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這三個疲憊不堪的流亡者,在搖曳的青龍船上沉沉睡去。四面八方都是浩渺而深沉的黑色海面,頭頂是璀璨的星空。整個世界似乎都沉沒了,只剩這一條大船漂浮在無盡的淵面之上,無比渺小,又無比寂寥。
不知到了何時,一聲悠長的龍嘯在青龍船內部響起。三個人依然沉睡著,完全沒有反應。龍嘯聲再一次響起,比上一次更尖利,更短促。當第五聲龍嘯響起,建文才勉強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到七里那一張精緻而蒼白的臉距離自己只有幾寸,那珊瑚頭飾在閃閃發光。
「哇!你要幹什麼?」建文發出一聲驚叫,猛然起身,然後「咚」的一聲,腦袋撞到了天花板,疼得呲牙咧嘴。
七里揪住他的衣襟,面無表情地指了指上面:「這條船一直在叫,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時第六聲龍嘯響起,聲音已如風哨一樣尖銳。建文這才恢復了清醒,連滾帶爬爬到甲板上,衝到船舵前方。他看到,船舵中央有一處狀如羅盤的圓盤,上面的針正堅定地指向南方,尾部微微發顫。
緊隨而至的七里問是怎麼回事,建文緊張地解釋道。龍嘯代表附近存在懷有敵意的目標,龍嘯持續時間越短越尖利,說明目標離的越近。而船舵上這一個羅盤,可以用來指示對方位置。
從目前給出的信號來看,應該南方有一個不明身份的物體,正高速接近青龍船。如果青龍船的航向與速度不變的話,最多兩柱香的功夫,兩者就會撞到一起。
「是什麼東西,現在能知道嗎?」七里問。
「也許是船,也許是海獸,也許是會移動的島嶼,總之不懷好意……」建文有些焦慮地說。現在夜色深重,視野根本看不遠。
「我爬上桅桿去看看。」建文一挽袖子。七里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讓她來。
還沒等建文反應,七里已經縱身朝桅桿上躍去。也不知道是她輕身功夫好,還是用了那個隨時隨地湧現珊瑚的能力,只幾下縱躍,便爬到了中央最高的桅桿之上。
七里朝著南方觀察了半天,很快重新跳回到甲板上,搖搖頭,說沒看到什麼東西。
「是看不到,還是沒看到?」建文追問。
「沒看到。」七里平靜地回答。
她接受過夜視訓練,眼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幾乎可以與飛鷹相媲美。今夜有星光,她可以借此遠眺一二十海里。可她只看到南方的海平面在不斷起伏,上面並沒有任何船的身影,連個燈光都看不到。
「慘了慘了,難道是海獸……」建文汗如雨下。不是船的話,那只可能是潛藏在海下高速移動的海獸。青龍船只有一個火炮,根本不是那些怪物的對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覺海浪的高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堵堵高聳的黑牆朝船體傾倒。建文陡然想起之前當太子的時候,有一次隨父皇出去打獵。父皇說,當猛獸匍匐撲擊時,四週一定寂靜非常,只有帶著腥味的山風吹過。
就像猛獸會帶來山風一樣,這陡然增高的海浪,也預示著一頭強大的海獸正在接近。
不能打,就只能跑了。
他當機立斷,把手掌按在玉璽之上,喚醒青龍船調轉方向,高速逃離這個區域。青龍船發出一聲長嘯,開始收起桅桿,兩側的盤龍輪也慢慢轉動起來。
不過從帆船狀態轉到高速狀態,需要花費一點時間。尤其是青龍船大傷未癒,這個轉變過程會更長一點。更麻煩的是,轉換期間,青龍船是不能改變方向的。
可龍嘯的警報,卻一聲尖似一聲。對方似乎覺察到青龍船有逃走的意圖,速度進一步提升。建文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會擺動船舵,一會兒衝到船首去觀察。可是無論他和七里怎樣睜大眼睛,就是看不到前方的海平面上有什麼東西。
這種看不到敵人卻感覺到其不斷接近的局面,是最恐怖不過的。他們就好似陷在深林中的兔子一般,四周叢林裡隨時可能會撲出一頭猛虎。
建文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應該先把青龍船改變方向,再轉變狀態,而不是相反。現在他只能寄希望於青龍船能在敵人抵達前轉變完畢,並有足夠的時間掉頭。
