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

柯羅威教士的車隊,出發的日子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的清晨。天邊的晨曦邊緣繡了一圈金邊,預示這又是一個晴天,略有些悶熱。

早上七點鐘整,柯羅威教士換上一身整潔的綢面黑袍,一臉肅穆地等在萬牲園門口。其他動物都已經妥當地裝在籠子裡,只有萬福站在他身旁。飼養員如釋重負地朝遠方眺望,希望能早一點把這些負擔交接出去。

老畢還沒到,他要先駕著馬車趕到燈市口教堂門前,在那裡裝好教士的其他物品,再和其他車伕會合,然後一起出城朝萬牲園趕去。

約莫等了半個小時,遠遠地,教士忽然聽到木轱轆軋在土路上的咯吱聲,還夾雜著雜亂的馬蹄聲。他抬起頭,看到四輛大車朝著門口魚貫而來,揚起高高的塵土。教士的內心忽然湧起一陣激動,這趟籌謀已久的旅程終於要正式開始了。他捏住十字架,用拇指的指肚輕輕摩挲著,滿懷期待。

車隊很快在萬牲園前停穩。老畢的車走在第一位。他的那輛花輪大車和他的臉一樣飽經風霜,掛著彩綢的轅頭磨得渾圓,兩個大車輪上已有多處裂開的痕跡。粗布與竹枝紮起來的白車篷四處可見縫補痕跡,針腳很大,抬頭看時會覺得有無數蜈蚣爬動。拉車的兩匹雜色閹馬倒是精神抖擻,時常仰起脖子發出嘶鳴。

其他三輛車的狀況也差不多,雖然陳舊,但都保養得不錯。老畢找的這些車伕,這趟差事都還挺滿意,運送教士是個好差事,酬勞豐厚,就是路上不太安穩。不過到了赤峰,他們還可以拉一批正北黃芪回北京,這一來一回,賺得可不少。因此老畢很輕易地就說服了他們。

幾個車伕停好了車,開始七手八腳地把那些動物都弄上車。獅子虎賁最麻煩,它被關在一個木頭籠子裡,只能靠一排小滾木往馬車上推。虎賁對這個舉動不太高興,焦躁地轉來轉去,還不時試圖伸出爪子去撓周圍的人。老畢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撫好那些車伕重新工作。

教士特意找了一片大苫布,把籠子整個蓋住,否則會在沿途引發恐慌。

比起虎賁來,其他動物則好裝多了。狒狒們只是吱吱叫了幾聲,至於那條蟒蛇,仍舊懶洋洋地盤成一團,沒費多少周折就上了車。只有兩匹虎紋馬吉祥、如意不那麼配合,堅決不允許老畢給它們套挽繩,一套就前蹄舉起,要麼就伸脖子去咬那些轅馬。飼養員只得用鞭子抽打,希望這些野性十足的傢伙能記住教訓。

老畢趕的車是單轅篷車,專用於坐人。車廂裡的前半部是柯羅威教士的座位,裡面是一個寬面板凳,上面還很貼心地擱了一個塞滿糠皮的軟墊,上頭還掛了一個小巧的橫木架,虎皮鸚鵡正好可以站在那裡。車廂的後半部則是一些書籍、聖器、日常用品和幾件農具,這讓教士感覺自己像是去西部墾荒的移民一樣。

柯羅威教士懷裡還鼓鼓囊囊地揣著日昇昌的二百兩銀票和三十枚鷹洋。教士自己的錢已經全投在動物身上了,這是總堂為開拓教士準備的啟動資金。會督雖然不贊同柯羅威教士的做法,但考慮到赤峰的惡劣環境,還以個人名義額外給他捐了一根金條。刨去建教堂的錢之外,這些錢足可以支撐一年。至於一年後的開銷,就要靠柯羅威教士的智慧和主的意志了。

小滿也跟隨父親來送行,隨行的還有一個胖胖的女子。小滿的媽媽去世很早,這個女子大概是畢家的鄰居。老畢沒有別的家人,每次出遠門都會把孩子托付給鄰居照顧。

小滿好奇地盯了一會兒萬福,右手卻始終緊緊抓住老畢的衣角,咬著嘴唇,似乎不願意讓父親離去。教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小滿,說:「你的父親很快就會回來。」可小滿仍舊保持沉默,不見任何笑容。教士有點兒尷尬,摸摸身上的袍子,發現沒什麼其他適合送小孩子的東西。

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掛墜,忽然頭頂撲簌簌傳來聲音,那只肥大的虎皮鸚鵡從車廂裡飛了出來,落在小滿的肩頭,發出爽朗而意味不明的叫聲。

鸚鵡的出現,讓小滿的表情鬆懈了一點兒。可老畢對兒子的出現卻很不耐煩,他把小滿拽住衣角的手粗暴地扯開,然後轉身跳上馬車。小滿「啊啊」地大叫起來,試圖阻止父親,女鄰居卻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向前去。

就在這個時候,萬福出乎意料地動了。她挪動緩慢的腳步,走到小滿身旁。女鄰居沒見過這麼碩大的動物,嚇得大喊一聲,鬆開小滿遠遠逃開。

小滿沒有動,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萬福注視了他良久,小孩子忽然點點頭,對著大象發出一聲奇妙的哼叫。萬福略微低下頭,用長長的鼻子捲住小滿,把他幼小的身軀輕輕托起在半空。

在一片忙亂中,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每個人都以為是大象忽然要對孩子施暴。車伕們揮動馬鞭,發出吼聲,就連柯羅威教士都有點兒驚訝,想要伸手去阻攔。萬福不慌不忙,用長鼻子把小滿在空中移動,然後擱在了第一輛馬車的掌車位置,恰好就在老畢的身旁。轅馬不安地踢了踢地面,把車子扯動了幾分。

這個意外的插曲讓周圍人鬆了一口氣,大家都哄笑起來。老畢漲紅了臉,把不情願的小滿抱下車,交給戰戰兢兢的鄰居。小滿還是拽著父親的胳膊不撒手,老畢臉一板,給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悻悻縮回了手。

柯羅威教士以為萬福對小孩子有著天生的好感,他拍拍她的耳朵說:「我們沒辦法帶一個孩子去草原,他會在京城等他父親回來。」萬福把鼻子垂下來,沒有再動,可是她看向小滿的眼神充滿歉疚。

老畢無奈地揮了揮手,胖鄰居趕緊把小滿抱開,轉身離去。小滿停止了掙扎,又恢復成那一副漠然的神情,他反身抱住大人,把下巴擱在胖鄰居的肩膀上,兩隻細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車隊,就這樣逐漸遠離。

車伕們又繼續做起裝貨工作。很快,所有的貨物和動物都安置妥當。時辰已到,必須要出發了。

柯羅威教士費力地鑽進篷車的車廂裡,在墊子上坐好。虎皮鸚鵡撲落落地站到支架上,趾高氣揚地環顧四周。車伕老畢把辮子盤在脖子上,咬住辮梢,然後赤著腳踩住車邊的木頭側欄,嘎吱嘎吱地爬上車頂。

柯羅威教士好奇地探出頭朝車頂望去,看到老畢從懷裡拿出一個漆成土金色的木製十字架,用力往下插,恰好嵌在一個凸起的柳木座兒上。老畢晃了晃,確保十字架放穩,雙手拜了拜,然後跳下來。柯羅威教士知道,當地人管這個叫「請十字」,意在告訴沿途的人這是教會僱傭的車輛,這樣一般的盜匪和官府都不太願意招惹。

