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牲園

這位教士,叫作摩根·柯羅威,土生土長的伯靈頓人。父親是牙醫,母親是當地頗有名望的慈善家,兩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他從小便立志成為一名傳教士。

從柯羅威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來看,他個頭不高,肩膀卻很寬闊,雙肩之間的小圓腦袋像是一枚滑稽的橡子兒。這枚橡子兒上綴著兩撇無精打采的八字眉,眉毛盡力向兩側撇去,幾乎和健茂的絡腮鬍子連綴在一起。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雙湛藍色的細長眼眸,始終散發著頑童般的光芒,感覺他對整個世界充滿豐沛的好奇,從未厭倦,也從未長大。

正因為如此,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柯羅威教士是個虔誠而善良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兒異想天開。

比如他經常在布道前用教堂的管風琴彈奏拉格泰姆——一種剛剛流行於新奧爾良的黑人音樂,或者在《聖經》裡夾入托馬斯·納斯特的諷刺漫畫明信片,分發給信眾。他甚至學過捷格舞和拖步舞。總之一切世俗的流行藝術,柯羅威教士都有興趣帶進教堂嘗試一番。很多人覺得這實在太離經叛道,不過柯羅威教士很固執,他對這些意見統統置若罔聞,繼續我行我素。

「我應該遵從我的內心,因為上帝最瞭解它,它最瞭解我。」柯羅威教士固執地說。

在他四十五歲生日過後的第三天,柯羅威教士接到了一封來自美國公理會差會的藍白信函。美國公理會差會負責海外傳教事務,每年都向東亞、南亞、中東和非洲派遣許多傳教士,去開拓上帝的領土。這一年,柯羅威教士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中國派遣推薦名單上。推薦人認為他信仰堅定、性格強韌、頭腦靈活,是去東方傳教的最佳人選。

當時去中國傳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據說那裡衛生條件非常差,氣候不好,當地人充滿了敵意,教士死亡率很高。如果沒有堅定的信仰,很難踏入那片荊棘之地。

柯羅威教士小的時候,在伯靈頓的公立圖書館讀到過一本《馬可·波羅遊記》。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書中描繪的蒙古草原,像是一片飄在落日邊緣的晚霞——神聖、神秘,並且遙不可及。現在看到這封信函,柯羅威教士天性中屬於孩子的那一部分突然甦醒了,跳著叫著,伸出手想去抓住天邊的彩霞。

於是,柯羅威教士抑制住內心的雀躍,拿起鋼筆,決定接受這份使命。他對於神秘的東方一直懷有強烈而蒙昧的好奇,這次前往中國,到底是為了散播主的福音,還是想滿足好奇心,連他自己都無從分辨,抑或兩者兼有。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在真正的草原先入地獄,再上天堂。

公理會差會的正式派遣信很快寄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為了做充足的準備,柯羅威教士再次前往伯靈頓圖書館,那裡存放著一套完整的《中國通訊》,裡面記錄了關於那個古老帝國的方方面面。就在這次查詢中,他讀到了華國祥的故事,為這個絕妙的主意而震撼。

他決定效仿這位先賢的故智,自己掏腰包購買了一台愛迪生公司的最新型電影機和幾盤膠片,準備帶去中國。柯羅威教士相信,這將對他的傳教事業大有裨益,重現華國祥在歸化城的奇跡。

在這一年的夏天,柯羅威教士帶著他的電影機,和其他九位教士乘坐輪船橫跨太平洋。在旅途中,他找來和中國相關的書籍、公理會雜誌和傳教士的書信,發現這些記載對那個東方大國的描述混亂而矛盾,莫衷一是,就像把許多盒拼圖混在一起,無法拼湊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圖景。

每到這時候,柯羅威教士會放下書本,站在船頭向遠處的東方眺望。他能看到,泛著蒼白泡沫的海浪在太平洋季風的吹拂下緩慢而優雅地翻捲著,墨綠色的海平面宛如巨大透明的魚缸裡盛滿了液態的祖母綠寶石,虛化的邊界漫延至視線與地球曲面的切點,寬闊到無法用任何東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就像草原?

柯羅威教士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一望無際的碧海綠浪,和腦中的草原圖景逐漸重疊。他覺得這個幻想,遠比書籍中的描述更顯得真實可信。

這些雄心壯志的牧者首先抵達上海,短暫休整後又前往北京,住在燈市口油坊胡同的公理會華北總堂。這裡在庚子事變中曾被義和團燒燬,重修的教堂剛剛落成不久,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四層哥特式建築,四邊鑲嵌著漂亮的彩色玻璃,高聳的十字架尖頂在四周低矮四合院的比照下顯得鶴立雞群。教堂兩側凸起的幾條灰白色大理石基座格外受當地人青睞,他們把它形象地稱為八面槽。

教士們在燈市口教堂接受了為期半年的訓練,學習艱澀的中國官話,學習當地繁複的禮節和習俗,試著瞭解這個古老帝國的一切。柯羅威教士在語言方面表現出了耀眼的天分,很快就能生澀地與當地人溝通,可惜他始終學不會擺弄那兩根小木棍。這種叫筷子的食具,就像這個國家的哲學一樣,奇妙而難以捉摸,控制它比控制一匹烈馬還難。

另外一個小小的打擊,是關於電影機的。北京城比柯羅威教士想像中要開化得多。據說在幾年前,那位神秘的中國皇太后舉辦七十歲壽宴,英國人就送了她一台放映機。可惜在播放過程中,放映機轉速過高,點燃了膠片,引發了一場火災。皇太后認為這是個不祥之兆,斷然禁止這東西進入宮廷。

但關於電影機的神奇,已經傳遍了整個北京城。很快在前門外的大柵欄大觀樓影戲院、西單市場內的文明茶園、東安市場內的吉祥戲院、西城新豐市場裡的和聲戲院,紛紛開始提供電影放映,成為京城一道西洋景。居民們對這東西,早已見怪不怪。

這讓柯羅威教士多少有點兒失望,他本來以為自己不遠萬里帶來的這東西,會讓北京的民眾像看到神跡一樣驚歎,結果連流行都算不上。隨即教士安慰自己,也許在更偏遠的地區,電影機仍舊是一件稀罕的東西,那裡的人應該會喜歡的。

說到那位皇太后,柯羅威教士聽說過很多傳聞:她的肆意妄為,她的異想天開,還有她與幾乎整個世界宣戰的瘋狂。不過她現在已經死了,連同那些傳說與無數價值連城的珍寶一起被埋入深深的陵寢,只剩下一座被掏空了的森冷空城。

曾經在一天的清晨,柯羅威教士獨自乘坐黃包車路過天安門。他好奇地瞥了一眼遠處巍峨而古老的紫禁城。此時的它正沉浸在淡藍色的晨靄中,宮殿輪廓模糊,無比安靜,如同一位衰朽的老人坐在籐椅裡沉沉入睡。它也即將——或者說已經——死去,正如那位皇太后一般。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和那位已經死去的皇太后有那麼一點點關係。

公理會這幾年在華發展狀況不算太好,領聖餐的信徒數量停滯不前,而且主要集中在廣東、福建和華北的一些地方。總堂希望這些新來的教士能夠深入內陸偏遠地區,去開拓新的疆域。

所以在為期半年的培訓結束後,總堂急不可待地認為他們已經具備了足夠的技能,可以履行職責了。

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柯羅威教士和其他十二名教士被召集到總堂的休息室內。這裡懸掛著一張中國地圖,紅色圖釘代表這個區域已經有了本堂教士,沒有圖釘的地方則意味著公理會尚未進駐。地圖上只在沿海有孤零零的幾枚紅點,大片大片全都是空白的疆土。

