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建文猶豫了。他的意識雖然被壓制,可冥冥中卻能感覺到了危險,有些秘密,是絕不可以被說出口的。他的表情開始變得痛苦,肌肉扭曲,似乎在竭盡全力控制自己不要開口講話。
這還是陰陽師第一次發現,居然有人能抵制自己的催眠法術,還是個小小的鑒定店學徒。他饒有興趣地加大了力度,想聽聽那秘密到底是什麼。這時一個武士從外面闖進來,大聲用日語說發現目標蹤跡了!
陰陽師一聽,袍袖一捲,立刻把法術收回來。辦正事要緊,這種無關的八卦不打聽也罷。陰陽師低聲問了一句,然後和那幾個武士匆匆離開了。
他們一走,建文這才恢復清醒,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汗如雨下。過了好一陣,他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覺得頭疼欲裂。那個陰陽師太古怪了,居然會有這麼邪的法術,自己腦袋此時就像被掏空了似的。
幸虧這些人走了,不然自己的麻煩恐怕會更大。
鑒定奇物,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往往會引發一系列的搶奪、爭鬥乃至謀殺。尤其是海上討生活的人,可都是些肆無忌憚的瘋子,看到好處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所以海淘齋的規矩是,絕不摻和紛爭,避免惹禍上身。
建文剛才的應對,完全合乎規矩,最挑剔的老闆也挑不出來錯。現在恢復平靜了,可他趴在櫃檯上,眼睛直勾勾望著外頭,心裡卻始終覺得不太舒服。
看剛才那兩波人的舉動,建文大概能猜得出來。大概是姑娘拿走了陰陽師的什麼東西,結果被陰陽師尾隨追趕過來。那陰陽師頭戴烏帽,身穿狩衣,袖口還繡著鳳穿牡丹的金線;那幾個武士的甲冑也是質地不凡,光是鎧甲邊緣那銅澄澄的扣釘,就顯出精良做派。從種種細節可以看出,這些追趕姑娘的人,一定和幕府關係匪淺,說不定就是官府的人。
這麼說的話,姑娘並沒有撒謊,那塊海沉木還真是幕府將軍的心愛之物。
可建文明明仔細檢查過,那玩意十分普通,難道說裡面還有自己不知道的隱秘?話說回來,她既然來海淘齋鑒定,說明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她為何要偷拿一件自己都不知功用的東西呢?她接下來會去哪裡躲藏?那些人抓到她會怎麼樣?
一連串無謂的問號,在建文頭腦裡盤旋。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敲了一記自己腦袋:「得了吧,你自己自顧不暇,還有閒情擔心別人?」
大概是這姑娘的遭遇跟自己有點類似,陰陽師的手段又太過邪惡,所以建文忍不住泛起了同情之心。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性子,曾經被父皇——現在得叫先皇了——批評過許多次:說他是婦人之仁,總喜歡去同情那些不相干的人,太過軟弱。
建文一想到自己父親,登時更加心煩意亂。他索性把鋪子關門,然後沿著一條巷內的小路,走到附近一處長滿了槐樹的高崗上去。
這是泉州鎮中地勢最高的地方,視野極好,而且很少有人來。沒事的時候,建文就喜歡來到這裡,站在懸崖邊緣,倚靠著一棵老槐樹眺望遠方。
站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個泉州港和遠處的大海。
在沒有風暴的時候,遼闊的海面極為漂亮,好似一塊液化了的巨大的祖母綠寶石,一層層海浪組成了變幻莫測的寶石紋路,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每次建文心情煩悶,只要來到這裡,看到無邊的大海,聞到海風的腥味,胸中的鬱悶就會消散,連呼吸就會變得舒暢。
不過今天情況有點不一樣。建文走到高崗頂上,發現平時最喜歡站的那個位置,被另外一個人早早地佔據。建文有點驚訝,畢竟這裡平時來的人很少。
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個體型魁梧的巨漢,圓圓的腦袋上梳著七、八條油亮油亮的短辮,辮梢還綁著各式各樣的鐵片。這人穿的是一件北海水手們常穿的貂皮短袍,可是尺寸一點都不合身。從背面看去,健碩的肌肉幾乎要把袍子撐裂,看起來隨時可能爆裂開來。
建文警惕地停住腳步,卻不防踢到一枚小石子。巨漢聽見聲響,猛然回頭,建文一下子愣住了,因為他看到的,是一張滿是淚痕的大臉。
這傢伙居然是在哭?
