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曾寫過一篇《毛穎傳》,以兵事征伐比喻制筆工藝,把毛筆擬為毛氏一族,被秦始皇封為管城子,親寵任事。從此管城子遂成毛筆代稱。筆塚主人歷代煉筆無數,親自遴選出七支筆靈,並稱「管城七侯」。
這七侯俱是煉自一代巨擘,靈性卓然,地位凌駕其他諸筆之上。
青蓮筆,煉自詩仙李白。飄逸不羈,興壯思飛,可惜這支筆自煉成之日起,便不知所終,只留下一支青蓮遺筆,佔得一個「詩」字。
天台白雲筆,煉自書聖王羲之,超凡絕聖,清雅風流,佔得一個「書」字。
點睛筆,煉自丹青大手張僧繇,骨氣奇偉,靈奇變化,佔得一個「畫」字。
太史筆,煉自太史公司馬遷,雄深雅健,高視千載,佔得一個「史」字。
靈崇筆,煉自小仙翁葛洪,通玄精微,丹杏並臻,佔得一個「道」字。
慈恩筆,煉自大德玄奘,志毅願宏,取譯明法,佔得一個「釋」字。
天人筆,煉自鴻儒董仲舒。開儒門百代之興,後來朱熹捨出自己的紫陽筆,與天人筆相合。因此,只有天人、紫陽合二為一,才是真正的七侯,佔得一個「儒」字。
詩、書、畫、史、道、釋、儒,一共七筆。當年筆塚封閉之時,筆塚主人曾叮囑陸遊說:七侯畢至之日,即是筆塚重開之時。
一轉眼千年過去,七侯紛紛再度現世,而實際情況卻和筆塚主人所想略有不同……
「這裡,就是傳說中的桃花源啊!」
羅中夏感慨道,對於他們這些不知讀過多少遍《桃花源記》的人來說,能夠身臨其境,感觸是極為深刻的。這個桃花源並非存於現世,若非陸游帶路,誰也不可能找得到。
聽到羅中夏感慨,其他人也紛紛睜開眼睛,好奇地左右觀望。
可眼前的桃花源,和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差別未免有些太大了。
天是灰色的天空,地是灰色的地面,河流裡的水也是灰色的,到處都像是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久未開封。田地中毫無生命,甚至連雜草也沒有一根,只能勉強看到幾道井田的痕跡。遠處的小山丘上,幾株桃樹的枯枝勉強從地面伸展起來,枝幹泛起白色的光芒,扭曲如猙獰的骷髏手臂。空氣中甚至有些發霉的味道。
陸游望著眼前這曾經熟悉的地方,心潮起伏。
當年朱熹與筆塚主人化身一戰,還未開始他就離開了。現在看到這番景色,可以想見那一戰的劇烈程度,甚至將桃花源中的所有生命都徹底毀掉了,至今仍能聞到那一股「理氣」的陳腐味道。
在陸游身後,站著韋勢然、羅中夏、韋小榕、顏政、秦宜以及二柱子六人。不算小榕,剩下的五個人恐怕是最後一批筆塚吏了。
韋莊一戰,先是韋家筆塚吏傷亡殆盡,然後兩敗俱傷的諸葛家筆塚吏也被天人筆吃掉,就連慈恩筆,為了保護倖存平民也被收走,可謂淒慘至極。而司馬遷的太史筆,也已經被函丈捷足先登,輕鬆取走。
這樣一來,讓局勢變得非常微妙。羅中夏這邊執七侯筆靈比較多,但函丈那邊卻幾乎霸佔了全部其他筆靈,雙方旗鼓相當。所以陸游決定先發制人,趕到桃花源。桃花源是筆塚主人正身封印之所,非七侯不能開。這樣一來,函丈再有謀算,也不得不跟著他的節奏走,無形中削弱了其優勢。
顏政悄悄捅了一下羅中夏:「我想起一個冷笑話:一輩子尼姑,打《桃花源記》一句。」羅中夏搖搖頭,也不知是不知道,還是沒心情去回答。顏政一拍他肩膀,說:「是不知有漢!」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秦宜伸手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把這個不識趣的傢伙拖到一旁,低聲道:「你看。」
