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覺得父親最近有心事。
平時父親總是很忙,但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哪吒叫到跟前,要麼檢查功課,要麼詢問近況。雖然父親的態度有些生硬和笨拙,但哪吒知道那是關心的表現。
但最近幾天時間,哪吒看到父親進門以後誰都不理睬,總是陰沉著臉走去書房,把門關緊,不知在裡面做什麼。而且家裡的訪客數量大增,不分白天黑夜,不停有人來拜訪李靖,一談就是一個多時辰。哪吒經常一覺醒來,看到書房仍舊點起蠟燭。
整個大將軍府的空氣都因此而變得沉重起來,僕人們腳步放輕,生怕搞出很大響動惹怒主人,門裡門外的衛兵表情也僵硬了不少。哪吒覺得十分沒趣。
可是他現在根本出不去。自從在壺口瀑布遇險以後,大將軍下了禁足令,不讓哪吒外出,尤其是不許再到長安城外去。這可哪吒悶壞了。家裡這麼狹窄,哪裡有外面長安城那麼好玩;外面長安城再大,也沒有天空那麼開闊。他已經享受過飛行的樂趣,心已經野了,再重新關起來,讓他痛苦萬分。可這次別說玉環姐姐,就連沈大哥都不幫他,讓他安心在家裡唸書。
哪吒百無聊賴地翻了幾頁圖畫書,又去逗了逗水缸裡的烏龜,把幾頁白紙疊成飛機扔出二樓的窗外,掉到院子的花叢裡。這些遊戲本來都是他的愛好,但現在卻是索然無味,哪吒滿腦子都是飛行,這些小打小鬧只會讓他更加空虛。
「真想去找甜筒、饕餮、雷公他們玩啊。」
哪吒趴在窗口,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頭,開始想念地下的中央大齒輪柱。比起人類來說,那些龍可愛多了。想到柱子,他忽然回想到了那次危險的攀爬,那可真是一次驚險的旅程,若不是甜筒及時出手,恐怕他已經摔死了。下次再有機會爬的話,哪吒覺得可以在腰間栓根繩子,這樣就安全多了。
繩子?攀爬?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哪吒腦海。
他去花匠的儲藏室裡找出一卷繩子,說要用來玩遊戲,然後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誰也不許進來。哪吒把繩子一段繫在床腳,然後身子掛在窗外,抓住繩子一步步地往下爬——這是從一本講風塵三俠的圖畫書裡學來的——他很快就有驚無險地落到了地面,沒人覺察。
哪吒從家裡溜出來以後,直接跑去附近的利人市地下龍站,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從這裡隨便攀爬上一條龍,讓它把自己帶去中央大齒輪柱,就能見到他們了。
可他走到地下龍站時,卻看到牌樓下的入口被三條黃色的綢帶封住了,幾名士兵站在門口,不讓人進去。最奇怪的是,在站口附近居然支起了一張香案,案上插著十幾根細細的香,都點燃了,裊裊的香煙在牌樓附近升騰。一個和尚捻動著佛珠,喃喃念著經文。一群老頭老太太聚在香案旁邊,手做祈禱狀。
「這是怎麼了?地下龍停運了嗎?」哪吒問旁邊一個賣燒餅的大人。
那個燒餅販子看到發問的是個小孩子,摸摸他的頭,和藹地說小朋友可別問那麼多,不是你們該知道的事。哪吒哪裡肯放棄,纏著他問。這個大叔脾氣不錯,被哪吒纏的沒辦法了,只好告訴他,這是地下龍升天了。
「升天?是說地下龍會飛了嗎?」哪吒問。
大叔撓撓頭:「所以說小孩子不應該知道嘛……升天,升天就是去世了、過去了……呃,就是死了。」他一口氣說出好幾個代詞。
「龍也會死?」哪吒一下呆住了。
「龍當然會死啦,和人是一樣的。」大叔撇撇嘴,到底是個小孩子,居然會有這麼天真的想法。他指了指站口的牌樓,「如果有龍在地下龍站裡死掉的話,站點都要暫時關閉,等到龍屍被處理走,才會繼續運行。你看,那邊還有和尚來做法事呢,免得龍死以後怨念不散在附近作祟……咦?」
