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考古物理學

安達從嘈雜不堪的夢境裡醒來,他感受到了透過窗簾射進來的陽光,於是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將放在床邊的DELL(戴爾)手提電腦抬到自己胸前。電腦屏幕感應到了這種細微的振動,「啪」的一聲從休眠中醒過來;FLASHGET(下載器)仍舊持續下載著動畫,屏幕的右下角顯示出「11:30」的數字。

上午11點30分,大部分新西蘭留學生的標準起床時間。安達打了一個哈欠,將電腦輕輕放回到床邊,慢條斯理地爬起身來。今天大學沒有課,所以他並不著急,一連串穿衣服的動作很沉穩,好像一隻澳大利亞的考拉。房子裡靜悄悄的,房東已經出去上班了。安達目前住在寄宿家庭,整個房子裡只有他和一個六十多歲的房東老太太;老太太是新西蘭本地人,工作是替旅館清理房間,現在正是她最忙的時候——事實上,安達已經很久沒有在中午12點以前看到過她了,因為她多半在工作,而安達在睡覺。

當安達叼著烤麵包片來到客廳時,他看到靠近門口的淺灰色絨線沙發上擺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信件,這顯然是房東在上班前從信箱裡拿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分類。這些東西如實地反映出了一個人的社交狀態,裡面有銀行的月報表、電話公司的賬單、一張快遞通知、幾張廣告單,還有兩張明信片。他把自己的信件挑出來,逐一打開審視,裡面並沒什麼重要的東西;接著他又拿起那兩張明信片,第一張背景是一隻幾維鳥的特寫,發自奧克蘭,是房東住在奧克蘭市的大兒子給他母親的例行問候;而第二張的背景則是中國的八達嶺長城。

長城?安達挑動了一下眉毛,在新西蘭收到畫著中國長城的明信片,這多少有點奇怪。他把明信片翻過來,看到背面用英文寫道:

安先生敬啟:

我迫切地想與您就一些彼此都關心的話題進行一次有意義的探討,希望您能於本月16日下午5點撥冗前往Cambridge鎮Rifle Range街18號,我將在那裡恭候。

你誠摯的

彼得·米切爾

英文是手寫的,字體很漂亮,看得出寫字的人曾經受過英式正統教育。安達撓撓頭,把這幾行字看了又看,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因為他從來不認識任何一個叫彼得·米切爾的人,也不曾與Cambridge鎮的任何人有過任何「彼此都關心的話題」。這個突兀的邀請讓安達覺得有些蹊蹺,尤其令他不快的是,信裡的措辭雖然客氣,口氣卻很堅決,不容回絕。

星期五的早晨接到陌生人發來的邀請,這聽起來很詭異,簡直就像是一部三流懸疑小說的開頭。安達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把明信片捏在手裡反覆端詳。從卡片上的出版信息可以看出,這張明信片並不是中國出品的,而是屬於新西蘭本地印製的一套世界人文建築明信片中的一張。這種卡片很少見,但並不算罕見,在比較大的郵局都能找到。這個叫彼得·米切爾的人選擇了這張卡片,是不是有特別的用意呢?他是怎麼知道安達的通信地址的?更重要的是,他為什麼會寫信給一個素昧平生的普通中國留學生?他到底想幹什麼?

一連串問號在安達腦子裡盤旋,他覺得這很難用常理去解釋。於是他就跑到網上,將這件事講給了自己的幾位朋友。一位名字叫作MULTIVAC的朋友聽完以後,毫不猶豫地回答:「毫無疑問,這是外星人的陰謀。你會被騙到那間屋子裡,然後被外星人綁架,被迫接受奇怪的實驗。接著,你就只能等著FBI(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穆德和史考麗或者MIB(電影《黑衣人》裡的組織)的J與Q來救你。」另外一個叫JULIEN的人更乾脆地指出:「其實,他是一隻從特蘭西瓦尼亞逃出來的吸血鬼,現在他吃膩了盎格魯-撒克遜人,決定要換換口味。」

安達當然不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隨著各種荒謬可能性的累積,他對這個邀請的興趣反而增加了。於是他決定去看看,即使那是陷阱也無所謂。安達確信自己既無身家值得勒索,也沒有什麼政治秘密值得套取。還有一個理由促使他接受這一邀請,那就是好奇。本質上來說,安達是個有著強烈好奇心的人,不過他並沒有與之配套的勇氣與探索精神,所以這種好奇心往往被謹慎所遮掩。換言之,他只有在確認安全——至少他自己認為安全——的情況下才會縱容自己的好奇心,顯然他不認為這封信是一個可怕的威脅或者陰謀,因此好奇心就佔了上風。