他們被告知可以在紅色圖釘之外任意選擇。但這些教士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他們對那些地方的瞭解完全是一片空白。

柯羅威教士安靜地站在人群中,眼光掃過地圖。這張地圖繪製得十分詳盡,上面勾勒著各個行省、山川河流和道路——不同於美國,這些分割區域的線條蜿蜒玄妙,就像是他們所使用的漢字一樣。整個中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由許多彎曲線段組成的漢字,蘊藏著複雜而細膩的意味,如同一首晦澀幽深的中國詩。

柯羅威教士決定聽從自己的內心,他閉上眼睛,默默向上帝祈禱。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地圖上的一個地名躍然而起,跳進他的視野。

那是兩個漢字:赤峰。

他的漢語學習成績不錯,知道這兩個字的意義,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番奇妙景象:一座紅如火焰的山峰拔地而起,衝破雲霧,直刺蒼穹。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它的漢語發音像天使在遠方吹起號角,令他的胸腔微微顫動,內心沸騰燒灼起來。

為何會和一個陌生的地名有這樣的共鳴?在柯羅威教士的理性尋找到答案之前,感性的強烈衝動已經驅使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用嘴唇親吻指肚,然後點在那個地方。

根據總堂不算詳盡的記錄,赤峰是一個直隸州,屬於北直隸的一部分。在它周圍是一些蒙古王公的領地。這個地方在北京東北方向,位於直隸、滿洲和蒙古草原的交會處,距離北京大約兩百五十英里,人口十萬左右,分散在南北七十英里、東西一百五十英里的廣袤草原和沙漠中。

這豈不是和華國祥在歸化城一樣的境況嗎?柯羅威教士欣喜莫名,堅信這一定是上天給予的啟示。

總堂會督告誡他,那裡土地貧瘠、氣候惡劣,是塞外苦寒之地,當地居民多是信仰佛教的蒙古牧民,不易溝通勸化。柯羅威教士回答道:「如果不是艱苦之地,又怎能彰顯出主的榮光?摩西面臨紅海之時,難道不是對主依然充滿信心嗎?」會督聽到他這麼說,只得放棄勸誡,和同僚聚在一起,祝福這位勇敢而堅定的弟兄。

接下來,柯羅威教士興致勃勃地投入到準備工作中來。他設法從多個渠道搜集了一些資料,想搞清楚自己即將前往的這座叫赤峰的城市,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和很多動輒可以上溯千年的中國城市不同,赤峰出現的時間其實相當短。

清朝皇帝為了維持在蒙古草原的統治,將草原的部落分成了若干個盟和旗,由當地大大小小的領主統治。這些領主不必向帝國交稅,只承擔一些禮儀和軍事義務,旗下無論山川牧場還是領民,都屬於他們的私產。

其中最靠近京城的兩個盟,一個叫卓索圖盟,意思是驛站;另外一個叫昭烏達盟,意思是一百棵柳樹。這兩個盟內通直隸,外接蒙古和關外,商路十分繁盛,居民有蒙古人也有漢人。在兩盟之間的英金河畔、紅山腳下,有一片得天獨厚的平原地帶叫作烏蘭哈達。烏蘭哈達的地理位置十分優越,是駐留休憩的良所。北上和南下的商旅走到這裡,都會停下來休整。久而久之,烏蘭哈達開始出現漢人的定居點,再後來,慢慢形成了一個商業色彩濃厚的大鎮子,以漢人為主,也有許多蒙民來做生意,成了東蒙最重要的一處商埠通衢。

這個叫作烏蘭哈達的鎮子跨越兩盟,而且聚集了許多不屬於札薩克(清朝對蒙古族住區各旗旗長的稱謂)的自由平民,無論行政管理、稅收、司法還是防務,都會產生很多問題。朝廷單獨把這一片區域從兩盟抽出來,設立了一個烏蘭哈達巡檢司,歷代以來名字不斷變化,就在前兩年,才改成了直隸州,直接由承德府管轄,定名為赤峰。

在柯羅威教士眼中,這真是一個頗為奇妙的城市。赤峰這個地方,始終處於一種曖昧和矛盾的狀態。它既位於草原,同時又屬於內地;它的周圍明明都是草原札薩克們的私人領地,卻像中原那些縣城一樣接受朝廷的直接管理;它的大部分領土是富有濃郁蒙古風情的遼闊牧場,城裡卻是鱗次櫛比的各色漢人商舖;牧民們趕著牛羊走過草地,商路上的客商們南來北往,日夜不斷,耳邊繚繞著喇嘛們吟唱的經文。它被數種文化一起哺乳著,停留在邊緣地帶,並不徹底偏向任何一邊,這使得它擁有了兩副面孔。你很難說清哪一副面孔才是本來面目,從不同的角度去審視這座城市,會得出截然不同的印象。

查完資料的當天晚上,柯羅威教士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漫步在一座紅色的山峰之上,山峰的最頂端是一位女子。她挺立在最高處,呈現出與山腳下那座城市相同的特質:她同時擁有兩張面孔,一張粗獷豪邁,似是飽經風霜;一張精緻細膩,還略帶了點憂鬱。兩副面孔不停旋轉輪換,教士卻始終無法抓住它們停下來的一刻,無論他怎麼向上攀爬,都無法觸碰到女子的紅色裙角。

這時一束神秘的月光自天頂灑下來,籠罩著教士全身。霎時間,天地都為之褪色,整個視野裡全成了皎潔。在這一片耀眼的白色之中,那女子緩步朝他走來,腳步輕盈縹緲,赤色的衣裙在白光中異常醒目。教士想伸手去觸碰,近在咫尺,卻又彷彿隔著一個時空。

女子開始翩翩起舞,這是一種奇妙的從未見過的舞姿,兩副面孔隨著節奏變換。柯羅威教士的耳邊,倏然響起了一個低沉男子的聲音,既像是誦經,又像是吟唱。整個世界,就這樣慢慢被月光吞沒……不知不覺,教士就這麼醒來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夢中的細節,甚至連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那一男一女都不確定。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柯羅威教士忙碌於前往赤峰的準備工作。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準備大量書籍、儀器、藥品、農用工具以及能裝下這些東西的運輸工具,甚至還弄到一把史密斯-韋森的M586轉輪手槍,以應付可能出現的危險。公理會在蒙古毫無根基,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好在柯羅威教士的身家頗為殷實,為人又慷慨,大把的銀錢撒下去,這些都不是問題。

可就在這時,一個凡人無法預料、金錢也無法解決的意外發生了。

燈市口教堂每個週末都會舉辦一次晚間彌撒。這一天,一個姓畢的教友帶了他的兒子前來參加。老畢生得粗手長腳,頭戴一頂破舊垂邊黃氈帽,兩隻眼睛高高凸起,眉毛短而粗,看起來永遠處於驚訝狀態。他的兒子只有十歲,叫作小滿。

小滿的腦袋很大,脖子卻很細,晃晃悠悠隨時會斷掉似的。這個小傢伙有著一雙細長的漂亮眼睛,眼神卻淡漠呆滯,對外界的任何動靜都無動於衷。

這個孩子一直無法開口說話,老畢拜遍了京城附近的各處廟宇,都沒什麼效果,他期望這個上帝能夠比菩薩和神仙靈驗一點,讓兒子早日痊癒。總堂雖然對這個動機不是很喜歡,但畢竟信徒難得,便也接納了他們進來。

