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至少部分是真實的。
「奧林帕斯航運中心即將到達,請乘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一個女聲從天花板上傳來,語氣裡充斥著電腦模擬聲特有的冷漠與機械。在這個人類已經可以把游泳池修到太陽系邊緣的時代,讓電腦多帶點人情味兒似乎仍舊是一個無法攻克的難題。
我一下子睜開眼睛,把蜷縮在狹小座位上的四肢謹慎地舒展開,突然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粘滯的疲憊。自從上車以來,我一直沒怎麼好好睡過,總是處於一種彆扭的亞興奮狀態。我之所以會處於這種狀態,30%的原因是這輛地形車實在是太古老了——據司機說,它至少趕上過十次火星大沖,我的天——所以一路上顛簸不堪,從生命維持系統到四向量履帶無一不響,我覺得唯一可能不響的就是它的塵暴警報器。每翻過一個坡,這輛車都會全身顫抖著衝向高點,然後重重落在地上。車子底盤的緩衝平台一接觸地面就立刻發出巨大的轟鳴,在四周掀起一片沙塵,彷彿火星的重力對它來說是個格外沉重的負擔。
還有20%的原因是擁擠,這輛車的額定乘員是60人,結果一共塞進來了87人,結果連除塵室和過濾間都蹲滿了人,我甚至還看到三個哥們兒鑽到車子底部的動力機構裡,用三種不同的姿勢掛在錯綜複雜的核反應爐外圍的框架之間,懷抱著行李呼呼大睡。為了節約氧氣,司機把空氣過濾的功率調低了三分之一,還摻進了一些火星大氣,車廂裡的二氧化碳和氮氣的濃度幾乎要熏死人了,再加上周圍的腳丫子味兒、碳酸飲料味兒、汗臭味兒以及不知誰放的屁,我這一路簡直比在水星上裸奔都難受。另外50%的原因則是我對未來微茫的期待和緊張。
我要回地球了,回家了。
而我還沒買票。
「總算快到了,真是累死人了。」文東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手臂差點打到鄰座一個大鬍子的鼻子,後者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縮回胳膊。
「是啊。」我回答道,盡量簡潔。每說一個字,我就必須冒多吸一口腐臭空氣的風險。
「等一會兒到了市裡啊,我先去氧吧痛痛快快吸一罐地中海的氧氣,再來一杯威士忌,加冰塊的,若能有小妞兒陪著就更妙了。」文東說得很高興,甚至有幾滴唾沫星子濺到了我的臉上。我冷淡地截斷他的喋喋不休:「你不去買票了嗎?」
「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唄。我人都到這裡了,還能走不了?張哥,你說對吧?」文東一臉的滿不在乎,從懷裡掏出一面小鏡子開始用指頭梳理頭髮。我同情地搖了搖頭,重新閉上眼睛。
我是上車之後才認識這小子的,他就坐在我的鄰座。這傢伙一落座先衝我道了個歉,然後把幾個鈦罐口袋扔到了兩個座位的中間,一下子佔了我三分之一的空間。我看了他一眼,還沒開始發作,他就已經一口一個「哥」叫得親熱,還遞了根煙給我。在掏打火機的時候被司機發現了,好一通罵。文東是兩年前來火星做勘探的,這次是頭一回休假,所以特別興奮。一路上我光聽他喋喋不休地嘮叨他的那點經歷,這麼長的旅程都沒把他的囉唆磨平,倒挺讓人佩服的。
車子的速度在逐漸減慢。我不理文東,緩緩轉過頭去,窗外可以看到遠處無比挺拔的奧林帕斯山,它如同擎天一柱,威嚴地連接著藍紫色的天空和橘黃色的大地,漂浮的沙雲在它赤紅色的腰間盤旋,在塔爾西斯高原落日的映襯下真有些希臘神話裡的恢宏氣度。
這座火星最高的山峰從幾百公里以外就可以看到,它是奧林帕斯航運中心最醒目的地標。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它更接近一個圖騰,意味著即將踏上回家的旅途。
我工作的地方是在阿爾及爾平原市,位於塔爾西斯高原最南端。為了抵達奧林帕斯航運中心,我必須穿越四千公里長的水手峽谷。當然,你可以選擇坐小型航空機,但火星塵暴是一個不可預期的風險,大部分人還是寧願在七公里深的水手峽谷谷底忍受地形車的顛簸。眼看目的地即將到達,地形車彷彿也變得輕鬆起來,它抖動著巨大的鋼鐵身軀,吼叫著朝前方一個半圓形的透明罩開去。那裡就是奧林帕斯航運中心,如同一個倒扣的半透明的瓷碗。儘管跟四周的山脈比起來,它顯得毫不起眼,可它是人類在火星最大的航天發射中心,光是生活區的面積就有十多平方公里。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地形車穿過防護罩下的一個小閘門,終於進入了奧林帕斯市區。車子兩側的防沙板嗡嗡地降了下去,窗外的景色被防護罩的濾光層中和成了天藍色。對於習慣在火星生活的人,這種色調給人一種懷舊的舒適感。一進市裡,本來死氣沉沉的車廂登時漾起活力。乘客們紛紛開始起身,一邊揉著腰一邊取自己的行李,同時大聲向周圍的人——不管認不認識——抱怨旅途的艱辛。文東率先跳起來,把兩隻腳巧妙地插進堆滿了行李的過道,去開上方的儲物箱。
「張哥,我幫你把包扔下來吧。」還沒等我答話,已經是罵聲四起,呵斥他別擋道。文東一瞪眼睛要跟罵他的人吵,被我一把拽回到座位上,免得他惹事把我也扯進去。在這個當口兒,我可不想惹出什麼是非。
奧林帕斯市的行車通道十分擁擠,行進速度慢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們車子的周圍爬滿了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有體態臃腫的運輸用的地形車,也有破爛不堪的勘探坦克,甚至還有幾架小巧靈活的地效飛行器在大車之間沒頭沒腦地穿行,襟翼和底盤不時剮到旁邊的車子,發出尖厲的聲響。不過這也不能怪當局,當初這裡只是按照一個發射場的附屬區域來規劃設計的,根本沒想到能發展成如此規模的一個生活聚集區。現在如果想徹底改造,所花的費用估計和新建一個殖民生態圈差不多,沒人願意出這個錢。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我們的車才勉勉強強擠進了中心廣場。平時,這個中心廣場是一大片太陽能板陣列,每次大沖運的時候,就會被騰出來做停車中轉場。也只有在這個時間,這個區域才被人稱作「中心廣場」。
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我下車的時候還是暈了一下。整個廣場沸沸揚揚,幾十輛或新或舊的地形車橫七豎八地停泊著,周圍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幾千名乘客,潮水般的喧嘩聲蓋過了廣播聲。習慣了工作基地的冷清的我,一旦身陷喧囂中還真是不習慣。我站在車門邊深呼吸了一下,發現發射場的空氣也很渾濁。可以想像,這麼多人聚在一處,一定超過了空氣循環系統的負荷。我們其實只是從一個難聞的小罐子轉移到了另一個難聞的大罐子而已。有人說在火星的人生活在罐子裡,這話絲毫沒錯。
遠處廣場的西側懸浮著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面用三種火星官方語言寫著:「全力備戰大沖運,切實確保乘客出行。」