只見羅中夏目不轉睛地看著韋勢然身旁的韋小榕,表情複雜。他一方面擔憂十九的下落,一方面又見到這個把他帶入這詭異世界的女孩。不過兩個人此時比人鬼殊途還可怕,根本是人筆殊途——韋小榕理論上是詠絮筆的化身,也是唯一一支殉筆後還能夠保留人心的筆靈。
眾人走到當年那山丘之上,陸游摸了摸桃樹枯枝,表皮皴裂,十分拉手。「卡吧」一聲,陸游從桃樹上折下一枝,擱在手裡。樹枝上浮起一層灰霧,被陸游的手一碰,如同看到陽光的蟑螂,迅速消散開來,那枝條隨即化成一段黑灰。
陸游吹了一下氣,黑灰登時飛揚在半空,只殘留幾粒殘骸在手心。他微微一歎,當年種種情景,如今化作飛灰,真是無限感慨。
「我們接下來怎麼辦?」秦宜問道。陸游手一指:「你們看那裡。」
眾人順著他指頭朝前望去,看到那灰濛濛的田舍之間,立有一座高大的墳塚。這墳塚呈橢圓形,封土頗高,儼然有濃郁的文氣。墳塚四周,立著七座筆架狀的石碑,碑頂上空空如也。而在那墳塚的正位,寫著兩個氣宇軒昂的篆字:筆塚。
眾人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這裡就是筆塚了,真正的筆塚所在,一切傳說與紛爭的起源,天下才情匯聚之地。他們天天耳濡目染這個詞,這一刻才親眼得見本尊。
可惜墳塚外面繚繞著一團死氣沉沉的塵霾,看起來頗為詭異。羅中夏試著去摸了一下,發現這霧霾並不傷人,但深含拒斥之意,沒法深入探究。羅中夏想往裡走,卻從心中湧起一股極其不情願的情緒,最終只得後退。
陸游歎道:「這塵霾叫作心霾,乃是筆塚主人封塚時所化。天人筆襲來之時,他眼見寶珠蒙塵,性靈成霾,遂捨出一身法力,化為這一道心結之牆,將筆塚徹底封住。這既是封印,也是心結,若要重開筆塚,只有解開筆塚主人的心結。」
「筆塚主人會有什麼心結?對朱熹封住筆塚的怨恨嗎?」
陸游搖搖頭:「筆塚主人心懷天下,豈會那麼膚淺?」
秦宜道:「那這七座筆架古碑,就是存放七侯之用嘍?」陸游點頭:「不錯,七侯是筆塚主人最後的心願,把它們湊齊,才算打開心結,了卻他的心願。」
顏政躍躍欲試:「那還不簡單。把咱們現有的幾支擱上去,再把函丈幹掉,把他拿走的兩支半也擱上去,不就行了嗎?」陸游忍俊不禁,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韋勢然凝視著那「筆塚」二字,久久不言,陸游感應到他情緒有異,眉頭一皺。和其他人激動萬分的態度不同,韋勢然表現出的,卻是一種刻意掩飾的淡然。
陸游知道此人和其他那些愣頭青不同,是隻老狐狸,而且這傢伙除了小榕身世之外,一直也不曾提過自己搜集七侯為了什麼。陸游「嘖」了一聲,叫道:「韋勢然。」
「在。」韋勢然恭敬道。
「你這小子,算得上有心計。我不知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但想來與函丈不是一路。等一下我離開以後,你可要多照顧這些小傢伙。」
韋勢然和羅中夏同時一怔:「您離開?去哪裡?」
陸游背起手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著筆塚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筆塚主人是天下奇才,曾經發下大誓願,不教天下才情付諸東流。無論魏晉唐宋,他都孜孜不倦,四處奔走,將才人墨客煉成筆靈,收入筆塚,極少遺漏,這你們都是知道的。」