彌撒儀式開始以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這個孩子趁大人沒留意,從旁邊領聖餐的桌子上拿走了一根點燃的蠟燭,從側門跑到了教堂的後院。

此時在夜空之上,稀薄的雲層被晚風撕扯成一截截長條,像雲質的粗麻繩,一圈圈挽在那一輪彎月的脖頸處,讓它垂吊下來。月光搖搖晃晃,整個後院的色調介於蒼白與晦暗之間,幾處墓碑與房屋的邊緣變得曖昧模糊,彷彿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小孩子蹲坐在台階上,用手心托起蠟燭,眼神始終盯著搖曳的燭火,這是整個後院唯一能讓眼睛聚焦的東西。

這時,在墓碑之間的草叢裡,鑽出了一隻灰色的老鼠。老鼠見到生人,立刻掉頭逃走。小滿的眼神裡充滿興奮,他站起身來,舉著蠟燭朝那邊追去。很快老鼠鑽入了後院一處籬笆後的庫房,那裡的窗下有一個因木料糟朽而破開的大洞,還未來得及修補。

小孩子也從這個洞鑽進庫房。這裡擺滿了教會的各種日用物資、食物以及一些印刷用的機械設備。箱子與箱子之間用一層層稻草墊子隔開,形成一個簡易的迷宮。

老鼠不見蹤影,小滿一邊高擎著蠟燭,一邊用嘴發出像老鼠一樣的啾啾聲。他的唇舌熟練地蠕動著,彷彿真的通曉那些小獸的語言。老鼠聽到這個聲音,遲疑了片刻,然後在前方的通道停住了。

小滿一邊繼續啾啾叫著,一邊伸出手去,想去抓它灰色的毛皮。不料手一鬆,蠟燭跌落在了地上。

熾熱的燭火立刻將附近的稻草點燃,呼啦一聲,陡然形成了一圈火線。借助附近的稻草墊子,火頭很快便燎燃了教會剛買來的一批硬紙板,接下來遭殃的是幾十匹棉布、整整十捆麻線和一些衣物。這些東西都是絕佳的燃料,讓火勢更加兇猛。濃重的黑煙迅速籠罩了整個庫房,吞噬著附近所有的東西。

不幸的是,柯羅威教士的放映設備恰好就存放在庫房裡。它的外包裝是一個厚實的大木箱,擱在一堆切成巴掌大小的白樺原木之間——教會本來打算把這些木料加工成小巧的十字架飾品。當火勢蔓延至此,十字木料率先被點燃,它們圍住木箱,雀躍吶喊。火苗從箱子裡的各處角落冒出頭來,電影膠片率先畢畢剝剝地燃燒起來,那些膠片上的美妙圖景一幀幀被烈焰吞沒。隨即,放映機的木質外殼、搖柄和鏡頭也在高溫舔舐中扭曲、變形……

等到教堂裡的人聞訊趕來,整個庫房已經化為一片白地。柯羅威教士沮喪地發現,廢墟中,放映機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就像是一團烏黑的古怪木雕,完全不存在修復的可能,只能徹底報廢。

小滿僥倖逃生,他被憤怒的父親揪住脖頸拎到院子中央,狠狠地用馬鞭一下下抽打。孩子原地一動不動,每次馬鞭呼嘯著抽過來,他瘦弱的身軀下意識地一抖,嘴巴張合,卻沒發出任何慘叫。一條條觸目驚心的鞭痕出現在他枯黃的皮膚上,還伴隨著教士們聽不懂的怒罵。

柯羅威教士不願意見到這樣的場面,他走過去,阻止了老畢的舉動,憐惜地摸了摸小滿的小腦袋,說這也許是天意,不必責罰這頭迷途的小羔羊。

老畢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他只是一個窮苦的馬車伕,根本沒錢賠償教會的這些損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的兒子扯著父親的衣角,眼神始終是那麼淡漠,既不驚恐,也不憤恨,彷彿這是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面對這種情況,柯羅威教士只得跟總堂的人表示,放棄自己那一部分的賠償。至於其他損失的物資該怎麼補償,就讓教會和老畢之間協商好了,他還有自己的麻煩要操心。

這一個意外事故,讓柯羅威教士的「華國祥計劃」完全落空。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柯羅威教士走遍了京城的娛樂場所,看是否能收購另外一台電影放映機,可惜沒有一家願意賣掉。他也咨詢了幾家商行,從美國購買新機器再運過來,至少要半年時間,這太長了,他不能等。

總堂的人很奇怪,對柯羅威教士說:「你只要像其他教士一樣就可以了,這個放映機並不是非要不可。」柯羅威教士卻固執地搖搖頭,他的內心湧動著一股奇怪的執念——這一次的草原之行是上帝的大計劃,沒有電影放映機是不行的。

柯羅威教士訂購了許多報紙,每天都在上面尋找,說不定能有二手的電影放映機出售。七天之後的一個清晨,他展開《京話日報》,忽然注意到一條啟事。

這條啟事是關於萬牲園的。這是京城——或者說中國——唯一的一家動物園,現在關園在即,要拍賣園中動物,有意者請前往園內洽談云云。

柯羅威教士知道這個地方。它位於京城的西郊,始建於光緒三十三年。這裡最初是農事試驗場,後來在兩江總督端方的主持下,從德國的獸商寶爾德那裡購買了一批禽獸,投入園中,各地督撫、諸國使節也紛紛進獻。一時間園內聚集來自各大洲的珍禽異獸,從獅、虎、棕熊到鸚鵡、天鵝、烏龜、虎紋馬(斑馬)等動物,一應俱全。當時的皇太后和皇帝時常會過來參觀,都很喜歡。

除了接待皇家之外,這個萬牲園對所有人都開放,成人銅子八枚,孩童與僕從四枚。京城市民對這些從未見過的神奇動物充滿了興趣,每逢節日,大批參觀者便湧入園中,人頭攢動,算得上是京城一大盛景。還有畫家把這些動物形態繪製成小卡片,在園門口販賣,一度很流行。

可惜在柯羅威教士抵達北京時,這個萬牲園已經敗落。自從皇太后去世之後,新任皇帝與攝政對這個地方喪失了興趣,官府的撥款逐年減少,再加上中間剋扣貪污,整個園子入不敷出,經營慘淡,不少動物因為缺乏食物供應和照顧紛紛死去。去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

管園的是三個德國飼養員,他們已經連續數月沒領到工資了。萬般無奈之下,德國人私自決定把園內倖存的動物全數拍賣,希望能籌得足夠的款子去買回歐洲的船票。

柯羅威教士翻閱著這篇報道,忽然之間動作停住了,一道光照進胸膛,福至心靈。

他攜帶電影放映機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重現華國祥的奇跡,用好奇心把蒙古草原上的人們吸引過來,聆聽布道。整個計劃裡,最重要的不是放映機,而是如何激發草原居民的好奇心。這件事,並非只有放映機可以做到……

「要有光」,於是它就在教士的心中亮起來了。

一個瘋狂的想法隨即被光亮吸引而來:倘若把萬牲園的珍禽異獸買下來,在赤峰建起一個同樣的園子,豈不是一樣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他們一定沒聽過雄獅的怒吼,也沒領略過巨蟒的恐怖,更不知道還有虎紋馬這種突兀奇特的動物。如果能夠把這些動物都帶過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奔跑、跳躍、嘶吼,這豈不是比電影放映機來得更震撼嗎?