但老畢接下來的動作,讓柯羅威教士有些驚訝。他拿出一束香點燃,圍著馬車轉了一圈,嘴裡唸唸有詞。香煙很快繚繞在馬車四周。末了,老畢把香根兒插在馬匹的轡頭縫裡,和一個黃澄澄的珵亮小銅鈴鐺拴在一起,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柯羅威教士學過本土宗教的知識,知道這東西叫作三清鈴,是道教的一種法器。他有些不悅地把頭探出車窗,提醒老畢這是一種褻瀆。老畢點頭哈腰地解釋,說這叫拜路神,拜了路神才好出發,拔腿順風順雨。又解釋說,車馬行忌說「上路」,都叫「拔腿兒」,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取下銅鈴。

在橫渡太平洋的輪船上,柯羅威教士曾閱讀過公理會先賢盧公明寫的《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盧公明在1850年前往福建傳教,前後持續十四年,可謂功勳卓著。他在傳教期間,悉心研究了中國人的習俗、觀念以及信仰,他的著作是公理會來華教士們的必讀資料。

在書中,盧公明這樣評價中國的信仰狀況:「在中國,人們抱持著這樣一種觀念——毋寧說是一種錯誤的觀念——他們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贖。」這句話給柯羅威教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儘管這本書寫於幾十年前,但老畢這種滿不在乎地從一個信仰跳到另外一個的舉動,證明盧公明對這個古老國度的評價現在仍不過時。

柯羅威教士堅持要把銅鈴摘下去,老畢不願意得罪這位主顧,只得不情願地摘走揣到懷裡。等到柯羅威教士一轉身,他又偷偷把銅鈴掛到車前板的擋子旁,拿了塊髒兮兮的墊布給蓋上。柯羅威教士看到了,不過沒有再堅持,而是默默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經過這麼一場小小的風波之後,老畢把車閘推開,鞭子凌空一甩脆響,轅馬打著響鼻邁開了腿,灰黑色的榆木輪子緩慢地碾過滿是塵土的路面,整架馬車的關節都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其他三輛車也陸續啟動。

兩匹虎紋馬分別被一輛車在側面牽著,不太情願地朝前走去。它們很快發現四周和萬牲園不一樣,變得蠢蠢欲動,想要咬斷牽繩,各自跑開。

這時獅子的一聲低吼從苫布下的木籠裡傳出來,那兩匹呆頭呆腦的馬這才老實下來。

萬福則單獨拴在老畢的車後頭,緩慢地朝前走去。柯羅威教士從座位上回過頭去,關切地看向萬福。事實上,她才是整個車隊的控制者,每一輛車的速度,都必須以她為準。

萬福自出生以後,這是第一次離開萬牲園,也是第一次面對這個無比廣闊的世界。眼前的路那麼長,她既感到興奮,也有些畏縮。要知道,她還從來沒走過超過一百步的經歷,這個挑戰來得實在太快了。

她抬起左前腳,思考了一下,才落在地上,再抬起右後腳,還沒想好該怎麼擺放,可這時右前腳已經又要邁開了。她搖搖欲墜,東倒西歪,像是一個新生嬰兒蹣跚地在光滑的冰面上掙扎,又像是一部後輪陷入淤泥的舊車。無數黃色塵土在巨大身軀的踩跺下飛舞於半空,幾乎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所有的轅馬都打起響鼻,此起彼伏地嘲笑起來。

在馬車的後半部分,堆放有一堆新採摘下來的竹葉和蒸好的大窩頭,方便萬福隨時捲起鼻子來吃。可小母象對這些不感興趣,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太過寬闊的前方。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四隻粗胖的大腿無論抬起還是落下,都伴著一陣短促的驚悚,眼前的大路簡直處處都是荊棘。

有那麼一瞬間,萬福的身軀向後挪動了一下,想退回萬牲園。原來那個骯髒、窄小的地方,現在卻那麼讓她留戀。

這頭小母象只走了一里左右的路便拒絕前進,戰戰兢兢地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教士。教士讓老畢停一下,跳下車子,走到萬福面前,用手去撫摸她的耳朵。

教士注意到,她的步伐太生疏了,而且右後腿不太靈便,那是鐵鏈鎖得太久導致的後遺症。教士本來打算給她釘幾個腳掌,可實在找不到鐵匠加工這麼大的物件,只好作罷。

教士牽起她的韁繩,與她並肩而行。萬福無奈地擺動一下長鼻子,終於再次邁開步子,謹慎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她似乎掌握了一點兒節奏,腳步變得輕快了一些。七月炎熱的風和青草,讓她回想起記憶在骨子裡的遙遠的家鄉,她發覺只有這麼走下去,才會讓這種感覺更明晰一些。

教士陪著萬福走了約莫兩里左右,看她終於掌握了節奏,這才回到車子裡。

大象的視力很好,她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小黑影正朝這邊奔跑。那是小滿,他又掙脫了胖鄰居的束縛,流著鼻涕朝車隊追過來。跑到半路,啪的一聲,小滿朝前摔倒在地,額頭似乎還有血流出來。胖鄰居很快從後面追上來,狠狠把他往回拽。小滿始終面無表情,可他喊出來的聲音,卻是大象才能聽懂的號叫。

萬福煩躁地扇動耳朵,想去提醒教士。可她只看得到教士的後腦勺,似乎在跟老畢說話。她只好垂下頭去,慢慢地挪動著腳步,朝前移動。慢慢地,撲倒在地上的小滿終於從視野裡消失。四輛車牽著兩匹馬和一頭大象,緩緩踏上了征途。

當這支奇異的車隊穿過城北的稅卡,踏上官道之時,柯羅威教士恰好聽見一陣悠揚的鐘聲從紫禁城的方向傳來。那鐘聲渾厚綿長,餘音繚繞,彷彿是家鄉的教堂在為他送行。

一踏上官道,坐在掌車位子的老畢就挺直了腰桿。他身上的畏畏縮縮消失了,整個人變得神氣活現,如同一位手握權杖的國王在巡閱自己的領土。

從北京出發向北的一路都很平整,畢竟這是天子經常往返承德的路線。在這個夏日,年輕的小皇帝顯然不會像他的祖先一樣去避暑山莊,所以路上最多的是那些背著包袱的老百姓和達官貴人的大小車馬,他們簇擁在路上,熙熙攘攘。

可任憑路上如何擁擠,老畢只憑著口中的幾個短促指令和半空甩出的鞭花,就可以指揮著這個車隊走得行雲流水,穩穩當當,如同一隊游魚在水裡鑽行。

當然,走得這麼順利,有一部分要歸功於萬福以及那兩匹虎紋馬。許多行人和商販發現眼前出現一頭大象和兩頭黑白相間的馬匹,第一反應都是害怕地東躲西藏,唯恐被這些巨獸踩扁。不止一匹駿馬高揚起前蹄,被萬福驚走,馬背上的騎手狼狽地抱住馬脖子,發出一連串咒罵。他們迅速讓開一條通道,沒人敢和車隊並排競爭。

只有一個小孩子掀開藍色布簾,從車廂裡探出頭來,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萬福開始有點兒焦躁,但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喧囂。相比萬牲園那種純淨衰朽的死寂,去往塞外的路上充斥著活力,這種活力粗糙而渾濁,盎然的生機在四處瀰漫。如果萬福的思緒能夠和教士相通的話,她就會知道,教士此時也是同樣的感想,不過要把萬牲園換成紫禁城。

這種沒經過硬化的路面,萬福走起來有點兒費勁。可隨著道路在腳下延伸,體內渴望自由的野性血液陡然流速加快。她感覺身體變得越發輕鬆,走得越發快起來。

她一快,整個車隊也隨著變快。四輛馬車在官路上飛馳,在老畢的帶領下超過一輛又一輛大車。榆木車輪碾壓在夯實的黃土路面,騰起歡快而輕盈的煙塵,讓湛藍的天空不時多出幾抹淡黃色。周圍的大車響、蟬鳴、牲畜的哼叫、馬鞭脆響、大人叫嚷以及小娃娃的哭泣聲此起彼伏,交疊成一篇雜亂而充滿活力的交響樂。