巨漢被建文注視得很不好意思,趕緊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甕聲甕氣地解釋說:「俺想家了,這是整個泉州唯一能看到草原的地方。」
建文心想這裡哪裡來的草原,這傢伙是傻的吧?可他舉目一看,看到港外那碧綠色的海面遼闊無邊,不由得心中一動,這豈不是和長滿了綠草的草原是一樣風貌嗎?
想不到這個比熊還健碩的怪物,還有這麼細膩的內心啊。建文感歎了一句,正要轉身離開,不防那巨漢走過來,兩隻手掌按住建文的肩膀,幾乎要把他壓碎:「喂,你會操船嗎?」
「哎呀,好疼……你說什麼?」
「你會操船嗎?我想要學操船的技術。」巨漢滿是誠懇地盯著他,還有淚水掛在古銅色的臉頰上。
建文這才想起來,昨天那個遼東客人,似乎說過同船來了一個暈船的蒙古蠻子,自稱是什麼科爾沁水師提督,要為部落訓練一支水師——莫非就是此人?
「你先把我放開,好疼……」建文掙扎了一下。巨漢這才意識到失禮了,趕緊鬆開他的肩膀,後退一步。建文揉著肩膀道:「蒙古草原根本沒有海,你學操船技術幹嗎啊?」
「可我家傳是科爾沁水師提督啊,水師提督當然要學操船。」巨漢理直氣壯地說,攥緊拳頭一敲胸膛,「我叫騰格斯,蒙語裡就是大海的意思。我南下來學操船,是來自長生天的意志。」
「好吧好吧,隨便你了……」建文撇撇嘴,覺得這傢伙實在是有點不可理喻。哪會有人因為一個名字,就去學一門永遠也用不上的技藝。
「你能教我操船嗎?」騰格斯追問了一句。
「我只是個小夥計,又不是水手。你去港口和工坊問問吧。」建文轉身要走。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騰格斯的心事,他面露悲慼,雙手摀住臉:「俺問過了,可是沒人願意理,也沒人願意教。俺一開口說話,他們就都哈哈大笑,說俺是個傻瓜。只有一個人說肯教俺操船,可一轉眼,他就帶著俺所有的錢跑掉了。俺實在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說到後來,騰格斯雙眼噙滿淚水,眼看又要哭出來。建文覺得這麼一個大漢動不動就流淚,實在是太彆扭了。不過看他的神情,又實在可憐。一個人遠離故土,來到這麼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騙得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就連想家都只能遠眺大海。
建文心腸一軟,說我認識幾個船上的水手,讓他們帶你上船,連幹活帶學習,好歹能把生活費賺出來。誰知騰格斯一聽,頓時又嚎啕大哭起來:「俺暈船啊……我害怕登船,船一晃我就想吐。」
這一下弄得建文徹底無語。一個暈船暈到死的蒙古水師提督,卻偏偏非要去學操船,也不知道他這麼執著,到底是圖什麼。建文想一走了之,可見騰格斯哭得實在可憐,有些不忍心,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別哭了,回頭我介紹你找個船木坊,去那兒幫工吧。」
「真的嗎?能學到操船嗎?」騰格斯欣喜地說,順手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和鼻涕。
「嗯……這個好歹是在陸地上幹活,至少能學到修船的手藝,把回家的路費賺出來……」
話音未落,騰格斯突然抬起頭來,掛著淚痕的大臉一瞬間變得嚴厲起來。他伸出巨手,一把抓住建文的胳膊,猛然往下一扯。
建文毫無防備,被這一股怪力扯得整個人趴在沙地上。他正要惱火地吼一句你幹嗎?卻看到騰格斯的氣勢變了,他肩膀高聳,雙臂微屈,整個人如同一頭草原上的蠻牛,正刨著蹄子蓄勢發起攻擊。
順著騰格斯的視線,建文回頭一看,瞳孔陡然縮小。
在他身後的老槐樹上,居然插著一枚黑色的苦無。如果不是騰格斯及時把他按倒,那苦無就直接釘到身上了。建文臉色大變,意識到自己剛才距離陰曹地府只差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