一個建在遼闊草原上的動物園!多麼異想天開而又絕妙的主意!

柯羅威教士自從決定前往赤峰之後,就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毫無疑問,這一定是來自於上帝的感召,可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柯羅威教士就像是一個即將啟程的士兵,行裝已備,將軍的命令卻還未下達,不知去執行什麼樣的任務。

柯羅威教士相信,上帝的意志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傳達給自己。而現在,正是那個時刻。

他的手微微發抖,報紙抖得嘩嘩作響。柯羅威教士勸說自己,這是個荒唐的主意,可找不到否定它的理由。理性的勸誡像潮水一樣湧上來,然後又悻悻退去。這個想法宛如一顆固執的種子,深深植入心中,便不肯輕易被抹平。整整一夜,柯羅威教士滿腦子裡全都是各種動物,它們在大腦中的草原上激情奔馳,一直跑到地平線的邊緣,然後又衝回來,用蹄子、角和牙齒撞擊著教士的腦殼,讓他頭疼欲裂。

經歷了一夜的辛苦失眠之後,柯羅威教士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出現在萬牲園的門口。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萬牲園的正門,是一個中國式的精緻暗紅色拱門,門下是對開的鐵欄杆攀花,在門花磚雕的中央有「農事試驗場」五個漢字,兩側是兩條凸起的四爪長龍浮雕。在大門左右各有一間木屋。左邊的木屋有白、紅兩色小窗,分別售賣男、女參觀票,右側是一個存物處,用來存放遊客的大件物品。

曾幾何時,這裡熙熙攘攘,無數好奇的目光湧動。可惜現在卻是一片空空落落,所有門窗都緊閉著,牆壁上的各種告示沒扯乾淨,白藍相間,顯得斑駁不堪。門前的碎石小路上滿是垃圾與落葉,無人清掃。暗紅色的大門鐵欄杆歪歪斜斜半敞著,整個萬牲園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被做成了標本的孟加拉虎,保持著張開嘴咆哮的姿勢,可其實只是徒有皮毛罷了。空氣中隱隱有腐臭的味道,揮之不去。

接待柯羅威教士的是一個頭髮微微捲曲的德國飼養員。他穿著一身中式馬褂,臉色蠟黃,指間的焦痕暗示其還有吸食煙土的習慣,顯然日子過得不算好。

德國人先抱怨了一通朝廷的不負責任,然後從懷裡掏出一份詳盡的賣出名單,分別用德文、英文和中文標明了動物的種類、數量、價格以及健康狀況——價格很公道,幾乎可以說是甩賣,至於真實的健康狀況,只有天曉得。

「只要湊夠我們三個回德國的船票就好。」飼養員半是乞求地看著美國人。顯然,在報紙上刊登的啟事效果並不好,願意來這裡詢問的人寥寥無幾,眼前這位教士說不定是他唯一的希望。

柯羅威教士仔細地閱讀完全部名單,陷入了沉思。這既是一個科學課題,也是一個宗教課題,同時還是一個商業課題。

他不可能把整個動物園都買下來,必須有所取捨。這種做法讓教士感覺自己變成了諾亞,要遴選出登上方舟的動物,其他則只能等待著大洪水的降臨。

遴選工作並不容易,畢竟他即將前往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苦寒之地,氣候據說非常惡劣。教士必須要充分考慮動物們的體形、習性、適應能力、食料供應,以及它們目前的強壯程度,以確保它們能熬過草原上的第一個冬天。

而且從商業上考慮——教士痛恨這種說法——他還得揣摩清楚,什麼樣的動物才最討草原居民喜歡。畢竟有些動物,比如雪貂和天鵝,會引起人類的好感,有些動物則令人厭惡,比如那幾隻淺綠色的大蜥蜴。

經過反覆思考,柯羅威教士首先選中的是一頭叫「虎賁」的非洲雄獅。他聽說,中國人對獅子懷有狂熱的崇拜之情。在許多官府、大戶人家門前和橋樑上,到處都能看到獅子的雕像;很多器物上都能看到各種以獅子為主題的裝飾;扮演獅子跳舞這種民俗,流行於從京城到廣州的各種祭典中——最神奇的是,中國並不是獅子的原產地,人們關於獅子的大部分印象都來自於想像,這想像已經累積了數千年。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讓他們見到真正的獅子模樣。

然後柯羅威教士又挑選了兩隻叫「吉祥」「如意」的虎紋馬。它們是馬的一種,但樣子足夠獨特。雖然蒙古草原上有無數的馬匹,但這種黑白條紋相間的怪物,絕不會跟其他馬匹相混淆,應該有足夠的魅力吸引牧民來圍觀。更重要的是,它們雖然無法被人騎乘,必要時卻可以拴在大車後頭跟著走,對於運輸來說是一個好消息。

最後柯羅威教士又選中了五隻橄欖狒狒。這些傢伙是在東非的稀樹草原上被捉到的,它們的鬃毛看起來很威武,個頭也不大,適合運輸。

無論是獅子、虎紋馬還是狒狒,都來自於非洲草原。教士想,至少對它們來說,會比其他動物更適應蒙古草原。

一頭獅子、兩匹馬和五隻狒狒,教士計算過,這些動物恰好是他能帶去赤峰的極限。

飼養員喜出望外,這筆採購大大超出了預期,他本來只指望這教士買走幾隻水鳥。德國人慷慨地額外贈送了一隻虎皮鸚鵡和一條巖蟒,算作添頭。教士想了想,這兩隻動物都不算太大,便接受了這個好意。

敲定了最後採購的名單之後,教士表示希望能夠查驗一下動物的健康狀況。德國人連連表示贊同,慇勤地在前頭帶路,引著教士朝著萬牲園的內部走去。

萬牲園分成三個部分:植物園、農事試驗場和動物園。植物園和動物園並列在前,農事試驗場在後。柯羅威教士和飼養員穿過拱門,踏上一條用白色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小路蜿蜒伸向園區深處,石縫之間全是星星點點的雜草,顯然已久無人踩踏。

只是拐過一道小彎,環境陡然變得十分安靜。似乎有一圈厚厚的綠色帷幕悄然落下,隔絕掉外界的一切聲響。柯羅威教士注意到,這綠色帷幕是從隔壁植物園裡伸展出來的。因為缺乏適當的照料,那些名貴植物死去了一多半,倖存者則展現出了旺盛的生命力,瘋狂地四處蔓延。

丁香花東一簇、西一簇地掩藏在綴著連翹花的灌木之間,不知名的野草和名貴的魚花蔦蘿沿著路兩側的凸起牆根一路糾葛扭打。每走上一段路,就會有幾根枯竹橫貫在上空,那本是夏日用來遮陽的布棚骨架,可此時卻纏滿了翠綠的爬山虎,遮蔽了天日,一朵朵萬字狀的白花肆無忌憚地在其間開放。

這些平時溫和的植物,一旦失去管束,就顯出咄咄逼人的氣勢,像是一群綠色的馬匪。在這個被人類忘記的地方,它們肆無忌憚地野蠻生長,即興發揮,直到把園子變成一座翠綠色的蠻荒迷宮。若沒有鵝卵石小路指引,沒人知道正確的走法是什麼——而那條小路,也已經被野草塗抹掉了一半的痕跡,眼看就要消失。