柯羅威教士一隻手放在《聖經》的硬皮封面上,另外一隻手撫摸著虎皮鸚鵡,他一直觀察著這一切,試圖理解這混亂中隱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這種秩序,才能真正把握中國人的心。會督曾經批評過他,說他缺少其他傳教士那種對真理的執著,很容易被蠻荒之地的奇談怪論所蠱惑、動搖。但柯羅威教士覺得,上帝的愛並非是居高臨下的施予,如果總是擺出一副俯瞰而非平視的姿態,那麼永遠無法真正走進他們。

這個草原動物園,可以視為教士的一次試探,教士希望這些動物能夠讓草原人袒露心聲。他相信,無論是在高緯草原還是熱帶叢林,好奇心始終是人類最基本的情緒之一。想到這裡,柯羅威教士微微呼了一口氣,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車伕身上。

草原居民如何袒露心聲,他現在還不清楚,但老畢上路以來,已經袒露了無數次。

大概是為了排遣寂寞,老畢變得特別話癆,一邊趕車一邊喋喋不休。他那帶口音的話語和官話相比,說得又急又快,柯羅威教士只能勉強聽懂三四成,不過他大概能從語氣猜出,大多數是抱怨。

「柯長老,您說現在這行市,老百姓還有活路嗎?我小時候,上好的豬條子肉才四十文一斤,現在您看,九十文錢連老母豬肉都買不來!一天到晚,白菜豆腐,豆腐白菜,肚子裡刮不出二錢油。出門趕一趟車,一半都拿來孝敬稅卡!

「哎呀,柯長老,我這是看您人老實,才接著這活計。口外我一般是不去的,路不好走,又危險,去一趟保不齊連命都丟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兵荒馬亂,哪兒有安生路走哇,在哪兒都是一樣,唉!

「嘿,我跟您說,柯長老,早幾年您要坐馬車,我還真不敢拉,讓拳民給逮著,咱倆一塊兒點天燈。現在倒沒那麼多事兒了,可我得說一句,有些傳教的,像您一樣;有些傳教的,也不是東西,淨坑人,變著法兒地撈錢。要不是擔心小滿這病,我真不想去那教堂呢。

「您問我那個傻小子他媽?唉!一生下來就給剋死了。謝三姑說,這孩子前世是他媽的仇人,這輩子是來索債的,要不他媽臨死前怎麼掐著孩子喉嚨呢,結果到現在小滿還不會說話,這都是冤孽——不過我這傻小子可有一樣兒能耐,牲口見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跟當官兒的見了洋人似的。要說這事也不奇怪,這龍生龍,鳳生鳳,還真就得咱這樣的老車把式,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我都想好啦,這次回來就教他使鞭子,早點當家。啊?您說入教啊?這個再說,再說吧……」

老畢絮絮叨叨,手裡卻不耽擱,車隊不疾不徐地朝前開去,一路不曾停滯。車後頭的萬福牢牢跟著,顯得興致勃勃。

老畢說累了,便從車轅的掛把上摘下一個小嘴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茶水,然後對教士開口道:「哎,我說柯長老,這一趟,您使的錢少說也值半套宅院了。您說您費這麼大勁兒,把這些野獸運到赤峰,到底圖個啥呢?」

這個問題,他在之前已經問了不下十遍。可每次柯羅威教士都笑而不語,只讓他安心準備。老畢原本以為他是為了保密,現如今上了路,應該可以說了吧?

柯羅威教士聽到這個問題,把《聖經》在膝上合攏,鄭重其事地說道:「因為赤峰就在那兒。」

「啥?誰在那兒?」老畢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柯羅威教士瞇起眼睛,看向遠方:「我在美國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博物學家。他最喜歡的,就是去尋找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從巴布亞新幾內亞到剛果,每年都在一些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偏遠地方遊蕩,好幾次都差點喪命。很多人問他:找那些東西根本賺不到錢,為什麼還要樂此不疲?是有什麼深刻的用意嗎?他回答:因為那些珍禽異獸、奇花異草就在那兒。」

老畢「嗯嗯」地點著頭,其實還是一片茫然。

教士歎了口氣:「有些事情,本身的存在就是目的,這是命中注定。赤峰就在那兒,它是我和這些動物的應許之地。我別無選擇,只能遵從那一位的意旨。」

老畢沒有繼續發問。他私下裡承認,自己比發問前知道得更少。

第一天他們一共走了大約四十里路,中途休息了四次,給動物補充水分和飼料。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教士考慮到萬福的承受能力,果斷決定駐車休息。

老畢在停留的大車店附近,給萬福找了一處背風的樹林停放。教士親自打來幾桶清冽的泉水,讓萬福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他隨後又檢查了一下萬福的四個腳掌,發現底部已經磨出了血,爪甲也出現了磨損。教士有些心疼,如果任由其發展,萬福很可能會在兩三天內瘸掉,那就徹底無法前進了。

最後還是老畢的一個車伕想到一個辦法:用土麻布襯著光棉布,兩層布裹在腳掌上,再拿繩子綁死。這樣一來,萬福在走路的時候,腳掌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護,不至於磨損過度。就算在行進途中裹腳用的布破了也沒關係,換一塊就是,方便得很。

畢竟萬福不是馬匹,只要走完這一趟就夠了。

至於其他動物,它們的情緒都很穩定。蟒蛇繼續盤睡,狒狒們互相爭搶著吃食,兩匹虎紋馬不住地踢踏。虎賁對這一天也很滿意,它吃了五斤羊肉、五斤豬肉,然後在籠子裡躺了一天,除了顛簸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它的存在,還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車隊停放處周圍沒有別的生物敢靠近,包括盜賊和野獸。

當晚的雲層很厚,沒有月光和星光,整個大車店周圍都漆黑不見五指。教士睡不慣滿是跳蚤和汗臭的大通鋪,起身走到樹林裡來。沉滯的夜色吸納掉了所有的聲音,萬福正安靜地站在林中,只能勉強看到輪廓。今天一天的跋涉,讓她疲憊不堪,早已睡著。蒲扇大的耳朵不時抬起來,旋即垂下去,教士猜測她大概是在做夢,不知在大象的夢裡,是否會出現家鄉的景象。

虎皮鸚鵡沒有睡著,它聽到教士的腳步聲,就振起翅膀飛了過來,張開大嘴要叫。教士連忙把它捏住,塞進口袋裡。

教士先檢查了一遍其他的籠子,然後撿起一根樹枝,在萬福旁邊的沙地上畫了一張地圖,他把一塊紅色石塊放到了上面,代表赤峰。教士靠在萬福巨大的身軀旁,喃喃地隨意說起未來的期望,不知是說給聽不見也聽不懂的大象,還是說給自己。

他的眼前出現一個寬闊而精緻的大院子,面積起碼有二十英畝,裡面遍佈灌木和柳樹,旁邊還有一處水源。這是教士希望見到的動物園,這裡的正門是一個拱形月門,要塗成綠色,上面纏著籐蔓。拱門的正上方是一個十字架,還要有月桂花冠和一顆孤星,這樣人們會像東方的三位賢者一樣,趕來這裡。萬福的象捨就在最中央的地帶,旁邊是虎賁的假山和虎紋馬的跑場。教堂與動物園毗鄰而建,要有一個高高的鐘樓,遊客們觀賞的同時,就能聽到教堂的鐘聲召喚……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沙地上勾勒。不知何時,啪嗒一聲,樹枝落在地上,教士就這樣靠著大象,沉沉睡去。次日當他被頭頂的陽光曬醒時,發現萬福正溫柔地注視著自己,身上還蓋了一層用鼻子捲來的樹葉,小尾巴擺來擺去,驅趕著試圖靠近的蚊蟲。