這是筆塚的常識,眾人自然知之甚詳,心中有些奇怪陸游為何忽然提及這點。
陸游又道:「但細細想來,卻有一疑點,不知你們是否想過?」
「請陸大人開示。」
「自秦末以降,筆塚主人就開始煉筆不倦。可煉筆有一個先決條件,必是要選擇筆主身死之時,不能早,亦不能晚。早了等於是殺人煉筆,天理不容;晚了又怕筆主身亡神潰,煉不成形。可縱觀筆塚主人的履歷,從董仲舒、班超、班固、司馬遷、司馬相如、張敞到郭璞、江淹、王羲之、謝道韞、李白、杜甫、李煜等人,無不是恰在身死之時,筆塚主人方翩然出現,天下豈能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也許是筆塚主人神通廣大。」羅中夏猜測。在他們這些後輩眼中,筆塚主人乃是神一般的存在,神又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筆塚主人也不過是秦末小吏,就算後來修煉成仙,焉能有如此傾覆天地、顛倒造化的本事?」
韋勢然道:「莫非筆塚主人是另有手段,可卜算未知?」
陸游點頭道:「雖不中,亦不遠。」
眾人凜然一驚,這是怎麼說?陸游在筆塚前緩緩蹲下,伸手入土,週身光芒大盛。能看得出來,這是葛洪的靈崇筆正在噴吐丹火。
陸游一邊操控靈崇吐火,一邊說道:「筆塚主人能未卜先知,煉筆從無遺漏,實在是因為他有一本得自陰陽家的天書,名叫《錄鬼簿》,指示天下才子的陽壽盈縮、死生之期。他按圖索驥,自然無往不利。」
韋勢然反應最快:「您的意思是,您轉世至今,也是因為這天書的緣故?」
陸游道:「不錯。《錄鬼簿》能算陰陽,也能改命數。當年筆塚主人封塚之前,就已經替我改過命數。我去世之後,肉身雖死,魂魄卻在《錄鬼簿》引導之下,深藏蟄伏,只待千年後時機的到來,好為筆塚後輩做個引路人。」
「那麼這個時機已經到來?」
陸游搖搖頭:「筆塚主人說是青蓮筆現,筆塚重開。可如今青蓮真筆還沒頭緒,但函丈已然逼迫到頭上來了,我這次帶你們來,也是出於無奈。」
他說著話,靈崇筆還在噴吐著丹火。那《錄鬼簿》是陰陽家所贈,陰陽家與道家系出同源,所以非得是葛洪的筆靈才能起出。葛洪此人,乃是道家承前啟後的人物。在他之前,道家流派龐雜,眾說紛紜,他提數說之概要,總玄門之精粹,融求仙、守一、性命、行氣、丹鼎等雜說為一體,整理出了後世道家奉行的種種修行之法,是以得筆塚主人青睞,位列七侯。
隨著丹火噴吐,陸游手腕一提,將一卷竹簡提了出來。竹簡看似樸實,裡面卻蘊藏著絲絲幽冥之氣。丹火噴在上面,陸游手捧竹簡,恭恭敬敬朝著墳塚一拜,轉身猛然抖開竹簡,對羅中夏肅然道:「羅中夏,上前聽令。」
「哎?」羅中夏沒反應過來。
「雖然時機未到,但已經等不得了。函丈等一下就會降臨桃花源。他吸了諸葛家和韋家的諸多筆靈,又有慈恩、太史二侯助陣,已非尋常筆靈所能抵擋。倘若被他得手,只怕天下才情都要被荼毒。等一下,我會把我殘存的魂魄都化入竹簡,借最後的筆通之力,以天書為基擺出一座大筆陣,把所有筆靈都納入,方才有一戰之力。」
「等一下,這麼一來,那您豈不是……」羅中夏大急。
陸游微微一笑:「千年之前,我就該死了。只是為了你們這些不成器的後輩,才苟活至今。筆塚主人交給我的最後一項使命,就是要護得你們周全。如今也只有這個辦法,能與函丈正面對抗了。」他用手拊膺,又道:「這具肉身,我也不能久占,終究要還給他自己才好。」