他說完這句話一低頭,發現哪吒已經不見了。大叔搖搖頭,心想現在的小孩子實在太沒禮貌了,然後繼續揉著麵團。
牌樓附近的垃圾箱後面有一處不起眼的導流渠,它的功能是在下雨時防止雨水倒灌入地下龍站內。這個導流渠是個竹製的長水管,從地下龍站裡接出來,通往地面。洞口的大小勉強可以通過一個小孩子。哪吒此時正全身趴在水管裡,扭動著身體向深處爬動。這裡太過狹窄,他施展不開手臂,只能用雙肘和膝蓋蠕動。有時內槽沒刮乾淨的竹刺會扎到他的身體,但他顧不上怕疼,咬著牙一刻不停地前進。
哪吒的心裡慌亂不已。他雖然知道概率很低,但仍忍不住去想那條死掉的龍會不會是甜筒。他年紀還小,但死亡這個概念還是明白的。甜筒那種枯槁的目光、不願進食的虛弱身體,都讓哪吒有著強烈的不祥預感。
他很快就爬到了水管的盡頭,然後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哪吒落地以後發現,這個位置位於地下龍站台的內凹側面,恰好可以看到地下龍站內的動靜。
哪吒悄悄探起頭,看到一具巨大的龍軀填塞滿了整條隧道,它身上的鱗片黯淡無光,四隻爪子無力地蜷縮在腹部,一直搖擺的龍鬚也耷拉在長吻兩側,全無活力。一群草綠色服飾的工作人員正在龍屍周圍忙碌,用許多粗大的灰繩把它綁起來,讓它看起來好似落入蜘蛛的巢穴。
哪吒鬆了一口氣,這個顯然不是甜筒。甜筒的鱗片要比它長,紋路也不相同。這些細微的差別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哪吒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不過他的心情並沒有好轉,那條去世的巨龍緊閉著雙眼,嘴巴痛苦地咧開一半,看起來死前相當痛苦。它的龍皮發皺而鬆弛,脖頸污漬斑斑,像是一個蒼老而疲憊的人類老者。
如果有一天甜筒也變成這樣該怎麼辦?哪吒想。
這時候,地下龍站的工作人員們拽起繩子,一邊喊著號子一邊往一個方向拽去。龍屍太大了,即使幾十個人用力,也只能挪動一小段路,給隧道騰出一點點空間。
不過有這點空間也就夠了。工作人員吹了幾聲哨子,很快從隧道的另外一個方向傳來龍嘯,然後哪吒看到一條龍尾緩緩伸入站台。原來這條龍是倒著進入隧道的,龍尾正好對準死龍的龍頭。工作人員七手八腳地把捆縛龍屍的繩子捋成十幾束粗大的牽引索,再把牽引索拴在龍尾巴上。
哪吒一下明白了,他們是打算讓那條龍把龍屍拖走。這麼重的屍體,除了龍以外確實沒人能拖動。他忽然注意到,那條龍尾上有幾片鱗甲是圓形的,聚在一起好似一朵梅花。哪吒想起來了,這條龍他那天應該見過,還給它起過一個名字叫梅花斑。
哪吒悄悄從藏身之處跑出來,此時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龍尾,沒人發現這個小孩子。他弓著腰,屏住呼吸鑽進隧道,跑到龍頭的位置,輕輕喊了一聲梅花斑。
聽到哪吒的聲音,梅花斑的眼神轉動了一下,龍鬚輕輕擺了擺,認出了這個給自己起名字的小傢伙。
「你怎麼跑這裡來了?」梅花斑問。他們在用龍語交談,普通人是聽不到的。
「你帶我去中央大齒輪柱吧,我想去看看大家。」哪吒說,然後舉起一個大袋子,「我帶了好多好吃的!」
梅花斑遲疑了一下:「呃,我沒所謂,不過我得先把這具屍體拖走,才能回去。」
「它是你的朋友嗎?」哪吒低聲問。
「我不認識。不過聽說是個老傢伙,已經在這裡呆了十多年了。」梅花斑的聲音裡無喜無悲,彷彿這事跟它毫無關係。
只是十多年壽命嗎?哪吒心想,但沒有繼續問下去,他掀開梅花斑的一片鱗甲,藏身其中,心情變得好沉重。在黑暗和狹窄中渡過十多年的疲勞生涯,最終的結局卻是死亡,這就是龍的一生嗎?