只要能讓青龍船跑起來,這片海域沒人能超過它。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無比緩慢,好不容易熬到了青龍船終於轉換完畢的一瞬間,建文急忙轉動船舵,朝著東南方向偏移。這時龍嘯剛好化為一聲極短促的嘯聲,表示敵人已經貼到了近前,青龍船周圍的海水發出強烈的嘩嘩聲,好似開鍋一般。
「敵人在哪?」建文高喊。七里再次站到桅桿頂端,可仍舊什麼都看不到。
突然之間,巨大的水花在青龍船的左側炸裂。七里的瞳孔驟然緊縮,她看到一根刻滿了詭異人臉的桅桿,從海面下猛然抬升,緊接著出現的,是一面沾滿了陳年血跡的巨帆,以及一個鬼魅的繪影。然後整整一條灰白色的巨艦,轟然浮上海面。它霎時產生的巨大衝擊力,掀起如山傾般的波瀾,讓旁邊的青龍船為之顛簸不已。
難怪他們一直看不到敵人的蹤影,原來這條船竟然能像魚一樣潛藏在海中,一直接近目標再陡然上浮。這條船的風格與大明船隻迥異,低桅尖底,船型如同一條鯊魚,艦首極寬極厚,主體部分卻略顯細長,兩根桅桿倒向中央一根主桅桿,構成一個鯊魚尖鰭似的三角形。它的造型並不整潔,到處都有修補過的痕跡,週身都是奇形怪狀的補板與裡出外進的橫木椽頭,好似渾身長滿了棘刺的深海怪魚。
不必七里提醒,建文已經覺察到不妙。他猛地一拍玉璽:「青龍,快走!」
青龍船兩側的盤龍輪飛速轉動起來,水沫四濺。船體微微懸浮在水面,如蓄滿力的長箭,即將彈射而出。
就在這時,那條怪艦的寬大艦首突然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木板與鐵箍飛速地伸縮變化,逐漸向上下兩側裂開,如同一頭巨鯊張開上顎和下顎。它擺了擺頭,用黑洞大口將還未來得及啟動的青龍船一口吞了下去。
那一瞬間,建文和七里感覺整個星空都消失了。
————————————————————————————————————
再次看到光亮,已經是不知多久以後的事情了。
騰格斯揉著腦袋,爬上甲板。剛才天翻地覆的變化,讓他在狹小的艙室裡撞了一頭包。暈頭轉向的騰格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匆匆忙忙跑上來,看到建文和七里僵立在原地。
「到底怎麼……」騰格斯話音未落,也張開大嘴愣住了。
在青龍船的側前方,懸掛起了一盞油燈。油燈的亮度不大,但至少可以讓人看清周圍環境。他們置身於一處寬闊的船艙裡,剛好能把整條青龍船裝下。周圍的牆壁是用一條條半彎的木肋板圍成,它們連接嚴密,幾乎沒有空隙,只是邊縫微微發黑,大概是常年腐蝕的結果。
建文仔細想想,剛才青龍船確實是被那怪艦一口吞下來了,那麼現在應該是在它的船腹裡?七里環顧一圈,鼻子不悅地聳了聳。
這裡的環境潮濕且骯髒,空氣裡還飄動著一股腐臭的腥味。在船艙底部的凹隙裡,殘留著許多魚蝦水母等水物的腐爛遺骸,恐怕已經很久沒打掃了,這大概就是味道的來源。
這個鬼地方,簡直就是一個陰沉而污濁的囚籠。
忽然有訕笑和口哨聲響起,他們抬起頭來,看到頭頂天花板打開了一扇門,露出兩張面相醜陋的水手的臉。
「這回可逮著好貨了,嘖嘖,看這線條。不枉咱們埋伏了半宿。」一個水手誇張地喊道。
「沒錯!沒錯!我可好久沒見到這樣的女人了。」他的同伴也流出了口水,牛大的眼珠子咕嚕咕嚕盯著七里。
「我他媽說的是船!」第一個水手不悅道。
「誰管船啊,當然是先看女人。」第二個水手不甘示弱,「船肯定是分給老大,女人可是歸咱們分配。」
「呸,你還幫老大做起主來了?」
「老大從來只對大姐一往情深,外面的女人根本不屑一顧,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們還沒聊完,忽然發現眼前一黑,似乎有什麼東西把油燈給遮住了。等到光線再度出現時,他們才看到,剛才還站在甲板上的女子,突然出現在了面前。
噗,噗。
兩下手刀,準確地切中了兩處脖頸,兩個水手就這麼被七里乾淨利落地打昏在地。一直到這時,青龍桅桿上如階梯般錯落排列的四叢珊瑚,才化為碎片。
七里丟下一卷繩子,建文與騰格斯輪流攀爬上來,好奇地左右看去。
和下面那個能裝下整條青龍船的誇張大艙室相比,這裡的船艙要相對逼仄一點,但也足以讓騰格斯這樣的大塊頭直起腰來。從兩側開在海平面之上的舷窗可以判斷,他們此時所處的位置,是船腹第二層船艙。
熟知船舶構造的建文暗暗心驚,海船空間非常寶貴。這條船能一口吞下青龍船,還有餘裕修建二層船艙,它到底是有多大?誰是船長?