「說得倒好聽。」我聳聳肩,這條標語已經懸掛了許多年,沒有人——包括發射場的工作人員——把它當回事。標語兩側沒有保養的懸浮器忽高忽低,讓橫幅看上去歪歪斜斜,頗為滑稽,在龐大的人群上空顯得格外無力。
文東站在我身後,拎著背包張大了嘴,他顯然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乖乖,這比我在火星兩年加在一起見到的人還多!」文東摸摸腦袋大發感慨。這個年輕人到底還是稚嫩,想到的只是這些淺薄的事情。我則更擔心現實的問題,眼前比上次大沖運的人數還多,買票的前景更令人憂心,能不能順利回到地球還是個未知數。我們這些長年在外星工作的人輕易回不了一次家,所以每兩年一次的火星大沖就成了所有人的精神寄托。其實準確來說,火星大沖的天文學名叫火星沖,大沖是十四年才有一次的天文現象,但是對於人類來說,兩年已經足夠漫長了,已經有資格可以叫作大沖了。於是這名字便以訛傳訛,流傳下來。
火星開發的初期,開拓者們往往選擇火星大沖的時候發射飛船,可以縮短飛行距離。其實以現在的宇航技術水平,火星大沖能節省下來的里程已經微不足道,可是從心理層面來講,大沖給予了大家一個絕佳的理由:那是火星距離地球最近的一個時刻,也是離家最近的時候。天文台的大沖預告如同一個在耳旁呢喃的惡魔,勸說著每個人是時候回家探親了。這種微妙的心理暗示逐漸演變成了一種巨大的習慣,當習慣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就成了文化。所以每一次火星大沖的時候,整個火星就如同節日般沸騰起來。就像是一個連接大腦的按鈕,一按下整個人就立刻切換到了另外一種精神模式,完全圍繞著回家來計劃自己的生活。人人都算著時間,談論著大沖,渴望著返回地球,義無反顧。在火星大沖期間,申請回航的人數陡增,形成了巨大的遷徙潮流。於是,這種兩年一次的返鄉之旅被所有人和官方稱為「大沖運」。
「不行了,憋死我了,再不吸點純氧,我的腦子肯定萎縮了。張哥,我走啦!」文東把東西存在車站的儲存箱裡,衝我擺擺手,一溜煙就跑沒影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同情地搖了搖頭。他居然還有心情去吸氧,殊不知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文東很快消失在人群裡,我拎起自己的行李,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地面上星星點點扔著許多垃圾,任憑人類的雙腳踐踏。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兩隻眼睛卻射出銳利的視線,如同隨時準備進攻的戰士,謹慎地挪動著腳步。一層淡淡的緊張氣息浮在人群上空,沒有任何儀器可以探測到,但它確實存在。
有些人在台階和太陽能板架上席地而坐,面無表情地吸吮著牙膏管裡的流食;遠處還有幾個躺在半開的宇航服內睡覺的傢伙,鼾聲如雷;甚至還有兩三堆人把防沙膜鋪在地上打起撲克來。穿著藍色制服的發射場工作人員和保安在人群中不時閃現,然後像溺水者一樣很快地淹沒在人潮裡。平時,這種事都是靠機器人來做的,但即使是最新型號的機器人也無法處理這麼複雜的現場局勢。每個人都是一個充滿了諸多因素的綜合體,龐大的人口基數彼此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無比繁複的行為模式,計算量之大足以擊穿任何芯片。
我費力地尋找著人群之間不斷變化的縫隙,要不失時機地撥開他們,機會稍現即逝。必要時還得拚命用肩、胳膊、雙腿甚至臀部擠開旁人,開闢出一片能夠騰挪的空間,還要兼顧自身的平衡與行李。我簡直不敢想像,假如這是在地球的重力指數下,我該怎麼辦。廣場上絕大多數乘客是成年男性和女性,一方面來說這增加了行進的難度,另一方面來說則減少了負罪感——我可不保證在這個時候還能對婦孺保持紳士風度。
忍受著無數白眼和衝撞,我在肺部耗盡了氧氣之前總算移動到了廣場西側的航運中心。不出我的意料,航運中心的十個臨時售票口前擠滿了人。隊伍從航運中心裡面一直排到了外面的停車場,幾道微紅的激光線在兩側約束著隊伍的秩序;還有幾個小販在隊伍前後來回兜售著航天罐頭,無論人群多擠,他們總能帶著自己的運輸機械人開出一條路來,很強大。
航運中心上方的大屏幕冷漠地滾動著發射日程表,對下面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心。我飛快地掃了一眼屏幕,上面那一排排由一個字母和四個數字組成的航班號充滿了誘惑,比全裸的女模特更令人心醉。合適的航班號我早已經諳熟於心,早在出發之前就已經做了周密的計劃:有三個航班作為首選,還有幾個備選航班。這些航班的發射時間、價格、路線以及艙位我都背得滾瓜爛熟。我在心裡複習了一遍買票的計劃,然後吃力地從懷裡掏出身份卡,高舉過頭。
在火星工作的人相對於在地球的人來說並不多,但定期航班很少。奧林帕斯發射場的發射容量可以滿足日常運輸的需求,但碰到大沖運則完全不夠用。據說火星管理局正打算修建另外一座發射場,專門用於貨物運輸,把奧林帕斯改成客運專線。不過這計劃現在還處於規劃中,等到建成以後,估計我兒子都有資格申請來火星上班了。
地球上的朋友有時候會好奇地問我:「在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為什麼還會用這麼原始的排隊購票方式?」其實最初火星確實是使用網絡訂票的,只需在自己的基地裡動動手指就可以預訂上航班,可是很快,抗議聲四起。因為訂票者遍佈整個火星,而火星目前還缺乏有效、可靠的交通手段,經常會有人誤機,造成艙位的浪費,買了票的走不了,能走的人卻買不到票。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最後,火星管理局乾脆宣佈取消網上購票,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規定必須等乘客本人已經抵達奧林帕斯才能買票。有人說,這項政策讓太空時代的人類一下子退化到了單純靠體力與蠻力的原始社會,但我覺得這樣也好,至少很公平。
和在地球上買票不同,在火星買票前必須接受全面的健康檢查以確定能夠適應宇宙航行,而且還要審查資格、身份資料等,即使已經實現了完全的電腦化,流程仍舊很長。這無疑是雪上加霜,航運中心迫不得已只好採取隨機抽取的方式,用掃瞄器隨機掃瞄廣場上攢集的人群,只有被掃瞄認證以後的人才有資格進入排隊通道。於是所有人都奮力揮舞著身份卡,在激光線的末端聚成了一大團擁有無數狂亂觸手的混亂人球。