羅中夏有些氣急敗壞:「可筆陣還得您來操控才成,我這文化水平,可怎麼勝任啊!」他倒不是怕死,而是對自己沒什麼自信。
他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大學生罷了,現在居然要承擔文明復興級別的責任,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
陸游不耐煩道:「才情雖以學識為重,可真正賦予其靈性的,卻是人心。何況我擺的這座大陣,筆靈必須集中在一人身上,也只有羅氏渡筆的後人,能夠承受得起,不是你還能是誰?」
羅中夏頓時不敢反駁,只是口中囁嚅,惶恐不已,連手都有點微微發抖。顏政見狀,走過去拍拍他肩膀:「哥們兒,別擔心,打架這種事,一回生兩回熟。」他見羅中夏並未釋然,抓了抓頭,走上前幾步,一把拽住小榕:「哎,小榕你也說兩句吧?」
小榕緩緩轉過頭去,面容木然:「要我說什麼?」顏政呆了呆:「隨便說點鼓勵的話吧,什麼加油啊、世界和平啊,什麼回來以後結婚啊什麼的。」小榕「嗯」了一聲,走到羅中夏身前,伸出雙手。羅中夏有些惶恐地眼神遊移,那一雙冰涼的纖纖素手捧住了他的臉,語氣依然清冷:「我會和你在一起的。」
「哎?」面對這出乎意料的告白,羅中夏面色大紅。
旁邊韋勢然提醒道:「羅小友你別誤會。我孫女本是詠絮筆靈,等一下也要被放翁先生融入筆陣,歸你操控。」「哦。」羅中夏也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落。
陸游催促道:「時間不多了。羅中夏上前,剩下你們幾個筆塚吏各自在筆塚前,閉目凝神,準備入陣。」
羅中夏只好忐忑地走上前一步,努力用起懷素禪心讓自己平靜下來。其他人則圍坐在墳塚之前,各自喚出筆靈。筆塚之前,一時光彩繚繞,就連那心霾都為之一顫,彷彿筆塚主人窺見天才性情,見獵心喜。
見諸人都已經就位,陸游劍眉一立,把《錄鬼簿》一氣展開,他雙手持定,對著墳塚朗聲道:「老夫昔日引狼入室,親睹筆塚封存,疚縈於心,更不忍見天下才情為儒門所禁錮。故而一縷精魄遲死千年,只為今日能捨身化陣,了卻這段因果。汝塚中有知,該知我陸游不負君托!」
聲如洪鐘大呂,在衰朽的桃花源久久迴盪。只見陸游週身浮起一層清光,慢慢從彼得頭頂脫離出去,一頭扎進《錄鬼簿》中。那《錄鬼簿》登時脫離了人手,浮到半空,它看似不厚,完全展開以後竟有百千條竹簡編編相連。有了陸游最後的精魂注入,這《錄鬼簿》彷彿活過來似的,在半空旋轉游動,越游越長,很快將筆塚和包括彼得和尚在內的諸人都圍在卷中,有若立起一道長長的簡城竹牆,密不透風。
只有羅中夏獨自留在外頭,站在丘頂。
這時從《錄鬼簿》裡傳來陸游威嚴的聲音:「渡筆人,接筆!」羅中夏登時不敢動了,頓覺得背後有一股雄渾的力量升起,形成一個錯綜複雜的宏大力場。他之前在高陽洞裡見識過陸游筆陣的威力,可跟現在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一支又一支筆靈逐次升騰,透過片片竹簡之間的空隙,形成無形的絲線牽繫到羅中夏心中。不必用肉眼去分辨,羅中夏可以輕而易舉地知道它們都是誰——畫眉、麟角、從戎。那一瞬間,他與它們三個心意相通,透徹無比。