Cambridge鎮其實距離安達居住的Hamilton市並不遠,只有30公里,是個只有幾萬人的僻靜小鎮。當然,就像Hamilton市和美國開國元勳漢密爾頓沒有任何關係一樣,Cambridge鎮與英國劍橋也只存在語意學上的相似。當天的天氣很好,萬里無雲,溫度是16攝氏度,二級小風。安達開車在下午4點半抵達了Cambridge鎮。他在當地的Information Centre(咨詢中心)要了一份免費的市區地圖,按圖索驥,然後很輕鬆地找到了Rifle Range街18號。

18號是一棟典型的新西蘭老式建築,木製淺綠色平房,牆壁油漆有些剝落,顯得很老舊,好像一隻生了皮膚病的河馬。房外的小院裡長滿了各種各樣茂盛的植物,一棵小山毛櫸的枝條越過籬笆伸到了外面的步行道來。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像是會發生陰謀的地方。安達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把車停在了路邊。他走到房子的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按動了電鈴。門很快就開了,一個穿著灰白罩衫的中年女子出現在他面前。

「安先生嗎?」她的口音很奇怪,聽起來像是法國人。安達從懷裡掏出駕駛執照,向她證明自己的身份。

「是的……呃……我接到了一封信……」

「請進吧,米切爾教授在他的辦公室等著您。」中年女子說完示意他進來,安達跟著她穿過一條走廊,沿途看到兩邊掛著幾張黑白照片,拍攝的年代似乎很早,都是在不同的地方拍的,他唯一能認出來的是希臘的阿波羅神廟和胡夫金字塔。走廊的盡頭是一扇木門,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的是「Nothing is certain but death and taxion.」(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確信無疑的,除了死亡和納稅)。那女子打開門,沖安達做了一個手勢。他猶豫地邁進了房間,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一個快活的聲音在屋子裡響起,安達抬起頭來,看到坐著輪椅的米切爾教授發出刺耳的笑聲。這是一位年紀在六十五到七十歲的老人,滿臉都是溝壑縱橫的皺紋與老人斑,眼袋很大,所以在厚厚的鏡片後的兩隻眼睛顯得很疲憊。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老式睡衣,睡衣的邊緣磨得很舊,乾枯的左手手背上全是墨水的痕跡。

「您的手……」

「哦?你是說這個嗎?」米切爾教授抬起左手,將手背對著安達晃了晃,後者注意到那並不是墨水的痕跡,而是很多文字。「他們總是建議我用備忘錄,於是我就自己準備了一個。」米切爾教授解釋道,然後他又把眼神投向安達,這一次變得比剛才銳利了不少。「請坐,安先生,我想你已經收到了我寄給你的明信片。」

「是的,所以我來了這裡。」安達點點頭,坐在椅子上,他發現教授身後的原木書架上,不僅有厚如磚頭的書刊典籍,還擺放著各種仿真建築模型,精美無比。

「請容許我先介紹一下自己。」米切爾教授摘下眼鏡擦了擦,神情好像是在給大學一年級新生上第一堂課,「我和你一樣在Hamilton市懷卡托大學,是考古物理系的客座教授彼得·米切爾;不過你在校園裡肯定沒有見過我;顯而易見,我只能在家裡主持遠程教學。」說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輪椅。

「您說的是……考古物理系?」安達花了二十秒才明白這一個單詞的發音。

米切爾教授轉身拿起一支鉛筆,在紙上寫下這個單詞的拼法,拿給安達看,然後說:「嗯,這是一個介於考古與物理學之間的專業。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這是一門邊緣學科;詳細的課程介紹在大學網頁上有下載——當然,那只是些聽起來很威風的牛皮罷了,唯一的用處就是每年從教育委員會那群傻瓜那裡挖來更多的預算。不過,這與我們今天要談的主題無關。」

「那麼,一位考古物理系的教授找一位商學院的中國留學生有什麼事情呢?」

米切爾教授瞇起眼睛,將手裡的鉛筆來回擺弄起來,鉛筆的筆頭已經被咬爛了,全是牙印。「你知道長城嗎?」

這個問題對身為中國人的安達顯得不夠禮貌,甚至有些粗魯。他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不過並沒有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只是冷淡地回答說:「知道。」