「赤峰就在前頭,今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趕。」教士說,也不知道萬福是否能聽懂。萬福沒表示什麼,反而是那隻虎皮鸚鵡嘹亮地喊了一句:「死鬼!」然後自己飛進車廂,落在架子上。

接下來幾天的行程,沒有特別值得一提之處。自從加裝了裹腳布以後,萬福走起路來越發順暢,除了速度稍微慢一點外,沒什麼異狀。原先教士很擔心她長期營養不良,貿然做這種長途跋涉,健康說不定會出問題。但出乎意料的是,萬福的身體非但沒惡化,反而因鍛煉而愈加健壯,邁步的姿態更加有力,休息的間隔變得更長。

在一些上坡路和不利於行車的溝坎地帶,萬福還發揮出了那些轅馬所做不到的功能,用自己的身軀把馬車一一拽過去。萬福靠著這種方式,很快在車隊裡建立起了小小的權威。圍觀的車伕們嘖嘖稱奇,覺得如果有這麼一頭大象拉車,好像也不錯。不過他們在打聽完大象的食量之後,一個個紛紛搖著頭離開。

每天晚上車隊休息的時候,教士都會跑到萬福身邊,貼著她的身軀勾畫未來,然後一覺睡到天亮。老畢覺得教士總睡在外頭,既不安全也不衛生,可他根本沒法說服教士,只好也跟著過去,手執一根大棒,防止意外發生。

老畢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第五天夜裡紮營的時候,附近村子裡的一個小偷試圖湊近車隊,他看上面裝滿了東西,想佔點便宜。結果還沒等動手,五隻敏感的狒狒就吵鬧鼓噪起來,在籠子裡又叫又跳。老畢和車伕們都被驚醒,朝這邊跑過來。

小偷不甘心,猛地掀開苫布想順點東西再走,沒想到一股帶著威脅的惡臭撲面而來,差點把他熏暈。小偷定睛一看,眼前是一頭從來沒見過的兇猛野獸,正張著血盆大口,齒間似乎還掛著血淋淋的肉塊——登時被嚇得魂飛魄散,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被吵醒的虎賁覺得莫名其妙,打了一個呵欠,繼續趴下沉睡。

經歷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插曲之後,接下來的路途變得很是順暢。柯羅威教士在半路上時不時地跟老畢聊天,打聽關於赤峰的各種細節,甚至還學了幾句蒙語。

老畢給柯羅威教士解釋了一下,北京往西北,出了張家口以外,叫「口外」;往東北,出了山海關以外,叫「關外」。而赤峰恰好位於兩者之間,是聯繫東北、直隸與蒙古的必經之處,五路通衢,商埠雲集,是塞外一處重要的樞紐,物產豐富。這次去赤峰,老畢承認自己打算回程時弄點兒正北黃芪,只要能運回京城,利潤頗豐。

一談起生意經來,老畢開始喋喋不休。柯羅威教士發現老畢這個人對外地風土毫無興趣,只關心買賣能不能賺錢,便放棄了攀談的打算。他把車廂簾子拉上,想圖個清靜,卻發現還得面對虎皮鸚鵡的不停聒噪。

從北京到承德府,整個車隊走了足足七天。這一路除了鸚鵡和老畢的嘮叨之外,沒有發生任何令人不快的意外。動物們的狀況都很穩定,連脾氣最惡劣的兩匹虎紋馬都認了命,老老實實跟在車後頭走。

承德府是清朝皇帝在夏季避暑時居住的宮殿,同時也是一條文明的分界線。

它的城門巍峨高大,氣度不凡。一進城,柯羅威教士就感覺到,這裡的建築和京城風格差不多,但居民的氣質卻有了些許變化,他們講話嗓門變得更高,步伐也大了很多,穿著直率而鮮明。柯羅威教士在中國待了這麼久,憑藉著敏銳的觀察力,已經可以分辨其中的微妙差異——戴瓜皮帽的是北上的山西皮貨商人,他們總喜歡瞇起眼睛,用細嫩修長的手指拈著唇邊的兩撇短鬚;穿藍色單袍和紫色平頂氈帽的是蒙古牧民,他們臉膛黑紅,皮膚粗糙,雙腿因為常年騎馬而微微外撇;還有些虯髯大漢,他們腰纏緊布帶,敞開短衫,衝過路的人投來警惕的目光,多半是來自滄州的鏢師了;只有滿洲官吏們仍舊冷漠呆板,一如京城。

他們把車隊停在了距離承德府衙門最近的一處場子,然後老畢帶著柯羅威教士來到當地衙門,辦理通行手續。教士拿出總理衙門出具的許可布教文書和公理會總堂簽發的介紹信,遞給接待他們的一位官員。這位官員帶著忌憚和輕蔑草草翻了一遍,深深地打量了柯羅威教士一眼,拿起報關單子,拖著長腔兒問道:「大象、獅子、狒狒、蟒蛇和虎紋馬?這都是些什麼東西,為何要運去赤峰?」

柯羅威教士耐心地解釋,他希望能在草原上建一個動物園。官員聳聳鼻子,對這個陌生的名詞充滿警惕。他問道:「這和傳教有關係嗎?」

「嗯……沒有直接關係,您可以把它們當成兩件事。」

官員抖了抖那封介紹信:「可是總堂開具的介紹信上,只說了讓你去赤峰傳教哇,並未見到有許可開辦動物園的字樣。上頭既未批准,這關防,如何能蓋?」

柯羅威教士這才發現,總堂會督玩了一個小花樣,只替他傳教的事務背了書。這一下子,讓他的處境變得很尷尬。

官員把下巴高高抬起來,似乎抓住了他的痛腳:「不要以為我沒見過教堂,咱承德府也有一間。裡面的洋和尚我打過交道,知道你們洋教是怎麼做事的。人家老實本分,除了唸經就是種菜,可從來沒帶著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動物瞎溜躂。」

柯羅威教士一聽,眼神倏然一亮:「承德府內的教堂,是在哪裡?」

官員冷冷地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站在一旁的老畢偷偷提醒了一句,柯羅威教士才如夢初醒,掏出一枚銀圓,動作生澀地放在桌面上。官員發出不滿的嗤聲,拿起銅煙槍吸了一口,身子紋絲不動。老畢推開柯羅威教士,伸開五指將銀圓罩住,慢慢拖回來,然後從桌子底下塞過去。官員這才放下煙槍,接過賄賂,然後緩緩拿起關防,在上頭砰地蓋了個血紅的印章。

柯羅威教士想趕緊把文書取回來,官員卻用巴掌給扣住:「等一下,我還要查驗一下才成。」

洋人的新玩意兒太多了,保不齊又有什麼花招。這是有先例的,先前灤平有傳教士申請傳教,說要額外修建一座貞女院和老頭會,沒想到他們藉著這個名頭,在教堂旁邊的山上開了礦,差點兒惹出一起教案來。

朝廷對傳教這事雖然無可奈何,但具體的管束還是挺嚴格的。以策萬全,官員決定親自去看看。

在老畢和柯羅威教士的帶領下,官員帶著幾個隨從來到停放車馬的大場地。他注意到,教士的車隊四周很空曠,其他商隊都刻意保持著距離。

官員先看到了萬福,他此前只在廟裡的菩薩造像上見過大象,親眼看到活的,還是第一次。萬福經過幾天長途跋涉,風塵僕僕,看起來十分疲憊。四隻腳掌上的裹腳布還沒取下來,底部幾乎被磨穿,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顏色。