很快站台裡的牽引索都接好了,梅花斑昂起頭,發出一聲長嘯,奮力向前,那具龍屍的鱗片與地面摩擦發出尖利的聲響,兩條龍一前一後緩緩駛出站台,工作人員們發出歡呼。
梅花斑拖著屍身在隧道裡緩慢地飛行著,不時轉彎。它走的路不是平常的載客路線,哪吒感覺隧道是微微朝下傾斜的,說明他們一直在向地下飛。大約飛了半個時辰,哪吒陡然覺得身體一輕,他偷偷從鱗片裡探出頭去,結果一下被嚇到了。
他們正在一處空洞的正上方飛翔。這個洞穴和中央大齒輪柱的空間很相似,但沒那麼大,也沒那麼多精密的機器設備,就是一個普通的岩石洞窟,洞壁上鑲嵌的夜明珠很少。
在洞穴的底部,是一片白森森的龍骨叢林。這叢林是用龍的骸骨堆積而成,狹長的脊骨高挑而起,掛滿枯黃的趾爪,一排排灌木般的嶙峋肋骨倒立朝天,關節扭曲成團。叢林深處隱藏著無數碩大的巨龍頭骨,它們的下頜或開或合,漆黑空洞的眼窩裡閃著磷火。這一片骨堆層疊厚實,一望盈野,不知要多少龍屍才能達到這樣的規模。
哪吒聞到洞穴裡有一股濃濃的屍腐朽味,讓他頭昏目眩,忍不住摀住了鼻子。
梅花斑似乎也不喜歡這裡,它飛快地劃過洞穴上空,用尖利的後爪割斷牽引索。那具老龍的屍體失去支撐,從半空掉落下去,「嘩啦」一聲砸在龍骨堆中,引發了一連串骨塔的坍塌。
梅花斑完成這個動作以後,頭也不回去朝出口飛去。哪吒問他這是什麼地方,梅花斑說這叫龍屍坑,每次龍死以後,都會被丟棄在這個坑裡。
「沒有墓地和墓碑?只是這麼像垃圾一樣堆在一起?」哪吒驚訝地瞪大眼睛。
「不然還能如何?」梅花斑奇怪地反問。
哪吒摀住鼻子再次低頭望去,那具龍屍一動不動地躺在坑底,擺出一個滑稽的姿勢。過不了多久,它的血肉就會全部腐爛,只剩下一截截骸骨,和周圍的骨林融為一體。即使死後,它也沒有機會一睹陽光,更沒機會飛翔。不知為何,哪吒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梅花斑離開龍屍坑以後,把哪吒帶回到了中央大齒輪柱。那些正在休息的龍看到哪吒來了,都很興奮,饕餮像小狗一樣拚命去聞他手裡的零食口袋,哪吒不得不多給他吃了一塊甜玉米。
哪吒把零食發完以後,走到甜筒跟前。甜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趴在自己的坑裡打瞌睡。他聽到哪吒走過來,簡單地擺動一下龍鬚:「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再來這裡麼?」
哪吒沒回答,一屁股坐到甜筒身旁,垂著頭悶悶不樂。這個反應有點出乎甜筒的意料,它本來想不搭理他,可看到這小男孩一臉的鬱悶,它無奈地噴了口氣,把脖子伸過去問道:「你怎麼啦?」
哪吒遂將在龍屍坑裡看到的情景跟甜筒說了,問它去過沒有。甜筒淡然道:「龍屍坑我去過幾次,運過幾次同伴的屍體,那個地方的屍臭味道太重了,我不喜歡。」
「那地方多可怕啊!」哪吒激動地說,「看不到天空,也沒有陽光,周圍除了骨頭什麼都沒有。你們生前在地下隧道裡飛行,死後也要在這樣的地方呆著嗎?」
「都死了,還想那麼多幹嘛。」甜筒昂起頭,掃視那群爭搶零食的龍們:「我們都有被人拖走的一天,這裡的每一條龍,最終的歸宿都是那裡——沒有例外。」
「你們甚至連墓碑都沒有。」
「要墓碑有什麼用,在你之前,我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甜筒抬起爪子,碰了碰哪吒的小腦袋。
「一次天空都沒有飛上去過,這樣實在是太可憐了……」哪吒喃喃道。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是對龍們懷有同情,這一次卻已能感受到那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在這種絕境,若不讓自己死心的話,希望越大,思考越多,越是一種折磨。你拿零食給它們,給它們起名字,都是很殘忍的,現在你明白了嗎?」