這時羅中夏感應到身心一涼,一個虛無縹緲的少女靈影從背後抱住了他。他的耳邊,再次響起一聲細細的囁嚅:「我會和你在一起的。」他猛然回頭,可少女的靈影倏然潰散,化為絲絲縷縷的雪絮,進入羅中夏體內。韋小榕本就是詠絮筆所變,如今也算是現出了本質。羅中夏閉上眼睛,想要去看看她的內心到底是什麼想法,可兩人合二為一時,他一陣愕然,似乎聽到小榕說了什麼話,隨即整個人面容沉穩下來,肅然垂首,凝神去感受那筆陣的種種玄妙。
這時陸游的聲音又在縹緲中傳來:「七侯入陣!」
此前四筆,不過是尋常筆靈,接下來才是重頭戲。陸游竟是打算把目前手裡的七侯也都放入陣中。要知道,陸游與《錄鬼簿》化成的這一座筆陣,並非靠陣法禦敵,而是利用筆通之力,把陣中筆靈的力量凝聚在渡筆一人之身。單獨一支七侯已是威力十足,如今數支齊現,以筆陣並聯,其威力相疊,簡直不敢想像。
羅中夏體內已有青蓮遺筆和點睛,如今又先後有葛洪靈崇、朱熹紫陽以及王羲之的天台白雲入陣。自有筆塚以來,還從未有這麼多天才性情集於一人。一時間,有通天氣勢從羅中夏身上噴薄而出,如風似煙,霎時蔓延到桃花源的每一處角落。筆塚前繚繞的心霾,都為之一震,隱然有消散之勢。
羅中夏緩緩抬起手來,感覺與背後那座筆陣已融為一體,隨心意隨時有無窮的力量湧現。這麼大的力量,若換作從前,只怕羅中夏精神已崩潰,全靠有懷素禪心,方能潛心駕馭。一股強烈的自信自心中生起,他覺得能與任何強者對敵。
這時陸游的聲音在羅中夏耳邊響起:「函丈已近,筆陣已成,接下來就靠羅小友你了。莫忘了,擊敗天人之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啊……」聲音漸消,意識徹底消融於筆陣之中。
羅中夏沒有出言,而是仰起頭來,看向穹頂。他能感覺到,另外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急速接近,與筆陣相比並不遜色。
說來諷刺,這搜集中華才情、匯聚眾多文靈的筆塚決戰,卻要交託給他這麼一個不學無術的大學生。
過不多時,穹頂忽然開裂,一束光芒射入灰敗的桃花源內。那不是陽光,而是比陽光更加耀眼、更加危險的存在。羅中夏眼神微瞇,見到一個身著黑色儒袍、頭戴峨冠的長鬚男子飄然而落,身旁還跟隨著同樣裝束的殉筆童,面無表情。那些殉筆童鋪天蓋地,比之前在韋莊時更多,這次恐怕是傾巢出動了。
這應該就是函丈的真身了。
函丈的面目不清,只有一雙淡漠至極的雙眼俯瞰著下方,無喜無怒,似已入天道,萬物皆視若芻狗。可他身上那種強烈的壓迫感,卻清晰無比,把羅中夏的滔天氣焰硬是壓了回來。看來他已經徹底消化了慈恩和太史二筆,實力又上了一層。
羅中夏夷然不懼,挺直了身體,抬手輕輕吐出兩句詩來:「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李白的詩作裡,要論慷慨犀利、豪快肅殺,莫過於《俠客行》。其氣勢太過豐沛,羅中夏原來根本使不出其中意境,直到如今筆陣初成,方才有足夠的靈力駕馭此詩。
詩出象具,只見一道靈光匯聚成一柄巨大的偃月吳鉤,鉤刃冰霜。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那吳鉤化為一道軌跡,直向天空刺去。羅中夏舌綻春雷,猛然喝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隨著這兩句送出去,吳鉤猛然一挑,鉤穿了函丈的身體,將其削成了兩截。這一擊裡,不光有青蓮化鉤的意象,還含有從戎筆的鋒銳之氣,函丈根本無從抵擋,立刻爆成一團清氣,消失在半空。
