬點靈光,正是打算把所有的筆靈都重新回歸才情本身。

「你瘋了嗎?明明可以選擇那可壓倒一切的力量,統御一切,你竟然要散掉這些筆靈?」天人筆的聲音嘶啞起來。

「你只是想奴役和控制每一個天才。但我卻願每一個天才的魂魄,都能重歸自由!」羅中夏斬釘截鐵地回答,這不是筆塚主人、陸游、韋勢然或是其他任何人引導的結果,而是完完全全憑借本心做出的選擇。

隨著他的回答,那一片片乍現靈光輕柔而堅定地朝著現場每一支筆靈而去。顏政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來,看到一點靈光落到指尖,頓時將畫眉筆融成一片光華。顏政感覺與那筆靈失去了聯繫,一陣失落。可他咧開嘴,笑著揮了揮手:「好傢伙,走你的吧!」那光華匯成畫眉筆的形體,朝他略擺了擺,隨後消散。

不光是畫眉,秦宜的麟角、二柱子的從戎都碰到同樣的境況。

天人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可你想過沒有,以你的力量,就算把伏筆粉碎,也不可能化掉萬千筆靈——反而毀掉了唯一能克制我的武器,我看你接下來要怎麼辦!」

說完它的體形一瞬間增長了數倍,如同萬仞孤峰,睥睨著這小小的蟲蟻。

羅中夏微微一笑:「我的力量,自然是無法化解那些筆靈,可總有人能做到——手辭萬眾洒然去,我已經做到,這麼說的話,青蓮也該來了吧?」

話音剛落,整個桃花源,一下子陷入奇妙的寂靜。過不多時,穹頂微微顫動,似乎有一絲青光閃亮,那光芒越變越大,起初只是螢光大小,很快就變成一顆狹長的青色流星,直奔筆塚而來。所到之處,氣息無不活躍,風起雲湧,卻又偏偏不滯於一物,灑脫至極。

等到更靠近些,眾人能看得清楚,那正是一支筆,與青蓮遺筆形貌差不多,但更為壯美飄逸。筆頂青蓮,更是剔透自然,蘊有無窮靈感。它穿過筆塚伏筆所化的靈光碎片,似乎更加興奮,宛如披上一層星光披風。

「那是……青蓮真筆?」顏政瞪圓了眼睛,吃驚地望著穹頂的流星軌跡。旁邊彼得和尚感歎道:「只能是它了,這支自煉成之日便遁去無蹤的青蓮筆,如今終於現形了。」他看向站立在問心碑前的羅中夏,喃喃道:「也只有這傢伙,這筆,才能做出這樣的抉擇吧……」

青蓮真筆是謫仙所化,天生不耐束縛,不肯歸服筆塚。它如今現身於世,是因為筆塚諸筆即將散靈,回歸自由。只有真正能理解筆靈的本心,才能做出這樣的抉擇。只有做出這樣的抉擇,才能將真正的青蓮筆喚出。

「終於見到你了,太白先生。」羅中夏唇邊露出欣慰的笑意,彷彿見到一位老友。

青蓮真筆鳴叫一聲,飛至最後一座無字問心碑上。青光綻放,碑文顯露。其他六侯紛紛共鳴以應和,鼓蕩踴躍,那千年凝結的諸多才情噴湧而出,化作萬道霓虹,又似萬里長風,整個桃花源都為之震顫不已。

至此七侯畢至,那繚繞在筆塚的心霾,便在這共鳴震盪中悄然消退,最終徹底散去,露出那一座神秘巍峨的墳丘。

羅中夏望著那巨大的墳丘,心中暗道:「心霾既散,心結已開,筆塚主人您應該早就預料到今日這結局了吧?」彷彿要應和他心中所想,墳丘忽然在中間裂開一條大縫,洞天石墳,訇然中開,內裡耀眼奪目,似有磅礡之力要湧現。