甜筒平靜而嚴肅地望著哪吒,這還是個小孩子,它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能理解這番話。哪吒注視著甜筒,眼神裡很困惑,終於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這讓甜筒鬆了一口氣。它略帶歉疚地把身子俯下,下巴貼到地面:
「來吧,坐上來,帶你去空中轉一轉。」
哪吒順著脖子爬上龍頭,輕車熟路地在兩個犄角之間找到鼓包,一屁股坐下去。甜筒身軀一振,緩緩升空。雖然這裡的地穴空間有限,甜筒的腿還被鎖鏈拴住,但做一些小範圍的騰挪還是可以的。
中央大柱的齒輪依然喀喇喀喇地轉動著,巨龍帶著少年在半空拘謹地飛翔。其他的巨龍都識趣地避開他們的路線,免得鎖鏈糾纏在一起。哪吒抓住犄角,用臉貼在它略帶腥味的冰涼鱗片,輕聲道:「其實,那天我也去壺口瀑布試著飛了一次。」
「哦。」
「可惜不是騎龍,我坐的是飛機。」然後哪吒開始講他那天在壺口瀑布飛行的事情,看到什麼樣的鳥,吹到什麼味道的風,太陽光從什麼角度照射下來,給白雲鑲出什麼樣的金邊,甚至突然升空時的微微反胃,他把每一個小細節都津津有味地描述出來。
甜筒聽著聽著,猛然醒悟到,哪吒這麼細緻地描述,是想讓它也體會到在天空飛翔的感覺。大概在小孩子看來,只要把香甜的感覺描繪出來,就相當於吃到了奶糖。看到哪吒在頭頂笨拙而努力地找著形容詞,甜筒微微露出笑意,讓身軀飛的更加平穩。
但下一個瞬間,他的身軀猛然歪斜了一下,差點把哪吒摔下去,因為一個可怕的詞從小孩子的嘴裡脫口而出。
「孽龍?」甜筒淺黃色的龍眉一皺。
「是啊,我們碰到了好幾條孽龍,差點沒回來……」哪吒興奮地比劃著手指。
「詳細說給我聽聽。」
於是哪吒把事情完完本本地講了一遍。甜筒一邊聽,一邊盤旋著落回到大坑裡。等到哪吒跳回地面,甜筒嚴肅地告訴他:「你最近不要來這裡了,也不要離開長安城。」
「為什麼?」
甜筒長長呼出一口氣,似乎下了個重大的決心。他抬起前爪,用尖利的指甲指了指自己下巴往下三尺的一道凹陷疤痕:「你看到這裡了沒有?」
哪吒點點頭,他當然看到了。當初他不小心把糖漿塗抹在這塊疤痕上,所以才認識的甜筒。
「在我們龍族,這裡的鱗片叫做逆鱗,巨龍的憤怒與火氣都儲存於此。誰膽敢觸動的話,就會引發巨龍震怒,不死不休。」
「可是這裡明明沒有鱗片啊?」哪吒問道。
「在這裡的每一條龍,都沒有逆鱗。我們在壺口瀑布變成龍以後,立刻被長安守軍捉住。在喪失自由的那一瞬間,每一條龍都會本能地摳出下頜的逆鱗,遠遠地拋開。這些逆鱗承載著我們最深沉的怒意與仇恨,化為沒有靈智只有怨恨的存在。」
「你是說……」
「沒錯。那些孽龍,都是我們的逆鱗所化。」甜筒的聲音變成深沉而幽遠,充滿了憂傷,「越是對未來絕望的龍,摳下去的逆鱗就越是凶殘。你在龍屍坑也看到了,這麼多年來,有多少龍埋骨於此,這麼多怨憤的逆鱗環繞著長安城,遲早會匯聚出大孽龍,釀成大災。」
哪吒面色嚇得慘白,他不甘心地提醒道:「長安城有我爸爸在守護,還有沈大哥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人類有很多辦法可以克制孽龍。但大孽龍和普通孽龍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它是由純粹的殺意和憤怒所構成,蘊藏的力量可以讓天地翻覆。一旦出現,就是一場長安城的大浩劫……」