官員饒有興趣地圍著萬福轉了一圈,還用手裡的煙槍輕輕戳了一下。萬福只是不滿地甩了甩鼻子,沒有做出其他反應。然後官員又檢查了狒狒、虎紋馬和蟒蛇。官員對那條巨大的蟒蛇興趣最大,悄悄地問老畢,能不能把這條蛇給他拿來泡酒。教士婉拒了這個請求,讓官員有些不高興。

最後檢查的是虎賁的籠子。官員先前被拒絕了,心裡有氣,習慣性地用煙槍狠狠地戳了一下。虎賁絲毫不給這位大人面子,鬃毛豎起,怒吼著反抓了一把。官員「啊」的一聲,嚇得整個人往後倒去,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那一根黃澄澄的銅煙槍,卡吧一下被壓成了兩截。

身旁的馬弁急忙彎腰去把他扶起來。官員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在確認這頭野獸衝不出籠子以後,連連揮動手臂,聲嘶力竭地喊著說:「快把這玩意兒給我幹掉!」

馬弁們抽出了腰刀,可是懾於雄獅威風凜凜的模樣,誰也不敢向前。他們對石獅子司空見慣,可從來沒見過真正的獅子,這頭猛獸看起來似乎比老虎還要凶殘。官員甩動著沾滿了泥水的衣袍,催促他們盡快上前。

柯羅威教士見勢不妙,急忙上前,用身子擋在了籠子跟前,質問官員動手的理由。官員也不太敢對洋人動手,沉著臉說這頭獅子有傷人的危險,不能在承德府這麼重要的地方放任自流,必須立刻處決。

馬弁們聽到官員吩咐,都紛紛衝上去,要把教士扯開動手。場面眼看要僵,老畢趕緊走到官員跟前勸解,他低聲提醒道:「您看,萬牲園是老佛爺的愛物,這位教士能從裡面把動物弄出來運到赤峰,在京城一定是有勢力的。如果弄成教案,可就不好啦。」

這個亦真亦假的威脅,讓官員的氣憤稍微收斂了一點兒。但是他認為自己的顏面受損,要求教士賠償那一支銅煙槍的錢,同時勒令整個車隊都必須停留在城外,不允許進入承德。

不進入承德,意味著車隊人員和牲畜得不到好的休息,補給也要大費周章。不過這已經是老畢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於是柯羅威教士從官員手裡取回蓋了關防大印的文書,匆匆帶著整個車隊出了承德城。動物們還好,車伕們怨聲載道,這麼炎熱的天氣,他們本以為可以好好放鬆一下,這回希望全落空了。

失意的車隊隆隆地駛出了黑漆漆的城門洞子,柯羅威教士問老畢怎麼辦,要不要乾脆繼續沿官道北上。老畢建議說最好不要急於上路,長途跋涉了這麼久,無論是人還是牲畜都需要好好休整一天。他知道承德城外還有個合適的地方,讓教士儘管跟著走。

承德這裡的路面用夯實的黃土與石子鋪就,裡面還摻雜著許多乾草梗,因此比南邊的京城官道更硬實。車輪軋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跑起來頗為平穩。整個車隊沿著承德府暗灰色的高大城垣繞了小半圈,然後轉向西北方向。一過角樓,柯羅威教士眼前陡然出現一幅壯觀的景色。

一條用碩大銀錠扣連接的青石大堤橫亙在面前,堤壩用七層灰青色條石堆砌而成,石塊之間都抹著白灰泥漿,狹長而堅固。石堤旁邊是一條蜿蜒的寬闊大河,河水莊嚴流淌,如萬馬奔騰,直至遠方。老畢說這河叫作武烈河,河水豐沛,到了冬天非但不封凍,反而熱氣騰騰,當地人都叫它熱河。

武烈河綿延到承德這一段,河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拐彎。一到夏季豐雨,極易蓄勢漲水。這座銀錠大堤最北端到獅子溝,南到沙堤嘴,長十二里,正好把城池攏在臂彎內側,就像一條巨大的石蛇橫臥在前,抵擋武烈河對承德府的侵襲。有了這個堤壩,非但承德府得以平安,就連沿岸也受益匪淺。

在河堤向東大約一里的地方,有一道閘門,用來排泄城中積水,泥沙大多積蓄在這裡。日積月累,這道閘門附近的河岸抬升,水位很淺,逐漸形成了一片長滿蘆葦的淺灘子。

這裡取水非常便當,又靠近官道,地勢很好,完全可以紮營駐留。很多捨不得在城裡住店的商隊,就把隊伍拉到這裡露營,叫作駐馬石。老畢曾經住過一次,所以知之甚詳。

車隊抵達以後,老畢打了個呼哨,車伕們紛紛把轅馬卸下來,趕到河邊讓它們喝水。教士想了想,親自牽著萬福走到蘆葦灘旁,示意她試著往水裡站站。

萬福對巨大的水聲感到很畏懼,向後退去。她不明白,為什麼教士要把她往這麼可怕的地方趕。教士沒有催促,而是自己先向水裡走去,步履穩定,眼神堅定,直到水流沒過膝蓋才停住。他轉過身,向萬福做了一個歡迎的手勢,像是一位和藹的父親在召喚孩子。

在教士的鼓勵下,萬福戰戰兢兢地朝前移動。她的腳掌試探著踏入水中,濺起一圈水花,受驚似的又退了回去,過不多時,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邁進去。這一次她走得很踏實,粗壯的腳掌一下子就落到了水底,淤泥和水草打著旋兒浮起來,還躍起一條小小的魚。

一步又一步,萬福慢慢地朝武烈河的中央走去,很快半個身子都沉浸在清澈的河水裡。對她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從前萬牲園的飼養員最多會潑幾桶井水,北京城可沒機會讓她如此奢侈地在水中嬉戲。

在這個炎熱的季節,武烈河的河水顯得非常清涼。澎湃的水流不斷撞擊著大象的身體,絲絲縷縷的涼意滲入萬福的意識。萬福下意識地試探著把長長的鼻子探入水中,吸進滿滿一管水,再翹起來,朝著自己身上噴去。高壓水流從鼻孔裡高速射出,如同一陣暴風吹走了脊背上的層層灰泥,那是這幾天長途跋涉所積累下來的汗液與塵土。緊接著,又一束清潔的水流噴湧而來,這次萬福把鼻孔放得更近了一些,水流橫掃大象厚皮上的每一條褶皺,像耙子一樣勾出了沉積多年的硬質污垢,把它們刨松、泡軟,然後沖刷一空。

水流持續不斷地從萬福的鼻孔噴出,一條條黑膩膩的濁水像罪孽一樣,從萬福的身軀流瀉而下,很快散在河水裡,消失至無形。隨著沖刷,她污灰色的皮膚上出現了一道道淺淺的白痕,而且在不斷擴大,那情景,簡直讓人懷疑她偷了虎紋馬的皮披在身上。

萬福舒服得簡直像要升天一樣,自她降生以來,還從未如此舒暢痛快過。那顆幾乎已麻木成石頭的心臟,因教士而軟化,現在因這一條河水而徹底復甦。清涼的溫度與沐浴的快感深入骨髓,深入魂魄,似乎連蒙在靈魂上的塵垢都得以潔淨。萬福忍不住昂起頭顱,揚起鼻子,向半空噴出一團散碎的水花,將遠方的落日折射成無數奇妙的光芒。水花落下,帶走了最後一點污濁,讓她徹底顯現出本來面目。

那一刻,教士站在不遠的地方,半泡在水裡,瞪大了眼睛。直到此時,教士才發現萬福其實是一頭白象,只因為出生後從來沒有洗過澡,皮膚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垢殼,掩蓋了她的本色。萬福那白色的皮膚,好似一條純白的亞麻布袍子。