這就是筆陣的威力,諸筆合一,諸般能力彼此配合,戰法百變。
不過羅中夏並未因此放鬆警惕,而是讓那吳鉤懸在半空,蓄勢待發。過不多時,那一大群殉筆童中的一個緩緩睜開雙眼,露出函丈的面目。
羅中夏早知道函丈有一門秘術,身體可以在不同殉筆童之間切換,根本無從捉摸到其真身。剛才那一擊,不過是確認罷了。羅中夏驅動吳鉤,又朝那名殉筆童鉤去。函丈眼神一動,閃身要走,那吳鉤卻突然化為漫天清火,籠罩而來,霎時把函丈這個身體燒為飛灰。
這自然是靈崇筆的葛洪丹火與青蓮的組合之威。
函丈三度現身,終於意識到如此下去,根本不足以打破筆陣。他用木偶般的乾澀聲音說道:「明知是徒勞,爾等為何還要負隅頑抗,對抗天道。」聲音皇皇。
羅中夏根本不答話,驅動諸筆,再一次攻了過去。這一次,他喊出的,是《夢遊天姥吟留別》裡的四句:「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
天空登時一片灰暗,有萬千霹靂自陰雲中劈來。此系破陣之句,威力絕大,一出即有動搖天地之勢。更可怕的是,這霹靂中還有控制心神的麟角之能,每響一聲,都令人心旌動搖。更有畫眉筆自筆陣中,不停令羅中夏恢復至全盛狀態,讓霹靂源源不斷。一時之間,桃花源內充塞雷電,無處不是銀閃光綻。
函丈沒料到這小傢伙居然如此囂張,眼看自己和所有的殉筆童都要被霹靂淹沒,雙手一舉,天人筆霍然亮出,把所有童僕都罩在一座佛光寶塔中,任憑霹靂如何侵襲,巋然不動。
羅中夏一見終於逼出了天人筆,立刻攻勢一變,又召喚出紫陽筆來。紫陽筆煉自朱熹,可以形成一個自己的領域,領域內自成道理,以馭主為最高。
一圈紫黃色光芒從羅中夏四周輻射而起,羅中夏為其設置的大道是「雷者天刑」,霹靂是上天施以的刑罰,既然以天為尊,那麼霹靂刑罰便如父親責子,天經地義,躲即不孝。
諸多霹靂得其加持,立刻匯聚到佛塔頂端,開始狂轟濫炸,炸得慈恩塔搖搖欲墜。羅中夏深知對方是極強的怪物,一旦失去先手,再扳回這一局就懸了,於是順勢又召喚出了天台白雲筆。
這還是天台白雲筆自出世以來,第一次出手。王右軍號為書聖,比起其他人來說,他與毛筆之間的本質最為相合。他的書法,不可一字一字分開揣摩,須通篇連看,方能感受到有氣韻一以貫之。只有順著他的意念揮筆,找對氣韻,方有所得——所謂不學其形,而得其意。
只見一支大筆凌空而起,於虛空之中蘸靈為墨,龍飛鳳舞,現出一連串墨字來。只要它開始寫字,天地之間,必須順著天台白雲筆的筆意而動才能順暢,欲豎則起,寫橫而臥,遇捺頓挫,逢撇走鋒,否則就要受到極大阻礙。最麻煩的是,只有馭主能知道天台白雲寫什麼字,讓筆勢變得更加難以揣測,對手光是要跟上它的節奏就要消耗極大心神,更別說對戰了。
慈恩塔本來就要承受無邊霹靂的攻擊,如今還得跟著天台白雲的節奏隨時變換走勢,更顯得狼狽。塔中的函丈目光一閃,毫不猶豫地祭出太史筆來。
太史筆古樸短小,須毫極稀,幾成禿筆。這筆煉自太史公司馬遷,他遭逢蠶室之禍而不悔,嘔心瀝血,克成名篇《史記》。
只見太史筆筆頭一震,一片「太史公曰」的竹簡衝上雲霄,緊緊貼在天台白雲的筆桿之上。
《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司馬遷首創紀傳體,以人物為綱,從三皇五帝至刺客遊俠,以本紀、世家、列傳等體例一一分類,開千古先河。這支太史筆秉承《史記》之精,能夠強行將任何一人歸為《史記》中的一傳,並賦予其傳主之屬性。入滑稽列傳,則出口詼諧;入刺客列傳,則悍不畏死;入項羽本紀,則豪氣干雲;入留侯世家,則睿智洞見。等於是把史記人物特性暫時附身於目標身上。