甜筒還沒說完,整個洞穴突然微微震動起來。所有的巨龍都不約而同地昂起頭,看向上空。儘管厚厚的岩層遮蔽住了所有的視線,但巨龍們的眼神卻表明他們看到了什麼。震動在逐漸變強,有細微的沙塵從穹頂掉落,橫貫半空的鐵鏈劇烈地抖動起來,整個空間只有中央大齒輪柱不為所動,依然固拗地轉動著碩大的齒輪,試圖用嗡嗡聲蓋過震動。
震動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整個洞穴重新恢復了安靜。可在吞過龍珠的哪吒耳中,聽到的卻是一陣熱烈的喧囂。巨龍們似乎找到了共同的話題,用人類所聽不見的語言紛紛叫嚷起來,有的龍興奮地發出嘯聲,有的龍喋喋不休一臉憂慮,還有的龍脾氣變得暴躁,甚至與同伴互相撕咬,更多的龍則讓軀體半懸浮空,鱗爪飛揚,一副亢奮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是聽到什麼聲音了嗎?」哪吒莫名其妙地問道。包括饕餮和雷公在內的巨龍們陷入了奇怪的狂熱,像是發狂的公牛在街上狂奔,充滿了侵略性和危險。這和哪吒熟悉的巨龍不太一樣。
「我感覺到了,我們都感覺到了。」甜筒保持著昂立的姿勢,神情嚴肅,「我們在遠方的逆鱗在沸騰,在叫喊,在顫動,它們前所未有地活躍起來。剛才那場地震絕非偶然,那是逆鱗傳給我們的消息。」
「什麼消息?」
甜筒轉動巨大的黃玉色龍眼,居高臨下俯視著哪吒小小的身軀:
「大孽龍即將形成,長安要陷入大麻煩了。」
此時的秘府裡一片忙亂,黃銅製成的地動儀顯示剛剛在壺口發生了一場新的地震。操作台的道士們忙碌成一片,他們施展著法力從各種法器中讀取數據,然後再互相傳遞。整個府邸閃耀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充滿活力。
清風道長、李靖和尉遲敬德已經趕到秘府,隨後天子也過來了。他們四個剛剛落座,面前的大銅鏡就亮了起來。
在銅鏡裡,一條黑漆漆的孽龍正在壺口瀑布上空盤旋,菱形鱗片如同墨甲一樣密密麻麻地排列週身。它的軀體凝實厚重,比之前那些孽龍的煙狀形體更加清晰,通體漆黑,只有一雙眼睛是血紅色的。
這個變化,讓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沉。
「艮位孽龍一條,長度二十八丈,移動速度七三,目標……長安城!!」台下道士撥弄著羅盤,報出最新匯總的情況。
「濃度呢?」清風道長問道。
「正在計算……」道士滿頭是汗,來自五、六個同僚的算籌飛快匯聚到他手裡。他急速撥動算盤,大聲報出了匯總的數據。
「三百業!」
一直到報完數字,道士才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被自己的計算結果嚇到了。三百業?這是什麼概念,之前的那些孽龍可是只有十幾業而已。
「驗算!」清風道長鎮定地下達了指令。
不同的計算小組先後驗算了五遍,所有的結果都是一樣。事實很清楚了,這是一條前所未有的可怕孽龍。
清風道長向天子一拱手:「事態緊急,請陛下准許出動白雲觀劍修。」
天子還沒做出決斷,李靖卻開口道:「劍修是長安城最後的倚仗,不到萬不得以,不可輕動。」清風道長目光一凜:「李將軍的意思,如今還未到萬不得以之時?」
李靖迎向他的目光,生硬地答道:「天策空軍和神策陸軍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們有信心摧毀一切入侵之敵。」
李靖不喜歡清風道長。自從天子登基以來,白雲觀從戶部獲得了大量撥款,清風開始用各種手段來強調白雲觀的存在感,不斷推出新的法器和道術,不斷研發新的符菉,甚至開始編列專屬的劍修。把白雲觀從一個普通的道家門派變成一支強勢的軍隊,與天策、神策鼎足而立。