一頭純白無瑕的白象浸泡在清涼晶瑩的河流中,高高揚起長鼻,朝向天空。穹頂之上,晚霞燦爛,如基路伯(基督教中的智天使)噴吐出的火焰,彷彿遠方地平線的盡頭就是伊甸園。這一刻的震撼,讓教士不由得高舉雙手,脫口而出:「我洗你,因父、子與聖靈之名。」

在完全無意中,他竟促成了一次為萬福舉辦的完美洗禮。

萬福並不理解教士的古怪舉動,但她確實很享受泡在水裡的安靜時光。她把自己的身軀清潔乾淨之後,長鼻子反覆伸入河裡,把水噴向旁邊的車伕們,惹起一陣大笑和怒罵。

很快她就愛上了這個遊戲,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動物身上。虎賁停留在馬車上的籠子裡,沒人敢把它放出來。萬福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對著籠子也噴了幾下。虎賁覺得很涼快,抖了抖鬃毛,發出一聲愜意的低吼。旁邊兩匹虎紋馬嚇得一陣跳躍,扯動大車,差點給拽到灘涂上去。狒狒們也享受到了同樣的清涼待遇,它們抓住欄杆,又蹦又跳,恨不得自己跳下去。

最倒霉的是那一隻虎皮鸚鵡,它被一束水柱直接噴中,從半空跌落到裝著蟒蛇的籠子頂上。它抖了抖沾滿水珠的翅膀,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真該死!」——這是它跟車伕們新學的——卻不知道,蟒蛇此時悄然抬起了頭來,反覆吐著信子,似乎覺察到了頭頂的異狀。

若不是一個好心的車伕把鸚鵡抓走,恐怕它就會變成蟒蛇的一頓晚餐了。在車隊上路之前,教士已經給蟒蛇餵了一隻雞和一隻兔子,它至少一個月不用進餐。不過它也絕不介意偶爾來點小零食。

河灘上的喧騰持續了很久。天色漸暗,牲畜們喝足了水,被陸陸續續拽上岸來。車伕們開始紮營做飯。萬福也心滿意足地朝岸上走來,她已經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恢復了白色的大象,走起路來異常莊嚴。車伕們竊竊私語,覺得她和廟裡的神獸很像。

教士親手牽著萬福走到宿營地,給她抱來了一大捆香噴噴的乾草。萬福晃動著耳朵,埋頭大吃起來。教士站在極近的地方,注視著她的表皮。這是一種純潔的白,內斂祥和,微微發暗。皮膚表面不算光滑,呈現出密密麻麻的網狀紋理,溝壑縱橫。上面還有一層剛硬的短毛,每一根毛尖上都帶著一滴晶瑩的水珠。在白色背景映襯之下,水珠更顯剔透。

「渡過這一條河,你變得完全不一樣了。」教士伸手去撫摸萬福,喃喃自語。

正在這時,一隻手搭在了教士的肩膀上。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老畢。老畢神秘兮兮地對柯羅威教士說:「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於是兩個人離開宿營地,朝著堤壩走去。老畢沒說去看什麼,但教士覺得這人不會無緣無故做這個舉動,便老老實實跟在後頭。他們從河灘旁邊走到堤壩底部,沿著一條小石階爬到了堤頂。

堤壩有七層青石那麼高,可以俯瞰遠近幾十里的風景。老畢抬直手臂,讓他朝武烈河的上游望去。教士順著老畢的手指眺望,只看得到鬱鬱蔥蔥的森林和一道隱約的峰巒曲線,似乎在那裡橫亙著一道更為巨大的堤壩。在落日的照耀下,那一片遠方半明半暗,似是神秘國度的入口。

教士把疑惑的眼神投向老畢,不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麼。老畢熱情洋溢地說:「沿著這條河一路北上,前方就是皇家獵苑——木蘭圍場。打從康熙爺開始,歷代皇上打獵都在那裡,地地道道的草原風光。過了圍場,就到赤峰州了。」

「可以看到草原嗎?」柯羅威教士對自己的夢想念念不忘。

老畢快活地說:「您想看草原還是想看山,都沒問題,全看是走哪條路了。」說這話的時候,他語速有點兒放緩,看向柯羅威教士的眼神中卻多了幾絲狡黯。

「嗯?這是什麼意思?」教士問。

「從那裡走,也許比官道更近一些,能更早抵達赤峰州。」老畢說出了真實的用意,然後盤著腿坐下,給教士詳細地講解了一下。

承德到赤峰州之間,被崇山峻嶺阻隔,其中最雄壯高大的一道山嶺叫作茅荊壩。所謂的「壩」並非是真的堤壩,而是說山嶺平整寬大,橫亙百里,如堤壩一般牢牢阻擋在面前,山勢雄峻,極難翻越。所以官道一般都向東繞到卓索圖盟的平泉、塔子溝、建平,再到赤峰州。這條路上的巡檢稅卡太多,商隊走起來要繳好幾次稅。

此前柯羅威教士跟老畢約定的是一次性付清所有費用,然後所有開銷都由車隊自己承擔。所以走這一條路,對老畢他們來說,並不合算。

而武烈河西北方向的木蘭圍場,本來是皇家御用,不許老百姓接近。但這年頭不太平,天子自顧不暇,那地方已經好多年沒人來了,就剩幾個守荒場子的滿營和漢戶佃農。從那裡穿過一條叫作塞罕壩的山嶺,可以更快地抵達赤峰州。因為沿途沒有稅卡,總有人偷偷從圍場往來蒙古與承德,逐漸形成一條非法的便道。

老畢總跑口外,這些彎彎繞繞的道兒都清楚。他看出柯羅威教士對草原懷有很大的興趣,便極力遊說他從圍場走。他在解釋的時候,隱瞞了稅卡,只是反覆強調這是一條更近的路,而且可以看到更漂亮的草原。

在老畢看來,這麼走對教士來說沒有損失,而對自己來說,路上少交點兒稅,自己就能多落下點兒,是兩全其美的事,不算陷害。自己也從來沒撒謊,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只是有點兒避重就輕罷了。

柯羅威教士被這一連串地名搞得有點兒暈頭轉向,既然老畢說可以盡快看到草原,而且還能早一步抵達赤峰州,他也沒什麼要反對的,便欣然答允下來。

不過如果要走圍場那一條路,他們暫時還不能出發。

走木蘭圍場,那一路上人煙稀少,補給點不多,必須得把物資備足。之前幾天的跋涉,車隊消耗很大,急需大量補充。因此老畢得去承德府重新採購一批貨,大約得花一天的時間。

教士覺得多休息一天也未嘗不可,可以讓萬福在武烈河裡多泡泡澡,去一下暑氣。

老畢說到這裡,不由得罵罵咧咧。若不是承德府那位矯情的官員下達了禁令,車隊今天在城裡就能直接把事辦完了,省得還得進城出城多一道手續。

好在這道命令只限於車隊本身,卻沒有限制人身自由。老畢決定明天進城去採辦,他順便問了一句柯羅威教士要不要去城裡轉轉,可以帶他去吃驢肉火燒。教士猶豫片刻,還是婉拒了一同進食的邀請,那種東西他可吃不來。但對於進城,教士卻顯得很有興趣。

「今天聽那位官員說,承德府裡也有一座教堂?」教士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他的記憶力很好,記得官員曾經提到過這件事。

