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惺惺 1

七里慢慢睜開眼,白晃晃的燈光讓她難以適應,於是再次將雙眼閉上。眼瞼將燈光過濾成暗紅色,讓她的雙眼得以逐漸適應,這才重新緩慢地睜開條縫。

她略微運動肩膀,感受被卸掉的雙臂,並未感到刺痛,接著又動動手腕,也正常,看來脫臼的部分被已經接好了。

七里見身體無恙,這才嘗試著看看周圍。

屋頂的燈架上點著許多支蠟燭,這燈架她在進破軍的書房時見過,看樣子她並未離開書房。周圍的書架印證了她的判斷,確實她還在書房裡,自己正躺在一張被書架包圍著的床上。床上鋪著厚厚的毛皮,柔軟得能把人陷進去,看來床的主人時常會秉燭夜讀,然後就在這張床上夜宿。

七里慢慢坐起來,一股沁人心扉的香氣鑽進鼻子裡,不知是什麼香,但這香氣柔和綿軟,毫無刺激感,只怕是相當名貴的南洋異香了。她深深吸了下空氣中瀰散的香氣,朝著周圍看去,只見建文、破軍和銅雀正坐在坤輿萬國全圖前面的雕花木塌上,案几上擺著兩杯茶,破軍正在講什麼,建文全神貫注在聽,銅雀手裡也拿著一杯,他在用茶杯蓋撥離茶葉準備喝。

「什麼情況?記得在我昏迷前,破軍似乎是要把我們置於死地?如何建文現在又和他坐在一起了。」

雖然有點驚詫,七里並未發出聲來,出航以來經歷了太多變故,建文這少年似乎具有將事情引向另一面的能力,她見到幾個人坐在一起喝茶,倒也處亂不驚。建文的偽裝已經結束,恢復了原本面貌,看樣子他應該是自願讓銅雀幫他解除偽裝,以讓破軍看看自己的真面目。七里悄悄下地,穿上鞋子,躡手躡腳想走到附近,聽聽他們講什麼。

書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條小縫,破軍留在門外的那隻貓探進半個頭來。聽到門聲,建文、破軍和銅雀一起朝著門的方向看來,同時看到醒來的七里。

「七里姑娘醒了?這一覺睡得好久啊。」破軍口氣輕鬆地笑問七里,彷彿眼前的少女並非被他打暈,而是自己生出睏意,借了主人的床睡覺一般。

「還不是被你打暈的。」七里暗自想著,撅起嘴,不滿地將臉轉向建文,卻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破軍。破軍身上毫無殺氣,看起來同建文談得很開心,建文對破軍也如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雙方對之前的衝突毫無芥蒂。

「既然七里醒了,那小弟不打攪兄長,這就回去館舍安歇。兄長今日勞苦,也請早早安歇,莫要傷損了身子。」

建文站起身,向破軍辭行。破軍也沒有挽留的意思,他說道:「方纔我聞到風裡有些水氣,只怕要有場暴風雨。這海上天氣變化無常,雨來得也快,太子也早點回去館舍為好。有什麼事,我們明日再說。」

見破軍稱自己做太子,建文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流落海外,居無定所,太子什麼的是不敢稱的,大哥若不嫌棄,還是兄弟相稱更為便當。」

破軍微微笑道:「那好,愚兄我癡長你幾歲,就不多謙讓了。」

七里望向銅雀,想問他怎麼自己睡一覺工夫,倆人居然開始以兄弟相稱了。銅雀放下茶杯,也拍拍屁股站起來,並未向七里解釋,倒是對著破軍一揖到地:「多謝大王允諾贈送修船木材之事,那麼老夫明日就去同老何商量商量怎生取用?」

銅雀很少對人施此大禮,破軍頗有些受寵若驚,趕緊上前攙扶:「老先生何必如此多禮,既然我破軍說了船廠裡的木料隨便取用,貴方大可將蓬萊的船廠當做是自家的。我家庫裡最不缺少造船的大木料,不要說一艘青龍船,便是再來十條二十條,我蓬萊也供應得起。明日老先生隨意取用便是。」