教士好奇地東張西望,像個孩子似的,探索著每一處拐角和岔路的巧妙。飼養員則不斷催促快走,他想盡快落實這一筆交易。

兩個人很快穿過這片綠色蠻荒,來到動物園內。大大小小的獸捨分佈在過道兩側,每一間都被高低不一的塗漆木柵欄圍住,有一塊褐色的牌子豎在旁邊,用墨色的中、英文寫著居住者的種類、產地等。

園區恐怕已經很久不曾打掃,空氣裡瀰漫著陳舊的惡臭。這些臭味一部分來自於糞便,另一部分可能來自於動物腐爛的屍骸。柯羅威教士向左右看去,感覺自己像是漫步在一間間標本室之間,週遭一片死寂。

大部分可憐的動物都奄奄一息地待在柵欄內側,毛皮乾枯萎靡。它們缺少足夠的食物,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沒有吼叫,沒有嘶鳴,眼神呆滯,對走近的人毫無反應,處處都透著行將死亡的木然。

飼養員恐怕教士的信心會被這種慘狀打擊,首先帶他去見了虎賁。它在這個動物園裡是當之無愧的王者,獨享一片最大的黃土坡地。全靠它,動物園才能賺到一點點可憐的門票錢,不過大部分收入都填進了它的肚子。

此時虎賁正無精打采地趴在坡頂,瞇著眼睛,毛皮下一條條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見。它早見慣了遊客好奇的目光,對教士的到來沒什麼反應,只有尾巴擺動著趕走蒼蠅。

飼養員拿起一根長長的竹竿,試圖去挑逗它的鼻子,讓它怒吼或撲咬。而虎賁完全無動於衷,像是一位古板的教師在聽蹩腳笑話。

飼養員有點兒氣惱,他必須得向教士證明,這頭獅子有足夠強勁的活力。他彎起胳膊,開始用竹竿粗暴地在虎賁身上亂捅。獅子實在被騷擾得不行了,抬起前爪把竹竿頭輕輕撥開,晃了晃鬃毛。飼養員以為它要來一次招牌式的怒吼,可它只是打了個噴嚏,然後慢悠悠地回到籠捨裡。

飼養員還要繼續挑逗,卻被教士攔住了。柯羅威教士並不想要一頭凶性十足的怪獸,這頭獅子略顯瘦弱,脾氣還挺溫順,正合心意。當然,如果野性能再強烈點兒就好了,不過教士覺得到了草原會有辦法解決。

緊接著,他們又先後參觀了虎紋馬、狒狒的館舍。這些動物不能說健康,但至少都活著,應該能應付接下來的長途跋涉。至於那條蟒蛇,它懶洋洋地盤在自己的窩裡,若不是偶爾看到信子吐出,根本看不出死活。

那隻虎皮鸚鵡的來歷,是所有動物裡最為顯赫的。它原本是一位外地官員進獻給皇太后的壽禮,會用字正腔圓的漢語大喊:「萬壽無疆!」皇太后很喜歡它,無論去哪都帶在身邊。有一次它不知從哪裡學到一句髒話,命運就變了,這是一樁不可逆轉的污染,不可以再留在皇宮。於是皇太后便下令把它送來萬牲園。

它有著一身漂亮斑斕的羽毛,一看到教士,立刻大叫道:「死鬼!」然後用力地點了三個頭。飼養員連忙解釋說,這是從宮裡帶出來的壞習慣,大概是聽見了哪個太監和宮女調情。

教士登時來了興趣,試圖逗它說出更多的話,飼養員慚愧地表示,這是它現在唯一會的一句。自從來了動物園,這畜生連「萬壽無疆」都給忘了。虎皮鸚鵡一點兒不覺得羞愧,反而趾高氣揚地拍動翅膀。教士哈哈大笑,伸出手要去摸它的小腦袋,結果被它毫不客氣地狠狠啄了手。

盤點完這幾隻動物的健康狀況後,教士表示很滿意,願意按談定的價格付款。飼養員迫不及待地拽著他去把合同簽了。這時教士帶著悲憫的眼神環顧四周,隨口問了一句:「其他動物會怎樣?」

飼養員聳聳肩:「在未來幾天內如果沒有買家的話,它們就只能留在這裡。我們買好三張回歐洲的船票以後,會用剩下的錢給它們準備最後一點吃的。接下來……就看上帝的意思了。」然後他比了一個手勢。柯羅威教士知道,在水手的行當裡,這個手勢意味著棄船各自逃生。

那些動物的木然眼神,再一次浮現在教士的心中。看到屍體是一回事,看著一個生命在眼前無助地慢慢消失,是另外一回事。教士不知道當年諾亞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來注視那些被放棄的動物,反正他覺得很難過,可又沒什麼能做的。教士只得默默地祈禱片刻,然後轉過身去,和飼養員並肩離開。他極力避免與動物們再度對視,生怕又被它們的眼神所觸動。

萬牲園的動物園是一條環形路線,遊客可以從頭逛到尾,不需要走回頭路。飼養員帶著教士繼續朝前走去,飛快掠過一排排灰敗的獸捨與禽鳥籠子,很快在路的右側,出現了一座假山。

這座假山是用太湖石壘成,造型極力模仿真正山脈的曲折。青灰色的嶙峋山體分成兩半,一大一小,中間用一條長如象鼻的微拱石橋相連,有翠綠色的籐蘿遊走其間。遊客從石橋下穿山而過,即是出口。

就在柯羅威教士穿過這座石橋,即將離開動物園時,他看到了萬福。

在石橋前方右側不遠處,假山的山體突然凹陷,形成一個很寬闊的半月形空地。一道特意加厚過的木柵欄和兩側高聳逼仄的山體,把這片區域圍成了一個封閉的園子。

教士走過石橋,看到在園子的盡頭,一頭瘦骨嶙峋的灰色小母象正孤獨地站在一塊巨岩之下。她面對著山壁,長鼻子低垂下去,深陷的雙目黯淡無光,連縈繞四周的綠豆蠅都不能讓眼珠轉動一下。她的右後腿上拴著一條銹跡斑斑的粗大鐵鏈,鏈條已經緊緊勒入皮肉,邊緣結起了厚厚的疤繭,鏈子的另外一端纏繞在一根木樁子上。

那一瞬間,教士的心臟彷彿被一隻手緊緊攫住。他看向飼養員:「這是什麼?為什麼我在拍賣名單裡沒看到?」

飼養員趕緊解釋了一下。原來當年萬牲園開辦之際,主持這件事的大臣端方從印度弄來一對會跳舞的大象,以討皇太后的歡心。可惜公像水土不服,很快死去,留下已經懷孕的母象。後來它生下一頭小母象,被命名為「萬福」。

萬福到了三歲時,母親因吃下大量劣質食物而腹瀉死去。這頭小母象就獨自待在萬牲園裡,成為園中唯一一頭大象。從生下來起,萬福的眼神就透著一股憂傷的情緒。她從來沒離開過這個像園半步,更不會跳舞來取悅人類。大部分時間,她都是這樣面對著假山,不知在想些什麼。曾經有一個小孩子鑽進象園,引起了萬福的驚慌和踩踏,從那以後,飼養員只好用鐵鏈把她緊緊拴住,以防止她再度發狂。

如果萬福早出生幾年,說不定會成為萬牲園的一位明星,可惜皇太后一死,萬牲園陷入了深重的財政危機。像萬福這種食量巨大的動物,便成了萬牲園最沉重的負擔。飼養員告訴教士,現在園內根本無力負擔她的口糧,只能削減到最低限度。從目前的狀況估計,沒幾天她就會餓斃,所以乾脆沒有寫進拍賣名單裡去。