老畢「嗯啊」了幾聲,這事他知道,那座教堂應該就在大北溝,好像有些年頭了。不過具體是個什麼教堂、裡面有什麼人,他就不太清楚了——畢竟這事跟買賣沒關係。

「怎麼?您想過去看看?」

「是的,我希望多瞭解一下赤峰州的情況。」

教士覺得,承德是北京前往赤峰州的中點,如果福音能在這裡扎根,那麼對他接下來的工作一定大有裨益,有必要去拜訪一下。

到了次日,其他車伕和動物都停留在武烈河的河邊休整。老畢帶著教士,兩人步行來到了承德城。進城以後,老畢先把教士帶到大北溝,然後自己去忙採購的事情了。

那座教堂矗立在一座淺綠色的小山丘腳下,造型是傳統的哥特風格,磚木混合結構,約有三層高。教堂周圍沒什麼居民,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片樹林掩映,看起來有些落寞。教堂頂端有一座小銅鐘和天使像,兩側的玻璃窗都是彩色的,這些細節都讓教士感到分外親切。

這座教堂是聖公會所建,已經很有年頭了,教民不算多,勉強維持而已。現在的主持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英國司鐸。他聽說有公理會的人來拜訪,親自拄著枴杖迎出來。

這位司鐸的皺紋比教堂裡的蜘蛛網還密集,整個人衰老不堪,深陷的眼窩透著點兒對塵世的厭倦。他禮貌而冷淡地把柯羅威教士請進教堂,並親手為他泡了一杯咖啡。

在承德這個地方能喝到地道的咖啡,可真是意外的收穫。柯羅威教士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意猶未盡地嘖了嘖嘴。咖啡豆有點兒陳腐,應該珍藏了很久,苦味頗重。「很抱歉沒有加糖,我想苦咖啡對提醒我們的處境更有意義。」

老司鐸顫巍巍地用英文說道。

教士為這個絕妙的比喻鼓掌喝彩,然後又要了一杯。兩個人一邊啜飲,一邊談起話來。司鐸問教士這是要去哪裡,柯羅威教士很自然地向他吐露了要去赤峰州傳教的決心。從他小時候讀《馬可·波羅遊記》到地圖上那座紅色的山峰,從華國祥到萬牲園,教士把自己的計劃說得滿懷豪情,司鐸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很快教士結束了熱情洋溢的演說,然後謙遜地表示,自己對這片土地不是很熟悉,希望司鐸能夠分享一些在承德以北地區傳教的經驗,要是能聽到他在赤峰州的一些親身經歷,那就最完美不過了。

司鐸聽到這個問題,慢慢站起身來,把黑色的長袍唰地拉開。柯羅威教士看到,這個老人的脖頸右側有一道極深的刀痕,從脖頸一直延伸到左胸腋下,刀痕兩側發黑,如同一條繩子把整個人吊在絞刑架上。

「我的上帝,到底發生了什麼?」

「您剛才問我,我親身經歷過的赤峰州的情況,這就是答案。」

司鐸告訴柯羅威教士,赤峰州原本並非如他想像中的那樣,而是被上帝遺忘的蠻荒角落。早在十幾年前,草原曾一度被主的光輝所籠罩。此前負責蒙古地區傳教的是法國遣使會,先後在苦力吐、馬架子一帶設立傳教點,可惜毀於拳亂。後來荷蘭的聖母聖心會進入這一地區,聖心會的傳教士都是意志堅定的人,利用庚子賠款,在馬架子修建了一座哥特式的東山教堂,發展信徒。鼎盛時期有將近三千人,每週都有瞻禮。

可是那些傳教士總帶著歐洲式的固執和傲慢,屢次與當地人起衝突。數年之前,他們試圖向當地商舖強行借糧,結果導致了一場衝突。衝突中,一位教士槍殺了當地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一名宗教領袖,並揚長而去,官府亦置若罔聞。消息傳出之後,引發了一場席捲整個草原的大叛亂。(事實上,金丹道叛亂的真實原因與教會關係不大,司鐸顯然有他自己的視角,將兩件事情之間的因果誇大化了。)

這一場金丹道的叛亂規模十分龐大。叛軍從赤峰州、喀喇沁、土默特一直打到巴林,巔峰時佔領了幾乎整個東部草原。叛軍在控制地區實行近乎殘酷的鐵腕政策,逮到不服從他們的牧民和農夫就殺,抓到為朝廷效力的官吏和士兵也殺,至於傳教的和信教的,更不會放過。

那些人並不關心聖公會和天主教的區別,只要戴著十字架,就會被揪出來處死。在這場混亂中,先後有十幾名教士和幾百位教民被殺,教堂、公所等傳教場所也被焚燬了數座。教會在赤峰州與兩盟十幾年的墾殖成果毀於一旦。

司鐸恰好在那時候作為教會使者,前往草原辦事,在翁牛特旗一帶遇到了金丹道的小部隊。隨行的人全數被殺,司鐸的脖子也被砍了一刀,幾乎喪命。他趴伏在一輛勒勒車下方,奄奄一息。就在關鍵時刻,前來鎮壓叛亂的朝廷軍隊趕到,及時擊潰了那支隊伍,司鐸才算撿回一條性命。

這場叛亂終於驚動了朝廷,朝廷派出了一位叫聶士成的將軍以及精銳部隊。聶將軍把行營紮在了喀喇沁旗的王爺府內,與叛軍激戰數月,整個草原血流成河。最終官軍成功擊斃主事的幾個首領,把這場叛亂鎮壓了下去。

可是,群龍無首的叛匪們並沒有全數伏法,那些僥倖逃脫的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信徒逃去了草原深處,他們變成了馬匪,如同狼群一樣四處遊蕩,看到落單的人就撲上去狠狠吞噬。在黑夜裡,他們會呼嘯著衝入村落城鎮,屠戮一空,並在天亮前迅速離開。

草原太過廣袤,即使是朝廷的勢力,也無法徹底控制。軍隊只能勉強保護商路的暢通,至於商路之外的遼闊地帶以及那些遊蕩的馬匪,他們無能為力。

從此以後,赤峰州的周邊地區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蠻荒世界,沒有規則,沒有律法,甚至沒有道德,只有最貪婪和最殘忍的人才可以生存下來。每一個深入其中的人,都要面對充滿危險的未知。

在這次叛亂之後,教會在草原的影響力一落千丈,當地人對他們的敵意前所未有地高漲起來。信徒勢力要麼被連根拔起,要麼轉入地下。據說在遙遠的林西和巴林,還有為數不多的比利時人在傳教,可這只是傳言,無法確認。歐洲各差會紛紛發出通告,告誡傳教人員在局勢好轉之前,不要輕易接近這個地區。結果從那一次叛亂開始,整個赤峰州幾乎回到了法國遣使會抵達前的狀態,甚至更惡劣幾分。

司鐸本人得到了朝廷軍隊的庇護,僥倖回到承德養傷。那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就是上帝賜予他的考驗。他痊癒之後,本來打算申請歸國,可嚴重的肺部後遺症讓他無法長途跋涉,聖公會乾脆指派他接手北大溝教堂,止步於承德這個文明世界的邊陲。

於是,司鐸就成了這條邊境的守關人,提醒每一個試圖深入其中的人,不要進去,不要進去。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回過赤峰州。」司鐸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遺憾。

司鐸的故事講完了,柯羅威教士感歎連連。他沒想到,此時的赤峰州居然是這麼一番局面。教士忽然理解了那個官吏在蓋關防大印時的眼神,那是一種目送羔羊步入死亡界域的眼神。

他抱怨了幾句公理會總堂的無能。他們在中國的影響力實在是太有限了,這麼危險的事情,傳教圈子裡應該早有預警,他們居然沒有提前告知,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這倒是可以理解。你們公理會的人可沒什麼好名聲,這都要拜那一位會督所賜。」司鐸略帶嘲諷地說。