「很好,那麼關於長城的歷史以及它偉大的建造者——你們中國人叫他嬴政——你瞭解多少?」

「在我的中學時代……」「中國的中學歷史教育一向很糟糕。」米切爾教授尖刻地插道,「我認識的很多中國留學生甚至不知道隋文帝與大運河。」

「我認識的一些新西蘭學生也不知道庫克船長和塔斯曼。」安達忍不住反唇相譏。(註:塔斯曼,荷蘭探險家,於1642年率領第一批歐洲人發現了新西蘭島,並將此地命名為新西蘭;庫克船長,全名詹姆斯·庫克,1769年以國王喬治三世的名義佔領了新西蘭,開始了歐洲的殖民。)

「好吧,好吧,讓我們回到話題上來。」米切爾教授搖搖頭,似乎不想與他陷入爭論,「你剛才說你對長城很瞭解。」

「我想這並不奇怪。」

「這很好,因為如果對長城一無所知的話,就沒辦法勝任這個工作。」

「工作?」

「是的,一份工作,這就是我叫你來的緣故。」米切爾教授拿鉛筆的一端敲了敲桌子,發出渾濁的咚咚聲。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安達還保持著沉默,於是開口問道:「你不想知道這是份什麼工作嗎?」

「我想您會告訴我的,我在等待。」安達慢條斯理地回答。

米切爾教授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不舒服,彷彿在舞會上被笨拙的舞伴踩到了腳一樣,安達覺得自己現在略佔上風。教授把眼鏡推了推,看了他一眼,用兩手操縱輪椅來到書架旁,取下一個藍色的文件夾,從中間抽出幾頁紙來,一邊翻動一邊說道:「你知道,我是個歷史學家,也是個物理學家。出於職業習慣,我更喜歡從純粹的技術角度去研究歷史遺跡以及與之相關的歷史事件,這也是屬於考古物理學的範疇;任何歷史事件,有其人文原因,也有其技術原因。比如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我想你也許知道——穆罕默德二世在加拉太北面鋪設了一條塗滿了牛油的陸上船槽,使得土耳其人將80艘戰船拖運到了金角灣的側面,從而贏得了勝利。對別的歷史學家來說,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是伊斯蘭文明的勝利;而對我來說,那也可以解釋為是摩擦係數的勝利。所以我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物理現象本身,那才是誘發歷史的最直接原因。而考古物理學的意義就在於,我們用物理學的常識來考察歷史上重大事件的原因,並以此來回溯歷史真相。普通歷史學家只能從歷史文獻裡判斷出阿拉伯人確實攻打過君士坦丁堡,而我們物理考古學家則可以通過對加拉太附近的船槽遺跡以及當地土質的研究來復原土耳其戰船造型。」

安達把身體換了個姿勢,保持著安靜,而教授則繼續說道:「我最早對長城產生興趣是在1956年,那時候我在英國約克大學的考古系為一個野外小組提供技術支持。該小組的領導者,也是我的導師卡爾·格羅夫,提出一個有趣的理論。他說從一個考古物理學教授的視角來看,中國的長城是世界七大奇跡建築中最富有現實主義色彩的建築;當印度人、巴比倫人為取悅他們的王妃修建陵墓、羅馬人為取悅他們的市民而修建大鬥獸場的時候,中國人已經開始從更實用的角度來選擇他們的公共工程。長城所具備的含義,完全取決於政治與軍事方面的因素——抵抗北方民族的侵襲——而不摻雜任何浪漫的雜質。雖然羅馬人也曾經在大不列顛島修建了哈德良長城與安敦尼長城,但那只是一項暫時性的簡易工程,無論規模和歷史意義都無法與中國長城比較。嬴政在這方面是相當值得讚賞的君王。

「因此他讓我就這個題目寫一篇論文。在研究了包括阿諾德·湯因比的理論與奧雷爾·斯坦因的實地勘察報告後,我始終還是覺得很茫然,因為我無法確定自己的方向。1957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巴黎年會上被介紹給了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劍橋大學的約瑟夫·李約瑟博士……」

「李約瑟是誰?」安達問道。米切爾教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略帶嘲諷地回答說:「就是寫了《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李約瑟博士,對,中國科學技術史。」他把「中國」這個單詞咬得很重,安達不禁有點臉紅。

