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建文返回海淘齋,什麼都沒說。齋主知道他只要賺到錢,一定會失蹤一整晚,也懶得問他到底幹什麼去,簡單地交代了一下鋪子裡的事,然後出門去了。
建文一個人呆在鋪子裡,擦擦閣架,擺擺古玩,然後趴在櫃檯上發呆。昨天那位船主的話,讓他頗有些心神不寧。大明追捕前太子的力度減輕了,這本是好事,可船主那幾句對父皇不經意的評價,卻不那麼中聽。
他給自己泡了一杯武夷山的大紅袍,捧起杯子正要喝,忽然門外「噹啷」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這是懸在門內的一個銅鈴,只要有人推門進來,就會撞動它發出響動。建文一抬頭,看到進門的居然是一個姑娘。
這女孩子跟他差不多年歲,披著一件灰色長袍罩住全身,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尤其是那雙眼睛,如同她腰間懸著的那把日式長刀一般鋒利。她的頭上別著一簇珊瑚飾物,除此之外沒什麼裝飾。建文看了一眼,便知道這是個有來歷的人,趕緊擱下茶杯,態度恭謹。
她進門之後,先警惕地掃視了一眼整個海淘齋的佈局,然後才走到櫃檯前,用不太熟練的生硬中文道:「聽說這裡可以鑒定奇物?」
這個姑娘五官清秀,可表情卻很僵硬,似乎很不習慣這種與人交流的場合。建文擺出一個職業微笑:「正是,請問您有什麼要鑒定的?」
「這個。」
一樣東西被扔在了櫃檯上。建文拿起來一看,這東西只有巴掌大小,形狀似是一塊不規則的木塊,重量卻不輕,色澤烏黑珵亮,能看清一條條的紋理。仔細一看,這紋理似能構成一個玄妙的佛像。佛像持跏趺坐,雙手結印,十分精緻。
這木塊的表面很光滑,還帶著淡淡的暗色亮澤,應該是常年被人盤著的老物。
「您這個東西,叫海沉木。」建文解釋道。
百年以上的上好真木沉入極深的海底玄陰之地,被高壓揉搓與海水侵蝕,會有很小的概率形成海沉木。這玩意兒質地極緊密,浸潤著豐沛的海氣,陰氣十足。如果擱進魚缸裡,可把清水轉成海水;若是做成髮簪吊墜,可以在夏天感覺稍微涼快一點。
這些用處雖然有趣,卻只是聊勝於無,玩的人圖個新奇而已。所以別看海沉木數量罕見,價格還真不算高。
「就這樣?」女孩子面無表情,語氣卻有些不甘心。
建文又拿起海沉木,在手裡摩挲了一圈,忽然心中一動。海沉木對別人意義不大,對他卻不同。
自從建文逃到泉州港以後,發現青龍船能自動吞噬木料,越上等的木料,它痊癒速度越快。這海沉木也算是海中一寶,如果餵給青龍船,說不定能讓它更早痊癒。別看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這裡面濃縮了木屬精華,效用比尋常木料強出十幾倍。
一念及此,建文對姑娘展顏一笑:
「這海沉木的樣式倒挺別緻,不知是誰雕成,應該還能多賣點錢,怎麼也得——五兩銀子吧。若您覺得合意,小店現在就可以收。」
他說完以後,偷偷觀察女孩反應。不料她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又追問了一句:「裡面會不會有什麼機關或者字跡?」
建文頗為驚訝。機關?字跡?他一轉念,不由得笑了。
機關藏物,字跡藏寶。姑娘既然這麼問,顯然是以為這海沉木上留著什麼寶藏的線索或地址。要知道,每年流入泉州港的藏寶圖少說也有幾百種,什麼樣式的都有,九成九都是假的,拿來騙騙外地人罷了——這姑娘恐怕就是最新的受害者。
「實話說吧,這件東西上不可能有機關,也刻不下什麼字,就是一塊實心的木頭罷了。」建文委婉地提醒道。其實按規矩,鑒定奇物的人,不應該明言真偽,不過建文存了吃下這塊木頭的心思,又見這姑娘孤身前來,心生同情,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