作為一名已經經歷過幾次大沖運的旅客,我多少有了些竅門。比如在排隊的時候,不一定是舉得最高、揮舞得最頻繁的身份卡會被最先掃瞄到。廣場上有幾個特定區域被選中的概率比較高,而且我偷偷在身份卡上塗了一層反射增幅膜,可以增強對掃瞄熱線的反射度。這東西本來是用在深層空間探測衛星上的,我恰好認識一個基地裡的工程師,他給我貼了膜,收了兩百元錢。這錢花得很值,我大約只站了三十分鐘,身份卡就發出一陣震顫,麻酥酥的觸感從指尖傳到脊樑。它被機器掃瞄到了!我心頭一陣狂喜,只要能排進隊伍,就等於成功了一半。我拚命把身份卡舉高,只要多堅持一秒鐘就可以順利地註冊進系統了。就在這時,身份卡的顫動突然停止了,這是信號中斷的徵兆。我驚愕地抬起頭來,以為出了什麼問題,下意識地捏緊證件,彷彿這樣就可以挽回頹勢,可惜這只是一種迷信。很快,大屏幕上顯示出了下一位排隊者的編號,不是我。我沮喪地垂下酸痛的胳膊,歎了口氣,抬起頭想看看那個幸運兒是誰。人群一陣騷動,一個身材挺拔的女人走出來,朝著航運中心而去,臉上掛著遮掩不住的得意。她擦肩走過我的身旁時,衝我拋了個媚眼兒,把掛在脖子上的身份卡當扇子扇了幾下。
我立刻注意到這其中的貓膩,她的身份卡上肯定裝了主動發射器!這是一種霸道的裝置,類似於主動聲吶,會直接向掃瞄探頭發射強烈的信號,強度要比反射增幅大許多倍,難怪我搶不過她。問題是,主動發射裝置目前還沒有實現微型化,最尖端的產品也有一個拳頭大,無法集成到身份卡上,所以一定還藏在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我像色狼一樣死死盯著她的背影,是藏在豐碩的胸前還是藏在高聳的臀部?假如我及時舉報給監察部門,應該可以揭穿她的手段,順利的話,我還能夠拿回自己的排名。可是這樣一來,我也將冒著被揭穿的危險……
女人大概覺察到了我的視線,她停下腳步,回首嫵媚一笑。我避開她的視線,裝作去看大屏幕上的時刻表,她也沒再說什麼,轉身娉婷離去。
沒有其他辦法,我又多等了大約兩個小時,幾經周折才再度被掃瞄器選中到隊列中來。進入隊列以後,系統會給一個特定的序列號,不必排隊,安靜地等待叫號就是了。我鬆了一口氣,揉著酸痛的胳膊走進候票大廳,恰好與剛才的女人四目相接。
女人眉頭輕聳了一下,輕啟紅唇:「謝謝。」我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用謝,我們彼此彼此。」「你一直在盯著我,是在猜那個裝置擱在哪裡吧?」女人直直盯著我,似笑非笑,有些挑逗的意味。我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經很疲勞了,對這種曖昧暫時喪失了興趣,只是淡淡回答:「現在不重要了,反正我們都進來了。」
這個反應大概超出了她的意料,她愣了愣,把額頭的劉海兒撩起來:「真怪,我聽說在火星的男人對女性都很飢渴。」
「這年頭,除非你是航運票……」我低聲嘟囔了一句。
她不禁笑起來,大方地伸過一隻雪白的手:「我叫瓦瑞娜。」我謹慎地握了一下,隨即放開。
候票大廳裡的人其實也不少,為數不多的幾個座位都擠得滿滿的。瓦瑞娜憑藉著女性特有的魅力,讓其中一位紳士主動讓出了他的位置。而我只好和其他人一樣,保持著直立姿勢。有經驗的人會讓一隻腳略微歪曲,把重心壓在另外一隻腳上,交替休息,並尋找一切機會靠住牆壁或者柱子。
等候是大沖運期間的另外一個挑戰。它不見得讓肉體很辛苦,卻擁有無孔不入的乏味,像南美洲的食人蟻一樣密密麻麻地爬滿心智,用尖顎細緻地啃噬著耐心和理性,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讓人焦灼、沮喪甚至恍惚,彷彿時間的勻度被拉長至無限細長,然後絞在自己的脖子上逐漸收緊。很多人在硬件方面做了充足的準備,最後卻跌倒在了這個因素上。
為了對抗這個考驗,與陌生路人聊天是個必然的選擇。我和瓦瑞娜很快就拋開了因發現彼此作弊而導致的尷尬,開始有一搭無一搭地攀談起來。反正大家都是陌路相逢,也沒什麼顧忌。很快我們就摸清了對方的底細。她是丘比特盆地的一個基地的保健醫生,不過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應付男人騷擾的時間比治療他們花的還多」。難怪她剛才會有那種感慨。這次是她第一次參加火星大沖運回地球。
「看不出來,你的手段還是蠻老到的嘛。」
瓦瑞娜聳聳肩,誇張地用手掌托起左邊的胸部顛了顛:「基地的人教了我不少東西,也給我提供了不少專業設備。」看她的表情,我能想像到,那些為了達到交配目的的男性是如何運用自己的優勢給美女獻慇勤的——人類果然從來沒進化過,至少男性沒有。我盯著眼前隆起的優美弧線,覺得有些遺憾,那曲線下包裹的只是一堆電子元件而已。
「不過,我實在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比我預期的多出十幾倍。誰想到大沖運會有這麼多人,我還以為是那群臭小子誇張。」她說。
「據說每次大沖運的時候,因為聚集到奧林帕斯的人實在太多了,火星的地軸都會偏移上幾度。」
「這算是個笑話嗎?」
「火星笑話,很火星。」我語帶雙關地回答。
我們兩個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談著,忽然廣播聲在頭頂響起,令人憎惡的電子女聲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和脆弱的心理防線:「今日的航票已經全部售完,請等候的旅客明天再來。」等候的人群發出一陣憤怒的嘩然聲,罵聲四起,還有口水吐到地板和牆壁上。這個結果太糟糕了,我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淘汰掉其他競爭者擠進隊列,如今卻必須等明天重新來過。距離成功只差一步,這比從一開始就失敗更令人沮喪。
人們的怒氣全都發洩到了火星管理局頭上,他們本可以做得更好。比如給前一天進入隊列的乘客優先購票權,比如允許提前幾天訂票,再比如在大屏幕上顯示定期航班的剩餘座位數。這些措施很簡單,也不費什麼事。據說管理局也有自己的苦衷:給予優先購票權會讓他們遭到無數質疑公正性的投訴,儘管他們從來沒有什麼公正可言;允許提前訂票,意味著必須制訂一個長期、準確並且完備的發射計劃,無論從火星氣象還是航運中心本身的工作態度去考慮,都是不可能的任務;至於把剩餘座位數進行公示,就壓搾了黃牛的生存空間。
「你聽得沒錯,我說的是黃牛,太空黃牛。」我平靜地告訴瓦瑞娜。後者露出一副「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的表情。
「火星這種地方也有黃牛啊?」她問道。別看她表現得很成熟,在這方面還是個雛兒。
「黃牛那種東西,比蟑螂的生存能力還強,無處不在——蟑螂至少還怕拖鞋呢。」
瓦瑞娜看起來對我的幽默沒產生任何共鳴,剛才的事情對她打擊很大,神情還有些恍惚。我們此時置身於剛才搶票的廣場中,儘管今天的票已經售罄,廣場上的人還是越來越多,沒排上的人還在原地徘徊,巴望著奇跡發生,還有更多的人不斷從火星各地趕來奧林帕斯,心存僥倖。黑壓壓一片覆蓋了廣場本身的顏色,每個人能夠分享的個人空間比飛船上更小。
拜他們所賜,我和瓦瑞娜不由自主地擠到了一起。她的肩膀倚靠著我,右手半扶不扶,豐滿的胸部隨著身體的晃動微微掃過我的手肘——好吧,這沒什麼好興奮的,我知道那只是主動發射器而已。說實話,和女孩子的柔軟身體隔著兩層薄布互相摩擦,這種感覺還是很不錯的,不過如果能選擇的話,我寧願與打印著自己名字的航空票肌膚相親。