他一直懷疑,這次的龍災很可能是清風誇大其詞,以此來獲得更多預算和影響力。所以他必須要站出來,阻止清風的如意算盤。他必須讓天子明白,誰才是長安城真正的守護者。
清風道長注視李靖良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退讓。他袍袖一拱:「那麼城外就交給將軍了。」謙遜地後退了一步,不再堅持。聽他的口氣,似乎要接管長安城內的治安。李靖順利拿到反擊權,心情很好,對這些小事就放過去了。
既然李靖和清風達成了共識,那麼天子也沒有什麼異議。於是,李靖站起身來,在指揮台上抓起一個傳音鈴。他的手指肥厚粗大,小小的銅製傳音鈴捏在這隻大手裡,隨時可以被捏得粉碎。李靖清了清嗓子,把鈴鐺湊到嘴邊,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攻擊。」
大將軍的命令,瞬間通過傳音鈴傳到了壺口瀑布附近的每一支部隊。神策軍在上次孽龍襲擊之後,就已經嚴陣以待。聽到命令以後,他們開始有條不紊地進入戰位,調校炮口。在陣地頭頂,幾十架塗著牡丹與鷹的天策府戰機呼嘯而過,掀起強烈的氣流。
沈文約位於飛行編隊的第一位。這次他開的仍是「貞觀」型飛機,和上次搭載哪吒是同一款。不過上次是觀光,飛機上並沒配置武器,這次卻大不相同。在兩側的機翼底下,分別掛著三個長方形的箱子,裡面裝滿了轟天雷和硃砂電符,讓這架飛機變成一個可怕的殺手。如果需要的話,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潰一艘戰船。
機艙內的傳音鈴突然響起,帶動一支炭筆在劃著方格的圓形宣紙上劃了一道黑黑的軌跡。
「兄弟們,上吧!」
沈文約摘下護目鏡,興奮地一推搖桿,沖僚機做了一個豎起大拇指的手勢。整個編隊的前半部分齊刷刷地拋下副轉子,開始加速,後半部分分成兩部分,向左右迂迴。
天策府的雄鷹已經展開翅膀,在他們前方十五里遠的地方,黑色孽龍正氣勢洶洶地撲過來……
……中央大齒輪柱附近的騷亂越演越烈,巨龍們被外部的變化驚擾得煩躁不堪,紛紛發出低吼,還不停猛踏著地面。雖然他們被鐵鏈拴住,不可能真惹出什麼亂子。但幾百條龍同時做同一個動作,這場景著實有些驚人。
甜筒憂慮地看了眼四周,對哪吒說:「現在這裡有點不安全,我把你送出去吧。」
哪吒這次沒有拒絕,事實上他有點被嚇到了。當初襲擊自己的孽龍已經很可怕了,現在居然還會有更大的孽龍出現,這該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啊。
哪吒跨上甜筒,甜筒迅速浮空,避開那一群喧鬧的龍群,朝著穹頂附近的一個出口飛去。鐵鏈在它的拉扯下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音。
牽動的鐵鏈啟動了一個小齒輪,齒輪飛快地轉動,帶動一系列精密槓桿。槓桿在動力的催動下往復運動,很快形成一個信號:新一班地龍龍進入運行狀態。
這個信號被自動送去與時刻表對比,兩邊的齒輪速率不同,這說明出現了時間差異。中央大齒輪柱按照預先設定的規程,先提示了相關的站點,同時給長安地下龍監控室發去一個報備的機械信號。這沒什麼特別的,畢竟龍不是機械,早一點晚一點都是在可糾範圍內。
哪吒對這些複雜的變化渾然不覺,他抓住甜筒的犄角,看著越來越遠的地面,擔心地問道:「你不會被逆鱗影響到嗎?」
甜筒注視著前方的隧道,簡單地答道:「逆鱗代表了不甘心,而我已不抱任何希望。」
這個回答讓氣氛冷下來,哪吒一下子又想到了龍屍坑。他心裡很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不停地摩挲著甜筒頭頂的凸起。