「當時李約瑟博士正在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因此他給了我很多建議,並對當時還處於雛形的考古物理學表示出了很大的興趣。我從他那裡得到了不少寶貴的資料,尤其是關於長城的相關史實;在對其中一件圍繞著嬴政與長城而發生的事件做了詳細研究後,我最終確定了論文的題目與方向,那就是長城在特定歷史事件中的物理因素,但是仍舊有一個問題……」

「缺乏實地考察嗎?」

「嗯,你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對考古學一無所知嘛。」米切爾教授的話不知道是挖苦還是恭維,「考古學最重要的就是實地勘察,缺乏實地勘察的歷史論文是沒意義的,就好像在伊拉克找不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小布什是愚蠢的一樣。」

「那你可以去中國考察。」

「我申請過了。1959年6月,我向中國政府提出前往寧夏西吉縣秦長城遺跡以及山海關進行實地考察,但是被拒絕了。於是我的論文不得不擱置,一直到今天。」

「據我所知,中國和英國正式建交是在1972年,在那之後你為什麼不去?」

「1971年,我在津巴布韋考察馬紹那人的大津巴布韋古城遺跡時被當地叛軍襲擊,兩條腿因此殘廢,連家裡的浴室都沒辦法自己去。」米切爾教授說到這裡,傷感地拍了拍自己的兩條腿,發出一陣遺憾的歎息。接著他拿起手中的紙片晃了晃,繼續說道:「後來,我在1986年移民到了新西蘭。一直到上個月,我偶然看到自己在1957年擱置的那篇論文的殘稿,於是決定將它補完,因此我需要一個人前往現場代替我進行勘察。」

「等一下。」安達的聲音裡有種掩飾不住的驚訝與惱火,「我想我需要強調,我是一名商科市場營銷專業的三年級學生,從來沒有受過任何考古方面的專業訓練,也不具備專業知識。你需要的是一隊真正意義上的專家。」

「我希望能與一個中國人合作完成這篇關於長城的論文。」

「我可以為你聯繫北京或者西安的中國考古學者。」

「不,不,我需要的是一位業餘人士的協助,而且整個調查要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

「這真荒謬。」

「也許是吧,你可以把這視為一種偏執,不過我希望你能接受這份工作,我會給你不錯的酬勞。」教授的語氣變得很誠懇,但安達仍舊不為所動。

「您該知道,現在是5月,我有三份3000字的個人作業、兩份小組作業,還有,我必須在6月底之前提交畢業論文的大綱。我不可能在這期間返回中國去做現場勘察。」

「不,不是現在,可以等到8月,你不是預訂了新西蘭航空公司8月4日去香港的機票嗎?」

「……」這次輪到安達的表情變得不自然了,他沒想到,這位教授居然事先連他的行程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因為8月是雅典奧運會,你想趕回國去看直播,對吧。」

「……我認為這有侵犯個人隱私的嫌疑。」安達狼狽地辯解道。

米切爾教授看起來有點得意,他像是好萊塢電影裡常見的幕後黑手一樣將頭向後仰去,同時露出洞悉一切的微笑。「安,我說過了,我是個考古物理學的教授,而且從事的是野外作業。希臘就像是我們的後花園一樣,我與當地政府的有重要職位的人都很熟,我可以給你提供一次去雅典實地觀摩的機會……」

「……呃,這樣啊……」面對這種誘惑,安達終於有些動搖了。他舔了舔嘴唇,兩隻手不自然地搓了一下,「日程上的確安排得開……但最大的問題是,我對遺跡現場勘察並不熟悉,或者說根本就不瞭解。你怎麼能指望一個外行人去弄來有用的數據?」

「這不需要你操心,你只要按照我給你的指導規程去做就可以了。我發明了一種儀器,它會完成大部分作業,你只需要按按電鈕。」

「希望能比我的車更容易操作……」

「我向你保證,沒有比那個更簡單的了。」

教授把椅子轉到電腦前,熟練地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然後屏幕上顯示出一張造型別緻、極具科幻色彩的儀器的3D圖像,與安達所知道的任何一種東西都不同。「這就是我發明的‘西塞羅’科考探測儀,它可以近乎全自動地完成絕大多數複雜的勘測與現場分析,只要你給它安裝上合適的模板。順便說一句,這機器也和西塞羅本人一樣饒舌。」教授看起來對自己的這一傑作十分得意。