「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看到那麼多人持續擁入,瓦瑞娜喪失了之前的自信,面色蒼白地問我。我注意到,她不自覺地使用了「我們」。當事情朝著女性不可預期的方向發展時,她們往往會就近尋找一個可以倚靠的對象——或者說她們覺得可以倚靠的對象——而我恰好離她最近。「先去吃飯,然後我們碰碰運氣。」我捏著下巴,故意說得高深莫測。瓦瑞娜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期待的火花,緊緊地跟隨在我身後。
「站前飯店」名字叫飯店,其實就是一個存儲倉庫。倉庫裡擺放著幾把椅子和幾張圓桌,兩個鈦罐被臨時支起來做櫃檯。這裡沒有廚房,櫃檯的後面只有堆積如山的航天罐頭,櫃檯前方用一塊小型液晶屏顯示著罐頭的種類。這家飯店是航運中心的工作人員開的,名義上是為了方便廣大乘客的出行需要,其實是個肥缺。航運中心官方只負責乘客登船前的呼吸維持系統,飲食之類的服務不在提供之列。乘客只有兩種選擇:一是自己攜帶,但這會占掉行李的重量配額,很不划算;二是在航運中心的私人「飯店」吃,這些飯店會趕在大沖運之前從地球訂購一大批航天罐頭食品,它們便宜、容易運輸、保質期長,烹飪也簡單,反正乘客沒什麼選擇。除了有路子開店的人,還有一些閒散人員。他們的罐頭存貨比較少,也租不起倉庫,就租一個運輸機器人跟在自己後面,在航運廣場來回穿梭叫賣。
我選擇飯店進餐只有30%的原因是餓了,70%的原因是飯店後面隱藏的東西。我和瓦瑞娜找了一張稍微乾淨點的桌子坐下,她皺著眉頭從懷裡掏出一張衛生紙,試圖把桌上髒兮兮的火星塵和一道道紅、綠顏色的污漬擦掉。周圍還有幾桌客人,大家的表情都很憂鬱,嘴裡不停地嘮叨著,說什麼話題的都有。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從櫃檯後走過來,嘴裡叼著一根煙卷,整個腦袋罩在一個透明的密閉頭盔裡,頭盔裡煙霧繚繞,幾乎看不清楚她的臉——這是基地安全部門和癮君子之間妥協的產物。她毫不慇勤地問我們要吃些什麼。我點了一罐流質香腸和一罐半流質的揚州炒飯,瓦瑞娜用指頭按住太陽穴,隨便點了一罐菠菜,隨即閉上了眼睛,似乎無法承受。這家飯店上菜很快,它沒法不快,服務員的工作只是去後面倉庫挑出需要的罐頭再端上桌子而已。我輕車熟路地撕開罐頭包裝,用力壓了一下罐頭底部的加熱層,半分鐘內它就變得「炙手可熱」了。
「快吃吧,打起精神,吃飽了好去弄票。」我把嘴對準吸管之前對瓦瑞娜說。她自暴自棄地拿起罐頭,看了眼保質期,又悻悻放回原處。「你說弄票,該怎麼弄?」她問道。
我指了指老闆:「就是從這裡啊。」
「你是說,她是個黃牛?!」瓦瑞娜美麗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圓。我聳聳肩,看來她所在基地的小伙子們沒有告訴她關於大沖運的全部事實。能夠在航運中心開飯店的人一定都是有背景的,他們除了能弄到吃的,當然也能弄到航運票,後者的利潤更加驚人。受到我的鼓勵,瓦瑞娜打開菠菜罐頭,兩三口把它吃完,彷彿不吃完就會得罪飯店老闆,弄不到票一樣。這頓飯就這麼潦草地結束了,談不上美味,至少我不餓了。我和瓦瑞娜掏出自己的身份卡,拿到櫃檯前。老闆繼續在頭盔裡吞雲吐霧,用指頭在收銀機上打出價格。
「什麼?!這麼貴?!」瓦瑞娜忍不住大叫。我趕緊一把拉住她,用眼神示意她趕緊閉嘴,然後把兩個人的身份卡交給老闆。老闆端詳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按照那個有點離譜的價格扣了錢,把卡遞了回來。我接過卡,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隨口問道:「老闆,今天的票能弄到嗎?」老闆大概早見慣了我們這種人,迫不及待地想弄到票又不想拉下身份,於是直截了當地回答:「今天的不可能了,明天的還有機會。」
「都有什麼航班的?」
「什麼航班都有。」老闆的底氣十足,就連瓦瑞娜都忍不住佩服起來。「看你們願意出多少錢了。」 老闆又補充了一句:「我這裡童叟無欺,也不牟取暴利,K票加200%的勞務費,Z票加170%,D票加150%,都有發票,怎麼樣?夠優惠了吧?」
「這還叫優惠?這是搶劫啊!」瓦瑞娜忍不住小聲嘟囔道。老闆絲毫不以為忤,笑著對她說:「小姐,如果一個搶劫犯能把你送回地球,你願不願意被搶呢?當然,你不花錢也可以。我見過一些姑娘陪航運中心的領導睡上一覺就回去了。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你的條件不錯。」瓦瑞娜聽到這麼露骨的話,臉騰的一下紅起來,看來她實際上沒表面裝得那麼豪放。
我趕緊把話題岔開:「我們買K票,能不能把勞務費稍微降一點啊。您看這一路上好幾天呢,開銷上實在……」
老闆不耐煩地敲了敲櫃檯,在頭盔裡又吐出一個煙圈。「想快還不容易,鑽蟲洞去啊,沒人攔著你。」我啞口無言。火星和地球之間有蟲洞相連,單程只要十個小時就到了,但是這種需要空間跳躍的D票貴得不得了(D的意思是「洞」);次一級的選擇是自攜大容量推進劑的直飛Z,這種飛船可以從火星直飛地球的任何一個降落場,中間無須補充任何燃料。而我能負擔的是最普通的K飛船。這種飛船為了節約燃料,沿途需要借助火衛二和月球的引力進行加速,要多繞好幾圈,飛一趟得花八天時間——唯一的優點是相對便宜些。
「怎麼樣?你是打算明天去排那個不靠譜的隊,還是乾脆在這裡訂?」我轉頭去看瓦瑞娜。她看起來很苦惱,假如再去排一次那種長隊又買不到票的話,精神非崩潰了不可。
「好吧……我要一張,謝謝您。」她終於妥協了。
老闆早預料到了她的抉擇,波瀾不興地把我們的身份卡又拿了過去:「今天先刷一半,明天來取票時再刷另外一半。」說完,她拿起筆在一張螢光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明天帶著這個來。」
「今天拿票不行嗎?」早一刻拿到票,就早一刻安心。
「廢話,所有的票都是當天才確定,你們等著就是了。」老闆粗暴地結束了這次談話。
我和瓦瑞娜走出飯店。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一半是為金錢心疼沮喪,一半又似乎很高興。她忽然停下腳步,用那雙大眼睛注視著我:「他們真的可以弄到票給我們嗎?」
「我前幾次都在這兒訂的,沒問題。」我安慰她道。
「希望如此。」她低聲喃喃,有些心力交瘁,之前利用主動發射器排隊的春風得意全然消失了。
在我意識到差不多說明天見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老闆並不知道我和她素昧平生,想當然地把兩張票寫到了同一張紙上。這憑證沒法撕開,而我和她都不會放心讓陌生人拿著自己訂票的憑據——萬一轉手賣給別人就糟糕了,老闆是只認紙不認人的。我們都無法在這件事上充分信任對方,這意味著,我們只有一起過夜這個選擇了……
廣場上依然人頭攢動,等待買票的人們彷彿地球原野上密密麻麻的雜草,他們的生存環境極為惡劣,可生命力極為頑強,只要有一點縫隙就可以滋長起來,堅韌並且百折不回。唯一不同的是,雜草的活力源自物種繁衍的本能,而眼前人群的活力源自思鄉,即使是1.2億公里的距離也無法阻擋他們回家的衝動。