建文忍不住輕輕「哼」了聲,然後悄悄挪到七里旁邊,訕笑著小聲說道:「你剛睡著時,破軍答應給咱們白白修船,一文不要,銅雀作揖估計是怕破軍反悔了,想著把這事敲實。這老人家哪裡是在謝破軍,分明是在謝錢呢。」

七里也壓低聲音問建文:「我昏迷後發生了什麼事?破軍不是鄭提督的人?怎麼不抓你?你們怎麼就和好了?破軍為何答應白給我們修船?他下面要如何?是放我們走,還是會把我們軟禁起來?」

七里連珠炮地問出一串問題,建文沒法一一回答,就說道:「你且不要問了,待會路上我慢慢告訴你。」

窗外一陣勁風吹入,冷得人一打哆嗦。接著是更加濃重的水氣,水氣又引來雷聲,「轟隆隆」地在遠處天上悶響。見雨真要下起來,三個人趕緊告辭,破軍本想派兩個親兵撐傘送他們回去,銅雀說知道館舍在哪裡,這距離快走幾步就好,只要了只燈籠。破軍將他們送到柏舟廳外,直到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不遠的街巷深處。

三個人快步走著,雨開始零零星星落了點,滿街的貓咪都沒了蹤影,大概都去各處屋簷下躲雨了,偶然屋脊上會有貓影快速奔過。

「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一路上三個人只是趕路,誰也沒有說話,見離柏舟廳遠了,七里追上建文打破沉默。

「破軍和鄭提督是一夥的……」

「這我自然知道啊,說說我不知道的。」

「你聽我講嘛,我必須要從這裡開始講起。」七里問得急,建文倒是不著急,口氣和腳步一樣輕盈,慢悠悠講起來:

原來,在七里被破軍打暈後,建文想過拚死一搏,可連七里都打不過的破軍,他又能怎麼辦?情急生智,只好仰著頭大聲問破軍想要如何處置自己,他此時並不打算險中求生,只是覺得既然只剩死路一條,不如死得有尊嚴點。

誰知道破軍倒先笑了,他問銅雀是不是什麼也沒告訴建文就帶著他們來這裡了。銅雀倒是坦然承認,說他在荒島聽說老阿姨要他們去找破軍,就知道老阿姨的意圖是要再次考驗下建文知道真相後的反應。既然明知不會真的有危險,他自然不想多嘴,也想著看看建文如何應對。

「破軍和鄭提督不但認識,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兩人還是少年時便相識,可說得上是情同手足了。」建文說到這裡,思緒似乎也隨著破軍說起的往昔故事飛走了,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和鄭提督的交往,想起那時自己眼中的鄭提督。

少年時的破軍父母雙亡,曾被叔叔賣為奴隸,在波斯商人的槳帆船上做了三年見習槳手。後來他染上瘟疫,主人怕他會將病菌傳染給其他槳手,就將他扔在泉州的碼頭。

靠著頑強的毅力,破軍活了下來,他不知自己的老家在大明什麼地方,加上即使回去也舉目無親,他只好在泉州碼頭住下,靠打零工討生活。很快,他靠著一雙拳頭,在碼頭上打出了名,成為碼頭上老大們爭奪的金牌打手。

靠著拳頭賺來的錢雖然多,可這錢來得快,去的也快。有時他會把錢花在酒肆歡場,一袋銀子一晚上就能花得乾乾淨淨;有時他又會由於憐憫,將還戴著血腥氣的銀子甩給碼頭的乞丐,自己毫不吝惜。

這樣的生活不知過了多久,他遇到了鄭提督。那時的鄭提督還只是羽林軍中的見習軍官,率著一支隊伍跟隨祖皇爺巡查。不知為何,在圍觀隊伍裡的破軍看著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鄭提督覺得很是不忿,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靠著父祖蔭蔽發達的富家子,於是想起了項羽見到秦始皇鑾儀時的感慨,指著鄭提督發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祖皇爺是誰?」七里雖然想安安靜靜聽故事,還是忍不住問建文。