現在回想起來,這船實在恐怖。它居然能潛藏在水下,還能把船頭像鯊魚嘴一樣張大,吞噬其他船隻。這頭充滿惡意的海獸化身,無法用常理揣測。
建文趴在天花板往下觀察了一陣,發現這個囚禁青龍船的艙室並沒有明顯的大門,周圍的肋條板都釘得嚴嚴實實,只在中間有一條不容易注意到的縫隙,一直延伸到兩側。
這應該就是怪船上顎與下顎緊閉後的咬合線,估計在附近會有幾個絞盤來控制開合。
「我們逃出去唯一的機會,就是在沒引起敵人大部隊注意前,找到絞盤,打開船口讓青龍船滑入海中。」建文壓低聲音對兩個人說。
七里檢查了一下那兩個昏倒的水手,他們的裝束是髒兮兮的粗布襯衫,外頭罩一件短布袍,腰間一把彎刀一把火銃,都是海上討生活的標準配備。七里毫不客氣,把彎刀和火銃收上來,分給建文一把火銃,騰格斯一把彎刀,其他的則自己拿在手裡。
「你對船舶比較熟,我們聽你的指揮。」七里說。
建文知道這不是客氣的時候,說了一聲好,帶著兩人朝著船艙的另外一端摸去。
這麼大的船,必須得考慮到漏水的風險,一般會把底艙修成一個個彼此隔離的水密艙。這樣的話,一處漏水,不會影響到其他地方。所以不同層的船艙樓梯,都會設置在相反方向。
他們飛快地來到樓梯間,撥開一排熏干發臭的肉乾,踩過幾箱子海植的蔬菜,與一個廚子模樣的海盜正好迎頭相撞。騰格斯二話不說,攔腰把廚子抱住,身子一扭,登時把那倒霉蛋一個倒栽蔥砸在地板上。幾隻母雞和老鼠,咕咕地四散而逃。
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他的蒙古摔跤手法正好大顯神威。
騰格斯一擊致敵,忍不住發出一聲興奮的喝吼,還想行一圈蒙古禮,卻被建文及時喝止。
根據建文的推測,絞盤的位置應該是在大底艙上方的甲板附近,只要一路往上衝就夠了。既然有了方向,這一個三人小隊的速度相當快,連續鑽過數個船艙,打倒了七、八個猝不及防的水手,終於見到了通往甲板上的樓梯。
一道金黃色的陽光從樓梯上方投射下來,原來外面已經是白晝了,隱隱有浪花的聲音傳來。建文三步並兩步衝上樓梯,卻被七里一把拽住:「我先來。」她率先衝了上去,建文與騰格斯緊隨其後。
他們一踏上甲板,第一眼見到的,是附近一根直衝天際的粗大桅桿。建文一看到這桅桿,臉色「唰」地變得慘白,雙腿一軟,幾乎走不動路了。
七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為何有這樣的反應。建文喃喃道:「這下我們麻煩大了,麻煩大了……這桅桿是人頭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