這個能力既可輔助己方,也可擾亂敵方。太史筆賦予天台白雲筆的屬性,乃是酷吏列傳,傳主皆是出身寒族、汲汲於獄訟俗務的酷吏。而王羲之出身東晉王氏大族,世代簪纓,以清談為尚,最為鄙薄俗務。這等人物,突然被寫進酷吏列傳裡,從性靈上互相抵牾。於是被太史筆這麼一攪,天台白雲的筆靈走勢登時一滯,帶不動天地大勢,那攪亂乾坤的干擾終於徐徐減退。
於是在桃花源裡,出現了這麼一番僵持局面。慈恩、天人與青蓮、紫陽對峙,太史與天台白雲相抗衡。還從來沒有這麼多七侯畢至於此,相互對峙。
羅中夏見遲遲不能建功,有些焦慮。他側眼看去,看到殉筆童們蠢蠢欲動,想利用數量優勢趁機發起突襲。羅中夏見狀,急忙將紫陽筆向前推了推,讓領域更加擴大,好方便對這些分散開來的童僕進行壓制。
他收束心神,通過筆陣調度。可就在紫陽筆向前飛躍的一瞬間,遠處的天人筆突然精芒大作,百十道筆須化成的觸手,直直捲向孤軍在外的紫陽筆。
原來函丈一直沒用全力,他一直在耐心周旋,等候筆陣露出破綻。
可羅中夏非但不驚,反而笑了起來。
和函丈一樣,他也早就等著這一刻。
紫陽筆本是朱熹的筆靈,他老人家雖然以極大毅力捨心換筆,但外筆畢竟不如自煉的筆圓融無隙。是以天人筆只有吞噬掉紫陽筆,徹底融合董仲舒、朱熹兩大宗師之力,才能真正成為七侯之一。
所以說,這支筆對天人筆的誘惑,幾乎是無可抵擋的。
就在天人筆的觸手伸展的同時,羅中夏凝神閉目,鬢邊悄然多了幾絲白髮,一支圭筆在手心裡飛速旋轉起來。
這是點睛筆。它可以消耗馭主壽命來指點命運,卻沒有鬥戰的能耐,剛才一番劇戰,諸侯齊出,它卻一直隱在後方。羅中夏拚命付出了一段壽數,向它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函丈的本體,究竟在哪裡?
天人筆太過強大,幾乎不可能擊敗,唯一可以取勝的關鍵,就在於函丈。只要把馭主殺死,筆靈無處歸依,也就好對付了。不過函丈也明白這個弱點,不知修習了什麼秘術,藏身於無數殉筆童裡,讓敵人根本無法捉摸。
能看透這一點的,只有點睛筆。
點睛在掌心急速盤轉數十圈,然後指向桃花源中某一個方向。那個方向幾乎沒有殉筆童,可在一處枯槁的桃樹背後,隱著半個身形。
眼見觸手襲來,羅中夏毫不遲疑,立刻暗念兩句「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只聽「嗆啷」一聲,青蓮化出一把鋒銳無比的湛湛長劍,似一道流光飛出劍匣,刺向那株枯槁桃樹。
劍尖一觸函丈的真身,羅中夏立刻就感應到,這次絕對沒錯。目標靈力雄厚、情感豐沛,絕非那些行屍走肉的殉童僕可比。
機不可失,他呼喚從戎、麟角、詠絮等筆力一起聚齊,奮力一刺,力求畢其功於一役。霎時間,桃樹四周寒霜陣陣,悲慼擾擾,長劍如白龍出水,一道鋒銳將立在樹下的函丈連同桃樹劈成兩段。
在函丈被劈開的一瞬間,所有殉筆童的動作都為之一頓。羅中夏等候了數秒,見並無新的童僕站出來變成函丈,心中一喜,看來是得手了?他抬頭看去,半空中的天人筆依然光芒奪目,那些觸手衝向紫陽筆的去勢不減,不由得眉頭一皺。
點睛筆是絕對不會出錯的,他劈入函丈身體裡的手感,也是清清楚楚。可為何天人筆依然神采奕奕,全無半點影響?