「就是我的皇爺爺,大明的開國之君,靠著一雙手,兩條黑色長槍打出這萬里江山的絕世英豪。」說到自己爺爺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來,他爺爺當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蕩平群雄,將韃虜從中原趕出去,一掃百年腥膻,想想就熱血澎湃。

「韃虜?」七里的腦袋裡顯現出騰格斯渾濁懵愣的面孔,似乎看到幾百個那樣的傢伙穿著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寶座上的皇帝也長著和騰格斯相同的臉:「你在講蒙元嗎?哦……好像是啊,聽說他們當初還攻打過日本呢。」

「可不是,但是貌似失敗了,大概是因為帶兵的提督是和騰格斯一樣會暈船的蒙古水師提督吧?」講到這裡,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騰格斯其實也算是敵人呢,畢竟騰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勢力,至今還經常找大明的麻煩。

和七里閒扯完,建文繼續講起破軍的故事:

聽到這句話的不光是鄭提督,還有羽林軍的許多將兵,破軍敢這樣對一位皇家軍官說話,肯定是大逆不道了。於是,幾名羽林軍上來要抓破軍,破軍當然不可能簡單被他們抓到,三兩下就將他們都打趴下了。鄭提督看破軍那麼能打,也被激發出少年人的好鬥之心,跳下馬來和破軍廝打。鄭提督從小學得一身好功夫,破軍則是碼頭上打出來的,兩人打了上百個回合都不分勝負。後來,羽林軍看鄭提督拿不下這個愣小子,幾十人一擁而上才把他制服。

本來,破軍以為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會被流放到什麼偏遠地方。沒想到,鄭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爺面前求了情。祖皇爺將破軍叫來考他的拳腳,人又極是聰明豪俠,心裡也很是喜歡。結果,祖皇爺將破軍留在身邊,同鄭提督一起做了見習軍官。

三年後,兩個人在全軍的大校演裡脫穎而出,雙雙以全勝紀錄成為正式軍官,分派去沿海衛所。在對倭寇的作戰中,兩人通力配合,以極少兵力連破倭寇水寨,在水戰和步戰中都顯示出卓越天賦。祖皇爺對他們的表現極為賞識,當時的大明天下草創,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脅,四方小國也不願臣服,奉大明正朔。考慮到兩人都熟悉水戰,又都是祖皇爺信任的人,於是組建帝國遠洋水師的任務,被交到了兩位年輕人手上。

「你祖皇爺真是敢用人,這樣年輕的兩個青年,竟然讓他們掌管整個帝國的水師?」七里又忍不住插進話了。

「那還用說,我祖皇爺幾十年前鼎定天下時,曾在鄱陽湖同他的對手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水戰。」說道這裡建文再次覺得胸中澎湃起來,祖皇爺是他最尊敬的人物:「當年我祖皇爺坐在白色的戰艦上,一艦當先沖在數百艘戰艦之前,主艦旁指揮兩翼的是跟從他起兵,被稱為雙璧的兩位將帥。我猜,祖皇爺一定是希望將鄭提督和破軍著力培養成新的大明雙璧,拱衛國家的海疆。」

建文繼續講:

鄭提督和破軍建造了龐大的艦隊,數年中他們率領這龐大的艦隊多次遠征,討伐海盜、懾服不肯順服的諸國,逐漸將紛亂的南洋重建秩序。

多年的征戰,將兩人都段煉成舉世無雙的水師將領,各自在艦隊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師有了兩位提督。即便如此,他們兩人的關係依舊好得如同少年時一樣,鄭提督是兄,破軍是弟,兩人無論做什麼事都總是為對方著想,從未發生過爭執。兩人都對大明忠心耿耿,只是破軍專心履行自己作為水師提督的天職,鄭提督卻熱衷於朝廷政治,時刻關心著宮廷動向。

爭執終於出現了。

那一年,他們的艦隊正在遠征的路上,萬里之遙的大明傳來信息,祖皇爺駕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

《四海鯨騎》