教士有點兒尷尬地舉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他知道司鐸指的是什麼事。

那是在庚子事變時發生的。聯軍進入北京城以後,公理會北京會督梅子明趁亂搶劫了一座蒙古王府。他將搶劫來的贓物進行了公開拍賣,從中牟取了大量好處。他還找到一批自稱遭到了迫害的教徒,以代言人的身份,帶領他們大張旗鼓地找到當地衙門,要求高額賠款。他還冒充軍隊,前往四處的鄉村進行劫掠,把當地農民抓過來,先敲詐一通再強迫入教。梅子明甚至還私設公堂,用非法的手段構陷了許多無辜民眾。

這些事做得太過露骨,以至於連聯軍隨行的記者都看不下去,在新聞中予以披露。很快此事被著名作家馬克·吐溫在北美《民友報》《論壇報》登報揭露,梅子明被迫公開道歉。這導致公理會陷入一場嚴重的名譽危機,不得不召回梅子明,盡量低調處理。可這則新聞已經在中國散播開來,以各種形式傳到了整個北方地區,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內容,以至於公理會一度成了詐騙犯的代名詞。

公理會之所以從美國調撥了一批像柯羅威教士這樣的新鮮血液來中國,正是想彌補梅子明的愚蠢過失。

柯羅威教士對梅子明事件充滿了憤慨。這個無恥之徒的惡劣勾當,讓會中一部分虔誠的牧師遭到了連帶的名譽損失。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居然比主的福音傳播得更快,連赤峰州這樣的邊陲都知道了。

真應了那一句古老的中國諺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地方,一個聲名狼藉的人很難展開局面,更不要說你那個荒唐的動物園計劃。我建議你從這裡返回京城吧,反正那裡還有很多空白等著填補。蒙古草原就在這裡,它不會跑掉,即使晚一點也沒關係。」司鐸這樣勸道。

可柯羅威教士非但沒露出怯懦,反而眼睛閃閃發亮。未知對他來說,充滿了誘惑,尤其是聽說前方荊棘遍佈,讓他的信心愈加高漲。不正是因為那裡艱難,所以上帝才會給予啟示嗎?大家都坐在自己的無花果樹下休憩,總得有一個人起身遠行,邁向沙漠。

再者說,他可不是一人只身前往,他還有一支堅不可摧的信仰大軍。這支軍隊也許打仗不成,但對於傳播福音來說,絕對是強勁的助力。一幅畫面浮現在他的腦海裡,無數動物站成一排,徐徐走過茂密翠綠的草原,引來無數圍觀的牧民,這也許才是他欲罷不能的真正原因。

柯羅威教士坐在座位上,一時間竟然神遊天外。司鐸再三呼喚他的名字,他才如夢初醒。

「即使局面如此艱辛,你還是堅持要去嗎?」司鐸提醒他,那條傷疤一鼓一鼓,至今還隱隱作痛。

柯羅威教士豎起一根指頭:「我們美國人有美國人的辦法。」他的右眼眨了眨,露出不太像是教士的輕佻神氣,然後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司鐸見這個傢伙如此固執,歎了一口氣。他倒忘了國籍的問題。以一個英國人的視角來看,美國人幾乎都是像柯羅威教士這樣,天真爛漫,膽子和想像力都遠超理性。

司鐸沒有繼續勸阻。不過他提醒到,赤峰州不同於其他地方,它誕生的時間太短了,這個國家根深蒂固的傳統還不足以深入它的骨髓魂魄。這對傳教是件好事,可同時也增加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聽到這個提醒,柯羅威教士連忙請他具體說說。司鐸沒有什麼保留,一一作了回答。赤峰居民的信仰始終處於一種模稜兩可的狀態,平時模糊不堪,無法捉摸,可一旦試圖去探究、去接近,他們的精神世界立刻凝結成形態不一的信仰支柱,甚至每次呈現的形態都不同。此前的金丹道叛亂,隊伍裡同時存在著十幾種信仰和教義,有道教、佛教、喇嘛教和一些十分簡陋的民間信仰,它們彼此融合滲透,連不同體系下的神祇都可以並肩供奉,這在基督徒看來,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此前去傳教的人,要花費大量時間理解這個狀態,並學會如何應對。

可惜這些辛苦開墾的前人都是天主教的,不然,柯羅威教士所代表的公理會就可以直接將成果繼承下來。事實上,公理會正是意識到自己在東蒙一帶太缺乏存在感,所以才會把赤峰也納入傳教備選名單。

柯羅威教士還仔細地詢問了司鐸,當初的教士們是如何傳播福音的。結果他發現大部分傳教者——無論是天主教還是新教——只是照本宣科,對著民眾朗誦《聖經》布道,舉辦祝聖儀式,發放聖餐等,不屑去瞭解當地的情況,更不願意花費心思去調整。

他們的做法,就像剛剛抵達歸化城的華國祥那樣,用力甚勤,卻只是自說自話。如果你都不能深入民眾的內心,又如何能說服他們跟著你走呢?到底是該走向信眾,還是讓信眾走來,這在公理會內部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原則問題。

每次想到這個,教士就一陣得意。他始終認為,草原動物園是個非常絕妙的主意,是解決這個困惑的最好途徑,甚至比電影放映機還好。因為這是最古樸的交流,當初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就是這樣做的。

柯羅威教士無意批評遣使會、聖心會和聖公會之前在赤峰州的做法,但他相信自己將開創一個新的時代。他挺直了身子,像一位檢閱軍隊的將軍,又像是帶領部族離開埃及的摩西。教士知道謙卑是重要的美德,可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流露出小小的得意。

面對這位信心滿滿的傳教士兼飼養員,司鐸無話可說。但他必須承認,這是十幾年來所有前往赤峰州的教士中最有活力的一位。司鐸雖然風燭殘年,對於生命力的強度反而更加敏感。他彷彿看到,眼前一片草原上的熊熊野火,明快耀眼,火苗不時幻化成各種動物的樣子,試圖把接觸到的一切都投入到燃燒中來。

老人沉思片刻,顫巍巍地起身,為這位膽大妄為的美國人做了一次祈禱。然後他伏在桌子上,用毛筆寫了一封中文信,仔細地折疊好。

司鐸告訴柯羅威教士,他當年在赤峰州只來得及發展了一個當地信徒,姓汪,金丹道鬧起來以後,他們的聯繫就斷絕了,再沒什麼消息。如果這個人現在仍舊信心堅定的話,也許可以幫上柯羅威教士的忙。

柯羅威教士向司鐸鞠躬表示感謝,畢竟兩人分屬不同教派,能夠如此不吝援手,已經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此時外面的陽光非常燦爛,透過彩色玻璃射入教堂空曠的空間,營造出一種迷離聖潔的氛圍。柯羅威教士忽然又異想天開了一下,衝動地握住司鐸的手,問他是否願意一同前往赤峰州。

「我來幫你走完當年的那條路。」他這樣說。

司鐸苦笑著回絕了這個提議,他已經太老了,從精神到肉體都不能承受這樣的重任。司鐸轉過身,拉開櫃櫥,把剩下的半罐咖啡交給柯羅威教士:「我會為你的前程祈禱,不過這些苦澀,只能由你自己在未來慢慢品嚐了。」

柯羅威教士懷揣著咖啡罐和書信,離開了大北溝教堂。當他邁下台階時,背後忽然響起一陣洪亮的鐘聲。

鐘聲很生澀,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敲響過了,韻律裡還帶著一絲絲憂傷,就像是即將開始的送葬,就連天上偶爾路過的白雲都稍稍放緩了腳步。柯羅威教士回過頭去,抬高視線,看到鐘樓上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奮力敲著銅鐘。

教士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不只是在為自己送別。

事就這樣成了。

《草原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