教士站在象園的邊緣,觀看良久,然後問飼養員是否可以進去看看。飼養員猶豫了一下,點頭應允。這頭大象已經奄奄一息,應該沒什麼力氣傷人,他可不想掃這金主的興。

得到許可之後,教士推開餵食用的木門,踏進象園,慢慢地走到萬福的身旁。萬福對教士的靠近毫無反應,她早沒了發狂的力氣,只夠勉強維持站立,就像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

柯羅威教士大著膽子站到了萬福的正前方,瞇起眼睛仔細端詳著眼前的動物。從前在伯靈頓的動物園裡,他也曾經看過大象。跟同類相比,萬福實在是太瘦弱了,幾乎只剩下一層蒙在骨頭上的皮。

彷彿被什麼聲音指引著,柯羅威教士伸出手,去撫摸萬福粗糙龜裂的皮膚,然後用靈巧的指頭趕開蒼蠅。這個動作持續了一分鐘,忽然一滴巨大晶瑩的淚珠從萬福眼眶流出來,啪嗒一聲落在滿是糞便的沙地上。教士有些驚訝,但並沒停止手的動作,從眼眶撫到嘴角,再到低垂的鼻子和蒲扇般的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萬福巨大的身軀徐徐晃動了兩下,兩條前腿突然一屈,跪倒在地。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位於假山一處裂隙之下,如今正值正午,大象的身子矮下去,原本被遮擋的陽光便投射下來,恰好照在她的前額和教士之間,把他們兩個籠罩在一片神聖的金黃色光芒中。

這個動作,也許只是母象太虛弱了,實在無力支撐自己的身軀,並沒有什麼深意。可柯羅威教士卻一下子淚流滿面。他認為自己聽見了啟示,聽見了一個受苦的靈魂正在做最後的呼救。

他拍了拍萬福的身體,在內心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跟我去赤峰吧,那裡是你我的應許之地。」柯羅威教士喃喃地說。

萬福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她努力捲起長鼻子,用如同手指一樣的鼻前突起,輕輕點了一下新主人的額頭——這對此時的她來說,可是一個奢侈的舉動。剛才那一連串眼淚,似乎把她烏黑的眼神浸潤得有了一絲活力。柯羅威教士低下頭去,本想把鐵鏈從這頭可憐的動物腿上移開,但檢查後發現鏈條已經深深嵌入血肉,長在一起,如果強行解開將會導致大量出血,只好作罷。

柯羅威教士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然後朝外面走去。萬福用鼻子稍微擋了一下,似乎有些戀戀不捨。不過她最終還是抬起了鼻子,目送著教士離開。她似乎明白,這個人還會回來的。

飼養員正在象園門口打著呵欠,似乎大煙癮又犯了。柯羅威教士徑直表示,希望在採購名單裡加入這頭母象。

對於這個請求,飼養員有些為難。他本來已經有了打算,等這頭象死掉,把屍體賣給京城裡的一位醫生。

柯羅威教士伸開雙手,對飼養員請求道:「給些憐憫吧,弟兄,她與我們的祖先曾同在方舟。」飼養員不太情願,可他也怕這位主顧拂袖而去,把整個買賣給攪黃了。經過幾輪討價還價,兩個人最終達成了一個協議:柯羅威教士再為這頭大象付一筆款子,外加一條純金的十字架掛飾,就可以把她牽走。

柯羅威教士還額外提出一個要求,讓他們從今天開始,恢復對萬福的食料供應,一切支出由他承擔,再找個獸醫,設法把那條鐵鏈取下來。萬福太衰弱了,必須盡快恢復健康,否則是沒辦法長途跋涉的。

在金錢的驅使之下,飼養員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不過他不太理解教士的做法:「這頭母象到底有什麼價值呢?值得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教士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豎起手指點向天空。他遠遠地再次遙望了一眼萬福。她居然轉過身來,背對著假山,向自己看過來。

萬福的出現讓柯羅威教士意識到,這個草原動物園的意義比原來要深遠得多。他堅信,上帝對命運的一切撥弄,都是大計劃的一部分。他既然看到了啟示,就要勇敢地迎上去,哪怕前方是鋪滿荊棘的懸崖。

離開動物園之後,教士回到總堂,開始著手準備前往赤峰的行程。很快他發現,有些問題不是光憑信念就能解決的……

從北京到赤峰有八百多里,不通火車,也沒有水路,只有一條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隊通行。如果只是柯羅威教士自己出行,或者跟隨一支商隊出發,二十天左右即可抵達。

但因為教士的任性,要攜帶這麼多動物同行,讓這件事的難度成倍增加。

一頭獅子、兩匹虎紋馬、五隻狒狒、一隻鸚鵡和一條蟒蛇,需要僱傭至少兩輛雙轅大馬車來運載。這些動物沿途要進食,還要有人照料,再加上教士自己和要攜帶的其他物資,總共要四輛大車,以及相應的畜力和人力。

而現在由於教士福至心靈,居然還要多攜帶一頭大象,讓完成北京到赤峰這段旅途變得比駱駝鑽過針眼兒都難。

北京城裡,拉貨的大多數是兩輪平板大馬車,運載能力十分有限。教士所能找到最大的馬車只能裝載四百斤,勉強可以運走營養不良的虎賁,但絕不可能運走萬福——她即使在最瘦的時候,體重仍舊超過八百斤,絕不可能通過馬車來運輸。

教士很疑惑,萬福的父母體形更加龐大,它們是如何從天津運到北京的?

通過調查萬牲園的文獻和詢問飼養員,柯羅威教士才知道,當年萬福的父母來到中國,是先乘坐海船到天津港,然後被人牽著登上專門改裝過的火輪車,運送到北京正陽門。為了讓那兩隻龐然大物順利入園,朝廷甚至從正陽門火車站修了一條小支線,沿西城牆邊緣向北延伸,直達萬牲園的旁邊。報紙上對這件奇事議論了很久。

從天津到北京有鐵路,尚且如此折騰,更不要說從北京到赤峰了。

總堂的人竭力勸說柯羅威教士放棄這個異想天開的荒唐想法。在他們看來,柯羅威教士簡直是瘋了。與其要運送這些莫名其妙的動物,多帶去幾本《聖經》豈不是更合乎主的精神?總堂會督先後幾次找他談話,告訴他這裡是中國,特立獨行是一件非常有風險的事,尤其這件事既昂貴又毫無意義,如果讓別的教會知道,公理會派了一個馬戲團前往傳教,他們會淪為笑柄。

柯羅威教士興奮地給會督講了他在萬牲園假山旁的神啟,雙臂揮舞,兩眼閃閃發光,可會督卻面無表情。

「為何主的旨意,要通過一頭大象傳達給你?他讓你帶這麼多動物去草原,又有什麼用呢?」會督發問。柯羅威教士回答說:「它們是牧者的手杖,可以聚集羔羊;它們是號角,是華國祥的電影放映機,是傳播福音的使者。您能想像到嗎?在古老的蒙古草原上,建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動物園,是人們前所未見的景象……」

「我們要傳播的,是信仰,不是氣味。」會督開始不耐煩起來,「我看那個所謂天啟,只是你被大象糞便熏昏了頭,產生了幻覺。柯羅威弟兄,你現在的想法很危險,太過離經叛道。」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動物園的建立,會讓主在民眾心目中贏得更多好感。正如《使徒行傳》所言:我們所看見、所聽見的,不能不說。」