「這真科幻……」安達嘟囔著。

「這是科學。」米切爾教授糾正道。安達輕微地聳了聳肩,動作幅度很小,米切爾教授並沒有發覺。

「那麼好吧,我就去那個什麼西吉……」安達覺得自己現在沒有什麼其他的選擇了,何況雅典奧運會的誘惑還是挺大的。

「寧夏西吉縣秦長城遺址以及山海關的歷史遺跡。」米切爾教授重複了一遍,接著從文件夾裡抽出另外一張紙和地圖遞給安達,「據我考證,那段長城與我著重研究的課題有著密切的關係,當地遺跡可以提供相關的細節佐證;而山海關附近的遺跡應該可以給予人文資料方面的證實。」接下來的話題就開始涉及具體的技術細節了,包括長城的建築結構力學解析、建築成分構成、材料密度等等,那些拗口的物理學專業名詞讓安達頭疼不已。米切爾教授反覆重申,這些數據對論文是極其重要的,一定要謹慎,尤其是對於一篇從物理學角度來分析長城歷史事件的論文來說。

「只有無懈可擊的數據才能分析出無懈可擊的歷史。」米切爾教授把聲音提得很高,語氣裡充滿了興奮,「如果你所提取出的數據無誤或者在可以容許的偏差之內的話,那麼我們就可以借此還原出那段關於長城的神秘歷史,而且比那些人文歷史學家更不帶有偏見,因為物理學比人文歷史更公正客觀。」

「希望如此。」安達簡短地回答,這一次並不是因為冷淡,而是因為他已經暈了頭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選中了我而不是其他人?」

「因為你的名字。」

「名字?」

「是的,名字,AN DA,在中國留學生的資料列表裡,按字母順序排你是第一個,就這麼簡單。」米切爾教授摘下眼鏡,悠然自得地擦了擦,然後重新戴上。

到了8月,安達如約攜帶著一批古怪的設備返回中國,在西吉縣與山海關分別做了為期三天的勘察,將到手的數據全部整理成報告,通過電子郵件發給了米切爾教授。後者在四天後將報告郵回到了正在雅典看開幕式的安達住的旅館,上面用紅筆標記出了全部的語法錯誤,在報告的最後還加了一個C-。

安達在雅典看完了奧運會,心滿意足地回到了新西蘭。他抵達的第二天就接到了一封邀請函,上面寫著:彼得·米切爾教授將於8月24日在懷卡托大學PWC教室進行一場考古物理學學術講座。敬請出席。

安達如約在8月24日前往PWC教室,作為數據的搜集者,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去聆聽一下那位教授究竟得出了怎樣的成果。出乎意料,出席這次講座的人相當多,足有兩百多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安達都不認識,因為出席者多是來自物理系和其他理科院系的。那些只看得懂「Profit」(利潤)與「Benefit」(利益)的商學院成員不會對這種東西有興趣。

安達進場的時候,彼得·米切爾教授已經開始了他的演說,坐在輪椅上的他今天看起來容光煥發:「……我們知道,人類的聲音具有多變性,其頻率與聲帶、頜骨、呼吸道、鼻子以及口腔形狀之間存在著一個複雜的互動關係,特定的頻率只能由特定的人體器官位置組合發出。我在醫學物理領域的天才同事們已經順利地建立起這一互動關係的數學模型。假定我們有一個已知的聲波頻率,那麼我們就可以利用電腦軟件重現這一關係——換句話說,我們可以根據聲音來描繪出一個人的容貌。」

下面的人包括安達在內都被教授這段看似完全無關的話題弄糊塗了,米切爾教授好像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也許你們會問,這和今天的講座有什麼聯繫?我的回答是,有的,那就是考古物理學。考古物理學的意義就在於,我們用物理學的常識來考察歷史上重大事件的物理原因,並以此來回溯歷史真相。如我剛才所說,現在我們可以在技術上通過對聲音的檢測來瞭解發聲者的容貌,那麼,如果我們能夠取得古代人類的聲音樣本,就可以成功地瞭解到古人的相貌如何。

「當然,我必須承認,古人也許會遺留下他們的生活用品、他們的城堡或者他們的墓穴,但他們不可能遺留下他們的聲音。我們不指望在金字塔裡挖出一台錄有法老胡夫和他夫人調情的留聲機。」