曾經有地球來的記者把大沖運形容為「史詩般的太空遷徙」,還幸災樂禍地說「大沖運譜寫了一曲橫亙空間的生命之歌」。對此我嗤之以鼻,他們這些坐政府飛船的渾蛋哪裡知道民間疾苦?史詩你個頭,生命你個屁。對於大沖運來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唯有航票才是王道,是正統,是最初的,是最終的,是阿爾法,是歐米茄。所有的故事,無論喜怒哀樂,都是圍繞著它卑微地存在著。而我即將面臨的顯然是其中一個故事:因為黑市訂票憑證的失誤,我必須和瓦瑞娜在一起過夜。
這個故事有各種發展的可能:她欣然同意,我們同處一屋,很自然地在床上媾和到一起,次日拿到航票各自奔赴地球的不同角落。那一夜的風情如模糊的夢境般在記憶裡留下一道淺痕;或者她憤然拒絕,寧可不要航票也不願隨便和陌生男人同居一室;還有一種最大的可能是:我睡地板,她睡床,一夜無語。
事實上,這個故事發展的最大障礙不是瓦瑞娜的態度,而是硬件的缺乏——我們沒有床位。奧林帕斯只是一個發射中心,它所擁有的居住空間極其有限,不足以應付大沖運期間擁來的旅客。一些人選擇露宿街頭,反正整個城市都是恆溫的;還有一些人付出一筆費用,可以在倉庫裡找個地方落腳;甚至還有人把外太空用的宇航服拿出來當作睡袋租給乘客。
我把我們面臨的窘境向瓦瑞娜做了詳細的說明,還刻意選擇了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以免讓她懷疑我別有用心。瓦瑞娜聽完以後陷入了沉思,高高的顴骨泛著白光,讓她的輪廓看起來有些抽像。大約過了兩分鐘她才抬起頭來,眼神變得輕鬆起來。
「沒關係,那個憑證你拿著就好。」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那張憑證上只寫明了兩張航運票,卻沒有寫名字。在拿著航票去航運中心註冊名字之前,這張票可以轉讓給任何人。換句話說,我可以轉頭賣給另外一個人,大賺一筆,而瓦瑞娜不會有任何機會挽回損失。
「你不怕我拿去賣掉嗎?」我坦率地問道。
「如果我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可以信任,你相信嗎?」
「別傻了!」她露出嫵媚的笑容:「把你的身份卡交給我,這樣我們不就可以彼此信任了嗎?」
「聰明的女孩……」我咕噥了一句。這確實是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沒有身份卡我根本無法登船,她也沒法打開卡上的指紋鎖從中牟利。我們彼此手裡拿的都是對自己毫無用處、卻對對方至關重要的東西。當然,我和她的一夜春宵也因此泡湯了。
「這是我的身份卡,可別弄丟了。」我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順便隨口問道:「你打算去哪裡休息?」瓦瑞娜露出調皮的表情:「我告訴你的話,你會不會半夜摸過去?」我嚴肅地回答:「那可真說不定,據說大沖運期間,一夜情發生的概率是平時的十倍。」
「這也是個大沖運笑話,對嗎?」
「當然了,這個笑話的可笑之處在於:在大沖運期間,你也許能找到一夜情的對象,但不可能找到可以發生一夜情的房間。」瓦瑞娜笑了笑,什麼都沒表示。為了擺脫尷尬,我決定講另外一個故事給她聽:「從天文學的角度來說,火星大沖十四年才發生一次,而大沖運是兩年一回,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不知道。」瓦瑞娜的態度很明顯是在敷衍。
「據說這個名字的來源是一個缺乏科學常識的小說家。他誤把普通的火星沖日當成了大沖,當別人指出他的錯誤時,他回答說:‘是的是的,也許我搞錯了,但是大沖比較好聽,不是嗎?’於是,大沖運這個錯誤的名字就以訛傳訛,成了習語。不得不承認,大沖運確實比沖運順口一些。」
瓦瑞娜輕描淡寫地說:「真是個可悲的傢伙。」
我們正要告別,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歡快的男聲。「喲,這不是張哥嗎?」
來的人居然是文東,這傢伙大概剛從氧吧裡出來,還是一臉無所謂的輕鬆神態。文東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瓦瑞娜,眼神變得曖昧起來:「看來您的票是到手了,已經有閒情逸致搞這個調調兒了。」我趕緊解釋道:「這是我剛才認識的朋友,瓦瑞娜。」文東一臉的不相信,他伸出手去,眼睛卻盯著她豐滿的胸部。瓦瑞娜象徵性地用指尖碰了碰,不失禮貌地表現出了她的厭惡。
「你的航票已經沒問題了?」我隨口問道,這是個在奧林帕斯永恆的話題,就像英國人問候天氣、中國人問候吃飯一樣。
文東滿不在乎地轉動一下脖子:「那當然,我那幾個哥們兒都是過命的交情,絕對靠得住。我說來一張回地球的航票,一句話,人家立刻送來好幾張讓我隨便挑。」我和瓦瑞娜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搖了搖頭,誰都聽得出來這個小青年是在吹噓。買大沖運期間的航票可不是買雞蛋那麼簡單,一張嘴就是幾張,說得輕巧!文東又瞅了一眼瓦瑞娜,對我說道:「張哥,火箭發射前要沒事,就到氧吧找我去吧。那兒的人我最熟啦,只要我一句話,他們就得免單……」我「嗯」了幾聲,心裡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文東又東拉西扯了幾句,這才吹著口哨走開。瓦瑞娜大有深意地瞥了瞥我:「你的朋友可真是有趣啊。」我立刻回答:「我也是在旅途中才認識他的,可沒那麼熟。你要我幫你搬行李嗎?」瓦瑞娜表示不用了,她把那些大行李都堆在了廣場的寄存處。雖然火星重力沒地球那麼可怕,可帶著大件行李到處跑畢竟不是很方便。於是我們就此道別,並約好明天在那家小飯店碰頭。
我目送著瓦瑞娜娉婷的背影消失在洶湧的人群中,開始思考自己今天晚上的安排。正規酒店就別想了,整個奧林帕斯也不過只有那麼一家罷了;職工宿舍這會兒肯定已經被包光了。運氣好的話,我也許能在儲物倉庫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運氣不好的話,就只好睡廣場了。最終,我的運氣介於好與不好之間,通過與一個水栽農場管理員的交涉,我可以在那個農場裡湊合一夜。那是人類文明在向宇宙進發過程中最重要的發明之一,每一個基地和飛船都會配備一套這種裝置。它可以通過規模化營養液來大量培育太空蔬菜,給星際旅行的人們補充必要的維生素養分——當然,對我來說,這種偉大發明的全部價值就在於,它的兩個蔬菜培養槽之間為散熱和通風預留有足夠空隙,那裡剛好可以躺下一個人。
聽起來是很淒慘的選擇,但絕對比想像中要舒服。為了盡量保證植物自然生長,農場裡的供暖和空氣含氧度都很足,而且在黃瓜、甘藍與韭菜的清香中入眠,不失為一種美好的嗅覺療法。那個管理員還向我保證,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能聽到蔬菜們聊天。是的,我說得有點誇張了,但是在那種狀況下你只能給自己找些積極向上的理由,否則人會崩潰。大沖運期間總會有那麼幾個人精神崩潰,發病率甚至比宇宙孤寂症還高。