「我們不能像做生意一樣,把萬能的主當成一個籌碼;也不能像馬戲團外的三流魔術師一樣,用廉價輕佻的手法把那些潛在的信眾吸引過來。這些外物只會讓信仰蒙羞——而且你要小心,這已幾近偶像崇拜。」

「不,不,這只是一種手段,基督難道不是將加大拉的惡鬼附到豬身上才把他們趕落懸崖?」

會督歎了口氣:「你只是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想借上帝之名來滿足你的好奇心吧?」

會督這句話倒是一針見血。柯羅威教士自己都說不明白,他如此執著於把動物們運到草原這個計劃,到底是信仰的啟示,還是單純覺得那一番景色會很有趣——正如會督所言,這個想法很危險,它暗示一個神職人員會被虔誠之外的情緒所驅動,將自己內心的渴望置於上帝之上。

「你究竟是為了建動物園而去赤峰傳教,還是為了去赤峰傳教才建動物園?」會督嚴厲地質問道。

柯羅威教士適時閉上了嘴,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謙恭道:「我應該遵從我的內心,因為上帝最瞭解它,它最瞭解我。」

聽到他這麼說,會督一時間居然束手無策,右手指頭煩躁地敲著桌上《聖經》的封皮。

美國公理會的組織結構,乃是各地教堂自治的鬆散聯盟,並不像天主教一樣有層級分明且控制力很強的上下級體制。正因為如此,柯羅威教士才能自由地在伯靈頓搞各種布道嘗試,沒人能真正約束他。公理會的中國差會雖然實行統一管理,但傳統仍在,教士本身的獨立性很強。如果柯羅威教士打定了主意,會督還真是沒辦法阻止。

思慮再三,會督只得委婉地暗示,如果柯羅威教士一意孤行,他隨時有權把前往赤峰的委任撤銷。沒有教會出具的介紹信,當地衙門不會認可他的傳教資格。柯羅威教士立刻表示,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他會選擇自行前往,為此被逐出教會也在所不惜。

「畢竟能裁判我們的,只有萬能的主。」柯羅威教士丟下這句話,離開了房間。

除了公理會之外,另外一個打擊來自於北京的大車行。教士先後詢問了十幾家有長途貨運業務的大車行。那些掌櫃聽說要運送一批沒聽過的奇怪野獸,立刻拒絕了。北京到赤峰實在太遠,他們擔心半路上猛獸的氣味會讓駱駝和馬匹受驚,把整輛車都折進去。他們之間還流傳著一則奇妙的傳言,認為幫一個洋人運送洋獸,會遭到上天的懲罰。

再者說,就算他們願意,也沒辦法把萬福弄上車。她太重了,就算弄上車,也走不了多遠。

可教士太固執了。在假山前的那一次啟示,讓他的內心無比熱誠,他堅信帶著這些動物前往草原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它的重要程度甚至在理性判斷之上。

一個人可以固執,也可以異想天開,當這兩種特質合併在一起時,他就會變成一團跳躍的火、一台上足了氣的蒸汽機。柯羅威教士整個人都被這項事業迷住了,他日以繼夜地翻閱資料,尋找合適的承運商,毫不吝惜地花費著自己的積蓄。外界的反對,反而化成了推動他繼續向前的強大動力。

努力總會獲得回報。又過了半個月,運輸問題終於迎來了一個奇妙的轉機。

那個不小心燒掉了教堂倉庫的小孩子,他的父親老畢是一個老車把式,在這一行當裡頗有聲望。那次失火之後,柯羅威教士寬恕了老畢的兒子,主動放棄了賠償。老畢對此一直感念於心,當他聽說柯羅威教士在四處尋找車子時,便主動找上門來,願意提供這方面的服務。

聽完柯羅威教士的計劃,老畢猶豫了一下,這確實是個非比尋常的業務。他隨後一拍大腿,慷慨地說:「報恩不是買菜,豈能挑肥揀瘦。這件事我一定設法辦成。」

老畢活動了幾天,終於說服了幾個車行的伴當,只要價格合適,他們願意提供大車給教士。老畢拍著胸脯,說他會親自掌鞭,保證把教士安安穩穩送到赤峰去。

不過老畢也說,其他的動物好說,只有萬福是萬萬沒辦法運走的。

說到這頭大象,教士在準備期間,抽空去探望了她幾次。德國飼養員確實很盡心地在照料,萬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了精神,毛皮和眼神都開始泛出光澤。她後腿上那條鎖鏈也被一位獸醫小心地取下來,不過留下了一圈黑褐色的烙印,像戴了一枚戒指似的。

萬福每次看到教士來,都會揮舞鼻子,親熱地在教士臉上蹭來蹭去。烏黑的大眼睛裡,透著安詳與平靜,當初那股死氣沉沉的晦暗霧氣,逐漸在瞳孔裡消散。教士很高興,他從未婚配,更無子嗣,現在在萬福身上,他居然體會到了一種作為父親的樂趣。

只要時間允許,教士會坐在象捨裡,仰著頭一待就是幾個小時。萬福從來沒有不耐煩,她總是安靜地站在教士旁邊,為他驅趕蚊蠅。

老畢也帶著兒子小滿來看過萬福。老畢對大象有些畏懼,只敢遠遠地看著。他也不允許小滿靠近,生怕再惹出什麼禍事來。這位粗心的父親並沒注意到,一進入萬牲園,小滿的表情便放鬆下來,一改平日的冷漠。他的眼珠咕嚕咕嚕地轉動著,鼻孔翕張,緊繃的肌肉緩緩放鬆下來,彷彿這裡才是他的家。

小滿趁兩個大人交談的時候,鑽過那一片濃密的野生綠障,一抬頭,看到一隻虎皮鸚鵡蹲在一棵喬木上。鸚鵡看到小滿,興奮地拍拍翅膀,開口講話。它在萬牲園待得太久了,學會了各種動物的聲音,一張嘴就好似一場動物的大合唱,既有馬牛的嘶鳴,也有獅虎的低吼,還有水鳥的鳴叫與貓頭鷹那淒厲的長啼。這些合唱沒有章法,更無規律可循。鸚鵡有足夠的本能去學習外界的聲響,卻沒有足夠的智慧把它們按邏輯播放出來,結果就像是一台壞掉的留聲機,隨時可能發出任何動靜。

小滿站在樹下,咯咯地笑了起來。對他來說,這簡直妙不可言,比外面什麼都好。小滿也學著鸚鵡的模樣,居然用嗓子發出一些類似的音節。開始時,他的聲音還顯得生澀,到後來,這一人一鳥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趨近——小滿從小就有這個毛病,無法與人交談,卻可以發出逗弄老鼠和貓的聲音,這讓他的父親一度以為孩子中了邪。

鸚鵡跟小滿呱啦呱啦說了半天,突然之間,它轉動脖頸,振翅遠飛。小滿在後頭飛跑著追過去,一人一鳥你追我趕,穿過籐蔓和灌木叢,來到了一處偏僻的獸捨。

獸捨裡是一頭從美洲運來的野牛,它正趴伏在地上,垂垂等死。牛頭歪斜著靠在畜欄前,棕黑色的濃密毛髮散發著惡臭,眼瞼外側堆積的眼屎幾乎快變成一層硬殼面具。鸚鵡飛過來,落在高高翹起的牛角之上,哇啦哇啦地叫起來,像是在召喚小滿。小滿走過去,揮了揮手,一片密密麻麻的蒼蠅嗡地騰空而起,縈繞左右不肯離去。