他們鑽進隧道,四周完全黑了下來。甜筒輕車熟路地朝前飛去,身軀和周圍狹窄的通道牆壁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不遠不近,這說明甜筒飛行技術十分高超。哪吒默不做聲,不知在想些什麼。
甜筒決定在第一個抵達的站點把哪吒放下,盡快讓他回到家裡去。它飛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前方已能隱隱看到燈光。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它開始減速,並將下頜微微收起,好使頭顱在穿過隧道口時下沉,身軀恰好鑲嵌進站台旁的軌道。這種動作它做了不知多少次了,絕不會出錯。
可甜筒很快發現有些不對勁,站台那邊的人影閃動,一股濃烈的殺意湧了過來。龍族特有的直覺提醒它危險臨近,可狹窄的隧道卻讓它根本無法做出反應。只聽到一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數支弩箭迎面飛來。甜筒的第一反應是偏過頭去,把額頭把哪吒擋住。
噗,噗,噗,三支巨大的弩箭毫不留情射入了甜筒的身軀,讓它疼得大叫起來,整個身子都在劇烈扭動。
可災難仍未結束,從站台方向又射過來五串符紙。這些符紙都是杏黃顏色,被一根桃木串成一串。它們一接觸到甜筒的皮膚,甜筒立刻感到一陣麻痺,飛行的身子為之一滯。緊接著一張金針大網迎頭罩過來,正套在甜筒腦袋上,一罩上去就自動勒緊,讓網上的細針刺入龍鱗的縫隙,讓甜筒發出痛苦的嚎叫。
巨大的慣性讓甜筒繼續朝站台衝去。這時候它總算看清楚了,在站台上的是一群穿著道袍的道士。這些道士戴著水晶護目鏡,青巾裹住面部,圍成一個半圓。他們的手裡拿著各式法器和弩箭,殺氣騰騰地盯著這頭受傷的巨龍。在更遠處,地下龍站的工作人員與乘客被隔離在一個角落裡,驚恐地朝這邊望過來。
甜筒大為憤怒,它要昂頭反抗。正在這時,插在身軀上的那些小符紙放出金黃色的光芒,侵蝕入它的肌體,瘋狂地吸取它的力量。甜筒見勢不妙,猛然張開嘴,拼盡全力吼出一聲龍嘯。龍嘯在地下龍站內化為巨大的衝擊波,霎時飛沙走石,好幾個道士被撞飛到半空,發出慘叫。
可這也是甜筒最後的力量了。它的逆鱗已失,身體狀況很差,此時又驟受重傷,實力發揮不出十分之一。剩下的道士立刻毫不留情地開火,數不清的弩箭和符紙狂瀉而出,還伴隨著吟唱法咒的聲波。
甜筒在隧道裡無法閃避,只能硬生生地苦撐著,弩箭刺處,龍血四濺,而那些符咒看似柔和無害,實際上對它體內造成的傷害更大。甜筒實在挨不住了,它奮力擺動脖子,用碩大的頭顱朝站台邊緣撞去。道士們迅速閃開,龍頭轟地一聲將月台上的一根大理石柱子撞毀,整個站點都為之晃了晃。
這時一陣寒風劃過甜筒背脊,它還沒來得及分辨是什麼,就感覺自己的背脊被什麼人踏了上去,緊接著一把鋒利的金屬物切入血肉,劇痛難忍。身旁的道士們停止了攻擊,發出一陣歡呼。
跳到甜筒脊背上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道士,他用雙手握著一柄長大的青刃寶劍。寶劍的前半截已經沒入甜筒的身體,在傷口處有龍血潺潺流出。他抓著劍柄用力一旋,一道青色的雷光順著劍身導入甜筒的身體裡,沿著血管與神經霎時擴散到全身。甜筒全身劇顫,有血從眼睛、鼻孔和嘴角流淌出來,它發出一聲悲鳴,跌落在地,一動不動。
道士把劍從龍身上拔出來,然後扯下遮擋面部的青巾,擦拭劍身上的鮮血。他的臉稜角分明,犀利如刃,眼神卻很平靜,似乎剛才這一番爭鬥根本不算什麼。周圍的道士一擁而上,又給甜筒的身軀上加了數十道定身符,還刺穿了它的肋骨,用鐵鏈勾住四肢。
「不虧是白雲觀的劍修啊,對付巨龍也只用一招就夠了。」道士們一邊忙碌一邊竊竊私語,敬畏地朝那邊看去。持劍道士從龍軀上走下來,身體立得筆直。