第二天早上,我紅腫著雙眼,帶著一身萵苣味來到那家站前飯店,昨天晚上我沒怎麼睡好,培養槽的電機一直嗡嗡地叫著,噴灑裝置每隔一個半小時就尖嘯著劃過頭頂一次,更不要提那些頻繁閃動的水蔥生長指示燈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吵鬧的蔬菜大棚。瓦瑞娜已經在飯店門口等了,她看起來倒是精神抖擻。
「看來你昨天晚上睡得不怎麼樣。」瓦瑞娜抿著嘴笑道。
「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小孩子討厭青菜了。」我咕噥了一句,反問道,「你呢,你去哪裡休息的?」
「哦,奧林帕斯中央酒店。」
「什麼?!不可能!」我脫口而出。
瓦瑞娜神態輕鬆地說:「正好有一名火星管理局的小頭目一個人住在那裡,所以我稍微利用了一下他。」
「利用?」我狐疑地打量了這個體態豐滿的女人一番。
瓦瑞娜哧哧笑道:「我猜,你滿腦子都是齷齪的東西。我只是答允跟他在一個屋子裡睡覺,別的可沒答應過。」
「你不必跟我解釋……」
「也對,咱們不過是萍水相逢,反正一會兒上了飛船就各奔東西了。」瓦瑞娜把身份卡還給我。我拿出票據來給她看過,然後我們兩個並肩走進那家飯店。
老闆仍舊在那個玻璃面罩裡吞雲吐霧,她一見我們走進來,立刻摘下面罩迎過來。我們剛剛詫異她幾時變得如此慇勤,她就帶著三分歉疚、三分無奈,又有一絲理直氣壯地對我們說:「對不起,那票沒有了,我把錢退給你們。」
這個消息不亞於火星雷暴對我們的打擊。我和瓦瑞娜呆立在原地,彷彿赤身裸體在真空裡被輻射刺得千瘡百孔。人的心理底線是個很微妙的東西,它不是一個固定數值,而是一個可調節的預期標準。假如我們的心理預期是三天後拿票,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會是五天或者更多;但當我們把心理預期調節到「第二天我就可以拿到票走人」,突然被告知拿不到的話,那麼我們的心理底線恐怕已經被擊穿了。
我幾乎是對老闆吼道:「怎麼可能沒有?!你答應了會給我們!」老闆冷靜地撣了撣煙灰,解釋道:「這件事我也措手不及。你知道啦,我們小本買賣,也只是有點路子罷了,現在人家後台硬的一句話,票務處的能不給嗎?於是就只能擠走你們了。這種事經常發生。」我憤怒地捶著鋼化玻璃的桌子:「我們交了訂金的!憑什麼不給我們票?!總得有個先來後到,你說我們現在怎麼辦?你說啊?!」老闆看我的情緒有些失控,趕緊換了安撫的口氣:「錢我會如數退給你們的,一分也不少。」
「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大叫道,旁邊幾個路人與食客朝我這邊看過來。老闆從櫃檯裡拿出幾罐流質牛肉和蘑菇塞到我手裡,半是求饒半是強硬地說:「算我認栽,給你幾罐食品做補償吧。別在這裡鬧了,鬧大了驚動了管理局,咱們可都沒好果子吃!」
經過那麼一通發洩,我也逐漸冷靜下來。現在就算把老闆搾成流質食品吃了也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籌劃下一步該怎麼辦。我走到瓦瑞娜身邊,按住她的肩膀道:「我們走吧,去想別的辦法。」表情僵硬的她沒有說話,而是乖乖地跟我離開了飯店。我們並肩走在路上,失敗的氣息籠罩在周圍,兩個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走著走著,瓦瑞娜開始小聲啜泣,然後眼淚越流越多。她開始還掏出手帕抹抹,到後來根本擦不完,液體順著她高高的顴骨奔流而下,伴隨著清晰的嗚咽聲。她仍舊邁著大步,整個人卻正在由內往外崩潰。
我見狀連忙拉住瓦瑞娜的手,把她拽到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裡,扳住她的肩膀。我本意是想安慰一下她,可瓦瑞娜順勢撲到我的懷裡,開始號啕大哭。我沒其他辦法,只能任由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在我的胸膛上淚如泉湧。這該死的大沖運,又一個被你折磨瘋了的人類。瓦瑞娜哭了足有半個鐘頭,我甚至擔心她會不會把自己身體裡的水分都哭干,好在她現在總算停了下來。
「好受點了?」我從懷裡掏出一沓軟紙,她的手帕早就濕透了。
瓦瑞娜的臉上浮起兩團紅暈,她接過軟紙,仔細地把眼角和唇邊的淚水擦乾。「謝謝你。」她低聲說,「我真的有點撐不下去了。我想回家,真的非常想回家。這裡的生活太苦悶了,足足兩年啊,那些討厭的工作和那些討厭的同事,我沒有一天不是計算著返回地球的日子過的。現在都已經到了這裡……」面對她意外的抒情,我居然也意外地有了共鳴:「是啊,我也一樣。這裡只有紅色的土、紅色的岩石和紅色的沙塵暴。我都跟我兒子約好了,我每兩年回去一次,跟他在真正的綠草地上打羽毛球,去水裡游泳;還有我的母親,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我這次回去是打算陪她一起去檢查一下身體的——你知道,老人家還是不習慣單獨被冷冰冰的機器醫生檢查……」
我們兩個肩倚著肩、頭靠著頭,像一對情侶一樣望著頭頂的大玻璃罩子聊天。什麼都聊。我給她講我在地球上打獵的糗事,她給我講地球上各大都市最有名氣的時裝店。我們就像是童話裡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劃出一根根擁有美好回憶的火柴,在這個大沖運的日子裡獲得一絲慰藉。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扛著一大堆行李從這裡路過,看了我們一眼,眼神裡居然有憐憫和見怪不怪兩種神情。這時候我們才猛然驚醒過來,兩個人看看對方,一時間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為了擺脫尷尬,我用了一個最現實的話題:「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好呢?」瓦瑞娜低下頭,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她想做什麼,連忙握住她的手道:「別那麼想,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瓦瑞娜笑了笑,沒有把手抽回去。我的腦子飛速運轉,極力回憶究竟還有別的什麼渠道有拿到票的先例。經過一番艱苦的思考,我不得不承認,真的窮途末路了。
瓦瑞娜癡癡地朝著發射場的方向望去,嘴裡喃喃道:「哪怕讓我趴在飛船外殼也好,待在不供氧的動力室也好,讓我回去吧。」
「供氧……」我腦海裡突然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一個念頭。「我們只有一個選擇了。」我對她說。
「什麼?」
「就是昨天我們碰到的那個小子。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知道他是個噴子,但是我們沒別的辦法,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們在氧吧裡找到了文東,至少這一點他沒說謊。我們看到他的時候,文東正一邊拿著氧氣閥不時吸上一口,一邊得意揚揚地跟自己的女伴吹噓,嗓門比音樂聲還大。現在似乎他已經變成了奧林帕斯發射場總經理的親侄子,我猜再過上一陣,他也許會說自己是火星管理局的副局長了。