誰知女孩卻直接反問道:「你是說這是假的?」
建文聳聳肩,還是一臉笑意。既然客人把話挑明,他也不必再繞圈子:「您若只當它是一塊海沉木,它就是真的,但也不值什麼錢;若指望它還有點別的用處,那還是別多想了。」
女孩冷冷道:「虧你們海淘齋名聲在外,眼光卻這麼差勁。這東西乃是幕府將軍的心頭愛物,時刻不離手,到你嘴裡卻一文不值。」建文眼睛一瞇:「哦?幕府將軍的心頭愛物?那為何會落到您手裡呢?」
女孩噎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閉上了嘴,轉身匆匆離去。建文嘿嘿一笑。在泉州港,這樣神神秘秘的人實在太多,每個人都有那麼一段真真假假的隱秘經歷。只要與己無關,便不必去多想。
等到她想通了,早晚會折回這裡出手的。到時候給個公道價格,把海沉木收了就是。盤算已定,建文坐在店裡,再度拿起那杯熱茶。
嘴唇剛感受到茶水的溫度,沒想到突然銅鈴又「噹啷」一聲。抬頭一看,那女孩去而復返。建文放下杯子,讚了自己一句料事如神,正要起身詢問。不料她一把揪住建文衣襟,往回一拽,兩人鼻尖幾乎碰到一塊。
「那件東西,你真的看不出來其中有什麼奧妙?」女孩問。
建文莫名其妙:「恕在下眼拙,實在看不出來。要不等我們老闆回來再說?」
「那算了。」
女孩鬆開他,一甩頭再度離去。建文沒想到女孩子的手勁這麼大,剛才那一揪乾淨利落,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一大早碰到這麼個怪女人,真是晦氣。建文把衣襟整了整,抱怨了一聲,重新回到座位上。沒過多久,銅鈴「噹啷」一聲,第三次響起。
建文啪地把茶杯放下,今天這口茶,看來是喝不上了。他本以為那女孩又回來了,沒想到卻不是。從外面進來四五個人,為首的一人長臉面白,一副陰陽師的古怪裝扮,身後都是腰挎長刀的倭國武士。這些人身上殺氣凜然,一進來,店裡溫度霎時冷上了幾分。
那陰陽師扭動脖子,用蛇一樣的眼神盯著建文,開口的聲音尖利而粗魯:「剛才是不是有個小姑娘來過?」
「啊,對。」建文答道。
「她是不是帶了一樣東西給你鑒定?」
「沒錯。」
「是什麼?」
建文面帶笑容:「這個可不能說,我們得替客人保密。」陰陽師從袖子裡拿出一塊小金餅,扔在桌子上:「她到底拿什麼東西來了?說出來,這就是你的。」
建文絲毫不為所動,搖了搖頭:「這是海淘齋的規矩,確實不能說,說了我就沒法在這一行混了。」一個武士大怒,拔刀就要動手。建文卻一點也不畏懼,這裡距離最近的武侯鋪只有五十步,一扯嗓子就能驚動官府。
陰陽師顯然也不想在泉州港把事情鬧大,他讓武士靠後,皮笑肉不笑:「鑒定什麼物件不能說,那麼,那個小姑娘去哪裡了?這總能說吧?」陰陽師一邊說著,一邊用長長的烏青色的指甲在木案上劃了劃,發出瘆人的聲音。
建文老老實實回答:「她剛離開這家鋪子不久,至於去哪裡,我就不知道了。」陰陽師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他注視著建文,嘴裡發出幾聲古怪的音調,裂開的嘴裡,依稀可見他伸出絳紫色的舌頭,舌尖發出玄妙的光芒。建文注視了一陣,覺得頭昏目眩,陰陽師那張難看的臉變成了兩張,然後兩張又變成了四張,每一張臉都變成不同顏色,來回變幻,五彩繽紛。他的精神開始變得恍惚,腦袋裡好似塞了棉花似的。
「她拿了什麼東西讓你鑒定?」
「海沉木。」
「你看出什麼了嗎?」
「普通貨色,沒什麼特別的。」
「然後她去哪裡了?」
「她離開舖子,出門向右走去。」
「她提過要去什麼地方嗎?」
「沒有。」
在陰陽師的催眠下,建文全無防備,幾乎是有問必答。可他的回答,還是讓陰陽師不太滿意。施展這種催眠術需要消耗很大精力,如果什麼都問不出來,那就虧大了。
於是陰陽師又問道:「你還有什麼隱瞞著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