天人筆見勢不妙,這傢伙進了一次心霾,已造成了無可挽回的災難,若讓他再進入筆塚,誰知道還會有多大麻煩。此時已沒有筆塚伏筆的壓制,它立刻伸展觸手,喚起所有被吞噬的筆靈,迫使它們全部現身,以理氣牽引,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天人筆旁,儼然如一艘裝滿了炮台的猙獰戰列艦。

天人所向,筆尖同歸。天人筆驅動著這百餘支筆,整個化為一道沛然莫御的紫金銳光,搶先羅中夏一步狠狠地刺入筆塚。

就在它進入墳丘的一瞬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天人筆認出那是筆塚主人,衝勁絲毫不停,要把當年一役未竟之事做完。可奇怪的是,筆尖剛剛觸到筆塚主人,那身影便消散了,化為和剛才伏筆一樣的破碎靈光。

可天人筆很快就覺出不對勁了。那靈光縹縹緲緲,如蛾似塵,飛散在塚內無處不在。只要筆靈一沾上一點,就好似雪見日頭一般,立刻會被消融成一團清杳靈光。

先是一支,然後是兩支、四支……靈光越飛越多,被消融的筆靈也越來越多。別說塚內,就連塚外問心碑上的其他諸侯也都在靈光消融的範圍之內。

天人筆能感應到,那些筆靈並非消失,而是失去了軀殼,變回到煉筆之前的才情。這時它想要退出,已然來不及了。那些靈光並非與之對抗,而是將其解放,縱然天人筆學究天人、震古爍今,面對這種手段也是無濟於事。

天人筆萬萬沒想到,它沒有敗給羅中夏的才學,更沒有敗給羅中夏的力量,卻偏偏敗在了那個小傢伙的抉擇之上。

他代筆塚主人做了抉擇,因此心霾自解,筆塚裡隱藏的最後力量,也隨之轉化成了融筆的靈光。

此時做什麼都已晚了。先是諸多筆靈,然後連管城七侯也隨之消融。天台白雲、靈崇、太史、慈恩、點睛,一支一支相繼在靈光中獲得解脫,最終青蓮筆奮力一躍,也投身到這一場奇異的戰爭中來。它如長鯨入海,掀起滔天靈波,朝著天人筆的本體席捲而來。

天人筆怒不可遏:「愚蠢!你可知道把所有的筆靈都散掉,會是什麼後果?這麼多人,這麼多想法,若同處一世,無有拘束,會鬧出多大的混亂?人心澆漓,世風日下,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羅中夏聳聳肩:「那又如何?百花齊放,總好過萬馬齊喑。你所恐懼的,正是我的希望所在。」

天人筆並沒讀過龔自珍,但也聽出這句裡的嘲諷之意。它自知無幸,嘶聲喊道:「既然你要解放我等的靈魂,就該知道,只要人心不死,我便不死,遲早我會凝神歸來。」話未說完,它便被巨浪淹沒,「騰」的一聲消散成一團靈光。

此時筆塚內外,再不存半支筆靈,幾千年的天才精魄,盡皆散作無數靈光飛舞在半空,宛若一道璀璨銀河,星光熠熠。羅中夏分明看到,其中有一團星光幻化成少女的樣子,向自己點頭致意,他認出那是詠絮筆的殘影,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感傷,舉起手來揮動。那少女也學著他的樣子略一揮手。隨即一重一重人影相繼出現,向著羅中夏揮手致意,然後冉冉升空,消散在那一片銀河之中。

最終大河倒捲而起,反將墳丘裹住,萬千筆靈在半空匯成筆塚主人的形體,肩上還多了一朵淡雅青蓮。他向羅中夏深深施了一揖,摘下那朵青蓮,袖手向上一彈。只見那青蓮騰空而起,帶著匯聚無數天才的魂魄之河,朝著桃花源的穹頂飄然飛去。

「手辭萬眾洒然去,青蓮擁蛻秋蟬輕。」羅中夏喃喃念著那兩句詩,帶著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