我叫了他一聲。文東見到我,精神一振,放下氧氣閥熱情地迎過來:「喲,張哥!您可來了!兄弟我都把這吧裡的氧氣吸完啦。來,來一口吧,地地道道的地中海味兒,我都能品得出來,是克里特島的海味兒,沒錯!」他兩隻眼睛有點泛紅,舌頭也有些僵硬,這是醉氧的典型症狀。我把他攙扶到沙發上,用眼神示意瓦瑞娜也坐下來。文東一見瓦瑞娜,咧開嘴呵呵大笑,掙扎著起來要跟她握手,又被我按了回去。
「我說文東,你醒醒,張哥我想求你辦點事。」我盡量把語氣放軟,這麼低三下四地求人,我特別煩,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形勢比人強。
「咳!看不起兄弟我了不是?您求我,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有事您說話。」文東嚷嚷道。
「那是,咱們文東是什麼人,一言九鼎,火星南部十六個基地裡響噹噹的漢子。」我先拿話把他端住,文東聽了很是受用,表情大為得意。我不失時機地問道:「你那個管理局的朋友能不能再給弄兩張航票來?」
文東聽到這話,忽然不說話了,撈過氧氣閥呼哧呼哧地吸著氣。過了半晌,我急著追問他:「哎,我說文東,到底行不行啊?」文東這會兒搔了搔頭,表情很是後悔,支支吾吾道:「這個嘛……我倒確實認識朋友,沒騙你,只不過……」
「錢的事好說,張哥我都預備好了。」我伸出五個指頭,盡量先聲奪人,「票價以外,再給你加這個數。」文東滿臉漲紅道:「您當我是什麼人了?!我要圖您的錢,我他媽就是火星管理局的領導!」
這個賭咒可夠份量,我立刻說:「辛苦費嘛,該給還是要給的,文東都給咱辦成這麼大的事了。」瓦瑞娜在一旁也幫起腔來:「姑娘家最喜歡文東這樣的,又講義氣,又可靠,門路還廣。」
我們一唱一和,文東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別看他能吹,這臉皮還真是薄得很。文東低著頭琢磨了半天,終於一甩手站起來了,像是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好!我豁出去了,張哥你這忙我一定幫,不過……你們可別說出去啊,就你們倆知道。」
「一定一定。」我和瓦瑞娜滿口答應。
文東說:「你們等我去打一個電話。」
過了沒五分鐘,他回來了,似乎費了不少唇舌,喜氣洋洋地對我們說道:「行了,我那哥們兒同意過來看看,你們跟我來。」
「怎麼……這還要面試?」我們面面相覷。
文東急道:「哎呀,人家有門路,肯定就有人家的規矩,趕緊走吧。」我也不好再問,就和瓦瑞娜結了賬,跟著他出了氧吧——我還替文東把氧氣的錢給付了。文東讓我事先把身份卡裡的電子鈔票換成一部分現金。
我們三個人在這個基地裡轉來轉去兜了好幾個圈子,都快轉暈了。文東不停地說:「快到了,就快到了,再堅持一下,人家有人家的規矩。」最後我們來到了一處僻靜的空氣交換通道前,文東讓我們等在換氣扇旁邊,然後拿出自己的身份卡晃了晃,發出一聲「辟啪」聲。很快對面也傳來同樣的一聲「辟啪」聲,對上了頻率,然後一個身穿宇航員便服的鬈發小個子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我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這是我最好的哥們兒阿納德。這是張哥,這是瓦瑞娜。」
這個阿納德架子倒是不小,他傲氣十足地把我們兩個打量了一番,在瓦瑞娜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阿納德忽然開口道:「尺寸倒還可以,但這女人能受得了嗎?」
瓦瑞娜有點莫名其妙,什麼尺寸?能受得了什麼?文東卻搶先答道:「沒問題的,沒問題!」阿納德「哼」了一聲,罵了文東一句:「你小子,總給我找事,這是要擔風險的,我跟你說。」不用文東提醒,我立刻把我和瓦瑞娜準備的現金送到他手裡。阿納德接過錢,掂量了一下,露出滿意的神情:「這還差不多!」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拿航票?」瓦瑞娜迫不及待地問。
阿納德一愣:「什麼航票?」
「就是回地球的飛船票啊。」我和瓦瑞娜異口同聲地說。阿納德皺了皺眉頭道:「怎麼,文東那小子事先沒跟你們說嗎?」
三個人的視線都投向文東。文東有點驚慌,趕緊賠笑臉跟我說:「你看我這記性,張哥,我剛才忘記跟你說了。咱們這個啊,不是航票。」我越發糊塗了,不是航票,那是什麼?文東比畫道:「宇宙飛船上不是都有那種緊急避難艙嗎?就是飛船發生事故時用來逃生的小推力火箭。平時這些都是擱在飛船腹艙裡不用的,也沒人檢查。阿納德工作的那條船,他可以把咱們安排到避難艙裡去。救生艙雖然不大,翻翻身的空間總是有的,而且裡面不缺食品和水,足夠撐到地球了。」
原來文東吹了半天牛,竟然是給我們找了這麼一條路,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怪不得他不好意思,事先吹得太滿了,又是「我朋友送來好幾張航票隨便挑」,又是「我跟奧林帕斯的人熟得不得了」,如今被人撞破了牛皮,原來只是如此。
阿納德冷冷地補充道:「我們這條船從火星飛到地球要七天時間,在整個航行過程中,你們都不能離開避難艙,以免被人發現。按照宇航標準,避難艙配備的自動循環系統和物資可以讓三個人支撐七十二小時,我會定時給你們補充。」「怎麼樣?你覺得呢?」我問瓦瑞娜,我有點擔心她的身體。緊急避難艙很狹窄,要像隻老鼠一樣在裡面蜷縮至少一個星期,不是那麼容易熬的。
瓦瑞娜堅定地回答:「只要能回地球,怎麼都行。」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火星管理局的海關不會查嗎?」
阿納德露出一絲笑容:「現在奧林帕斯擠了這麼多人,他們巴不得多走一個是一個呢。緊急避難艙載客的事,管理局自己不好明裡鼓勵,暗地裡並不反對。只要不危及航行安全,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啦。這個你們不必擔心。」
「那就這麼說定了!」
「我的飛船是後天起飛,你們最好明天中午就過來,趁著注射燃料的時候跟著貨物混進去,在避難艙裡多待二十四小時,免得夜長夢多。只要堅持到起飛,就沒問題了。」
我和瓦瑞娜對視一眼,眼神裡都湧起喜色。這一次應該沒問題了,我們的手不知不覺地握在了一起。
回到廣場的時候,人潮已然擁擠,而且似乎越來越多。我們擠過人群,聽到一個女孩子面色枯槁地囁嚅道:「我都已經等了三天了,還是沒有排進隊。」旁邊的人面無表情,似乎對這種抱怨麻木了。一輛救護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大概是哪個倒霉鬼暈倒了吧。現在這裡的人實在太多了,當局根本應付不過來,所以只有真正危及生命的疾病才會得到救治,其他人只好領取一些安定劑,自生自滅。能夠拿到航票的幸運乘客很少,可擁入奧林帕斯的乘客越來越多。種種跡象表明,這一次大沖運的規模將大於以往任何一屆。和他們相比,我們只消忍受一個星期的狹窄生活,就能夠回到地球,這是何等幸運啊!