這時身在陣中的韋勢然,在羅中夏心中呼喊了一句:「天人筆就是函丈!函丈就是天人筆!」
「啊?」
羅中夏一下子醒悟過來。
從來就沒有函丈這麼個人,也不存在天人筆的馭主!函丈組織心心唸唸的殉筆之法,正是為了讓天人筆可以奪舍人類肉身。所謂「函丈」,不過是天人筆以人類形象出現的化身,一具軀殼罷了。陸游和羅中夏苦心孤詣定下的這個戰術,是以「函丈是駕馭天人筆的筆塚吏」為前提,從方向上就全錯了。
半空之中的天人筆發出一陣木然冷峻的笑聲,似乎在嘲弄這些可悲的蚍蜉。它的無數觸手已經觸及紫陽筆的邊緣,這一下對方可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可就在觸手環抱紫陽筆收緊之時,一個碩大的「永」字從天而降,擋在紫陽身前。
相傳王羲之練書之時,花費數載勤練一個「永」字。因為此字囊括了幾乎所有基本筆勢,稱為楷書八法,乃是書法入門必修。天台白雲筆在太史筆的牽制下,仍舊能寫出這個「永」字來,側鋒峻落,橫勒直努,帶動所有觸手都在虛空擺動。
這時靈崇也躍至陣前,附於天台白雲之尾。二筆合一,揮毫寫出九個通玄正楷:「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這是葛洪在《抱朴子》裡寫下的九字真言,號稱「凡密祝之無所不辟」。如今被王羲之的筆法寫出來,威力更巨。
這九字一出,觸手們紛紛僵在原地,再也無法靠近了,只能任憑丹鼎清火燒灼,紛紛化灰墜落。
看到此情此景,羅中夏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陸游深通兵法,未慮勝,先慮敗,先把紫陽筆周圍的遮護準備好,才去攻擊函丈。就算刺殺落空,這邊也不至於損折了最重要的一支筆靈。
這一來一回,等於雙方都沒佔到便宜。
羅中夏站在原地,覺得一陣恍惚,剛才雖只是一次極短時間的交手,但心神消耗實在是太大了。這種等級的較量,本來並不是他這樣的小傢伙能參與的,勉強上陣,打成這樣已是奇跡。
可還沒等羅中夏思考接下來的策略,他的腦海裡突然傳來一聲女孩子的尖叫。
是小榕!
羅中夏急忙回頭去看筆塚。《錄鬼簿》層層疊疊的竹簡之上,不知何時被鑽開了一個洞。小榕被一隻漏網的觸手攔腰捲起,正在急速朝天人筆縮去。
這觸手一定早就埋伏在筆塚附近,剛才那一連番劇戰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它就在這裡悄無聲息地用浩然正氣腐蝕竹簡。
羅中夏大驚,為何天人筆要衝著小榕去?詠絮筆又不是管城七侯,怎麼會比紫陽筆還重要?他還沒想明白這些事,韋勢然的聲音在耳邊吼道:「快去阻止它,天人筆是想要小榕身上的殉筆秘法!」
「殉筆秘法?」羅中夏先是一怔,隨即才明白過來。韋勢然當年從秦宜母親那裡換來殉筆法門,以此為基礎演化出了另外一種秘術,把孫女和詠絮筆合煉在一處,筆入人心,人卻不失靈智。
與其相比,殉筆童們一個個宛如行屍走肉,就連天人筆化身而成的函丈,奪舍之後也是生硬無比,無法出現在人前,更沒法在世間布道。天人筆一直想要化身成真正的人類,自然對韋小榕這唯一的特例垂涎已久。
沒想到,沒想到,前面的一切籌謀都是幌子。天人筆從一開始就不是去爭奪紫陽筆,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真正的目標卻早就鎖定了韋小榕。
羅中夏一下子傻了。陸游化身筆陣之時,為他如何運用諸筆做了詳盡規劃,他只要依法施展就可以。可這個變故,連陸游都沒預料到,自然也沒有相應策略。羅中夏情急之下,只能驅動手邊所有的筆靈,一股腦撲過去攔阻。
筆靈之間,搭配頗有門道,而駕馭筆靈,也需要陣主心中沉穩澄澈。羅中夏這麼幹,固然是諸筆齊出,聲勢浩大,可破綻也露出極多。天人筆的觸手輕輕鬆鬆就躲過追擊,把小榕拽到自己身邊。
「住手!」羅中夏驚得魂飛魄散,厲聲喝道。可天人筆守禦森嚴,又有諸多殉筆童牽制,他根本攻不進去。只見光芒一閃,紫雲翻湧,小榕不及發出一聲叫喊,身影便消失了。羅中夏的腦海立刻感應到,陣中的韋勢然突然嘔出一大口血,氣息急速衰弱下去。
畢竟他才是詠絮筆真正的馭主,如此反應,說明小榕的情況堪憂。等到天人筆把詠絮筆徹底吞噬,就能洞悉真正的殉筆秘法,屆時就能化為真正人類了。
「怎麼辦?怎麼辦?」羅中夏幾乎亂了方寸,連懷素禪心都幾乎要壓制不住了。顏政、秦宜和二柱子感受到他的心緒紛亂,也紛紛受到影響,整個筆陣一時飄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