四周的封鎖終於解禁,地下龍站的站長一臉諂媚地走了過來,恭敬地朝那名劍修道:「明月道長,辛苦你了。」
他本來正在調度室裡喝茶,結果這些道士突然闖進來,說有一條龍未按規定時間內運行,實施戒嚴。說實話,他到現在都認為是小題大做,他很熟悉這些龍,它們都非常溫順。遲些進站早些進站,也都屬於正常狀況。剛才那條龍明明是在做一個進站的標準動作,不可能發狂,道士們不由分說,劈頭就打,實在有些武斷——不過白雲觀的勢力太大,一個小站長也沒什麼勇氣去反抗。
面對站長的問候,明月道長淡淡道:「大孽龍即將甦醒,這些地下龍一定會發狂作亂。家師早預料到了這一切,所以讓白雲觀接管了城防,吩咐我密切監控地下龍站的動靜,一有異常,立即誅殺。」
「殺的好,殺的好。」地下龍站的站長擦擦額頭的汗,隨口附和。
「它還沒死呢。」明月掃了一眼甜筒,繼續道:「龍的生命力很強,它只是重傷昏迷,性命還在。請你立刻調幾條龍過來,把它拖走。家師吩咐過,留著它還有用。」
站長有些痛惜地看了眼甜筒。他做了好多年站長,每一條龍都很熟悉,就這麼死掉,實在是太可惜了。不過明月的冷漠眼神讓他渾身一顫,不敢多留。
他正要離開,忽然聽到一陣小孩子的哭聲。包括明月在內的道士們紛紛抬起頭,四處尋找,看到甜筒脖頸處的一片鱗甲突然自行掀開,從裡面掉出一個人類小孩子。他掉在地上以後,抬頭看了眼身旁的巨龍,放聲大哭起來。
這個變故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一時間沒人敢靠近。明月眼神一凜,走上前去,雙手把小孩子抱起,回頭對周圍大聲道:「這孽龍不僅發狂,還要吞噬孩童。此等孽畜,絕不姑息!」
他這麼一說,一片嘩然,這下子連附近的乘客都群情激動起來。居然要捉人類的小孩子來吃,這樣的惡龍,實在是太可怕了。所有圍觀者都開始一邊倒地支持道士們這種整肅行動,紛紛痛斥惡龍的危險。明月很滿意這幾句話的效果,感覺懷裡的孩子在拚命掙扎,還在大喊著不是不是不是。他用力一抱,擠得那孩子說不出來話,只有眼淚嘩嘩地往外流。乘客中的女性看到他害怕成這樣,都開始抹眼角,覺得這孩子太可憐了,年紀輕輕就險遭惡龍吞噬。
這些人裡,只有站長將信將疑,他明明看見那孩子是從鱗甲裡掉出來的,與其說是巨龍打算吃掉,倒不如說巨龍一直在拚命保護他不被道士們打中。可是他搓了搓手,終究沒敢把疑問說出來。站長注視著哪吒,忽然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不是李大將軍家的公子嗎?」
站長一下子想起來了。之前玉環公主曾經帶李將軍家公子來過利人市站。玉環公主叮囑說不得聲張要暗中保護,所以他沒靠近,但在調度室裡一直盯到兩人順利乘龍離開。
明月聽站長這麼一說,眉頭一皺,立刻讓身旁的人去聯絡一下。過不多時,從月台上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女性的惶急尖叫:
「哪吒!」
然後只見玉環公主驚慌地衝下台階,花容失色。她顧不得保持矜持,雙手提起長裙,幾步跑到明月身前,一把將哪吒搶過來摟在懷裡。哪吒一看是她,抓住她的手臂哭泣起來,還指向巨龍匍匐的位置,嘴裡喃喃道:「他們殺了它,他們殺了它。」玉環公主摸著他的頭,讓他平靜下來,還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巨龍,對這個險些害死大將軍之子的兇徒充滿了怨恨。
看來這孩子果然是李靖的兒子。
明月對這個巧合頗覺意外,但隨即浮起微笑。
這一切真是巧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