當天晚上,我和瓦瑞娜一同住進了蔬菜大棚。這一次我成功地復仇了,蔬菜的噪聲沒有干擾我們,我們弄出來的噪聲卻吵到了蔬菜。我還偷偷摘下兩片大白菜的葉子遮在空隙處,免得被管理員看到。瓦瑞娜看到我笨手笨腳的樣子,禁不住咯咯地笑起來,我把葉子遮好,再度湊到她耳邊輕輕地吹氣:「像這樣的蔬菜,我真希望天天吃到。」於是熱情如火的瓦瑞娜摟住了我的脖子。兩個遠離地球的思鄉之人,用這種方式來慶祝了他們即將踏上返鄉的旅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從大棚的空隙爬起來,儘管與阿納德接頭的時間是中午,但我們已經迫不及待。雖然奧林帕斯比狹窄的緊急避難艙要舒服,但後者更讓人覺得安心,那畢竟是回家的序曲,而奧林帕斯現在仍舊是一個充滿了絕望和焦慮的大集合。
文東比我們晚到了一個半小時,慢吞吞的,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似乎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著急。他掃視了我們兩個一眼,露出一副「我知道你們昨天晚上幹什麼了」的賊兮兮的表情。這真令人厭惡,可我還是得感激他,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我和瓦瑞娜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阿納德該到了吧?」瓦瑞娜看了看手錶。
文東安慰道:「還有五分鐘呢,放心好了,他這個人一向很守時的。」我把手搭在瓦瑞娜肩上,她很有默契地伸過手去,搭在我的手背上。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警報響聲。我們三個人面色一凜,這個警報的響聲是三長兩短,說明警報類型不是關於奧林帕斯,也不是關於火星,而是來自外層空間的威脅。
「我看看出什麼事了。」文東從兜裡掏出他的身份卡,打開城市內部的公共通訊頻道。公共頻道裡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腔調:「空間探測部門剛剛發出一則警報,能量等級為5的太陽耀斑將在一小時後爆發。預計這次耀斑的時間將持續至少30分鐘。」
「什麼?!開什麼玩笑?!」我們三個人一起大吼。
太陽耀斑和地中海陽光是截然不同的東西,那些高能粒子流和宇宙射線如同稅務局的稽查員一樣無孔不入,而且破壞力巨大,整個太陽系都處於其淫威之下。奧林帕斯的防護罩和火星本身的磁場可以過濾掉這些東西,可是太空中的那些飛船就麻煩了。
人類現在對這種宇宙間的自然災害仍舊準備不足,除非是那種裝了屏蔽護盾的軍艦,一般的民用飛船在耀斑期間必須停飛,就算是飛到一半的飛船,也得把引擎和所有電子設備關掉,否則很容易被日冕拋射出來的巨量電離氣體砸中,化作宇宙裡的塵埃。只有等太陽耀斑各項射線通量逐漸降低到正常標準才能繼續運行——一般來說,等級為5的爆發強度每持續5分鐘,要等待12小時,對空間飛行的不利影響才能下降到安全標準。換句話說,預報沒錯的話,那麼至少在三天內,整個奧林帕斯發射場都會處於被封鎖的狀態。這還沒考慮到是否會有後續爆發。屋漏偏逢流星雨,在大沖運最緊張的時間裡突然來這麼一出,還真叫人無語。
看來對我們來說,宇宙的廣袤只是一個錯覺。浩渺的太陽系不是太大,而是太小,小到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擋風遮雨的地方。
這個消息不只讓我們,也讓整個奧林帕斯亂成了一鍋粥,廣場上一片喧嘩,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情,這些可憐的乘客現在是欲走無門,欲退無路。
文東趕緊聯絡阿納德,幾經周折後者才露了面。他說管理局已經下了禁飛令,而且沒說明解禁時間,現在登船已經沒有意義,他讓我們在市裡多等等。一個「等」字說得輕巧,我和瓦瑞娜的表情完全僵硬起來,本來握在一起的手也慢慢鬆開,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永恆的沙坑裡,無論怎麼掙扎都出不來。
奧林帕斯比我們的情況好不了多少。之前整個城市維持著大體的平靜,那是因為還有一絲希冀,而現在剩下的只有絕望了。等待回家的人們不約而同地仰望玻璃罩外的深邃宇宙,在肉眼可接受的頻率之內,宇宙還是一片祥和與安靜,絲毫看不出有可怕的射線肆虐。
有的人開始哭泣,有的人開始叫罵,還有的人唱起歌來,但大多數人都保持著沉默。他們已經慣於等待,臉上不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無論男女老少都隨著擁擠的人群擺動,摩肩接踵,彷彿靈魂都被生生擠出了身體,只剩下軀殼如同沙丁魚一樣堆積在奧林帕斯這個大罐頭裡,堅忍而執著地等待著。林立的手臂晃動著五顏六色的身份卡,如同一場詭異的宗教儀式。
「大沖運是魔鬼的發明,是為了讓人類在進入地獄前放棄一切希望。」我的腦海裡忽然沒來由地閃過這麼一句詩。這首詩的作者因為參加了一次大沖運瘋了,然後因為瘋狂而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奧林帕斯管理局的日子同樣不好過。他們已經向全火星發出通告,宣佈停航,要求所有人都返回自己的基地去。即使如此也無法勸阻旅客的持續擁入。
火星和地球不同,人類的聚居點由幾十個密閉環境的圓罩組成,在圓罩之間是無法預測的火星沙塵暴和惡劣環境,運輸車輛和飛行器每一次出行都必須精確計算燃料消耗。那些接近奧林帕斯的車輛,燃料已經不足以返回最近的聚居點,只能朝著奧林帕斯開,否則就是死路一條。火星管理局雖然以出了名的漫不經心和低效而著稱,終究還是不敢拿人命開玩笑,別無選擇,只能讓他們入境。據航運中心的雷達估算,這樣的車子還有三十多輛,每一輛上都有至少一百名渴望回家的乘客。空調標準一降再降,空氣渾濁了不少。文東再也不提氧吧的事情了,我和瓦瑞娜不得不高價買了幾個氧氣包,以備不時之需。基地的自循環系統現在疲於奔命,只能勉強維持大氣循環,其他的什麼也顧不得了。航運中心開放了所有的倉庫,動員基地家屬和工作人員開展送溫暖活動,免費給那些滯留在廣場的乘客送水和食物。這種在平時會被大加讚揚的舉動,在這個時候也顯得力不從心。
據說最可憐的還不是這些在發射場的人,而是那些被困在半路的飛船乘客。像這種火地之間的「短途」飛船,為了增加運輸能力,食物再生系統被拆掉了,只按照日程配置了定量食品。現在整條船被困在路上,毫無準備的乘客只能靠這些儲備食品活著,假如被困時間過長的話,他們連補給都得不到。
在我們之前,奧林帕斯發射場已經發射出了二十多條飛船,按照日程計算,他們之中最快的已經快到月球了。可是這又能怎麼樣呢?那些自以為幸運搭上船的乘客現在恐怕正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聽著宇宙射線撞擊外殼的轟轟聲,計算著還有多少存糧。太諷刺了,在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擔心在飛船上餓死。
三天過去了,警報仍舊沒有解除。太陽這一次興奮地連連爆發耀斑,毫無規律,最準確的預告部門也只能表示這是百年不遇的一次天文現象,短時間內不可能結束。發射場掛出了「無限期停運」的牌子——手寫的,因為電力已經開始不足了。據說軍方已經出動了,他們派出了一些特製的飛船冒著危險去給滯留在半路的客運飛船送去補給物資,可惜那只是杯水車薪。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令火星和地球之間綿延1.2億公里的航線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發射場和宇宙飛船像是被施了魔法,全都呆立不動,構成一條宇宙間絕望的虛線,彷彿太陽耀斑拋射到太陽系裡的除了各類射線以外,還有沮喪與恐慌。區區1.2億公里,光線走完這段路程只需要六分多鐘,卻成了我們這些卑微的人類無法逾越的鴻溝。
大沖運在虛空中向我們露出了它猙獰的尖牙,它的刀子很鈍,慢慢地鋸著我們的血肉。我對瓦瑞娜說這些,她說我已經快瘋了,居然開始作詩。我問她在想什麼,她說什麼都沒想,甚至回家都不想了,感覺已經喪失了目標。我試著回想一些快樂的事情,神經卻無比沉重,重到甚至懶得抬起一個神經元來傳遞生物電。我們站在人群裡——因為人已經多到不容躺倒的地步了,大家互相支撐著保持著站姿——夢囈般地進行毫無意義的對話,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沉默。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大沖運似乎永遠結束不了,地球只是個虛假的想像。也許我們就會一直這麼等下去,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在奧林帕斯的所有人都開始有這種錯覺。
漫長的一個半星期過去了。在奧林帕斯的生態系統瀕臨崩潰的時候,火星管理局終於解除了耀斑警報,航班可以恢復正常運作;大批穿著宇宙軍制服的士兵也趕來維持秩序,並動用軍船疏散滯留乘客;被困在半路的飛船陸陸續續重新啟動了引擎,抖動著巨大身軀朝地球飛去。
我和瓦瑞娜放棄了回地球,我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搶票了,只好跟隨軍方的疏散車輛返回各自所在的火星基地,彼此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只有文東義無反顧地擠上了緊急避難艙,至於最後他有沒有順利地抵達地球,我就不知道了。
最後的結局?是的,凡事都會有個結局,但我想那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兩年後,火星會再度貼近地球,大沖運這項傳統會再度出現,火星管理局「全力備戰大沖運,切實確保乘客出行」的橫幅還會掛出來,我們的故事還會在其他人身上繼續上演。
這是大宇宙天體運行的神聖規律,凡人是無法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