台下發出一陣笑聲。米切爾教授的聲音這時候陡然升高:「但這並非意味著完全不可能。事實上,我們也可以從古代遺跡中推導出古人聲音頻率的特徵。我們知道,共振是一種最基本的物理現象,一個物體振動的時候,另一個物體隨著振動。發生共振的兩個物體,它們的固有頻率一定相同或簡單地成整數比。這種現象在聲學中也稱共鳴……而根據物理學的原理,影響共振的重要參數是物體本身的材質以及形狀。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瞭解了物體本身的材質和形狀,那麼就可以計算出其固有頻率。假如我們找到一個與古人聲音固有頻率一致且遺留到了今天的物品,那麼就能從物體的結構、材質、形狀等方面計算出它的頻率特徵,進而推導出與其頻率相同的古人的聲音特徵,然後描繪出古人的相貌。」

「可是,我們怎麼知道一件物品是否與特定古人之間發生過共振呢?」台下一個聽眾舉手問道。

「這就是我要說的了。偉大的中國人在他們的文獻中遺留下來了這麼一個歷史事件,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實驗機會來檢驗我的理論。」米切爾教授微笑著回答。他身後的投影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典型的東方女性的臉。

「她就是孟姜女,一位中國古代的傳奇女性。根據中國歷史記載,她的哭聲曾經與長城發生共振,並最終導致了大規模坍塌。我們運用剛才提到過的理論,在秦長城遺址提取了相關數據,並據此復原了她的容貌。」

這時候,米切爾教授身後的投影屏幕「啪」的打出了本次講座的主題:Resonate Phenomena under Physical——Archaeology Perspective: A Historical Case Study about Meng.J,N Crying,and the Dilapidation of Great wall(《考古物理學視角下的共振現象:哭泣的孟姜女以及長城坍塌的歷史個案研究》)。

附錄:關於寧夏西吉縣秦長城遺跡

戰國秦長城,由甘肅靜寧縣入境,進入寧夏西吉縣,沿葫蘆河東岸北行,經西吉縣將台鄉的東坡、保林、明榮村後,於將台鄉的東南側折而向東,進入馬蓮鄉;又沿馬蓮川河東北上,經紅莊鄉,穿滴滴溝,至孫家莊南;折向東,過海子峽河到吳莊北,繞固原市西北10里的長城梁站、明莊、郭莊,到達清水河西岸。在此,長城分為內外兩道:一道由海堡開始,繞喬窪,過清水河,至鄭家磨,又沿河岸南下到陳家沙窩;另一道由海堡向東,過清水河,也到陳家沙窩,與前道長城合併,爾後進入固原東山。東南經西郊鄉水泉三隊、吳溝村的蔡家窪生產隊,進入河川鄉海坪村的墩彎,過寨窪村,又東行至河川鄉黃河村後,東南到城陽鄉的白岔、長城源,自葉家寨轉向東北孟源鄉的趙山莊、草灘、麻花窪後,折向北出寧夏境,進入甘肅省鎮原縣馬渠鄉的城牆彎村莊,全長約400餘里。

孟姜女廟

山海關城東約六公里,有一鳳凰山,山上蔥鬱的林木掩映中,矗立著一座小巧的廟宇。遠遠望去,古廟紅牆與蒼松翠柏交相輝映,愈加顯得小廟古樸莊重,這便是遠近馳名的孟姜女廟。孟姜女廟原名貞女祠,相傳始建於宋以前。據《臨榆縣志》記載:「貞女祠,在東關外十三里望夫石之巔,祀孟姜女。」此祠創始於宋以前,「至明萬曆間,主事張棟重建,崇禎時副使范志完重修……清康熙間曹安宇茸而新蔫。」現存的孟姜女廟即為明萬曆年間的建築。1956年被公佈為河北省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79年,孟姜女廟正式開放成為山海關一大著名景區,每年都吸引了大批遊客到此參觀遊覽。

孟姜女廟坐北朝南,全景區佔地面積約四萬平方米,是一座灰磚青瓦,類似民居的建築。四周林木蔥鬱,掩映著黛瓦紅牆,顯得格外古樸清幽。整個廟宇由長階、山門、鍾亭、前殿、後殿、望夫石、梳妝台、振衣亭、海眼、孟姜女雕像及孟姜女故事陳列室等組成,佈局合理,景物錯落有致。

《龍與地下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