小滿遲疑地湊近野牛那碩大的頭,伸出小手去摸它的額頭。野牛的耳朵擺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沉悶的哞。小滿張開嘴,舌頭與嘴唇擺在了一個恰當的位置,也發出一聲哞,學得惟妙惟肖。野牛的兩隻牛角猛然晃動,驚起鸚鵡,整個龐大的身軀居然再度掙扎著站了起來,渾濁的雙眸凝視小滿片刻,轟然倒地,徹底死去。

也許它已經孤獨太久,在臨死前終於聽到了來自同伴的呼喊,這才徹底釋然,安心離去。小滿呆呆地蹲坐在野牛的屍體旁邊,晶瑩的淚水從雙眼流出來,量不多,但源源不斷。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要哭泣,好似一瞬間被一股超乎悲傷之上的情緒所籠罩。鸚鵡落在他顫抖的肩膀上,用尖利的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小滿沒有多做停留,迅速返回到象捨前。老畢和柯羅威教士仍舊在興致勃勃地交談,完全不知道還發生過這麼一段插曲。

後來老畢又來了幾次萬牲園,小滿每次都和鸚鵡偷偷跑去某一處獸捨。他會蹲坐在最近的地方,用手按住它們的額頭,安靜地聽完那些動物垂死前的叫聲,再用同樣的聲音去撫慰它們。棕熊、天鵝、麋鹿和阿努比斯狒狒,這些衰弱不堪的動物相繼在小滿面前安詳地死去,他忙碌得像是一位為死者臨終祈福的牧師。

初夏將至,當油坊胡同口大樹裡的蟬發出第一聲鳴叫時,柯羅威教士的運輸計劃終於成行了。

老畢不太虔誠,但卻是個善良而熱心的人。他對北京以北地區的風土人情都很熟稔,能夠為柯羅威教士的計劃查漏補缺。在他的幫助下,柯羅威教士才得以完成這一個史詩般的計劃。

老畢一共動員了四輛大車。一輛是帶篷的單轅廂車,負責運送柯羅威教士和一些隨身物品。另外三輛則是加固過的寬板雙轅大車,用的是榆木花輪轂,外面還特意裹了一層鐵皮,其中一輛用來運送虎賁和它的籠子;一輛用來運送五隻狒狒與蟒蛇,還有一輛則裝載著藥品、書籍、衣物、糧食和一些工具。

那兩匹虎紋馬不必上車,老畢專門準備了兩條挽繩,把它們拴在大車後頭,跟著車跑。這樣就可以省掉很大一部分運力。

至於萬福這個最大的麻煩,柯羅威教士的決定是:她將跟隨車隊,步行前往。

她的體形太龐大了,在京城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能承受這個重量的馬車,老畢連洋行都問過了,沒有任何一輛馬車能單獨運走她。所以自行步行,是唯一的選擇。

為了確認萬福可以完成這次長途跋涉,柯羅威教士還請飼養員拍了一封電報去德國,詢問萬牲園的供貨商寶爾德。對才方很快做了回復:因為體重和身體結構的緣故,大象不會跳,也不會跑,只能快走。不過它們邁步很有技巧,始終是三條腿落在地上,這讓它們消耗的體力比預想要小,也就能承擔更長的移動路程。野象狂奔起來可以達到每小時十八公里,即使是長途跋涉,像群的遷徙速度也能達到每小時七公里。

如果寶爾德的數據沒錯的話,萬福只要每天走上四個小時,只消大半個月和一點點運氣,就能順利抵達赤峰。這對大病初癒的萬福是一個嚴酷的挑戰,但不是絕對不可實現。柯羅威教士覺得,時間可以不必那麼趕,哪怕每天只能移動幾公里,早晚也有到的一天。

他堅信主會保佑這次的旅途。

老畢也同意這個做法,雖然車隊的整體速度會被拖慢,但對轅馬的消耗會更小。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只不過這些事沒必要告訴柯羅威教士。

運輸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是補給。

其他人嚼馬喂的消耗,都不算什麼大問題。在柯羅威教士的車隊裡,麻煩來自於兩個大胃王,一個是萬福,一個是虎賁。

虎賁每天至少要吃十斤肉,這是個很驚人的消耗。不過它不怎麼挑食,無論豬、牛、羊、雞、鴨,來者不拒。而且在路上它會一直待在籠子裡,可以適當減量。

萬福則比較頭疼。

自從得到了柯羅威教士的資助之後,萬福的身體恢復很快,同時恢復的還有體重和飯量。她的體重在兩個月內,幾乎突破了一千斤,每天至少要吃掉三十斤乾草或竹葉,還要有大量的果實與蔬菜作為調劑。

這麼大的消耗,不可能只依靠隨車攜帶,只能設法在沿途補給。所幸北京到赤峰的路老畢走過很多次,對沿途的官驛、民鋪和一些村落都非常熟悉。他拍著胸脯說,現在是初夏,今年兵災匪患少,路上應該還算太平。只要肯使錢,總有辦法能得到補給。尤其進入草原範圍之後,牧民們都會囤積一些牧草,萬福未必吃得慣,但至少餓不死。

當然,還有一句話老畢沒說出來:如果萬不得已,大不了把這些動物都扔下,人總能跑回京城或赤峰——他到現在也無法理解,柯羅威教士為什麼要把這些動物大費周折地運去塞外。

敲定了最後一個細節之後,柯羅威教士長舒了一口氣,對這個計劃非常滿意。它雖然花費不貲,畢竟是一個可執行的辦法。他跪倒在地,誠心實意地向上帝表示感謝。如果當初老畢沒有帶小滿來教堂求助,如果小滿沒有把庫房燒燬,他就沒辦法寬恕小滿的錯行,又怎麼會得到老畢的幫助?上帝對這件事,一定是格外關愛的,不然怎麼會有如此巧合的安排?

老畢允諾,只要資金到位,十天之內他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柯羅威教士問過飼養員,後者表示,萬福和其他要帶走的動物在十天之後能夠調養到最好的狀態。本來教士希望飼養員能夠跟隨車隊,沿途照料動物。不過飼養員婉言謝絕,他受夠了,已經買好了船票,只等著送走這一批動物就登船回家——至於萬牲園裡的其他動物,只能自生自滅。

接下來,對教士而言只剩下最後一個障礙。

柯羅威教士衝進會督的辦公室,把一封信拍在棗紅色的辦公桌上。裡面只有一頁信紙,寫滿了柯羅威教士引以為豪的花體字。這是一封聲明,柯羅威教士將為自己的行為負完全責任,一切與差會無關。

會督無奈地看著他,問他到底想要什麼。柯羅威教士說:「我需要您給我開具一份給總理衙門的介紹信,這封聲明將留在您手裡。如果我惹了什麼麻煩或遭遇什麼不幸,您可以憑它向總部解釋,一切都是我魯莽的個人行為,並非是您的失職。」

會督搖搖頭:「既然你知道是魯莽的行為,為何還要一意孤行?難道你在美國也是這麼胡鬧……」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還沒等會督收回,柯羅威教士已經咧開嘴,像個天真的孩子似的笑了:

「沒錯。我在美國就是這樣。」

「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來中國的目的,願主與你同在。」

柯羅威教士指了指天空:「這正是我去赤峰的意義所在。」

會督沒什麼要說的了,他歎了口氣,提筆為這位弟兄簽發了一份介紹信,然後把那份聲明不動聲色地放回到抽屜裡。

事就這樣成了。

《草原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